陸強是信訪局接訪辦的負責人。這天,他打電話給自己的遠房表弟吳順,想讓他陪自己去看望困難群眾。吳順開了一家建筑公司,每年都承接不少工程,在親戚朋友中是個能人。
在高速上開了一個多小時,下了高速又開了一個多小時,他倆來到山腳下。車子開不進去了,兩人只好找個地方把車停好,提著慰問品步行進山。
吳順看著陸強準備的那些慰問品,用調侃的口吻說:“表哥,你們單位也太摳門了吧,派你跑這么大老遠來看望困難群眾,就提一箱牛奶和兩盒糕點?還不夠過路費和油費的呢!”
陸強嘆了口氣:“沒辦法啊,我們單位辦公經費有限,拿不出那么多錢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走了將近半個小時,才來到一個叫杜家嶺的村子。經過一番打聽,兩人終于找到了困難戶孟大叔家。
孟大叔家在半山坡上,低矮的四間土房,破爛的籬笆墻,與旁邊鄰居家的高大磚房和堅固石頭墻形成了鮮明對比。兩人走進院子,陸強喊了聲:“家里有人嗎?”
“有人,有人!”一個中年婦女答應著,從屋子里急匆匆走了出來。
“請問這是孟洪孟大叔的家吧?”陸強問道。
“是啊是??!”中年婦女訕訕地回答,“不過他去城里打工了,沒在家。有啥事你們跟我說就行,我是他老伴?!?/p>
“哦,你是孟大嬸??!”陸強說著,把手里提的牛奶和糕點遞給她,“我們倆是政府派來看望你們的。”
孟大嬸很高興地接過東西,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把他倆讓進屋里。
進屋落座后,陸強看到屋里并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一張老舊的八仙桌,桌面木板已經翹了起來;四周墻壁經過煙熏火燎變得黑乎乎的,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陸強有些震驚。來時的路上,他已經想到了這家人會很窮,但沒想到會這么窮。現在為了幫助農民發家致富,國家很多政策都向農村傾斜了,各級政府也都出臺了很多扶貧措施,只要肯努力,就能過上好日子啊。
孟大嬸似乎看出了陸強的心思,嘆了口氣,告訴他倆,退回到二十多年前,他們家在村里也算是富戶,當時他們承包了一片山地種果園,每年都有非常可觀的收入,冬閑時,她老伴還會去城里打點零工,又能掙一筆。那時他們家住的可不是現在這樣的房子,是五間大磚房,寬敞明亮,家具齊全,生活條件在村里數一數二。
說到這里,孟大嬸的臉上洋溢著幸福,好似時光把她帶回到了從前。但轉瞬間,孟大嬸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又布滿了陰云和悲情。她揉揉渾濁的眼睛,繼續說道:“但這一切都隨著我兒子的生病發生了改變。那一年,我兒子查出得了白血病,為了給他治病,我們賣掉了原來的房子,轉手了正是掛果黃金期的果園,去省城,跑北京,花光了所有積蓄,也沒能挽回兒子的生命?!?/p>
孟大嬸說完,眼睛里已經噙滿了淚水。陸強和吳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氣氛有些尷尬。陸強沖吳順使了個眼色,打算起身告辭,卻聽到里屋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嗽聲停下后,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洪媳婦兒啊,家里來客人了?”孟大嬸回答:“爸,是政府派人看望我們來了!”“哦,前幾天不是剛來過了嗎?唉,又讓政府掛心了,凈給政府添麻煩。給人家說,中午別走了,在這里吃了飯再走,大老遠地來一趟,可不能餓著肚子回去!”
陸強站起身,打算進里屋看看說話的老人,卻被孟大嬸攔下了。孟大嬸說,她公公和婆婆年紀大了,常年臥病在床,屋里穢氣很重。陸強不聽,非要拉著吳順進去看一看。
剛推開門走進去,一股刺鼻的尿臊味撲面而來。吳順不由自主地想去捂鼻子,被身旁的陸強用胳膊肘搗了一下,只好縮回了手。借著屋里昏暗的光線,兩人看到靠北墻的炕上躺著兩個老人,身上都蓋著厚厚的棉被。孟大嬸指著他們向兩人介紹道:“靠外面的是我公公,今年七十六歲了,靠里面的是我婆婆,今年七十五歲。幾年前,兩人先后得了腦血栓,雖經搶救保住了命,但都落下了后遺癥,半邊身子不能動,吃喝拉撒全靠人伺候,每天還要吃藥防止病情惡化?!?/p>
陸強暗自嘆了口氣,俯下身想和孟大嬸的公公說句話,卻被孟大嬸給“趕”了出來:“病人房間空氣污濁,你們倆是金貴身子,可不能久待!”
陸強安慰了孟大嬸幾句,然后向她告辭。孟大嬸把他們送出來,告訴他們,這些年來她伺候兩個老人已經習慣了,雖然很苦很累,但孝順贍養老人都是應該的,很快就要過年了,在外打工的老伴也快回來了,到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不用再發愁沒錢給老人買藥了,也不用再發愁沒錢買油鹽米面了,請政府放心,不用再牽掛他們。
回去的路上,吳順心情有些沉重,他沖陸強發牢騷:“表哥,你們那么大的單位,怎么那么摳,來看望慰問這么困難的家庭,就給一箱牛奶、兩盒糕點,管什么用!”
陸強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答:“這個村不歸咱們市管轄,我們單位看望困難群眾,也不能跑到人家鄰市來看望啊。所以,你別怪我們單位,和我們單位沒關系!”
吳順聽罷一下愣住了,半天才緩過神來:“這么說來,你不是代表你們單位,而是代表你自己?”陸強點了點頭。吳順又說:“既然這個村不歸咱們市管轄,你為啥跑這么遠來看望慰問他們?發什么善心呢?!就你那點工資,要還房貸,要贍養老人、撫育孩子,還有各種人情來往,每月能剩下幾個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次走訪慰問,買東西花的錢,還有來回過路費、油費,沒人給你報銷,都是你自己掏腰包吧?你到底圖啥?!”
“圖啥?就圖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圖對得起單位每個月發給我的那些工資!”陸強慨然說道。吳順被陸強的話一下子給整蒙了。他這個表哥一向精明得很,他跑這么大老遠走訪困難群眾,一定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別看他情緒激動,慷慨陳詞,說不定也是無利不起早呢。突然,他一下明白過來,這家伙,肯定是想制造個轟動性的新聞,讓單位領導知道后對他另眼相看,將來提拔重用他!想到這里,他用佩服的眼神看了陸強一眼。

“別瞎猜!”陸強似乎看出了吳順心思,白了他一眼,又說道,“吳順,我問你,剛才那家人生活得慘不慘?”
“慘,真是太慘了!”吳順咂巴咂巴嘴回答,“窮得連藥都快買不起了,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陸強打斷他的話,怒道:“他們之所以這樣慘,都是拜你所賜!”
吳順聽罷,頓時像觸電一樣跳起來:“你少血口噴人,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陸強瞪視著吳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他講了一遍。
原來,幾天前,信訪局接訪辦來了一撥上訪的群眾。陸強接待了他們。那些群眾自稱是順化建筑公司的工人,公司欠了他們四個月的工錢不給,快要過年了,家里都急等著錢用,他們找公司老板吳順要,老板卻避而不見。無奈之下,他們只能來上訪,求政府幫他們討回工錢。陸強做好登記后,讓他們回去等消息。陸強把他們送出接訪室,一個走在最后面的工人突然轉回身,撲通一下就給他跪下了。陸強趕緊把他扶起來。那個工人紅著眼圈跟他說,他叫孟洪,家是鄰市南孟鎮杜家嶺村的,他上有兩個七十多歲的臥病老人需要贍養,再拿不到工資,家里連給老人買藥治病的錢都拿不出來了。陸強安慰他說,他會盡快把案件轉給勞動監察大隊處理。
送走孟洪他們后,陸強心里很不是滋味。作為信訪局的一名干部,竟然接待了反映自家親戚拖欠工人工資的上訪群眾,自己是不是應該感到慚愧和羞臊呢?他拿出手機給吳順打電話詢問情況,吳順卻說早已把工人的工資結清了,根本就不存在拖欠工人工資的情況。但那些上訪的工人說得言之鑿鑿,不可能也沒必要跑到信訪局來誣陷他。陸強告訴吳順,拖欠工人工資的后果很嚴重,如果調查屬實,就會被拉入“黑名單”,那樣的話,以后再承攬工程就會遇到麻煩,現在知錯就改還來得及。但吳順還是一口咬定他沒有拖欠工人工資。陸強沒辦法了,只好公事公辦,按照正規程序把案件轉給了勞動監察大隊。
兩天后,孟洪他們又來了,向陸強打聽案件調查處理情況。陸強給勞動監察大隊打電話,工作人員告訴他,他們最近接到好幾件投訴案件,需要一件一件核查處理,他們人手有限,正加班加點地調查,不可能馬上就會有結果,需要時間。陸強把勞動監察大隊的答復告訴了孟洪他們,孟洪著了急,又要給他下跪,被他一把拉住。陸強把信訪案件的處理流程給他們講了一遍,并承諾會協調監察大隊加快處理速度。
看著孟洪他們失望離開的背影,陸強心里想,勞動監察大隊那么忙,還不知哪天才能調查那個案件,即便開始調查了,多久能出結果也不得而知。他可以等,但孟洪和那些工友可等不起啊!他在辦公室里踱著步,思考著對策。很快,他就想出了一個讓吳順陪他一起去孟洪家走訪慰問的辦法。之所以這樣做,就是想用真實的場景感化吳順,如果他真欠了人家的工資,如果他還有良心,就應該趕緊把工資付給人家。
聽陸強講完后,吳順搓著雙手喃喃自語:“沒想到那個孟洪竟然是我們公司的工人……”
陸強耐心地問他:“表弟,你跟哥透個底兒,你到底欠沒欠人家的工資?如果欠了,趕緊給人家吧,你也看到了,孟洪他們家多可憐,說不定那些工人中,有的比孟洪還可憐呢。咱們都要堂堂正正做人,再難,也不能傷天害理,泯滅良心!”
吳順支支吾吾半天,終于跟陸強說了實話。他告訴陸強,他確實拖欠了二十多個工人的工資,共計五十余萬元,由于公司資金鏈出了點問題,本打算通過銀行貸款來解決,可貸款申請一直沒批下來,他找朋友借,但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今年生意都虧了,沒錢借給他,現在他實在拿不出錢來給工人發工資。
陸強埋怨他:“當時我那么問你,你都不承認,一點兒都不實在!資金方面,表哥幫你想想辦法,我找幾個做生意的同學借借看,如果不夠,咱們再另想辦法??煲^年了,咱們寧可苦了自己,也不能寒了那些跟你忙活了一年的民工兄弟的心??!”
吳順聽罷,激動地兩眼放光,剛要說感謝的話,卻被陸強截住了話茬兒:“你就甭跟我客氣了,以后還是多關心關心你的工人吧。是不是時至今日,你還叫不出多數工人的名字?”
吳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