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容易咳嗽,有時難免咳得臉紅筋脹,眼前冒出點點金星來。木屋板壁隔音效果差,母親睡在隔壁聽得真切。她對父親說:“明天去扯點五匹風來煨水給她喝。”
第二日母親帶了一把鐮刀,出門去田坎上尋。一會兒便找到幾株五匹風,連枝帶葉,甚至根須也撬出來。回家洗凈,放在一個大瓷缸里,火上煨一會兒,水變成淺淺的黃綠色。再煨,湯色更深濃一點。母親用小瓷缸倒了來,囑咐我喝下去。
五匹風鮮綠的葉子長成五瓣,像一朵花,也有點像小獸張開的可愛的腳。春天的時候,它長出匍匐的莖,綠色,或者帶點暗紅。五月的時候,莖上會開黃色小花,花朵也是小小的五瓣。潘家山還有一種蛇莓,跟五匹風很像,區別在于蛇莓的葉是三裂,五匹風是五裂。蛇莓會結鮮艷的果子,我嘗過一次,有一點甜味,不過我不敢怎么吃——什么東西跟“蛇”有了聯系,就會感覺有些神秘的禁忌。
有人說五匹風即委陵菜,也許不對呢——委陵菜是半木質化的呀。
五匹風煨水一點也不難喝,不澀不苦,喝茶水似的。喝兩三天,咳嗽便也好了。
后來還了解了些別的止咳方法,比如車前草煮水,枇杷葉蒸蜂蜜水,毛香葉燉三線肉,但對我來說,效果最好的是五匹風。
這是記憶中草藥的神奇。雖然更小一些的時候,我母親總會用牡丹根和芍藥根切碎蒸雞蛋逼我吃,說是補體虛,我至今不知道那到底有沒有效果,但是到這個年紀,我到底算是體健的。
母親還用李子根和黃泥治好了一個女人的乳房疼痛,具體過程就不得而知了。我后來見藥書記載,李根確有清熱解毒的功效,卻并無冶乳房疼痛的有關記載。
農村人,大多都會自然而然習得一些中草藥的知識。小孩子也會。
割牛草打豬草的,手常被鐮刀傷著割一個口子,但我們一點都不著急。山里能止血的植物是很多的,最簡單好用的就是茅草。采一張茅草葉口里嚼嚼,敷上,一會兒血便止住。還有苦艾草也有這樣的功能。至于其他的方法,像香灰,木柴灰,還有一種蛛絲,效果據說都不錯,不過我自己沒有用過。我不看醫書,也不知道這些方法,醫家有沒有記載,有沒有“入典”。
夜寒蘇的花開在路邊,又香又美。我往往擷得三兩朵放包里,花萎香留,久之不去。
后一日身痛頭痛,倍覺不爽, 一朋友說你試試用夜寒蘇燉點排骨湯喝試試,反正方便,還好吃。我依此法,果如其言,疼痛立減。不得不再次感嘆植物的神奇。稍微大一些,知道好多野草都可藥用:車前草、金銀花、魚腥草、馬齒莧、鴨腳板、枇杷葉、馬鞭草,千里光……那時鄉下就是個巨大的百草箱,草木皆可入藥,每步皆可見藥。
我有一朋友咳嗽老不見好,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用過的五匹風。給他推介,他卻不認識。我到郊外田埂上仔細尋了半日,一棵也沒找著,想是現在除草劑用得太多,沒有了。又想起以前還隨處可見的七葉一枝蓮和散血草,現在是好多年都未曾見到了。鼠曲草和野茼蒿耐藥,蓬蓬勃勃,越長越多。
敖溪河
我在小說《回家》寫過一個叫歇馬鎮的小鎮,其實全是寫的敖溪鎮。我在小說里寫過一座叫獅子橋的橋,就是敖溪河上的獅子橋。我在小說里還寫了跳蹾河,其實就是敖溪河。敖溪河是我很熟悉的一條河,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熟悉的一條河。一個寫者只能在熟悉的地方虛構故事。
我是在敖溪中學上學的時候對這條河開始熟悉的。
以前敖溪中學沒有圍墻。我們每天在食堂吃完飯后,從操場邊走下十幾級石階,到河里洗碗。每天早晨、中午、晚上,至少要去三次。我曾在河邊洗碗的時候向同學炫耀我的一個瓷碗,那是我母親陪嫁的物件之一,我對同學說:“你瞧,它都幾十年了,一點剮痕都沒有。”剛說完,那個碗就被我不小心失手弄落在河堤上,摔了一地的碎渣渣。
那時的早讀也沒有什么嚴格要求。學生可以在教室后山讀,在田坎上讀,在河邊讀。我每天早早起來,占據了河邊一株大樹的樹杈,那樹杈因地制宜,放了一塊水泥跳板。我背靠著樹,聽著嘩嘩的河水聲,大聲背政治,這樣背得會很快。為什么不是背詩歌背古文或是背英語呢?我覺得那些都挺好背,根本不需課下用功,只有政治總是記不住,尤其是時政。我必須在一個完全無人的地方,反復地讀,才能記住一些。有時候兩只麻鴨子從跳板下游過,又會吸引住我的眼光。我在美好的早晨,一遍遍背誦著枯燥的政治。
晚上下了自習,河邊會更熱鬧。我們紛紛來到河邊,洗臉、洗衣服、洗鞋。就算什么也不洗,也要往河邊跑一趟的。男生們主要是去洗澡的,女生好像沒有人敢洗。大白天的時候,男生脫衣服會避著點,借著暗夜里彼此看不見,他們就無所謂了,迅速扒掉衣褲,甚至褲頭也不穿。只是聽到各處有“咚,咚”跳水的聲音,手臂劃水的嘩嘩聲,還有嬉鬧笑罵之聲。
我一次和我同桌的女孩子在河邊洗鞋,不小心掉了一只到河里,伸手無法觸及。有一位男同學正脫好衣服要下河,見此情形他說我下去給你摸上來,結果他下去了好一會兒沒動靜,我嚇得要死。趕緊大聲叫他的名字,只差哭起來。后來好一會兒見水面露出一個人頭來,才松了一口氣。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說:“我故意的,嚇你呢。”這個叫陳靜的男生,有很白的牙,鼻子兩側很多雀斑。他確實很“靜”,沒什么話的,不意他今天竟開我們這樣的玩笑。后來我想著這件事,又覺得他在河里是真遇到了啥危險,脫險后安慰我的。
為什么我會很著急,因為我知道河里是淹死過人的,聽說不止一次。具體是怎樣的,記不太清。我記得的是我已經在敖溪中學做老師的時候的事了。
有一天早上上課,我發現班上一個學生特別沒精神,頭趴在桌上,茫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因為這個學生并不調皮,我只是提醒了他不要睡著了,精力集中些。他搖了搖頭,坐直了,眼神還是很空洞的樣子。
偶有學生精神不好其實是很常見的,但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下午到學校時,學校鬧哄哄的,很多人往河邊跑,石級上站滿了人。有人就說有個姓庹的學生下河淹死了,另一個姓譚的學生去救他,沒救上來,也死了。
我的心很沉重,一方面也稍有點慶幸自己對他沒有過激的語言和行為。因為如果有,會很麻煩。我又為自己這個時候居然還在想自己會不會有麻煩而稍微有些羞恥。后來有人說這孩子是喝了酒再下河的,我想起早上看到他的眼神。這孩子應當是有心事,可是他現在死了,他的心事沒有知道了。知道了又能怎樣呢,人都死了。
后來他的尸體從河邊抬上來,看熱鬧的人群往石級兩邊移,站到了旁邊的荒土里。我看到木板上兩只手和兩只腳瘦瘦長長,心里想著他還只是十四歲的孩子。姓譚的那個男生,則是蜷縮在小小的木板上,頭發上一直滴著水。有人說兩個孩子是同年的,也是一個村子的。兩個十四歲的少年,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那時的學校,仍然是沒有圍墻的。這件事情出了之后,河邊沉寂了一段時間,但是慢慢地,河邊又熱鬧起來,兩個少年的死亡被慢慢遺忘。好長一段時間,也沒有聽說過別的事。
后來就有圍墻,學生不得隨意出入了。再后來每到周末放學時,學校總要集中,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不能乘坐農用車,不能擅自下河洗澡,違者要做記過處理。
在這樣的情形下,敖溪河還是吞噬過人命。
2008年汶川地震,我曾在學校主持過捐款的活動。當時高中部有個男生,好像捐了不少,公布捐款數額的時候,操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我記得這個學生姓林,后來我很快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后來,我知道我一個遠房侄女的兒子在河里淹死了,說是放學回家時不小心滑了下去,河岸邊全是一蓬蓬茂盛的花生蓮子草,掉進去被草裹住,沒法掙脫。我侄女邊哭邊說,侄女婿在旁邊默默地嘆氣。
后來我侄女又說“娃兒成績好,人也真是好個好人,捐款的時候他把自己全部的壓歲錢都捐了,回家來還很高興,說,媽,我是全校捐得最多的……”
以前敖溪河上確實是有跳蹾的,一個個頂端磨得玉滑滑的石礅子。有時發大水,淹過了跳蹾,要脫了鞋踩著水過去,總擔心會被水沖下去。
我初中時的英語老師,平時看起來特別平易近人,可他兒子那時很調皮,他就很嚴厲地教育。有一次我見他提著兒子的一只手臂嚇唬他,說要扔他在河里。那時發大水,水花翻滾,黃浪滔滔,當時場景看得我永世不忘。那樣的一個男孩,長大了倒是靦腆得出奇,后來和我做了同事。
后來修了橋,兩邊有了鐵欄桿。鐵欄桿上了紅漆,一摸摸得手心都是紅色。過河安全多了,漲水的時候也不怕,甚至可以站在橋上看急浪。
后來學校的規模變大,污水排放是個問題,于是在河邊引一條粗黑的污水管,卻并沒有埋進土里。偏偏就有孩子喜歡不過橋而走那條水管上,人總是喜歡去打破禁忌。打破這禁忌的還有一個小女孩。
這女孩子有一天上學回家,不知道怎么要走那一段水管。而且還是個相當冷的冬天,水管上面可能還有點凝凍。她大約是一腳踩滑,掉下去淹死了。這小姑娘是我同學弟弟的孩子,文文弱弱,個子也不怎么見長,十三歲了還像八九歲的樣子。因為同在鎮上,后來每次見到我同學的母親和弟弟,我都有點害怕他們提及此事。人對他人的災難,說同情也是同情,但是總怕觸及的。
我同學的弟弟消沉了好一段,后來我看到他背上又背上了一個小孩子了,我心里也有紓解之感。
在那個小姑娘落水的時候,我自己的小孩子正上小學。若是她出去久一點,我總要想到那個地方,想到黑黑的水管,這簡直成了一塊心病。
我自己,也差點死在敖溪河里。
我在潘家山長大,那里沒有河,我沒辦法學游泳。大烏江那么遠,何況水流湍急,怎么可能去?春季農田需要灌溉的時候,豐收大堰的水流到柏林村去,裹挾著一路骯臟的枝枝椏椏。我躲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脫掉衣服,但并不敢脫里面的小褂子。我雙手撐在坎上,雙腿撲騰著拍打。不過那水實在太淺,最多及腰,怎樣也鳧不起來的。
我因不會游泳,常常被孩子的爸爸嘲笑為“潘家山的旱鴨子”。而那時敖溪河的污染還不是太大,人還是可以下水的,于是便買了救生衣開始學游泳。學了幾日,自己覺得差不多會了,使勁于是自信地想著在離岸近的地方,可以把救生衣脫掉了。奮力游了一小段,卻很快力不能及,只顧往水里沉下去,腳像被水里的人拉著一般。我心想著這輩子算是完了,可憐孩子還沒長大……有一只手把我拉了起來。是一個洗衣服的年輕男人,他叫文山。
我一再向他致謝,又覺得身上的泳衣似乎也不合適起來。他淡淡一笑,端著洗衣服的盆回家了。后來我說到此事,并說文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嫂子說他“就是一個混混,打麻將的。”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他,但心里是記著的,后來他家好像是因為什么事情擺酒,我去送了個禮。再后來聽說他好像境況比較窘迫,聽之亦很是感嘆。
又有一次,快過年的一個晚上,因和孩子爸爸吵架,絕望地從家里跑出來,站在獅子橋上想著要不要跳下去。有一個滑旱冰的小男孩在我旁邊也站了一會兒,他看看我又看看河,說:“阿姨,你是在看水上的那些光嗎?你看,它們真好看啊。”我抬頭看著河面上波光粼粼,一片璀璨。我突然不想死了,而且后來也似乎再沒想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