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18日,美聯儲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FOMC)宣布降息50個基點。這終結了2022年3月以來的加息周期,揭開了新一輪降息周期的序幕。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沒有發生金融動蕩或經濟金融危機的情況下,美聯儲每輪降息周期都是從25個基點起步,這次起手就是50個基點,可謂是一次非常規降息。
在9月FOMC聲明中,美聯儲將“致力于將通脹率恢復到2%的目標”修訂為“致力于支持最大化就業,并將通脹率恢復至2%的目標”,凸顯了貨幣政策目標的重新校準。鮑威爾在會后新聞發布會上,將本次超常規降息的原因部分歸咎于7月的FOMC會議錯過了7月的美國就業數據。8月2日公布7月美國失業率飆升至4.3%,觸發了“薩姆規則”的衰退門檻。這導致當日美股大跌,并引發了第二個交易日(8月5日)的“黑色星期一”、全球股市巨震。
那么,美聯儲降息將對中國金融市場產生什么影響?可以結合美聯儲降息周期展望來看其對匯市、債市及股市的影響。
在新聞發布會上,鮑威爾一方面標榜超常規降息的決定反映耐心有了回報,目前對于通過校準貨幣政策,在溫和增長和通脹持續下降到2%的背景下維持就業市場的強勁更加有信心。另一方面否認超常規降息是因為看到了經濟有衰退的跡象,并提示市場不要將降息50個基點視為新常態,未來美聯儲可能加快、放慢甚至暫停降息。9月30日,他在公開論壇上重申更多降息在路上,但不急于快速降息。
2024年上半年,由于美國通脹出現反復,美聯儲首次降息時間不斷延后,加之特朗普交易,美元指數走勢總體偏強。進入三季度后,隨著通脹如期回落、就業市場降溫,美聯儲寬松預期不斷增強,美指沖高回落,2年期和10年期美債收益率差由負轉正。9月降息正式兌現后,美指在101左右止跌企穩,美債收益率也止跌反彈(見圖1)。

9月FOMC會議披露的點陣圖顯示,年內美聯儲或還有50個基點的降息,2025年和2026年還各有100個和50個基點。到2026年底,聯邦基金利率降至2.9%的中性水平。根據鮑威爾披露的未來美聯儲降息的節奏和力度,其實對應著美國經濟的三種前景。
第一種是軟著陸,即美國通脹持續向2%的目標回落,就業市場保持強勁。此種情形下,美聯儲將放慢降息步伐,會是逐次會議討論,間歇式、小幅度的降息。美聯儲一直對6月以來的失業率升至4%以上輕描淡寫。如果被證實的話,那么美聯儲將啟動預防式降息,并將貨幣政策重點轉向最大化就業,有助于更好實現軟著陸目標。
第二種是不著陸,即美國通脹向2%回落受阻甚至出現二次通脹,就業保持強勁。此種情形下,美聯儲將暫停降息,甚至還可能發生鮑威爾未提及的重啟加息。因為就業市場變化若真像美聯儲所描述的那樣不足為慮,則過早過多的貨幣寬松,疊加財政進一步刺激(哈里斯和特朗普均偏好擴張性財政政策),美國經濟將持續過熱。20世紀90年代中期那輪緊縮周期后,美聯儲于1995年7月開啟預防式降息,累計三次、75個基點后,就于1997年3月預防式加息25個基點;1998年底再度預防式降息,累計三次、75個基點后,又于1999年6月底重啟加息累計六次、175個基點。此外,貿易局勢緊張和地緣政治風險可能造成新的全球供應鏈擾動,推高美國的通脹中樞。若特朗普重返白宮,實施極端的貿易政策,這種風險更大。最近中東沖突升級、能源價格上漲,也顯示地緣政治風險的沖擊不容小覷。
第三種是硬著陸,即美國通脹意外下行或失業率意外跳升,經濟增長突然失速。此種情形下,美聯儲將加速降息。9月27日,有“新美聯儲通訊社”之稱的華爾街日報記者Nick Timiraos提出一個擔憂:降息并不能保證經濟軟著陸,因為許多借款人在美聯儲加息前鎖定了低利率,即使降息,他們仍將面臨較高的借貸成本。如果借款人不愿意申請新貸款,降息對經濟的刺激作用將十分有限。這意味著當前市場所慮貨幣政策行動過緩的問題,后果可能更為嚴重。再者,股市房市的財富效應是美國個人消費的重要支撐。但高科技股估值偏高的矛盾較為突出,一旦重蹈本世紀初互聯網泡沫破裂的覆轍,或重現2001年的美國經濟衰退。
美聯儲已放棄了前瞻性指引,依靠數據驅動、相機抉擇。從前期美聯儲錯判通脹形勢,耽誤了加息,近期又誤判就業狀況,錯過了一次降息來看,美聯儲對美國經濟確實缺乏預見能力。如果軟著陸更需要運氣的話,“幸運女神”會一直眷顧鮑威爾嗎?
2020年和2021年,人民幣(兌美元)匯率錄得年度“兩連漲”。2022年3月以來,由于中美經濟周期和貨幣政策分化,中美利率倒掛,人民幣匯率持續承壓。
2024年是人民幣匯率調整的第三個年頭。上半年,由于美聯儲首次降息時間不斷延后,美元指數走強偏強,人民幣總體承壓。7月底,受益于美聯儲降息預期升溫,美指走弱,以及日元利差交易反向平倉,日元大幅回升,境內外人民幣匯率止跌反彈。到9月23日,境內外人民幣交易價均從7.30附近升破7.10比1。
9月24日和10月12日,中國先后出臺了一攬子金融和財政支持政策舉措。9月26日中央政治局會議進一步指出,切實增強做好經濟工作的責任感和緊迫感,有效落實存量政策,加力推出增量政策,努力完成全年經濟社會發展目標任務。這提振了市場信心,引燃了境內外投資者對中國資產的熱情。到9月30日,境內人民幣匯率中間價和交易價均升至7.0附近,境外人民幣匯率一度升破7.0。前三個季度,三個價格均轉跌為升。
從1994年初匯率并軌以后的美聯儲降息周期看,美聯儲降息與人民幣走勢不存在穩定的相關性。如1995年7月至1999年5月這輪降息周期中,1997年底之前,人民幣延續匯率并軌以來穩中趨升的走勢。1998年以后,因內有百年洪澇災害和國企下崗分流,外有亞洲金融危機和美元持續高企,中國面臨匯率貶值壓力。當時,中國政府對外承諾人民幣不貶值,這種壓力主要體現為資本外流增加、儲備積累放緩。再如2019年7月至2021年10月這輪降息周期中,2020年6月之前,受經貿摩擦升級和世紀疫情沖擊影響,人民幣總體承壓。2020年6月以后,因中國疫情防控好、經濟復蘇快、中美利差大、美元走勢弱,人民幣持續升值。甚至2021年美元指數反彈,人民幣繼續走出了“美元強、人民幣更強”的行情(見圖2)。

2024年7月底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當前外部環境帶來的不利影響增多,新舊動能轉換存在陣痛。可見,當前中國面臨的內外部形勢更像美聯儲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那輪降息周期,彼時的人民幣匯率走勢對于今天的研判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1998年和1999年,中國經濟沒有實現“保八”的目標,同期人民幣貶值壓力最大。2000年,中國經濟增速恢復到8%以上,但美國經濟不著陸,美聯儲重啟加息,人民幣繼續承壓。直到2000年底互聯網泡沫破滅,2001年美國經濟陷入衰退,美聯儲緊急降息,美元大幅走弱,中國才重現人民幣升值壓力。當時,中國繼續將人民幣基本穩定在8.28左右,直到2005年“7·21”匯改重歸真正有管理浮動后,才逐漸走強,到2013年底累計升值近40%(見圖2)。
匯率是兩種貨幣的比價關系,故研判人民幣匯率走勢既要看中國也要看海外特別是美國。從內部看,盡管2024年9月底以來,中國加大逆周期調節力度,已經或準備出臺一攬子財政貨幣支持措施,但仍著眼于著力推動高質量發展,努力完成年初確定的經濟社會發展預期目標。預計2025年中國財政貨幣政策對經濟恢復的支持力度較以往會有所加大,但不足以促使經濟V型反彈。
從外部看,歷史上,唯有美國經濟發生硬著陸,美聯儲才可能大幅降息,當市場避險情緒消退后,美元才可能趨勢性走弱。也就是說,如果美國經濟不衰退,人民幣匯率大概率不會出現反轉行情。相反,若美國二次通脹風險上升,美聯儲暫停降息甚至考慮重啟加息,美元有可能重新走強,還將令人民幣再度承壓。
2024年11月美國大選的結果也是影響人民幣匯率的一個重要外部因素。如果哈里斯當選,雖仍會對華采取遏制措施,但會相對溫和,對人民幣影響偏中性;如果特朗普當選,則可能對華極限施壓,短期內對人民幣影響偏空。
總之,內部加大逆周期調節力度和外部美聯儲開啟降息周期,有望對人民幣匯率穩定提供支撐。如果美國經濟軟著陸,人民幣匯率將重歸雙向波動;如果美國經濟硬著陸,人民幣有可能出現升值壓力;如果美國經濟不著陸,則人民幣還可能繼續承壓。
近年來,隨著人民幣匯率市場化程度提高、匯率彈性增加,中國貨幣政策自主性得到加強。最為典型的是,在本輪疫情應對中,中國貨幣政策“先進先出”,成為全球央行的“領跑者”而非“追隨者”。
2020年初,人民銀行1月底就開始降準降息,進入抗疫模式,財政政策直到5月底全國兩會之后才全面啟動。隨著美國本土疫情暴發,美聯儲3月上中旬才兩次緊急降息到零,3月底開啟無限量寬(QE)。同年4月底,隨著中國本土疫情傳播途徑基本阻斷,企業復工復產,經濟率先恢復,央行貨幣政策到期自然退出,只是因為財政貨幣政策嚴重錯位,盡管人民銀行并未提準和加息,但市場利率仍大幅走高。
美聯儲堅持實施“零利率+無限量寬”,并于2020年8月底修改貨幣政策框架,引入了“靈活的平均通脹目標制”(FAIT),增加對通脹的容忍度。直到2021年11月,美聯儲才開始縮減購債,2022年3月停止購債并啟動加息。受內外部利好共振的影響,2020年6月起人民幣止跌反彈,一直延續到2022年初。
由于通脹持續爆表、就業市場過熱,美聯儲自2022年3月起追趕式加息,并于同年5月啟動縮表,到2023年7月累計加息11次、525個基點。而中國就業不充分、有效需求不足、通脹水平偏低,人民銀行降準降息穩增長,2022年初以來累計下調7天逆回購(OMO)利率五次、50個基點,1年期LPR利率五次、45個基點,5年期LPR利率六次、80個基點,1年期中期借貸便利(MLF)利率五次、65個基點;累計下調法定人民幣存款準備金率五次、1.50個百分點。
由于中美經濟周期和貨幣政策分化,2022年3月以來,人民幣匯率持續承壓。即便如此,2024年9月之前,人民銀行還采取了一次降準、兩次降息的重大貨幣政策行動,加碼穩增長。甚至當人民幣貶值壓力較大時,7月22日和25日還“三連發”降息。
部分受中美正利差收斂甚至倒掛的影響,2022年2月至2023年8月,外資累計凈減持境內人民幣債券8926億元。2023年9月起,部分受益于中美負利差收窄,外資重新凈增持境內人民幣債券,到2023年8月累計凈增持1.35萬億元。2022年2月至2023年9月,10年期中美國債收益率為負相關0.488。其中,2022年2月至2023年8月為負相關0.216,2023年9月至2024年9月為正相關0.477(見圖3)。由于外資在中國債券市場占比較低,不論外資持有量漲跌,沒有影響中債價格總體上揚走勢。2022年2月至2024年9月,上證國債指數累計上漲12.4%。

2024年9月美聯儲超常規降息,緩解了中國統籌內外部均衡的壓力,進一步打開了人民銀行降準降息空間。9月24日宣布、27日落地的同日分別下調存款準備金率和7天OMO(公開市場操作)利率0.50個和0.20個百分點或得益于此。然而,對此不宜高估美聯儲降息的影響。其實,7月18日二十屆三中全會公報就強調,要堅定不移實現全年經濟社會發展目標。7月30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更是明確,宏觀政策要持續用力、更加給力,要加強逆周期調節,實施好積極的財政政策和穩健的貨幣政策,加快全面落實已確定的政策舉措,及早儲備并適時推出一批增量政策舉措。
貨幣政策“以我為主”就是堅持對內優先,主要根據國內經濟形勢和物價走勢進行預調和微調,而不會過于考慮其他央行的政策及國際資本流動和匯率變化的情況。也就是說,即便沒有這次美聯儲的超常規降息,人民銀行仍有可能按照9月26日中央政治局會議關于“降低存款準備金率,實施有力度的降息”的要求采取行動。
中國債市現在面臨的問題是,2024年4月以來人民銀行頻頻提及的長期利率走低的風險或變成現實。前期由于市場預期低迷、資產荒較為嚴重,10年期中債收益率自2021年7月起就跌破3%,2024年9月一度低至2.10%以下。2024年9月底出臺的一攬子金融支持政策遠超市場預期,預示著中國宏觀調控思路的重大轉變,有助于改善中國經濟復蘇前景。
如果后續有增量財政政策跟進,加之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動經濟運行回歸合理區間,這將深刻影響國內債市的走向。因為即便在潛在經濟增速下行拖累中性均衡利率的情況下,只要實際經濟增速回到潛在增速以上,負產出缺口收斂并重新轉正,將促進物價合理回升,市場利率有望重新走高。正如本輪緊縮周期期間,10年期美債收益率上行,并非因為美國潛在經濟增速提高,而是因為通脹反彈一樣。如果政策落地生效不及預期,則在持續寬松預期下,債市有望繼續走高。總之,我們要避免線性單邊思維,沿用過去的思路單邊做多國內債市。
同債市一樣,中國股市也更多受國內因素的影響,近年來表現尤為明顯。2022年,受美聯儲追趕式加息、全球股債匯“三殺”的影響,A股也自2021年底沖高回落。全年,上證綜指和標普500指數分別累計下跌15%和19%。2023年起,在美聯儲寬松和美國經濟軟著陸預期下,標普500指數持續反彈。同期,A股延續調整,直至2024年9月底一攬子金融支持政策出臺,出現大幅反彈,徹底收復前期所有跌幅(見圖4)。

2021年以來,官方常講“市場預期轉弱”或“市場預期偏弱”,并將穩預期置于宏觀政策的重要位置,其實都指向政策落后于市場曲線。這次已經或準備出臺的一攬子政策,范圍之廣、力度之大、工具之新、落地之快,遠超市場預期,意味著政策重新走到了市場曲線前面,極大提振了市場人氣。
自9月24日起,A股連日反彈,到9月30日,上證綜指、深成指、萬得全A和滬深300指數分別累計上漲21%、30%、25%和26%;9月25日起,滬深成交量連日過萬億元,30日達到2.59萬億元,刷新歷史紀錄。當前明顯屬于“強預期、弱現實”下的反彈行情。節后,A股出現劇烈震蕩甚至有所回調,但交投活躍,有助于行情整固。未來行情的可持續性取決于后續增量財政貨幣政策能否落地,以及能否轉化為經濟形勢持續回升向好、物價溫和回升,以及上市公司盈利改善。
當然,也不能忽視外圍市場波動對A股的傳染效應。總體上,美聯儲降息有助于提振市場風險偏好,推動資本回流海外市場特別是估值較低的新興市場。但1991年以來,除2000年和2015年,以標普500指數衡量的美股全年收跌的年份里,以滬深300指數衡量的A股全部跟跌。尤其是美股調整或者跌入“熊市”,A股也從未獨善其身。
美股估值偏高是當前美國經濟的一個重要特征。未來面臨兩大風險:一是美國高科技股估值泡沫化被證實,再現本世紀初互聯網泡沫破滅,有可能拖累美國經濟陷入衰退,美國上市公司盈利惡化;二是受美國二次通脹風險上升的影響,市場對于美聯儲緊縮立場重新評估,引發美股巨震。盡管外資在A股流通股的市值占比較低,但通過經濟基本面、資本流動、市場情緒等渠道,美股對A股的傳染效應仍不能低估。
注:即期匯率是指境內銀行間外匯市場下午4點半交易價;編輯:張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