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彌賽亞與量子敘事：電影《降臨》中的時間哲學

【摘要】時間滲透進一切，改編自《你一生的故事》的電影《降臨》繼承了原小說中非線性敘事的同時增強了女主角露易絲作為時間主體的救贖性身份。借助阿甘本的彌賽亞時間相關理論對作品中對現代性的反叛和自由意志的展現進行分析，不僅能夠拓寬敘事學的“兩種時間”概念容納進時間哲學的討論范疇內，還能夠使量子敘事中的非連續性美學在時空哲學的統攝下為觀眾帶來深刻的影像哲學內涵。

【關鍵詞】《降臨》；《你一生的故事》；彌賽亞時間；量子敘事

【中圖分類號】J905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33-0050-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33.012

2016年，改編自華裔科幻作家姜峯楠（又名特德·姜）的小說《你一生的故事》，由丹尼斯·維倫紐瓦執導的科幻電影《降臨》（Arrival）在第89屆奧斯卡金像獎上獲得了8項重量級獎項提名。該電影與小說以女主角露易絲·班克對外星人七肢桶語言的研究和在未來她與女兒相處的過程交織展開，通過描述七肢桶語言的習得過程，展現了一種與地球人類語言思維習慣所不同的思維模式，從而改變了語言學家露易斯對世界的認識方式，成就了一部不可多得的語言學題材的科幻小說。這部影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無外乎是對時間的展現。語言的特征即是思維的特征，語言決定了我們認知世界的方式，同時影響了我們對時間的感知。在電影中，時間伴隨著敘事展開。熱拉爾·熱奈特為敘事的時間做出最初的經典定義，即“事件或時間段在敘述話語中的排列順序和這些事件或時間段在故事中的接續順序”[1]，戈德羅和若斯特繼承了熱奈特的觀點，將敘事中的時間描述為雙重的時間性，即被講述事件的時間性和講述行為本身的時間性[2]。這兩種時間往往被分開討論，但實際上相互之間互相成就。尤其是，當經典敘事學走向結構主義僵化的末路之時，后經典敘事學追尋出一條跨學科的研究模式，與量子思維融合誕生的“量子敘事”概念不僅提供了全新認知方式，使文學語言表達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更是從創作形式本身進行變革，將對近代科學頗具反叛性的敘事模式付諸文藝作品。

神奇的是，從原小說《你一生的故事》到其改編而來的電影《降臨》，文本之中所表達出的時間觀與其量子敘事模式本身所呈現出來的時間性在經典敘事時間的分類之下達到了一種奇妙的契合。時間得以在兩種敘事層級中串聯，并在雙重意義上表達出特德·姜的反現代特征以及自由意志的表達。

一、環形時間與事件：

電影《降臨》中的故事時間

“早在寫下第一筆之前，七肢桶便已經知道整個句子將如何布局”。由于七肢桶的文字不像人類語言一樣有先后順序、因果關系，他們一次性噴出一團文字，而這一團文字則代表了它們對時間的思維方式。時間是《降臨》和《你一生的故事》中最為亮眼的存在，在敘事的內部，兩個文本以不同的媒介方式呈現出一種環形時間模式，同時也在這之上，如同七肢桶的文字一樣，出現了諸多“凸點”，成為能夠被深刻感知的彌賽亞事件。

（一）從語言到認知：線性時間的突破

時間滲透進一切之中，而語言則是認知世界的工具，當我們在思考時間的時候必然逃脫不掉語言的決定作用，因此時間的觀念也體現在語言中。例如與拉丁語相比，中文在不同時態中不會出現語言上的變形，也因此得以在中文的時間觀中看到與西方線性時間不同的循環時間觀。語言的特征即是時間的特征，時間哲學在語言中體現的論證方式相當普遍

在原小說《你一生的故事》中，七肢桶的文字最為特殊，因為它“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一大堆糾纏混雜的小畫”。同時，七肢桶文字的排列方式也與人類語言相去甚遠，不僅沒有依照一定方向單向行進書寫排列，還缺乏言語前后邏輯。也正因為七肢桶的語言是非線性的，這使得它們對世界的認知處于一種整體性的把控模式，在說出話之前就了解了上下文關系和前后因果，因此時間在它們的認知中并非是線性的，過去和未來同時凝聚于當下。“人類和七肢桶面臨的是同一個物理世界，但他們對世界的感知理解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最后導致了全然不同的世界觀……我們依照先后順序來感知時間，將各個事件之間的關系理解為因與果。它們則同時感知所有事件，并按照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來理解它們。”[3]54-55

電影《降臨》在敘事中進行了改編，相比原小說從一開始就將未來與女兒相關的片段穿插在過去的敘事之中，電影則讓主人公露易絲在習得文字之后才著重體現其認知發生了變形的情況，可見敘事時間與七肢桶的文字特征是一樣的，即時間是環形并非線形。但是整體的時間呈現卻不是按照循環的時間進行的。時間雖然是環形的，過去與未來相接，但是感受時間的方式卻是斷裂且跳躍的——言語和思維必須首先在記憶留下烙印或痕跡，也就是說經由言語體系影響人類思維必須經過記憶關口[4]，記憶的這種作用長或短、隱或顯、深或淺都與言語體系息息相關，因此，記憶這一過程上承托著思維，下支配著言語，可謂整個言語體系之中的突破時空的關鍵節點。[4]在影片中可以發現，雖然“當下”的時間有條不紊地向前邁進，但是對未來女兒的畫面與記憶都是由“當下”來觸發的：當涉及各個國家對七肢桶發出的信號而局勢膠著之際，關于女兒提問關于非零和博弈的記憶便開始插入，記憶中露易絲并沒有想起“非零和博弈”這個專業術語，直到“當下”的時間線中，伊恩說出“非零和博弈”，在未來與女兒對話的那個露易絲也終于記起這個詞。

從《降臨》一片可見，在女主角的眼中，言語早已不僅僅局限于一種交流、溝通的形式，而是一種能夠改變思維，改變對世界感受方式的工具。更重要的是，這種感知世界的方式不再是先驗的，與生俱來的，而是如同一門外語一樣可以習得。在這個意義上，時間也不再是超脫人類把控的“物自身”，而是屬于主體的感知對象。

（二）時間的感知是一場場彌賽亞的“降臨”

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在電影中以首尾相銜，不分始終的烏洛波洛斯（Ouroboros）式符號來具象化呈現七肢桶的文字，這一符號來自古希臘“吞尾者”概念，并在上面使用不同的凸起來表達不同的含義。從圖表意義來看，電影《降臨》所體現出來的時間更偏向于環狀的、循環性的時間。但是，如果回歸到小說本身，將《你一生的故事》與特德·姜的另一篇《巴別塔》對比起來看就可以發現，《你一生的故事》中的時間表達并非是簡單的循環時間。根據七肢桶的語言特征，對于七肢桶來說，所謂文字的組成（即語句）也是從迷霧一樣的墨團中自動組合，不分首尾，是有目的性的偶然。時間像其七肢桶的文字一樣黏成一大團，所謂時間的流動實際上是這名為“時間”的團狀物不斷膨脹的過程。

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之中，當露易絲試圖與七肢桶交流時，她所使用的方式是用一個個表達意義的概念拼湊，沒有像人類的語言一樣形成一個單向的、完整的語言流動。這同樣引發出一個問題，如果時間沒有始終，我們如何感知，正如語言沒有指向，我們如何理解。因此能夠感知到的時間就變成隨機而斷裂的事件，成為一場場彌賽亞的“降臨”。通過事件，意義的拼湊在時間之環上形成凸起（比如電影中文字的形狀），制造差異，從而得以被感知。阿甘本指出：“彌賽亞的神召是一種內在性的運動，或者也可說是在內在性與超越之間、在當前世界與未來之間的一個絕對不可區分的地帶。”[5]相比于小說，戰爭情節的額外加入使得露易絲在電影中被塑造成了救贖者。當七肢桶由于“提供武器（offer weapon）”這一語言上翻譯的謬誤而面臨世界國家的敵意，原本一同破解外星文明的人類同盟分崩離析，戰爭一觸即發。而人類救贖只有等待彌賽亞事件，即露易絲通過獲取未來記憶來決定當下的行動，以達成已知的未來——這種救贖將過去與將來統一于“此刻”，同時也使得露易絲對這種彌賽亞的到來從一開始的偶然感知邁向了最后有目的地把握。在這里，每一次露易絲對未來世界片段式的記憶便成為一種時刻發生在她個體生命中的彌賽亞事件。阿甘本的彌賽亞時間繼承了諾斯替教的時間概念，救贖不再需要等待，而是內置于暫停性時間體系中等待著主體開啟。只要主體進入暫停性的時間體系，便重新擁有了一個來臨中的共同體，因此就得以開啟復活進程，實現主體的復活[6]。在影片之中，露易絲在秩序崩裂的“此刻”中重新進入七肢桶所在的外來空間，并在其中與七肢桶進行了交流，了解其來到地球的根本目的。隨后，碎片化的記憶凝結成為露易絲有意識尋求的預言，在試圖聯系商將軍停止戰爭進行合作時，露易絲向著未來尋求當下的答案，是未來成功結束了戰爭的露易絲借由商將軍之口得知了他的私人電話和能夠勸說他停戰的關鍵性話語，最后凝聚到“此刻”成為露易絲記憶的一部分，而正是此刻的碎片記憶成為解構未來時間的關鍵線索。

二、量子敘事與斷裂：

電影《降臨》中的敘事時間

除了故事時間，電影《降臨》在敘事時間上與非線性的故事時間本身也形成了一種契合。在影像的敘事時間中感受時間的凝滯和躍遷自影像誕生起便有之，蒙太奇的產生即是意味著創作者對時間擁有絕對的解構權。對電影敘事本身的考察必然將觀眾視為永恒的他者，正是觀眾的記憶和聯想觸發了“彌賽亞事件”的發生，新的時間維度由此誕生[6]。

在這種斷裂的時間維度中，時間哲學與科學之間在非連續性上建立起一種勾連，隨后影響了文藝作品的表達。基于物理學量子理論的敘事學框架從而被建立，量子敘事作為后經典敘事學的一種新的敘事模式，通過引入量子力學的概念來探索敘事性問題的新視角。在文學作品的分析應用方面，也常常用來分析在敘事上對線性時間進行突破和挑戰的現代作品，如《法國中尉的女人》和《非常道》等，同樣也適用于科幻電影的敘事范式。美國物理學家波爾金·亨在區分經典物理學和量子物理學時提出：“經典物理學描述的是清晰而穩定的世界，而量子物理學描述的是迷霧般不確定的世界。”[7]因此量子物理學的諸多概念被納入現代文本的分析進程之中，量子躍遷的原理恰當地支持了各種非連續性的美學，而非連續性又與許多現代主義作品的結構有關[8]。“對很多現代主義作家來說，對于物質的新描述為他們提供了新的詞匯，讓他們能夠回應現代性的現象”[9]。戰爭和工業資本對人的異化將世界分裂成為諸多碎片，現代性帶來的迷茫和精神分析潮流將人和世界本質中的矛盾與混亂揭示出來，時間哲學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邁向當代性的反叛，而量子理論作為一種科學的認知支撐卻始終沒有與時間哲學統一起來。現代諸多對哲學進行反思的科幻文學為哲學與科學之統籌提供了文藝實踐方面的平臺，因而將量子敘事納入本文文本分析的必要性和適配性便在于此。

《你一生的故事》其科學性和人文性在文本中的交融將這種非連續性的美學借由時間的斷裂呈現給讀者。然而，在電影《降臨》的改編過程中，卻將原本在原著中更具有隨機性和對線性時間的破壞性的敘事時間進行了弱化，并大量刪減了與女兒相關的記憶片段。這也正是對于電影改編上始終頗有微詞的一點。在原文中幾乎與七肢桶的研究同步開始并貫穿始終的與女兒相處的畫面卻僅僅集中于影片開頭和結尾。這樣做的好處在于某種程度上保證了影片敘事的完整性，有助于凸顯影片本身對七肢桶環形時間認知方式在“故事時間”上的呈現。然而從另外的角度來看，電影雖然突出了故事情節中對于環形時間和其彌賽亞特征的呈現，但卻消減了原文在敘事時間上的斷裂特征。在原小說《你一生的故事》中，來自未來的碎片記憶與當下緩慢推進的線性時間是均勻并置的。文章隨時會從當下的故事情節中抽離，躍遷到未來的某一個“隨機”的時段。在觀眾/讀者真正意識到時間的非線性之前，就已經優先感受到了斷裂。這種斷裂在影片中被大量完整的劇情沖淡了。第一次彌賽亞降臨的時刻即是觀眾發覺時間游戲的時刻，從那之后，電影敘事時間的每一次斷裂都是一次小型的彌賽亞事件，正如女主角露易絲所體驗的那樣，敘事上的斷裂也讓觀眾得以與影片主體一同穿梭于時間碎片當中。最初的斷裂帶來的是從影片時間中的抽離，隨后當觀眾意識到彌賽亞時，他們便回到電影故事時間之中，既伴隨著主人公感受時間的流逝，又在每一個觀影的“當下”等待著最終彌賽亞事件的發生，這時彌賽亞救贖本身便成為意識主體，它揭示著歷史與未來的力量，制造出命運的幻象[10]。

將量子敘事與時間觀結合，其目的在于立足于一個跨學科的視角挖掘后現代文學電影中對現代性的反叛。當量子科學進入文本時我們才能借助文藝的媒介發現它對經典時間觀的打擊，借助視覺機制將對線性和因果邏輯的反叛直接作用于觀眾的感官之上，同時引發對個體自由意志與宇宙之間的關系的思考。特德·姜也在文章中對這種整體式的時間認知模式提出主題上的疑問，我們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為我們直接體驗過它[11]，但自由意志的存在就意味著我們不可能預知未來，那么預知未來是否有可能召喚出主體的某種意識，“使她覺得自己有一種義務，必須嚴格遵照預言行事？”[3]52

三、總結：自由意志的呈現與斷裂的時間觀

以一種共時性的方式認知世界的模式帶來了一種奇特的時間觀，特德·姜又熱衷于將哲學思辨融入科幻創作中，在《你一生的故事》中主要討論自由意志這一命題。我們仍需回答為何即便自由意志存在，我們依舊會無法抗拒的邁向未來——如果未來是我們必然要到達的目的，那我們在邁向未來之前便必然已經知曉目的地的所在，也因此傳統線性時間觀上代表著未知的“未來”便不復存在，未來實際上是從過去延宕而來，在我們感知到的那一刻便成了傳統意義上的所謂“過去”。特德·姜在后記中寫道費爾馬最少時間律的經典解釋更加符合該小說的主旨，這使得我們得以更加確認地說明：過去與未來在《你一生的故事》以及電影《降臨》中都應當是統一的，這自然而然產生了新的問題，如果過去和未來都是時間的目的地，那么起點必然存在，也應當去找尋。對于七肢桶的語言文字來說，其起點即是試圖表達的主體，表達的開始是在混沌無序的語詞中所進行的挑選。而對于時間來說，起點則變為當下。在柏格森和德勒茲那里，“當下”是唯一不可感知的，它是量子力學中描述的能量的斷裂，是數學中不可存在的“點”，它被抽離到作為目的的“過去”和“未來”之外，又與這二者綿延不絕地相連著，從而形成了所謂“時間晶體”。在這樣的時間觀下，邁向未來便是既要脫離當下，又要投身當下，正如阿甘本所說，只有能夠躍出編年時間體系而進入剩余時間體系的余留者，才能夠真正獲取現代性[6]。處在剩余時間體系中的人，正如進入與七肢桶相同時空的露易絲，也正如進入影像的觀眾，這些可以被稱作“當代人”的人能夠打斷和暫停時間的線性流逝，帶有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烙印的同時，保持對時間的距離——這正是電影觀眾的狀態。

如果已知未來女兒會在25歲因登山意外死去，露易絲是否還會選擇與女兒的父親，也就是她的工作伙伴伊恩結婚，邁向既定的未來？尤其是當脫離傳統的線性事件之后，如果我們坦然接受未來的既定性，個體的自由意志又體現在何處？面對這一問題，阿甘本重塑了歷史意識，將時間的意義賦予主體，在《何謂當代人》中將“當代”的概念從歷時轉向共時，主體能否獲取當代性在于主體是否能脫離線性時間、重構歷史意識，并在其中鑿出一個剩余時間的切面，從而進入自我反思的進程。當我們對時間的態度不再是任由其流逝，而是去捕捉、去操作時，我們便成為“當代人”[6]。正如同特德·姜的小說中，個體的選擇是積極意義上的安于天命，在難以改變的現實面前努力塑造自我，寄寓了個體對成為怎樣的自我的思考。特德·姜借由“未來”面對過去和當下，在對歷史面影的勾畫中引人反思科技對個體認知世界的影響[12]。

當代哲學對時間的再發現實質上是對近代科學的一種控訴，量子理論的誕生同樣建立于對經典物理的突破上。縱觀諸多關于時間的研究，尤其是西方思想史中，其哲學的含義往往與時間在科學中的探討相互割裂。因此，在以阿甘本的理論視角去分析特德·姜的小說以及由小說改編而來的電影時，我們得以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文藝作品對現代性和工業資本主義帶來的線性時間秩序的反叛。量子思維的引入則將科幻小說中的科學性與人文性聯結在一起，在文藝作品中將時間哲學與科學進行一定程度的統一。另外，正是在文藝作品的雙重時間性上的懸置與斷裂才能夠真正作用于觀眾的感官，以直覺的方式激發起觀眾對時代斷裂的脊骨進行主體性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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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杜博洋（1999.6-），女，漢族，遼寧沈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戲劇與影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