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法譯輯《玉書》中的漢字拆字翻譯現象解讀

【摘要】本文深入探討了法國作家朱迪特·戈蒂埃的生平及其編譯的中國詩歌選集《玉書》。通過分析《玉書》的拆字翻譯特點、拆字翻譯產生原因，其影響及后世相關研究，揭示了朱迪特在中法文化交流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玉書》在法國文學界和跨文化交流中的深遠意義。

【關鍵詞】朱迪特·戈蒂埃；《玉書》；拆字翻譯；中法文化交流

【中圖分類號】I046;H315.9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33-0054-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33.013

【基金項目】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優秀青年科研項目“社會翻譯學視域下唐詩在19世紀法國的譯介及影響研究”（項目編號：21B067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一、引言

在中法文化交流的歷史進程中，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編譯的《玉書》作為早期被譯介至歐洲的中國古詩詞譯本，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朱迪特憑借對中國文化的熱忱以及在文學翻譯領域的獨特視角，為法國讀者開啟了一扇領略中國古典詩詞魅力的大門。《玉書》的問世，不僅在法國引發強烈反響，更對歐洲文學界產生了深遠影響。故而深入探究朱迪特與《玉書》，對于理解中法文化交流史和推動跨文化文學研究意義非凡。

二、朱迪特其人及其古詩譯本《玉書》

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1845-1912）是法國19世紀浪漫主義流派高蹈派大詩人泰奧菲爾·戈蒂埃的女兒。16歲時，朱迪特就對波德萊爾翻譯的愛倫·坡散文詩《我發現了》發表了精彩評論，展現出其卓越的文學才華。朱迪特與中文和中國文化結緣，得益于中國秀才丁敦齡的協助。丁敦齡1861年8月被耶穌會士約-瑪·卡萊雇傭來核對、抄寫書稿。后因機緣巧合，被詩人泰奧菲爾請回家中，教他的兩個女兒學習漢語。在丁敦齡引導下，朱迪特發現了中國古典詩詞的精妙，并由此積累了豐富的中國知識，逐漸確立了其對東方文化和藝術的研究方向。1867年，22歲的朱迪特出版《玉書》，該書輯合了近百篇其翻譯的中國古典詩詞。朱迪特一生創作頗豐，有諸多取材于中國的作品，如《帝龍》《中國》《東方之花》等散文和小說，還與東方學者彼埃爾·洛蒂合作，創作了以東方為題材的劇本《天之嬌女》《賣笑婦》等[1]。

《玉書》是由詩人朱迪特選譯的中國古詩詞譯詩集，詩選時間從《詩經》一直延續到清朝。初版譯于1867年，包含24位詩人的七十余首詩，其中包括李白、杜甫等著名詩人的作品。自面世以來，《玉書》總共經歷七次再版，1902年版本大幅增加選譯數量，擴充為110首詩，且對1867年的若干詩歌進行了修訂，此后版本與該版本基本一致。1863年，朱迪特先是師從丁敦齡學習中文，1864年1月就開始以朱迪特·瓦爾特的筆名在《藝術家》雜志上連載中國詩歌翻譯作品。也許是因為理解障礙，《玉書》的翻譯大多都偏離了原詩的含義。很多時候，譯者甚至通過選取原詩的某個片段、場景、意象或詞為基礎進行自由發揮，創作出面貌全新的詩。盡管《玉書》的封面上標注了“由朱迪特·戈蒂耶翻譯的中國詩歌”，且朱迪特本人強調她所堅持的是忠實于原文的翻譯，但后世人則更傾向于將它理解成一篇介于翻譯和詩歌創作之間的文學作品。雖然《玉書》在翻譯過程中改變了中文原詩的節奏和意味，但它對很多同時代和后世法國詩人的審美趣味產生了影響，并促使法國散文詩的出現。《玉書》一經出版，便轟動了法國文壇。它改變了西方對中國古詩詞的刻板印象。該書隨后被譯為德、英等多種語言，旋即傳播至整個歐洲，產生了深遠影響。

三、《玉書》中的拆字翻譯

朱迪特在翻譯中國古詩詞時，很多時候都是根據原文大膽想象，重新創作。《玉書》中的譯作，有些可能根據漢字的不同構型來進行拆字翻譯[2]。

例1：《玉階怨》

李白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最后兩句朱譯：

L’escalier de Jade

Sur le seuil du pavillon， éblouie，elle s’arrête， puis baisse le store de cristal，qui tombe， comme une cascade， sous laquelle on voit le soleil.

Et，tandit que s’apaise le clair cliquetis， triste et longuement rêveuse，elle regarde，à travers les perles，briller la lune d’automne.

作者回譯：

在光彩奪目的庭院前，放下如瀑布一般下垂的水晶簾；她停坐著，穿過簾子看向太陽。清脆的簾響聲慢慢平息，就像如夢似幻的長久悲傷；她透過簾珠，看著閃耀的秋月。

例1原文本來想表達的是，宮中受冷落的嬪妃，在百無聊賴中透過水晶簾來觀賞月色。但到了朱迪特的譯文中，這位嬪妃卻從白天坐到了黑夜，先“望日”再“觀月”。那這個“日”字又是從何而來呢？有人認為，朱迪特是將水晶簾的“晶”字進行了拆解，得出三個日，并以此來推測主人公在透過水晶簾長時間觀看簾外的太陽和月亮[3]。這原本是對原詩的誤讀，但此種譯法卻給讀者描繪出一個孤獨寂寞的主人公形象。她只能長時間透過“水晶簾”望日觀月，如此日復一日，孤獨終老。而這個深宮怨婦的形象也正好切題“宮怨”。

例2：《送友人》

李白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最后一句朱譯：

Le départ d’un ami

D’un long hennissement，mon cheval cherche à rappeler le v?tre…Mais c’est un d’oiseau qui lui répond！

作者回譯：

我的馬兒用一聲長嘶，來呼喚你的馬兒……但只換來一聲鳥鳴的回應！

例2中，朱譯版中出現了鳥鳴，但原詩中并沒有這一描述。很有可能是朱迪特在學習“鳴”字時，將它拆解成了“口”和“鳥”，并將其誤解為鳥叫的回應。雖然也是明顯誤讀，但譯本所表現出的馬嘶無回應的落寞感卻躍然紙上，體現出了詩人李白當時的滿腔離愁，與詩歌的整體意境相互呼應。

這種拆字翻譯，在《玉書》中俯首皆是，成為朱迪特譯作的一大特色。雖說此種拆字法在表達原文含義方面確實有點牽強附會，但不得不說朱迪特在盡力解碼源語語言符號的所指含義時，還是煞費苦心的。

四、《玉書》拆字翻譯現象產生的原因

（一）文學誤讀

朱迪特18歲時結識了她的中文老師——丁敦齡，在他的幫助下朱迪特開始了中國古詩詞的翻譯工作，一年后就以朱迪特·沃爾特的筆名在《藝術家雜志》上連載發表。也就是說朱迪特的詩詞翻譯和中文學習基本上是同時進行的。可想而知，之前從未接觸過中文的朱迪特，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深入了解與其母語差別巨大的另一種語言。在翻譯過程中，源語言是不可或缺的工具，在其有所欠缺時，朱迪特的翻譯勢必會出現眾多誤讀。這也是為什么《玉書》中出現了諸多的錯誤，光是詩人名字的誤譯就有不少，如：《效古秋夜長》的作者錢起被誤譯為張籍；《怨歌行》的作者班婕妤被誤譯為張若虛；詩人李白的號——“太白”被誤譯為名等。

另外，在翻譯過程中，社會閱歷不足以及中法文化的巨大差異對譯者正確理解原文也起到了一定的限制作用，這也是產生文學誤讀的重要原因。中法文化、教育背景的迥異，使得朱迪特在理解中國古詩詞的詩意上勢必更為困難。例如上文提到的《玉階怨》和《送友人》，因為原詩中兩首詩歌都沒有涉及社會現實問題，譯者因唯美主義身份對內容進行主動篩選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作者缺乏對李白生平及其所處時代背景的深入了解，更不明白中國詩人“托物言志”的寫作特點，從而形成了誤讀。

（二）譯者的翻譯意圖

朱迪特采用拆字翻譯的方式，很多時候背離了中文的原意。此方法并不是一個值得提倡的翻譯佳法，至少她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原詩的文體特點和敘事情境。但在當時的19世紀，東方熱正在歐洲大行其道，法國藝術家們試圖在中國的各種文學作品中“尋求中國形象”，進而了解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而中國古詩詞作為一個全新而又富有魅力的領域，在法國文壇內勢必引起熱議。它的豐富意蘊、縹緲意境以及異域的中國風情足以讓法國文人們贊嘆不已，而譯本是否完全忠實于原文就顯得并沒有那么重要。反而大眾更急需一個通俗易懂的譯本來打開了解中國詩歌的大門。而朱迪特自幼在法國文壇的漩渦中心成長起來，顯然對于市場對“中國文學”的需求有更敏銳的感知，因此《玉書》順勢而生，并由此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三）譯者的情感傾向

從譯者個人成長經歷來看，朱迪特從18歲就已開始著手中文詩詞的翻譯工作，后集結成書，取名《玉書》。此書出版時朱迪特年僅22歲。19歲到22歲，位于這個年齡段的年輕女孩，對于愛情的憧憬和向往都是不可避免的。另外，朱迪特從小生活優渥，并且在鄉村莊園里生活過一段自由散漫的時期，回巴黎后也一直都在上層文藝圈生活。朱迪特22歲之前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并沒有經歷過太多艱辛，因此她對社會的現實和殘酷也沒有深刻體會，這也就是為什么《玉書》中涉及最多的主題內容都是愛情、田園，基本很少涉及沉重的社會現實問題。以其中杜甫詩選為例，《玉書》中共收錄杜甫詩歌17首，但其著名的反映社會問題的“三別三吏”卻一首都沒有，反而大部分都是愛情詩、友情詩和田園詩，顯然這些選詩與杜甫關心社會疾苦的個人形象相距甚遠，這種選擇完全是由譯者個人喜好決定的。換而言之，《玉書》中多用女性視角其實是朱迪特個人偏好的體現。

五、《玉書》拆字翻譯的后世影響

雖然《玉書》在翻譯過程中改變了中文原詩的節奏和意味，但它在出版后，卻在法國引起很大反響，并在之后一直對法國文學產生著深遠影響。

其一，它對很多同時代和后世法國文人的審美趣味產生了影響。《玉書》初版后，譯文中包括漢字拆解在內的中國異質文化，給文人們帶來了全新的體驗。特別是文字拆解，漢字可以達到一字多義的作用。這種簡潔、意象而富有詩意的表達，給法國文學界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感受。它獲得了文學界一眾大家的熱捧。特別是浪漫主義及象征主義，多人為其寫書評，大贊其文學性。其中包括眾人熟知的雨果、法朗士、魏爾倫、古爾蒙等人。法朗士稱贊《玉書》可與波德萊爾的作品比肩[4]；古爾蒙認為朱迪特“深諳中國詩歌的秘密，她能自由地在這些令人驚愕的中國漢字中漫步”[5]；魏爾倫更是為《玉書》寫下過如下的贊譽之辭：“除了貝特朗的《加斯帕爾之夜》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作品能與此書相比。但如果讓我選擇，我會更喜歡《玉書》，因為它更具獨創性，形式更純美，詩歌更真實、緊湊。”[6]

其二，它引發了翻譯實踐和理論的探討。拆字翻譯這種獨特的翻譯方式挑戰了傳統的翻譯觀念，促使后來的譯者更加關注如何在忠實傳達原意的基礎上，采用多樣化的策略展現詩歌的韻味和意境。例如，思考如何巧妙地處理不同語言之間的結構差異，以及如何在翻譯中保留原文的文化特色和深層內涵。另一方面，它也為翻譯研究提供了具體的案例，有助于深入探討翻譯中的創造性與忠實性之間的平衡。學者們可以通過分析《玉書》中的拆字翻譯，進一步思考翻譯的本質、目的和方法，推動翻譯理論的發展。盡管拆字翻譯存在一定爭議，但它在某種程度上幫助西方讀者更好地理解中國文化的獨特性。這種創新的方式讓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字的構造和意義有了更直觀的感受，增進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和認知，為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與互鑒作出了貢獻。如，后世學界多人都針對此譯本的翻譯實踐[7]和翻譯理論[8][9]進行了探討。

其三，它啟發了后世詩人的文學創作。《玉書》中的拆字翻譯為一些作家的文學創作帶來了新的靈感。它展示了語言的靈活性和創造性運用，激發了作家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嘗試不同尋常的語言表達方式，豐富文學創作的手法和形式。20世紀上半葉，法國的許多詩人都從《玉書》中汲取營養，在自己的詩歌創作中融入來自中國的影響。如：法國東方學家圖桑和象征主義詩人克洛岱爾。圖桑的詩集取名為《玉笛》，并在其致辭一頁中將此書獻給一名已去世的中國人TSAO-CHANG-LING，并聲稱此詩集中的詩是由這位先生選擇和翻譯的。這位先生究竟是誰或者是否真實存在都已無證可考。但這種表達形式不禁讓人聯想到朱迪特在發表第一版《玉書》時也將詩集獻給自己的中文老師丁敦齡。類似的書名、類似的致辭，甚至相似的選詩都彰顯著《玉書》與《玉笛》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圖桑的《玉笛》共收錄詩詞170首，選詩與《玉書》有部分重合，但又在數量上進行了擴充。以李白和杜甫詩歌為例，《玉書》收錄的李白和杜甫詩歌分別為19首和17首，而《玉笛》分別為41首和26首，因此《玉笛》在選詩的廣度上要遠超出《玉書》，主題也更為多樣。而《玉書》對克洛岱爾的創作影響則更為直接。據一些法國研究者考據，克洛岱爾《擬中國詩補》里的十七首詩歌就是完全根據《玉書》進行改寫，甚至手稿都直接寫于《玉書》的頁邊，注明日期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克洛岱爾的《擬中國詩補》共收錄詩歌十七首，雖然詩歌全部選自《玉書》，但主題卻呈現出多樣性。而《擬中國詩補》從中國詩詞中學到的最大收獲在于“其形式簡短，這種簡潔接近于中文原詩的美學”[10]。

其四，它推動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歐洲傳播。使中國古典詩歌以一種別樣的方式在西方傳播，吸引了更多西方學者和讀者對中國古典詩歌的關注。其獨特的翻譯風格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中國古詩在西方的影響力，為中國古典詩歌走向世界提供了新的思路和途徑。另一方面，《玉書》將中國詩詞改寫、再創造后，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實現了文學的變異，在之后的流傳過程中又被后世吸納，形成中國詩詞在歐洲的他國化。

六、結論

朱迪特·戈蒂埃以其獨特的文學視角和翻譯才華，通過《玉書》為中法文化交流搭建了一座橋梁。盡管《玉書》中的拆字翻譯在忠實原文方面存在爭議，但其所展現的創造力和對中國文化的獨特解讀，為法國文學界帶來了新的元素，激發了審美趣味的變革，推動了翻譯理論與實踐的發展，為后世詩人的創作提供了靈感，促進了中國古典詩歌在歐洲的傳播與融合。在跨文化交流日益頻繁的今天，我們應當以更加開放和包容的心態看待朱迪特的翻譯作品，從中汲取有益的經驗，促進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與尊重。同時，也應進一步加強對文化傳播和翻譯策略的研究，以更加準確和生動的方式傳遞本國文化的精髓，推動世界文化的多元發展。

參考文獻：

[1]GAUTIER Judith.Le second rang du collier，Souvenir Littéraire[M]. Paris： L’Harmattant，1999

[2]GAUTIER Judith. Le Livre de jade[M].Paris：Télix Juven，1902.

[3]DETRIE Muriel.Le Livre de Jade de Judith Gautier， un livre pionnier[J].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1989（03）：301-324

[4]France Anatole.Madame Judith Gautier[J].La vie littéraire，Série 1892：133-144.

[5]De Gourmont Rémy.Les souvenirs de Judith Gautier[M]//De Gourmont R promanades littéraires，Paris：Mercure de France，1904.

[6]Paul Verlaine.Le livre de Jade de Judith Walter， Oeuvres en prose complètes[J].Gallimard，1972.

[7]丁欣.從解構主義看朱迪特戈蒂耶在《玉書》中的創造性翻譯[D].青島：中國海洋大學，2015.

[8]孟華.“不忠的美人”——略論朱迪特·戈蒂耶的漢詩“翻譯”[J].東方翻譯，2012（04）：49-58.

[9]蔣向艷.《玉書》對中國經典文學海外傳播的啟示[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31（02）：246-250+280.

[10]蔣向艷.唐詩在法國的譯介和研究[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6.

作者簡介：

張贇，女，湖南株洲人，法語語言文學碩士，湖南工程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