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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橋街

2024-12-03 00:00:00何惟
南方文學 2024年4期

2004年生,安徽安慶人。就讀于沈陽音樂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作品見于《朔方》《芒種》《北方文學》《安徽文學》《青春》等。著有長篇小說《前方大霧》。

《大清一統志·安慶府二》記載:青口驛位于潛山縣東北五里。清乾隆十七年進士錢載留有詩作《青口驛》:

憶訪石牛洞,歸乘燈火遙。

由來春草歇,終古夕陽銷。

驃騎名何減,東風嫁小喬。

皖公山自好,未必記南朝。

詩中有兩處名勝如今尚在。石牛洞位于野寨三祖禪寺隔壁,連名稱都沒變。而皖公山則為現在的天柱山,仍然屹立在潛山小城的正北方。至于小喬,則是漢末時期皖縣(今潛山市)人,后嫁與周瑜。“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說的就是這個典故。從詩中可以看出,青口驛所在的位置,應該就是現在的潛山市野寨附近。

父親說這番話時,沒人相信。原因很簡單,在外人眼里,他只是個鏟地皮的古董販子。雖然讀了大學,但學的又不是文博專業。再加上年輕時也沒買車,整天騎著一輛破摩托,常年混跡于鄉下,怎么看也不像是學富五車的專家學者。這讓父親很是郁悶,他決定在媒體上發篇文章,來證明自己。

事也湊巧。2015年,自媒體剛剛興起,父親一朋友回鄉創業,辦了一個微信公眾平臺。那年月,對于小地方的人來說,這是新鮮玩意兒,知道的人很少。為了打開局面,朋友找到父親,讓幫忙寫些文章,來引吸更多的人關注。不想正中父親下懷,倆人一拍即合。于是,就推出了父親收藏系列隨筆。其中最著名的要數《青口驛考》,一經發出,就獲得了十萬加的閱讀量。

這讓父親很是高興,畢竟在此之前,還沒有人的文章能引起這么大的轟動。正當父親暗自得意時,警察忽然找上門來。

“繆老師,以后別再寫了,搞得我們非常被動!”

父親聽完一頭霧水,后經仔細詢問才得知事情原委。原來那篇文章一經發出后,雖然體制內專家嗤之以鼻,但是盜墓賊卻信以為真。那幫人按圖索驥,很快就在離青口驛不遠的農田里,挖出大片春秋戰國時期的古墓葬。因盜墓賊太過貪婪,白天黑夜頻繁出入,被當地老農給發現了,于是報了警。警察覺得奇怪,就問嫌疑人:“你們大字不識幾個,怎么就知道田里有墓?”幾個盜墓賊聽完哈哈大笑:“我們才不是不學無術之人!”說著,就把父親給供了出來。

原來,父親在文章中寫道,自古以來,盜墓賊根據歷朝歷代祖師爺的經驗,總結出一套看風水的口訣:唐半山,宋彎彎,漢墓出在山尖尖,商周出在河兩邊,春秋戰國埋山頂,秦漢大墓埋山嶺,東漢南朝選山腰,隋唐宋尸坡下挺。不承想正是因為這句話,引起當地一群閑人的注意,他們經過一番試探,果真找到了古墓葬。

這件事讓父親名聲大噪,同時也帶來了許多煩惱。雖然自己的考證得到了“佐證”,卻無意中成了盜墓賊的幫兇。好在父親只是無心之舉,本就學術討論,構不上犯罪。即便這樣,父親還是心有余悸,再也不敢炫技,害怕招來無妄之災。

但后來發生的事情,已經不受父親控制。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些心術不正之人,很快蜂擁而至。

家住吳塘堰附近的墳叔,祖上相傳是清朝的廄養,專門負責飼養青口驛站的馬匹。聽說墳叔的父親在解放前很是風光,不僅擁有堰西畈上百畝良田,還在吳塘堰渡口開有一家貨棧。三開間青磚瓦房,前后三進,中間由天井相連。前店后坊,進門是小酒館,后面是收山貨的貨倉。倉口正對著渡口,有一排條石壘成的臺階。順階而下,可下到潛河。若有竹排靠近,排頭正好抵住臺階,排身橫對著倉口,便于上下貨。因渡口緊鄰青口驛站,官道上每天人來車往,商賈常常在此駐足。吃飽喝足之后,再坐竹排到達潛河對岸。因河上無橋,乘渡成了唯一選擇。因此,墳叔祖上憑著廄養的蔭功,一百多年來,一直占據著渡口的有利位置,將商業做向了全國。至解放前夕,已然成為吳塘最大的地主。

解放后,政府念在墳叔父親沒有作惡的分上,繼續讓墳叔在渡口撐排,當起了專職擺渡人。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渡口旁邊架起了大橋,墳叔才徹底失業,熱鬧了千年的吳塘堰渡才徹底沉靜下來。這個時候的墳叔已經老了,撐了一輩子排,啥也不會。好在父親在世時,墳叔跟在后面學了一點陰陽八卦,就給人看起了風水,久而久之,就成了“墳叔”。

父親認識墳叔很是偶然。盜墓事件發生后,常常有線人給父親打電話,說某某人是盜墓賊,家里有不少出土文物。對于此類電話,父親常常一笑置之。直到有一天,父親再次接到電話,那人剛說出墳叔的故事,父親就心動了。他很好奇墳叔的身世,想從中了解一些有關青口驛的歷史,便滿口答應下來。

打電話的是一個名叫二蹦子的跛腳中年男人。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想笑,嗔怪父親盡認些怪人。父親解釋說這很正常,在這個圈子里,很少有人說出真名,畢竟做的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害怕被人出賣。接著又說,這個二蹦子以前是開手扶拖拉機的,有一次在主人家喝多了,回來路上翻下十米高的橋面,摔斷了一條腿。后來就有人笑話說,干脆叫二蹦子算了。我聽完有些蒙,心想這哪跟哪?見我狐疑,父親笑著說,在鄉下,大家喜歡把手扶拖拉機叫二蹦子!我這才恍然大悟,對于我來說,手扶拖拉機就像是史前文明。但父親笑完之后就變得很嚴肅,說那人真的絕頂聰明,稍不注意,就會中了他的圈套。我就很奇怪,父親連這種人都敢交往,難道不怕?父親又笑了笑,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你不貪,所有心魔都左右不了你。我覺得父親好有智慧,看來擔心也是多余的。

去的那天,父親開著一輛嶄新的越野車。二蹦子見到父親,一臉的羨慕。

“繆老師搞大發了,也帶帶老哥!”

二蹦子比父親大個六七歲的樣子,以前倆人并不認識,是二蹦子主動打電話找父親的。說了一堆仰慕的話,然后就這么認識了。那個時候父親已經有點名氣了,經常有人來找父親看東西。二蹦子也不例外,請父親去家里做客,好酒好煙招待。父親挺高興,認為二蹦子人很好,這個朋友可以交。誰知道吃完飯,父親跟著二蹦子上樓一看,就傻眼了。我問是怎么回事。父親說,一屋子的假東西,沒有一件是對的。我就想不通,父親明明知道對方是騙子,為什么還要交往?沒想到父親又笑了,說底層收古董的都這德性,一輩子騙人,一輩子被人騙,沒幾人能真正賺到錢,更別說成為大藏家了。我問為什么會這樣,父親說,光想著騙人,又不學習,豈不成了這樣?

后來,倆人關系越走越近。父親也想過帶二蹦子走上正道,讓他多看少買。拿不定的時候,可以提前發微信讓自己確認。但父親每次看完都說假,二蹦子就起了疑心,以為父親故意擋著他的財路。父親后來解釋說,自從央視《尋寶》節目播出后,鄉下哪有真東西,全是雷。可二蹦子卻不這么認為,見到東西都說真,特自負。父親在旁邊好心提醒過幾次,差點被賣家追著打。見二蹦子依然我行我素,父親就再也不想說了。

如今見父親買了新車,二蹦子有些眼紅,又想讓父親帶著發財。可父親在心里直搖頭,但嘴上卻是另一番說辭。

“沒問題,你收了那么多東西,賣了就發了!”

二蹦子就很高興,在進門之前,故意壓低聲音對父親說。

“墳叔家有一道圣旨,我們一起拿下來,今年就發了!”

父親笑了笑,沒有說話。他見過太多局中局,練就了謹言慎行的本領。

父親第一次見到墳叔,見他佝僂著背,正悠閑地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著一支長約三尺的竹根旱煙槍。黃銅的煙鍋抵著地面,如同旁邊支撐墻壁的杉木,苦苦托著蜷成一團的老人。此時正是農歷的二月初,天氣還很冷。堤岸邊風大,裹著潛河里的水汽吹到臉上格外刺骨。墳叔挑了一個避風的南墻根,腿下放著一爐火,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團點著的破被絮,徐徐冒著青煙。

“墳叔……”

二蹦子遠遠地喊了聲,見沒動靜,又提高了音量。

“墳叔!”

墳叔耳背,這回總算聽清了。他緩緩抬起頭,兩邊張望了一下,見是二蹦子,又埋下了頭。二蹦子臉上有些掛不住,扭頭對著父親尬笑。

“老頭子年紀大了,耳背!”

“高壽?”

父親接過話,他看出二蹦子并不受待見。

“九十多吧。”

二蹦子也不確定,他每次來都是開門見山,沒套過近乎。

父親聽后若有所思,然后返回車內,從里面拿出一壺酒。酒是農民自家用糯米釀造的,一塑料壺五斤。父親喜歡喝酒,車里常備,下鄉收古董時,經常請線人喝這個,都說好。

墳叔的家是三間紅磚瓦房,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風格。門前有一條沙石路,其實就是潛河的西岸。那時還沒有硬化,車輛經過,塵土飛揚。后來縣政府搞環境整治,河壩就變成了景觀帶,墳叔的房子就在那個時期被拆了。那是后話,有次父親開車帶我經過,還特地停了下來,搖下車窗對我說,這地方就是吳塘堰的渡口。我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除了一汪清澈的河水,什么都沒有。父親就嘆氣:唉,以前那里是有樹的。

父親說,那天他把車子停在離房子不遠的一個平地上,拎著酒再次出現的時候,二蹦子感到有些奇怪,就問他。

“拿酒干嗎?”

“中午喝的!”

二蹦子卻不以為然,嘲笑父親不該這樣,搞得像求人買東西似的,壞了規矩。父親沒有理會他的嘮叨,徑直走到墳叔面前,拿過放在旁邊的一只三條腿小馬扎,小心地坐了下來。然后把酒放在墳叔面前的地上,從袋里掏出一包五星皖香煙,打開后遞給墳叔一支。接著,又取出一支朝二蹦子扔了過去。

墳叔這才抬起頭,漠然地看了父親一眼。見不認識,又盯了好一會兒,這才緩緩開口。

“你來做么事?”

父親掏出打火機,趁機給墳叔點上。自己也抽了一口,噴出一團煙霧。

“聽說這里是吳塘堰的渡口?”

墳叔繼續佝僂著身子,臉上溝壑縱橫,眼睛像死魚。

“你來做么事?”

墳叔又問了一句,說話的同時,還有意瞥了一眼二蹦子。父親見他不放心,便主動說明今天是來聽故事的。聽父親這么一說,墳叔便放下了戒備。繼續抽了幾口煙后,便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慢慢轉過身去,去摸靠在身后的拐杖。

“走,我帶你去看看!”

父親趕忙扔掉半截煙蒂,小心地扶著墳叔的左臂,亦步亦趨地跟在旁邊,慢慢地走過公路,來到河堤旁。

“看,那里就是!”

順著墳叔手指的方向,父親看到,與河堤相連的地方,有一片灘涂,突兀地長著一排茂密的樹林。父親有些不解,就問墳叔。

“是有樹的地方嗎?”

墳叔沒有直接回答,開始自言自語。

“那片香樟樹是我爺爺栽的,以前叫橋街。”

父親聽完心頭一震,他是頭一次聽說,歷史上這里還有橋街。可如今,除了那幾棵大樹,街的影子都沒有。

“為什么叫橋街呢?”

父親一頭霧水,他覺得今天不虛此行。研究了青口驛這么久,父親自以為是這方面的專家。可沒想到的是,從墳叔的口中,又憑空出現了一個橋街,這讓他的信心備受打擊。

“原本這里有一座木橋,與橋頭街道連接,從宋代起,當地人就叫它橋街。”

墳叔說完,喘了好久的粗氣,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父親則呆立一旁,兩眼茫然地注視著河面,想從河床的黃沙里看出歷史的影像來。墳叔的話再次打破了他的認知,父親從來都沒想過,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吳塘堰渡口,居然還有橋。

“怎么會這樣呢?不是渡口嗎?”

父親有些迷茫,不禁發出靈魂拷問。

墳叔聽完,猛地咳嗽了幾聲,頓了頓,正想說點什么,忽然一陣大風吹過,身體晃了晃,差點摔倒。父親趕緊將墳叔扶回墻角坐下,又遞了支煙。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父親很想知道答案。

緩了好一會兒,墳叔重新點燃香煙。

“河里一直有木橋,但很矮,雨季一來就淹了,就只能坐排。如果不信,你下去看看,現在河里還有木樁。”

父親一聽,也顧不上二蹦子,拔腿便沖下河堤。

從堤壩到小樹林中間隔著五十多米的沙丘,呈斜坡狀分布,一直延伸到河床。父親踩在松軟的黃沙上,眼睛四處張望。經過一處小水潭,發現周圍的沙土與別處不一樣,泛著黑色。父親觀察了很久,似乎發現了秘密。他從沙丘上一躍而下,跳到水潭邊干燥的沙土上。轉過身后,就看見沙丘下埋著許多的條石,一層一層地整齊碼放。歷經歲月洗禮,條石上布滿綠色的青苔。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堵城墻。在周圍黃沙的映襯下,格外醒目。

父親心想,這大概就是以前渡口碼頭的位置了。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測,父親走進水潭旁邊的小樹林,邊走邊回頭。等走到樹林的盡頭,父親突然停住了。再往前,就是湍急的河流。父親凝視了片刻,猛地轉身,看到兩排高大的香樟樹,一直延伸到岸邊。也就在這一瞬間,父親有些恍惚,靈魂開始游離,眼前慢慢浮現橋街的模樣。接著,一葉竹排駛來,排上站滿了白衣長衫的商賈。墳叔佝僂著腰,撐著長篙,腰間掛著長長的旱煙袋,隨著竹排晃蕩。

“繆老師,繆老師……”

突然,傳來一陣呼喚,驚醒了發呆中的父親。等父親回過神,這才發現,站在眼前的正是二蹦子。

“怎么了?”

父親有些不悅,好夢無端被驚擾,語氣一下子降到冰點。

“繆老師,你跑這來干什么,難道忘了今天來的目的?”

父親瞪了二蹦子一眼,掏出一支煙,自顧自地抽了起來。他是想用這種方式警告二蹦子,別惹我不高興。但二蹦子一點眼力都沒有,滿腦子都是圣旨。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就想把父親拉走。

“別抽了,那老頭今天也不知道咋了,對我愛搭不理的,你快去看看!”

父親掃了二蹦子一眼,沒有搭理,低頭繼續尋找墳叔口中的木樁。

“你找什么呢?”

二蹦子急了。

“說了你也不懂!”

父親冷笑一聲,繼續向河中間走去。等到了內河的岸邊,發現清澈的河水里,豎著一根根黑色的木樁。在陽光的照射下,如同定海神針般,一直延伸到對岸。父親一陣暗喜,墳叔說的沒錯,這里果然有木橋。那么,橋街的存在,也就并非傳說了。想到這里,父親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立馬轉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走吧!如果沒有猜錯,你之前從墳叔那里騙走不少好東西吧?”

父親的話,讓二蹦子很是心慌。

“沒有,沒他們買的多。”

后來談及此事,父親解釋說,做人一定要有城府,絕不能讓人一眼看透,否則會很被動。

果然,等父親再次回來時,墳叔一看到二蹦子,便開始發脾氣。

“回來干嗎,我早說過沒有!”

父親不知道出了什么狀況,只是在心里猜想,他們之間一定有事情發生。見此情景,二蹦子也不好走近,只是遠遠地看著。父親猶豫了一下,正準備離開。但一想到橋街,還是硬著頭皮走到墳叔面前,在原位置坐下。

“我剛才看了,果然是!”

墳叔瞥了一眼父親,伸手準備去拿旱煙袋。父親趕忙掏出煙,遞了過去。墳叔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過。

“你看那東西做么事?”

父親給墳叔點上火,自己也抽了一支。煙霧在墻角的光影里,慢慢升起。落在墻壁上,又四下散開。如此反復,直到一陣風吹過,化為烏有。

“我就是對吳塘曉渡的故事感興趣!”

吳塘曉渡是潛陽十景之一,本地的文化人大多知道,描寫的就是吳塘堰渡口清晨一片繁忙的商業景象。父親一直疑心,當年的錢載一定坐過墳叔祖上的竹排,穿行于橋街兩岸,為當時的盛況所震撼。于是詩興大發,留下了著名的詩作《青口驛》。

或許正因為如此,當墳叔聽到吳塘曉渡時,頓時來了精神。

“你是老師?”

父親點點頭。

“早說嘛,喝水不?”

墳叔立馬變了態度,這讓父親很是意外。

“不用,我車上帶著有水。”

墳叔指了指地上的酒壺。

“這是?”

父親笑了笑。

“中午喝的。”

墳叔眸子里立即閃過一絲光亮。

“我一個孤老頭,家里沒什么吃的。”

父親心想,這還不簡單,過橋對面就有好多的土菜館,炒幾個菜打包帶回,也就幾分鐘的事。

“你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說著,父親繞過房屋,走到停車場,開上車,直奔橋頭而去。

三杯酒下肚,墳叔的手不抖了,話匣子慢慢打開。

“我就這毛病,撐了一輩子排,得了一身的風濕,全靠酒撐著。”

墳叔穩穩當當地端著一次性酒杯,黝黑的臉龐有了些許堅毅,依稀透著擺渡人特有的滄桑。只是墳叔牙口不好,正努力地與一塊肥膩的紅燒肉做著斗爭,半天都顧不上說話。這讓父親很是后悔,怪自己沒有考慮到這一茬,應該多買些豆腐之類的軟爛之物。

“沒事,你慢慢嚼,小心別噎著!”

墳叔聽到這話,冰涼的眼神里竟有了一絲溫度。

“繆老師看起來不像古董販子。”

“哦?”

父親大吃一驚,覺得墳叔話中有話,便放下筷子,兀自抽起煙來。依照父親的經驗,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等。比如,趁這個時間,他就能好好地看看眼前的這張桌子。自從二蹦子一瘸一拐地從里屋搬出來吃飯的時候,父親的眼前就是一亮。憑著經驗,他一眼認出,這是一張北方風格的榆木炕桌。高三十公分,寬六十公分見方,又矮又小。北方人放炕上用的,盤腿一坐,高度正好。南方人很少用這種東西吃飯,需配小馬扎,坐下來也不舒服,彎腰駝背壓著肚子,吃起來很不舒服,下棋倒是挺合適。

“為什么這么說呢?”

父親用說話來掩飾自己的心思,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二蹦子就像根本不存在。

“不像某些人,專門坑蒙拐騙我這個孤寡老頭。”

墳叔說這話時,還有意瞟了二蹦子一眼。很明顯,這就是故意的。父親當然看出來了,但他不能接話,害怕墳叔當面抖摟出二蹦子老底,到時候讓大家都下不了臺。此時,父親就有些后悔,一不小心又被二蹦子擺了一道。父親都能想象出他們中間發生的事,一定是二蹦子騙了墳叔不少的好東西,以至于不受待見,才想起拉著父親一道,想以父親的身份做掩護,繼續騙那道圣旨。

想到這里,父親不由自主地瞪了二蹦子一眼。只見他面紅耳赤,眼睛四處張望,掃視一圈后見無處安放,只好低頭獨自飲酒,以此來掩飾內心的不安。

“墳叔,我今天不是來買東西的!”

父親話音剛落,率先做出反應的是二蹦子。他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像是在說:你怎么能說這句話呢?接著,墳叔才慢慢露出笑臉,笑得像個小孩。

“真是來聽故事的?”

父親拼命點頭,同時舉起了酒杯。

“墳叔,我們再喝點!”

就在此時,一輛裝滿黃沙的大貨車哐啷哐啷駛過,揚起漫天塵土。父親慌忙放下酒杯,張開雙臂,把酒菜護在身下。

“呵呵……”

見此情景,墳叔笑得很開心。

“我都習慣了,想當年,清理航道的時候,還要花錢請人挑沙。現如今都變成金豆子了。一到晚上,門口就像打雷一樣,一輛接著一輛。要不了多久,門口那個沙堆估計也沒了。”

墳叔笑著笑著,忽然哀怨起來。抿了口酒,又想開了。

“唉,土都圍著腰了,過一天算一天,還管那些事。”

父親聽了有些傷感,便問道:“你的孩子呢?”

墳叔低頭不語,默默拿起酒杯,用力嘬了一口,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后重重落下,沒有動筷,反而拿起了煙。

“說來話長。”

墳叔用力吸了口煙,繼續說道。

“我五十歲那年才撿個媳婦,是個聾啞人,給我生了個漂亮閨女。唉,我的命不好哇。閨女十歲那年,媳婦到前面河里洗衣服,一頭扎進水里,就再也沒起來。”

“那后來呢?”

見墳叔停了下來,父親馬上追問。

“后來,等閨女大了,招了個上門女婿,養了個孫子。也是作孽呀,前十年閨女突發腦殼痛,一夜睡死了。女婿就帶著孫子出去打工去了,一直都沒回來。”

聽到這樣的結果,父親很是難過。覺得自己太過殘忍,不該好奇心那么強,捅到墳叔的傷心處了。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么多!”

父親不停地向墳叔道歉,墳叔卻不以為意。

“唉,沒事,沒事。我都這把年紀了,早已把生死看淡。只是苦了我那個孫子,三十多歲還沒娶上媳婦,我老張家怕是要從此斷后了。”

原來,墳叔是有姓的。張家是本地的大戶,走錯了路都能遇到。聽老一輩說,解放前張家出了好多大地主。最著名的要數張百萬,賣掉全部良田供幾個兒子讀書,后來全部戰死沙場,滿門忠烈。父親疑心,墳叔與這家有關。但此情此景,也不便多問,只好深埋在心里。

“為什么沒找呢?”

父親剛說出這話,便立馬后悔。他覺得自己很沒腦子,眼前這個破敗的房子,就能說明問題。果然,話音剛落,就遭到墳叔的無情諷刺。

“還能為什么,窮嘛!”

父親感到一陣臉熱,羞得無地自容。正在這時,一直沉默的二蹦子開始說話了。

“所以說嘛,你把圣旨賣了不就有錢了?”

二蹦子的話給父親解了圍,他本來都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沒想到二蹦子一直記著這事,還能在恰當的時機表達出來。從這點也能看出二蹦子的精明之處,只是他忘了,先前給墳叔帶來的壞印象。

“是我不賣嗎?你們出那么點,跟搶錢有什么兩樣!”

父親就很好奇,二蹦子之前到底出了多少,便就此機會想問個明白。

“他出多少?”

“一千。”

好嘛!一張圣旨一千元,還勸人家賣了娶媳婦,真是騙人騙到家了。父親心想,這個二蹦子是又蠢又貪,難怪一直發不了財。想到這里,父親鄙夷地掃了二蹦子一眼,他決定幫幫老人。

“墳叔,你想賣多少?”

墳叔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該賣多少。

“誰知道呢,我也不懂這東西,有人說值幾十萬,可誰買呢。如果你要,給個幾萬塊錢,替孩子湊點,也算是心意。”

父親知道了大概的價位,在心里快速盤算了一下,覺得可以,便答應下來。

“行,墳叔,你拿出來看看,沒問題的話可以成交!”

話音剛落,沒等墳叔作出反應,二蹦子就開始不干了。

“你瘋啦,這么貴誰要?”

看著二蹦子氣極敗壞的樣子,父親沒有搭理,而是起身去扶墳叔。

“別聽他的,他不要我要!”

當墳叔艱難地爬上閣樓,顫顫巍巍地取出一件用紅布包裹的長盒子,父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墳叔一不小心從梯子上跌落下來,一旦摔成好歹,別說一張圣旨,就是傾家蕩產也未必能脫身。想到這,父親就特別后悔,把氣都撒到了二蹦子身上。

“扶著點,別光顧著看!”

經父親這么一吼,原本在一旁呆看的二蹦子立馬瘸著腿跑了過來,與父親一道護在梯子左右,隨時準備充當人肉墊子,以防萬一。

幸虧沒有意外發生,等墳叔穩穩當當地落了地,二蹦子一把接過墳叔手中的東西,搖晃著身體走到靠墻位置,將盒子放在那張漆黑的八仙桌上,并迅速解開紅布,還沒等父親看清便大聲地吆喝起來。

“快看,盒子上有龍!”

屋子里很暗,散發著一股濃濃的霉味。父親本就近視,等離近點一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出現在眼前的,竟然是一件雕著龍紋的圣旨盒。雖然看不清細節,但器物渾身上下散發的老氣,莫名觸動了父親的神經。

“那天我驚呆了,這是一眼開門的真東西!”

后來,父親與我聊起那天的經歷,仍然是眼中有光。

“但師父說過,燈下不看寶,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要求拿到屋外看看。”

我很好奇。

“這是為什么呢?”

父親說。

“陽光是有靈性的,能讓李鬼無所遁形!”

父親總是現身說法,在潛移默化中,不知不覺地教會了我許多東西。

“之后呢?”

父親說,他準備將東西拿到屋外。可出乎意料的是,二蹦子居然不同意。

“這么開門的東西,我閉著眼睛都知道是真的。拿到外面就沒必要了吧,讓人看見了也不好,就會多一個人競爭,是不是?”

正當父親準備反駁的時候,墳叔開口說話了。

“我又不是收古董的,哪來假的。財不外露,我一個孤寡老人,就怕惹禍上身。”

這話說得沒毛病,但父親還是起了疑心。作為一個從底層上來的收藏家,他見過太多的爾虞我詐,以至于形成自然的條件反射。凡遇到不正常的地方,他都會下意識地朝壞處想。

“哦,眼睛不好,屋內光線太暗,所以想……”

父親欲言又止,隨后又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朝二蹦子擺了擺手。

“那就算了吧,你收起來,不看了!”

二蹦子一聽這話,馬上就不干了。

“來都來了,這么好的機會。你不是有手電嗎?”

說著,二蹦子還故意給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微微一笑,他知道用手電。但是,手電光與自然光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兩者呈現出來的效果,也有明顯的誤差,就像是實物與圖片。所以,在父親眼中,手電僅僅是輔助工具,并不能作為倚重的手段。

“好吧,還是你在行!”

父親嘴里夸著二蹦子,但心里已是疑云叢生。等到二蹦子打開圣旨盒,父親果然看出了問題。

“他當時一打開,我就感覺氣韻不對,跟那盒子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就納了悶了,一個真盒子里,怎么會裝著一件不倫不類的東西?”

我也很好奇,催促父親快點講。

“爸,別賣關子了,說重點!”

父親笑了笑。

“你這孩子,看把你急的。遇事要學會思考,這樣才能長記性!”

這話沒錯。其實聽父親講他的經歷,特別有意思,就像是看一部懸疑推理小說。

“我就疑心,真東西被人調包了。”

父親繼續著那天的故事。

“屋里光線不好,我能拿到外面看看嗎?”

父親的堅持遭到墳叔的拒絕。

“你們這幫人,怕不是真來買東西的吧。你拿到外面去看,要是跑了怎么辦?我一個九十多歲的老頭,到哪去找你們?”

墳叔的話加重了父親的懷疑。從一見面開始,墳叔看二蹦子的眼神就不對。雖然對父親的態度一直都很冷淡,但也沒有說出現在這般過激的話來。墳叔突然的情緒反轉,讓父親有些莫名其妙。他隱隱地感覺到,墳叔與二蹦子之間一定有什么貓膩。

“哦,那就算了,我本來就不是來買東西的,主要是想看看吳塘堰。”

果然,二蹦子當場就不樂意了。他把父親拉到一邊,小聲地質問。

“我們不是說好了合伙買嗎?這老頭有點犟,千萬別去招惹他。東西肯定沒問題,還上過報紙。我們趁他沒生氣之前,趕緊問問價格。”

父親冷冷一笑,沒有反駁。老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倆人一定有問題。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父親還是一頭霧水。

“好吧!我再看看。”

說著,父親掏出手電,打開燈光后,屋子里一下子變得亮如白晝。父親仔細打量著圣旨盒,沒錯,紫檀的材質,四周雕著龍紋,典型造辦處工藝。龍身臃腫,沒有清初的矯健,符合中晚期的風格。就這路份,盒子也不少值錢。再看圣旨,制作粗糙,與真品相去甚遠。一看就是淘寶地攤垃圾仿品,一眼假。看到這里,父親心里大概知道個七八分。

“墳叔,您想賣多少錢?”

父親的話剛一出口,就看見他倆迅速交換了眼神,墳叔嘴角更是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異笑容。

“我也不懂,你看著給吧!”

這是典型的古董販子話術,目的是想試探對方是否懂行。表面上看貌似傻白甜,但實際上特別狡詐。報高了可以假裝不懂,報低了立馬翻臉。這讓父親更加確信,墳叔的背后,一定有高人指點。否則,依墳叔的認知水平,根本說不出這種話來。

“我最多出到二千。”

父親試探性地報出了一個低價,這是古玩行里的砍價手法。果然,立馬遭到墳叔的指責。

“你這個老師也太小氣了,我就算扔了也不賣,不差那點錢。”

墳叔的反應完全在意料之中,就在父親思考如何回復時,二蹦子突然用手指捅了捅父親的后背,接著湊到耳邊輕聲說道。

“這東西至少十萬,二千也忒少了點。”

父親笑了笑,其實他心里跟明鏡似的。于是默默地關了手電,屋子里頓時一團漆黑。

“那您想要多少?”

黑暗中,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臉。在這樣的環境下談判,讓人更加的放松。

“現在娶個媳婦怎么著也要個十萬八萬。”

墳叔終于報出了自己的心里價位。父親有些想笑,對于一個大字都不識幾個的擺渡人來說,他又是如何知道這個價格的呢?

“不好意思,墳叔,你不懂行情,我們談不了。”

就在父親準備離開時,一直沉默不語的二蹦子突然開口說話了。

“墳叔,你也別說十萬八萬,能不能再少點?”

但墳叔似乎很堅定。

“沒有這個錢,我也娶不來孫媳婦。”

父親搖了搖頭,便故意朝外走。

“那算了,您自己留著吧!”

見此情景,二蹦子急了,一把攔住父親的去路。

“別慌,讓我再跟墳叔談談,你在外面等一下。”

父親剛走出屋子,就聽到里面發出激烈的爭吵。

“你要的也太多了,萬把兩萬還有可能,十萬八萬把人嚇著了!”

“還不是你們搞的鬼?我不管,你答應過的,如果少了這個數,我跟你們沒完!”

外面的陽光很大,父親背對著他們,什么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二蹦子走了出來,朝父親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

“墳叔說至少兩萬。”

父親沒有動,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

“兩萬也不少賺,就答應了吧!”

父親搖了搖頭,說道。

“我最多出五千!”

二蹦子詭異地一笑。

“想不到繆老師比我還黑!”

父親笑而不語,佯裝要走。二蹦子又急了,再次攔住父親。

“繆老師性子也太急了,平時這樣怎么管學生?我再去做做工作。”

五分鐘后,二蹦子帶來一個好消息。

“我跟墳叔求了半天,至少一萬!”

對于這個結果,父親心里很是滿意,但嘴上卻是另外一番說辭。

“我要不是看在墳叔可憐的分上,才不會買呢!”

見父親同意了,二蹦子秒變嘴臉。

“那是,那是!”

付錢的時候,父親又想起一件事。

“說好了,這是我一個人買。如果你不同意,那就你買。反正我是這么想的,本就一個小東西,又不是大物件,沒必要合買。再說了,要是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二蹦子滿口答應。

“我連一千都掏不出,繆老師你就別笑話我了。”

付完錢,父親就想開溜,覺得此地不可久留,以免發生變故。沒想到的是,二蹦子卻不愿跟車一道,支支吾吾半天,說是還想去別的地方看看。父親沒有勉強,只是覺得奇怪,便匆匆開車離去。等車開到一個四下無人之處,父親迫不及待地停好車,打開用紅布包裹的圣旨盒。在陽光的照射下,盒子泛著幽幽的瑩潤光澤,通體黑里透紫。S形的牛毛紋特別清晰,一看就是典型的紫檀特征。父親心中大喜,沒有多想,就快速拿出盒中的假圣旨,用紅布胡亂地裹好,隨手扔出窗外。

不料正是父親的這個無心之舉,日后給他帶來無盡的煩惱,還差點因此惹上官司。

聽到河道將要開展治理的消息,父親有些擔憂。為此,他還專門去了一趟文保中心,得到的卻是不好的消息,他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之后,父親又連續咨詢了幾位文化界知名人士,才得知事情的真相。沒人知道橋街,河道也不屬于文保單位,不需要報備。而且,具體實施的是國企城投公司,主管的是縣里領導。如果想要得到領導的重視,必須要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

想到這里,父親決定如法炮制,準備在自媒體上再發篇文章,題目就叫“消失的橋街”,希望通過講述墳叔的傳奇經歷,去打動更多的人。

然而,這次不同往昔。文章發出后,立馬就有人發來私信,告訴父親這事難辦,勸父親最好別管。看完信息,父親愣了半天,硬沒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妥。決定還是先問問,請他指點一二。誰知道對方信息不回,電話不接。父親有些心慌,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果然,通過多方打聽,功夫不負有心人,父親終于從一名辦事員的口中得知,這次河道治理,明為整治環境,實則為了挖沙。父親聽完倒吸一口涼氣,嚇得再也不敢造次。接著主動聯系自媒體老板,盡快將文章刪除。然而,讓父親更沒想到的是,朋友那邊也出了事。

“繆老師,我正想找你呢,剛剛網監那邊來了通知,怕文章引起不必要的輿情,要求立即刪除。”

父親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刪就刪了吧。哪知道,文章剛刪完,警察就找上門來。

“你是繆老師嗎?有人告你強買圣旨,請你跟我們去一趟派出所!”

父親一聽,這都哪跟哪呀?本想解釋,但警察根本不聽,說有什么話就去派出所說吧。父親無奈,也只好照做。等到了派出所,父親并沒有看到墳叔,只見里面坐著一個滿臉酒糟肌的中年男人。雖然看起來憨憨的,但說起話來能把人噎死。

“就是他,用五千塊錢騙走了我家的圣旨!”

那人一見父親,突然沖了過來,揚起缽大的拳頭就要開打。父親本能地躲開,腦子一頭霧水,氣不打一處來。

“什么五千,明明是一萬。”

那人聽完一愣,拳頭舉在半空,整個人傻掉了。緩了好一會兒,才蹦出硬邦邦的幾個字。

“不知道,我大就收到五千。”

父親這才知道,來人正是墳叔的上門女婿,大名叫胡磊,人送外號黑子。

“黑子,墳叔一肚子的故事,應該好好傳承下來。”

父親試圖套近乎,但黑子根本不吃這一套。

“你別說那些有的沒的,還我的圣旨!”

父親知道黑子不講道理,再爭下去也是枉然,便轉身問警察。

“警察同志,我買圣旨犯法不?”

警察沒有直接回答。

“你先說清楚,到底是五千還是一萬?”

父親舉起右手,開始發誓。

“我要是說一句假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父親的行為讓我難以理解,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怎么會做出這種賭咒發誓的事來。在我的印象中,只有農村婦女才會干這事。但父親聽完哈哈一笑,說你以后自然就明白了。正所謂,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就是這么來的。

不想黑子梗著個脖子,更加生氣。

“就五千。”

此時,父親也來了脾氣。

“是一萬!”

倆人一言我一語,當場就干上了。警察一看這哪行,趕緊把倆人分開。

“都別吵了,這里是派出所,又不是菜市場。”

倆人見狀,都不再言語。隨后警察問道。

“你說給了一萬,有證人嗎?”

這句話點醒了父親,他想起了二蹦子。

“有,我起先并不認識墳叔,還是二蹦子帶我去的!”

警察笑出了聲。

“誰是二蹦子?”

父親邊掏手機邊解釋。

“一個古董販子。”

警察用座機打通了二蹦子的電話。

“喂,是二蹦子嗎?請你抽空來派出所一趟。沒什么事,就是了解一些情況。嗯,好的,盡快,我在所里等你。”

等到二蹦子一瘸一拐地走進派出所,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父親,內心慌得不行。

“繆老師,你怎么來了?”

父親沒有接話,怕引起警察誤會。

“你們認識就好。我問你件事,當初買圣旨時,繆老師到底掏的是一萬還是五千?”

此時,現場只有父親一人。黑子被安排在隔壁的房間里,正透過單面玻璃注視著這邊的情況。二蹦子不明就里,當著父親的面又不好撒謊,只好說出了實情。

“一萬。當時還是我做工作的,要不然繆老師也不會買。”

警察繼續問道。

“繆老師以前跟墳叔認識嗎?”

二蹦子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不認識,是我牽線搭橋的。”

見問得差不多了,警察便將問詢筆錄拿到二蹦子面前。

“你看看記錄是否真實?”

二蹦子快速掃了一眼。

“沒錯。”

警察說。

“那就簽個字吧!”

等簽完字,警察坐回辦公桌,用手按了一下桌上的綠色暗鈕,對著上面說了一句。

“把人帶過來吧!”

電動門緩緩打開,黑子在警察的帶領下,從里面走了出來。二蹦子一看,臉色瞬間大變,說話開始哆嗦。

“你,你,你怎么來了?”

警察問二蹦子。

“你認識他嗎?“

二蹦子一臉的惶恐。

“認識,他是墳叔女婿。”

警察繼續趁熱打鐵。

“他告繆老師強買強賣,騙走了圣旨,可有這回事?”

二蹦子徹底慌了,開始大發脾氣。

“你這人也好玩,當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事,怎么就變成了強買強賣?”

黑子仍舊一根筋。

“我可不管,五千太少了,我不想賣了!”

二蹦子心亂如麻,他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面對對質,擔心自己心里的那點齷齪即將暴露。

“什么五千,你別血口噴人!”

二蹦子漲紅著臉,極力試圖否認。就連警察都看不下去了,開始質問二蹦子。

“你自己都承認了,當時繆老師給的就是一萬。現在人家只收到五千,那剩下的五千到底哪里去了?”

二蹦子眼見胡弄不過去,只好一五一十地說出實情。原來,他與墳叔有過約定,由他介紹買家過來,事成分一半費用。至此,父親這才明白,那天二蹦子為何不一起返程,原來是分錢去了。

父親聽完冷冷一笑,當面問警察。

“現在沒我什么事吧,可以走不?”

但沒想到的是,黑子依舊不依不饒。

“不行,錢我不要了,你得把圣旨還給我!”

說著,只見他從懷里掏出一沓用報紙包好的鈔票,扔到父親面前。父親氣得直哆嗦,圣旨本就是假的,當天回來路上就扔了,這下該如何是好?

父親在派出所待了一天,直到傍晚警察下班,才被允許回來。

本來這件事情已經很明確,并不是強買強賣。但黑子就是不講道理,硬是賴在派出所不走。警察也沒辦法,掉頭做起了父親和二蹦子的工作,讓他們退錢退物。二蹦子哪舍得放棄到嘴的肥肉,父親則是拿不出假圣旨,自然雙雙都不同意。警察很為難,只好又回頭勸起了黑子。說你們是自由買賣,又不違法,派出所管不了,只能組織幾方協商。如今協商不成,我們也沒辦法。如果想要回東西,就得去法院起訴。黑子一聽,這哪行啊,別說打官司,就連法院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黑子一屁股坐在辦公室門口的臺階上,威脅警察說,若是不解決問題就天天過來堵門。警察毫無辦法,只好任由他去。

誰知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大門一開,黑子真的準時過來了。警察沒招,又給父親打電話,說你好歹是個人民教師,就別跟他一般見識,真要鬧大了對你聲譽也有影響。父親這才說出實情,說自己并非不想退貨,但圣旨是假的,當天回來路上就扔了,實在拿不出來。警察也覺得這事蹊蹺,只好再做黑子的工作。哪知道黑子油鹽不進,非讓父親拿出圣旨。最后連警察都束手無策,還專門將此事向上級領導做了匯報。領導也不敢怠慢,為此還專門召開了一次會議。商議的結果是,承諾一定會負責到底,黑子這才悻悻離去。

但令父親沒想到的是,社會上很快就有傳言,說父親為了保護橋街,實名舉報了某領導。后遭領導打擊報復,被抓進了局子。不久,謠言越傳越邪乎,說什么的都有。自媒體為了流量,瘋狂轉發,并添油加醋,最終形成輿情。后被主要領導知曉,為此大發雷霆,指示公安局迅速立案,組成工作專班,盡快查明真相。這下父親可算出名了,他做夢也沒想到,當時的一個無心之舉,會給將來的生活帶來無盡的煩惱。

之后的日子,公安局、教育局、文物局的領導頻頻上門了解情況。父親一改往日的桀驁不馴,一次次地耐心講解事情的經過。提及那段過往,父親就不停地嘆息:唉,我總疑心,橋街是有靈魂的。事實上,那是父親歷經滄桑后,有種“千帆過盡皆是客,洗盡鉛華誰人知”的大徹大悟。但對于沒有結果的那段時間,父親一直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不久之后,真相大白。公安局查明,最早的發貼人是一個從事砂石生意的小老板,因參與競標失敗而懷恨在心,故意散播謠言,想以此來報復領導。趕巧的是,這個小老板之前只是個開挖機的師傅,偶然從河道里挖出了古董,四處托人去賣,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二蹦子。父親進派出所的事,就是二蹦子告訴他的。父親做夢也沒想到,他只是單純地愛好收藏,卻被各色人等裏挾其中,以至于承受無妄之災。但好在,父親始終不干違法亂紀之事。說到底,他也是愛害者。所以,當事情調查清楚之后,父親并沒有因此受到牽連,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父親又喜又憂。喜的是,二蹦子因牽扯到倒賣文物,已被公安機關立案調查。領導指示,要將假圣旨的線索并案處理。這就預示著,父親很有可能洗脫嫌疑。憂的是,當天扔掉的假圣旨,該到哪里去找?如果找不到,還是父親的嫌疑最大。

果不其然,警察一番走訪下來,一無所獲。畢竟時間過去太久,況且,那本是條大道,每天人來人往,說不定早傳出了縣內。就這樣,懷疑的重點又回到父親身上。

“繆老師,這件事說不清楚,不好辦啊!”

“我收古董違法嗎?”

“不是違法不違法的事,現在領導過問了,還打了包票,一定要查出個結果,我也沒辦法啊!”

負責案件的警察是父親之前的學生,見到父親面露難色。父親也很理解學生的難處,就對學生說:“你依法辦事就是,不必顧及師生感情。”

警察慌忙解釋,說不是這個意思。他也想盡快了結此案,是想讓父親再仔細回憶一遍細節,看看是否尚有遺漏。父親又把那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重復了一遍,甚至怎么喝的酒,怎么去的河里,事無巨細地捋了捋。確認沒有遺漏后,連警察也犯了難。

“唉,說實話,這件事本身又不違法。老師倒霉就倒霉在牽扯出輿情的事。領導要的是結果,群眾要的是真相,現在大家騎虎難下!”

父親又豈能不知這個道理。可眼下,假圣旨一直沒有找到,就算自己說破了天,也沒人會信。想到這里,父親決定再去找一下墳叔,看看能不能從他那里找到一點線索。

再次見到墳叔,依舊在那個墻角。不同的是,此時已是盛夏,午后的太陽偏到了西北,投射出一片陰影。堤岸輕風拂面,墳叔躺在竹制躺椅上,好不愜意。

“墳叔,墳叔……”

父親輕喚兩聲,墳叔慵懶地睜開雙眼。見到父親,忽然坐了起來。

“你來做么事?”

墳叔充滿戒備,很是緊張。父親知道這個時候千萬不能直奔主題,不僅問不出個所以然,搞不好還被掃地出門。

“我還是想聽您講講橋街的故事。”

墳叔真的老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什么?”

父親只好大聲重復。

“我是說,您能不能講講橋街的故事?”

這回墳叔聽清了,滿是狐疑地掃了父親一眼,接著又躺下了。

“這有什么可說的,窮得怕是要斷后了。”

正當父親繼續勸解的時候,黑子忽然從墻角閃出,手里提著一把鋤頭,直奔父親而來。

“你還敢來,還我的圣旨!”

父親嚇得連連后退,閃到一邊后,用手指著黑子喝道。

“你別亂來,我是來找墳叔的!”

可黑子似乎鐵了心,不管不顧地往前沖。眼看就到了跟前,父親為了避免出現意外,隨手抄起一把靠在墻角的鐵鏟,雙手拿起,對準黑子開始自衛。

“你別過來,否則我不客氣了!”

黑子嚇了一跳,他沒想到父親敢反抗。在農村鄉下,只要黑子佯裝打人,對方一定說軟話求饒。這個時候黑子就以勝利者的姿態,大手一揮饒恕對方。幾次三番之后,其他人就不敢動了。但今天卻遇到個硬茬,黑子一下子慌了,接下來的劇情他沒遇到過,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處理。

趁黑子恍惚的間隙,父親趁機做起了工作。

“我今天是來找墳叔的,老古話說,有理莫打上門客,是不是這個道理?”

黑子怔住了,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可眼下倆人成對峙狀況,如果就這樣收手,那也太沒面子了。黑子很糾結,思考要不要繼續。這時,從墻角又閃出一個人,三十來歲,長得憨憨的,像是與黑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黑子一見此人,突然就有了主意,對著那人大喊:“大憨,快去把車子砸了!”父親一聽嚇壞了,他趕緊提著鐵鏟沖了過去,擋在那人面前,并開始朝墳叔呼救。

“墳叔,你快攔著點,我車子買來幾十萬,砸壞了你們可賠不起。”

也許是父親的氣勢鎮住了他們,還有種可能,他們真害怕賠償。所以,不管是何種情況,這個時候的墳叔終于發話了。

“你們倆個憨種,繆老師又不是壞人,鬧夠了沒有?”

黑子一聽,順勢放下了鋤頭。而大憨始終沒反應過來,還在不停地問。

父親哭笑不得。這一大家子,原本憨厚純良,怎么會做出這種無腦的事來?父親猜想,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蠱惑。可也僅僅是懷疑,目前并沒有證據。正如父親所言,不正常的現象背后,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同情歸同情,但眼下父親不小心踩了一腳狗屎,洗都洗不干凈,這又如何是好?看來,破局的關鍵還得是墳叔。父親腦中無數次出現墳叔與二蹦子的談話,總覺得他們之間,除了坐地分贓的協議之外,應該還有其他的勾當。于是,父親主動緩和緊張的氣氛,將鐵鏟放回了原處。

“墳叔,我今天真是來聽橋街的故事的。”

墳叔沒有理會父親,而是瞪了黑子一眼,還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來。

“差不多得了,要找就找二蹦子。”

黑子悻悻地放下鋤頭,望了父親一眼,猶豫了一下,轉身扛著鋤頭朝家里走去。路過墻角的時候,對著大憨罵了一句。

“真是沒用!”

大憨也沒反駁,反而詭異地一笑。父親看在眼里,心里莫名一陣難受。趕緊從兜里掏出一盒香煙,朝大憨扔了過去。大憨從地上撿起,沖父親笑了一下,轉身消失在墻角。

“墳叔,這是你孫子?”

父親一邊說話,一邊又掏出一盒香煙,撕開包裝錫紙后,抽出一支遞了過去。隨后,掏出打火機,給墳叔點上。自己也點了一支,猛地吸了一口。這個時候,父親才放松下來。想起剛才發生的事,父親還是止不住后怕。

“墳叔,你還記得橋街是哪一年倒的嗎?”

墳叔的煙癮很大,一口接著一口,煙霧彌漫在頭頂上,四散開來。

“從我記事開始,吳塘堰歷史上發過兩次大水。一次是解放前,大概是三幾年,具體時間我忘了。那時候我還小,后來聽大人說,半條橋街都沖沒了。第二次是一九六九年,那時候橋街上只剩下我一家。其他人家全都搬到了地勢較高的山腳下,就是現在的野寨街。洪水來的時候,先是沖毀了木橋。接著,水越來越大,上游的洪水裹著河里的垃圾和倒塌的房屋材料,就像個推土機一樣,黑壓壓地直奔我家房子而來。幸虧我當時眼疾手快,及時拉著家人逃到了岸上。不一會兒,洪峰就到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房子被洪水推倒。頃刻之間,三開間磚瓦房被夷為平地,橋街從此消失。”

聽完墳叔的故事,父親慢慢地對歷史上的橋街有了直觀的印象。臨走的時候,父親從車里拿來兩箱牛奶,還有幾斤黃煙絲,放在墳叔面前的地上。父親說,他本不想講自己的事,但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將自己的境況告訴了墳叔。

“墳叔,上次我買的那個圣旨本就是假的,我在半路上就扔了。現在您女婿非要讓我退貨,我到哪里去找?要不這么著,我把圣旨盒子退給你,錢也不要了,可行?另外,這件事情對我影響太大,搞不好我的工作都沒了。您也知道的,上次要不是二蹦子極力勸說,我也不會買。還有,您和二蹦子背后達成的交易,我也不想追究。只求您女婿能放過我,別再鬧了!”

墳叔聽完,眼睛變得像死魚一樣,泛著灰白的光。他深深地吸了口煙,望著空洞洞的墻角,重重地嘆了口氣,之后不再言語。父親知道,這一趟又是白來了。

十一

事情陷入僵局,眼看社會輿論越來越強烈,主要領導急了,局領導沒有辦法,只好三番五次找父親談話,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眼下的困局又豈是父親個人能力所能解決?領導也是為難,最后想出個主意——用錢來解決。父親思慮再三,也只好采納這個建議,由教育局辦公室出面,找黑子協調賠償事宜,以求息事寧人,盡快結束這場風波。

幾天后,局辦領導帶來一個好消息,說黑子同意了,讓再拿出十萬這事就算了結。當天夜里,父親一宿沒睡,與母親幾經商議,決定還是拿錢消災,了卻這樁煩惱。

交錢那天,幾方齊聚派出所,白紙黑字,簽字畫押。走出大門的一剎那,父親如釋重負。后來聽母親說,自從經歷這場無妄之災,父親一夜白了頭,從此閉門不出,不再涉足古玩圈。

一個月后,河道治理工作正式啟動。父親從新聞上看到,首當其沖的就是吳塘堰。不僅要清理河道,還要拆除堤岸上的建筑物,準備修建風景長廊。那段時間,父親時常暗自嘆息,再也不敢公開發聲。

又過了幾個月,父親突然接到公安局電話,讓抓緊時間去一趟。父親滿腹狐疑,心想事情不是早已了結,怎么又舊事重提呢?等到了地方,才發現是虛驚一場。

警察告訴父親,不久前,那張圣旨居然出現在市場上。正在交易時,被一知情人看到。因此事之前鬧得沸沸揚揚,小城人盡皆知,成為公開的秘密。那人一看,頓時覺得有問題,當即偷偷報了警。等警察趕到現場,當場人贓俱獲。帶到派出所一審,發現了重大案情。當即上報公安局,提級辦理。公安局經過突擊審訊,發現此案與二蹦子也有關聯。于是,與之前的倒賣文物案并案偵查。不多時,就查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在父親去之前,二蹦子就先后帶過幾撥人頻繁地上墳叔家買圣旨。但墳叔一口咬定十萬元不松口,幾人又掏不出這筆巨款,便心生一計,從地攤上買23oFDqmGNwfg+xzbAdkgeoCmJjNgNRX/QXLPNf07mws=了一副假圣旨,趁墳叔不注意,來了個貍貓換太子,成功地偷走了真圣旨。雖然墳叔年事已高,當時并未發現,但畢竟是祖傳寶貝,總要隔三差五地爬到閣樓看上一眼才能安心睡覺。就這樣,沒過幾天,墳叔就發現圣旨被調了包。墳叔又氣又急,心里清楚,這事除了二蹦子,沒有第二個人。但他又不敢告訴女婿,只能采用守株待兔的笨辦法,每天守在門口,緊盯著大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希望再次看到二蹦子。令墳叔萬萬沒想到的是,二蹦子真的出現了。自從偷走圣旨后,二蹦子心里也是惶恐,害怕事情敗露。但他還是抱有一絲僥幸心理,認為墳叔年紀大了,一時半會發現不了。于是這天,他偷摸著來到墳叔家門口,想打探消息。不想墳叔一看見他,就大聲疾呼。

“抓小偷,抓小偷……”

二蹦子嚇壞了,本能地想逃走,但沒走幾步,發現有人朝這邊看。一想到自己是條瘸腿,當即心虛,無奈地放棄了逃走的想法,乖乖地回到墳叔面前。

“墳叔,怎么啦?”

二蹦子還想裝傻充愣,但墳叔沒有慣著他,高高地揚起長長的煙竿,就要往二蹦子頭上砸去。二蹦子嚇壞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墳叔饒命,墳叔饒命!”

說著,二蹦子就承認了自己的行為。承諾第二天就給拿回來,否則任憑墳叔處置。墳叔雖然讀書不多,并且年老體衰,但畢竟見過世面。知道如果當場放過,如同放虎歸山。再想找到二蹦子,就憑他一個耄耋老人,猶如天方夜譚。但眼下想要控制住二蹦子,絕非易事。思來想去,墳叔最終決定,還是先放二蹦子回去。

“走可以,把身份證押上,不然我到哪里去找你!”

二蹦子起先不同意,試探了幾次,眼見糊弄不過去,只好掏出身份證。等離開了墳叔家,再去找幾個同伙商議的時候,可悲的是,其他人不僅不同意,還把他臭罵了一頓。

“就你傻叉,你要不去,哪有這些事。就算墳叔知道是我們干的,他也沒證據,報警都沒用。這下好了,事情是你惹出來的,你自己去解決,別拖累我們。”

二蹦子沒辦法,面對那些窮兇極惡的盜墓賊,也只能打碎牙吞肚里。不得不說,壞人就是鬼點子多。幾天后,他終于想出一餿主意。

“墳叔,圣旨拿不回來了,這事我負責,但你得配合我。”

墳叔起先并不同意,但一聽說對方是盜墓賊,心里還是怕了。畢竟,他經歷過動蕩的舊社會,什么樣的人都見過。那年月,盜墓賊殺人放火稀松平常。為了獨吞寶貝,活埋同伙的事也時有發生。聽得多了,老百姓就怕了。

“行,怎么個配合法?”

二蹦子就告訴墳叔,由他帶客人來買假圣旨。事成之后,分他一半費用。墳叔猶豫再三,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于是只好答應。就這樣,毫不知情的父親,成功地鉆入了他們精心布置的陷阱。后來,若不是黑子發現圣旨被賤賣,死纏爛打非要退貨;如果沒有墳叔故意掩蓋自己的錯誤,任由黑子去鬧——我估計,真相很難大白于天下。

父親每每說起此事,就止不住地嘆氣:“唉,要不是我貪心,否則也不會落入別人設下的陰陽局。”

十二

破案之后,警方及時將案情通報給了教育局。局領導很是重視,立即安排局辦領導上門道歉,及時恢復了父親的名譽。并當場承諾,會協助警方幫助父親追回多付的十萬塊錢。

父親如釋重負,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經歷這一遭,他愈發覺得古玩市場這個江湖太大,膽子變得越來越小。

不久之后的某天,父親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那人在電話里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在父親的再三追問下,才終于說出自己的名字。

“繆老師,我是黑子,你能來家里一趟嗎?”

父親聽完一驚,下意識地警覺起來。

“事情不是了結了嗎?”

聽到父親這么說,黑子沉默了。過了很久,電話那頭終于蹦出一個不好的消息。

“我大不行了,想見見你!”

父親腦袋嗡嗡作響,不敢相信。

“你說的是墳叔嗎?”

黑子“嗯”了一聲。

父親來不及細想,急忙來到家門口的土菜館里,炒了幾個軟乎的小菜,麻溜地打包好,便匆匆開車趕往墳叔家。等到了地方,發現吳塘堰的工地上各種工程車輛來回穿梭。小樹林不見了,沙丘夷為平地。原先窄窄的河道變成了寬闊的河床,頗有渺渺楚天闊的感覺。父親一時之間有些恍惚,他又發現自己錯了。時代在進步,又豈能被一個消失的橋街擋住發展的洪流。

下車后,父親感覺像是走錯了地方。墳叔原先的三間老房子,現只剩下半間斷壁殘垣。河堤上車來車往,到處軋得坑坑洼洼,把夜里的一場秋雨,積成一個個小水塘。正在父親迷茫之際,從廢墟里走出兩個大漢,迎面朝父親走了過來。父親定睛一看,原來是黑子和大憨。見到父親,他們變得更加的拘謹,完全不是從前的模樣。

“來啦?”

“嗯。”

“我大等你好久了!”

“哦。”

父親將菜遞到大憨手里,熱乎的,還能感知到溫度。大憨不解地望了黑子一眼,猶猶豫豫地接過。父親接著又拿出上次喝剩的半桶白酒,隨手從扶手箱里掏出兩盒煙,跟著他們后面,走進了廢墟。說是房子,不過是半間披屋,連個門都沒有。門口擋著一塊門板,疑似大門上拆下來的。進去都要移一下,以此阻擋瑟瑟秋風。

進去后,屋子里黑黢黢的,沒有窗戶。黑子解釋說,本來都快拆完了,可墳叔死活也不愿意搬走。說是守了一輩子渡口,死也死在這里。如今斷水斷電,什么都沒有,怕是沒幾天活頭了。父親有些動容,在原地站了會,才慢慢適應。這才看清楚靠門邊挨墻放了一張小床,一團舊棉絮堆在床上,根本看不清人。

“墳叔……”

父親喊了聲,破棉絮里慢慢有了動靜。

“大,是繆老師。”

床上一陣窸窸窣窣,接著,從棉絮的破洞里探出一張臉。

“來啦。”

是墳叔的聲音,如游絲般的存在。

“嗯,我帶菜來了,陪您老喝點。”

父親說著,四下尋找桌子,哪怕是個方凳也行。可是轉了一圈,什么都沒有。這時大憨走了出去,不多會兒,從外面搬進來一塊門板,一頭架在床沿,另外一頭拿磚墊上,就變成了一張現成的桌子。大憨將剛買的菜依次放好,給一次性杯子倒滿酒。父親這才想起,車里還有一把強光手電。于是跑了出去,拿過來一打開,屋子里頓時亮如白晝。父親看見大憨將墳叔抱在懷里,自己靠在墻上,形成一個人體沙發。

父親站著端起酒杯,鄭重地給墳叔敬了杯酒。

“墳叔,這杯我敬您,您隨意。”

墳叔搖了搖頭,嘴里囁嚅半天,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正當父親不知所措的時候,一直呆立在旁邊的黑子說話了。

“我大說,這件事是我們全家對不起你。”

父親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實他已經釋懷了。如果只是為了一句道歉,真的沒有必要。

“算了,事情都過去了。再說,墳叔也沒錯。”

墳叔突然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酒杯。大憨明白了墳叔的意思,孝順地端起酒杯,慢慢送到墳叔的嘴邊。父親看到,墳叔的喉嚨微動,應該是喝下了。接著,大憨放下酒杯,拿起一次性筷子,夾起一塊豆腐,準備喂給墳叔吃。墳叔輕輕地搖頭,并用手擋了一下,然后示意要抽煙。父親趕緊掏出,塞進墳叔嘴里。火焰跳動的一剎那,墳叔又笑了。但接著,父親發現了情況。墳叔只抽了一口,便推開了。黑子說,我大累了,就讓他休息吧。說著,從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打開后,取出一個卷軸,徑直遞到父親手中。

“我大說了,讓我一定把這東西交給你,否則他死不瞑目。”

父親心里咯噔一下,他都不用打開,僅僅瞟了一眼,就知道是真貨。那精美的織錦工藝,在燈光照射下,熠熠生輝。

可父親搞怕了,他本能地將東西塞進黑子懷中。

“這是你家的傳家寶,我可不敢要。”

這時,已經躺下的墳叔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了臨終的遺言。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后來才知道,父親給的那筆錢,黑子用在新房裝修上,早就花完了。

當天夜里,父親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里。當圣旨徐徐展開,鋪滿長長的畫案。一段關于橋街的歷史,慢慢呈現在時空隧道之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乾隆捌年仲夏,潛河大水。青口驛廄養吳塘人氏徐公紫鼎,救軍馬五匹,百姓十余口……”

第二天一早,睡夢中的父親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

“繆老師,我大子時走了……”

(編輯 何謂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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