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沖動令人欽佩,有些冒險是值得的。
今年的暑熱有些長,潮熱了好久,仿佛沒有盡頭。我在室內靜靜坐著,也有汗意。開空調又嫌涼,我把小電扇搬到女兒屋里,順便坐下來,想與她好好聊聊。
這世上所有的熟人,一開始都是陌生人
女兒最近有好多驚人之舉:前天與多年好友絕交;昨天與一幫男生比賽騎車,勇奪第二名,年輕人不服輸,卸掉護具后,她又跨上車子做了一些炫技的高難度動作,贏得陣陣尖叫喝彩,把第一名的風頭徹底蓋了下去。鄰居笑著告訴我這件事,我驚得胃痛,陣陣后怕。
所以,我今天要告訴她沖動不可取,冒險不值得。誰承想,她壓根兒不接話茬,將黑眼珠一轉,瞅瞅窗外,有模有樣地發愁:“爸,天好悶,啥時候能下場大雨呀?”瞧這光景,好像我不是她爸,而是位列仙班掌管興云布雨的老龍王,真讓人哭笑不得。
女兒15歲了,個頭很高,乍一看是小大人了,但說話做事總是一團孩子氣。我會忍不住提點她,凡事要三思四思五思,不要情緒化,不要由著性子來。故此,女兒有個新口頭禪:噓,別告訴爸爸。孩子小時候最親近我,要糖要餅干找爸爸,惱了窘了把臉藏進爸爸懷里,感冒發燒一定要爸爸拿藥才肯張嘴。雖說花無百日紅,但我畢竟紅了十多年嘛。時至今日,我失落,我困惑,我的心里在下雨。
周末,女兒出去吃快餐,出門的時候,綠水青山帶笑顏;回來的時候,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氣得咻咻的。前因不講,后果不敘,小姑娘直截了當地宣布:“從今往后,我再不當好人,再不做好事,我要冷冷冷,不再熱心幫助任何陌生人。”
好家伙,這是要干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看她不是冷冷冷,而是愣愣愣。作為父親,我不能無視這東倒西歪的三觀,世上所有的熟人一開始都是陌生人嘛。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打算去給小樹苗咔嚓咔嚓修枝剪葉,誰想到妻已搶先表態:“好,我支持你。”我險些氣歪了鼻子,慈母多敗兒,我家只此一女,辛苦教導一十五年,哪里夠她敗的。
妻振振有詞,給我講了一番小道理:15歲的孩子,耳能聞,目可睹,大腦會分析。目前她情緒波動,只說不做好人,并非要做壞人,孩子想扮高冷,讓她試試又何妨?人生角色千百樣,生旦凈末丑,她可以一一試過,最終一定能找到自我。女兒聽聞此言,一下來了興頭,學著戲曲里的老生,假裝摸摸髯口,甩甩馬鞭,唱道:“藍臉的竇爾墩盜御馬,黑臉的張飛叫喳喳……”我捧著頭,腦袋里有一群野蜂叫喳喳。她們母女倆越來越投契。我呢?像個外人。我不服。
畢生絕學無人聽
幸好,妻不當我是外人,她悄悄道出原委。那天,快餐店人頭簇簇,店員忙不過來,招呼大家用手機下單。有位老爺爺視物不清,女兒立即出手相助,結果助了半天也沒成功。因為老人家說有兩張優惠券必須疊加使用,女兒疊了半天沒疊上,兩人的肚子咕咕作響。
老人餓急了:“我還是去找店員弄吧,小伙子,我看你也不會啊。”小伙子?女兒目瞪口呆,瞅瞅玻璃幕墻上自己的影子:不過是頭發短些,個頭高些,哪里就是小伙子了?到底是女孩家,又窘又惱,當即把手機還給老人,噔噔噔地跑回家,飯也沒吃,氣飽了。
我長吁一口氣,嘆道:“這點兒小誤會,惱成這樣,太情緒化了。”妻展顏一笑:“難怪孩子不叫告訴你。8e03bf1f7bba41566549949edca2326c她說爸爸只會說教,不懂撫慰人心。”我訕訕地摸摸頭,女兒不再認可我、崇拜我,不再拿我的話當金科玉律。她有自己的感受與見解,她拒絕我為她所經歷的事情下定義。
妻勸我:“情緒也是對外界事物給出的回應,青春期的孩子,七情豐沛充盈,是含羞草,含怒草,含樂草……幾滴冷雨一澆,能哭到崩塌;一縷柔風一吹,馬上彩虹灼灼。小小屋檐下,要允許她情緒化,允許她笨拙地體驗人生,而不是隨時隨地否定她。”
我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懂。我以為,鬧情緒是小兒女的事,15歲應當學做大人了,我巴巴地亮出畢生絕學,竟沒人肯聽,恍如一腳踏空,好生落寞。我要是會下雨就好了,為女兒下一場大雨,她一定會比小時候更親近我、崇拜我,我懷念那些日子。
大雨一直沒下,天氣照舊悶熱,周末女兒約好友去郊區騎車。我好奇:“不是絕交了嗎?”她俏皮地側過頭:“我倆一天絕交好多次呢。”我瞠目結舌,無話可答,訕訕地拿個小噴壺去陽臺澆花。
終于還是不放心,我回過頭囑咐女兒騎車要穿戶外運動褲,不要穿那條時尚的闊腿牛仔褲。她答應得好好的,三兩分鐘出了門。我在陽臺眼睜睜看著她穿闊腿牛仔褲騎車飛馳而去,氣得胃痛。恰好老朋友打電話來叫我組隊打游戲,我恨恨道:“打什么游戲!上周玩游戲你扔手雷誤炸隊友,你那眼睛里裝的是兩顆鐵蛋嗎?”他呵呵笑起來:“你肯定又和女兒生氣了,拿我撒氣。青春期小孩有自己的主意,你管窄一點兒。”妻插言道:“騎車安全這件事,你管得一點兒也不寬,你是細心的爸爸。”我一下子轉怒為喜,覺得家有知音,胃氣順暢。
我以為,報恩的時辰到了
下午,女兒安然歸家,一進門就嚷:“我決定以后還是要做個好人,做好人才酷呢。”我好奇地走過去,女兒繪聲繪色地說,騎到中途,酷熱難當,好友汗流浹背地告退,她一人繼續前行。行至一片瓜田時,大風驟起,褲腳卷進車輪,她急剎車單腳撐地,彎腰低頭用力去扯。褲腿登時被撕開半截,像一面旗幟在風里飄蕩。
看瓜的老奶奶趕忙過來,把她帶到樹蔭下,替她收拾縫補。兩個人一見如故,聊起了喜歡的京劇。老奶奶將針在頭發上抹一抹,邊縫邊唱:“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女兒搖頭晃腦應和:“我一劍能擋百萬的兵,我不掛帥誰掛帥……”
老人縫補完畢,把針線別在衣襟上,順手摘下一個花皮西瓜,刀刃輕輕一碰就脆生生裂開來,清甜四溢。她倆吃瓜瓤,拴在樹蔭下的兩只羊啃瓜皮,碎屑歸過往的紅嘴雀,西瓜子被螞蟻拖走。這就是夏天啊,豐盛的熱烈的夏天。臨別,一老一少互留了聯系方式。聽著女兒的歷險記,我的胃又隱隱作痛。天可憐見,前不巴村,后不著店,我的小孩有幸遇到熱心人。但是她得長記性,我瞪起眼睛數落她。女兒不服氣地打斷我:“人都會出錯的,神也會出錯,《紅樓夢》里就說過,女媧補天,計算失誤,多煉了一塊石頭,石頭又哭又鬧,最后只能送到人間旅游兼療傷……”
妻撐不住,指著女兒笑倒在沙發上。女兒笑嘻嘻地回過頭:“吃這一塹我長了雙倍的智慧,下次都會注意安全,再也不會把爸爸嚇到胃痛。”原來,她什么都知道呀。我心里樂滋滋,但依舊板著面孔。妻嗔道:“高興就要笑呀,好情緒壞情緒都要有個出口。”我的心微微一動,竟將這句尋常話品味了好幾遍。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大雨忽至,女兒歡呼雀躍,趴在窗口看雨。雨越下越大,她的喜悅轉為擔憂,說瓜田里的老奶奶不知道淋得怎么樣了呢。打電話過去,無人接聽,她風風火火就要騎車出去。我跳起來攔在門口,她臉上變了顏色。
此時,老人回復了電話,說西瓜早收完扯秧了,她剛吃完晚飯,正坐在堂屋里抱著貓聽雨打瞌睡呢。女兒拍拍胸口放下手機,她問我,剛才是不是又要斥她沖動斥她冒險。“不。”我亮出手里的車鑰匙,“剛才我以為報恩的時辰到了,打算陪你一起去,有些沖動令人欽佩,有些冒險是值得的。”女兒笑了,訝異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