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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子誠與當代文學的“學科性問題”

2024-12-04 00:00:00張均
南方文壇 2024年6期

一、當代文學的“物質(zhì)”因素

在當代文學學科,洪子誠先生是一位具有突出的學科意義的杰出學者。我自己這20多年不太成熟的文學制度研究、文學報刊研究與文學本事研究,都可說是從《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簡稱《問題與方法》)與《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起步的。事隔20余年,我仍記得第一次讀到橙黃色封面、16開本的講稿《問題與方法》時那種激動的心情,也非常羨慕在現(xiàn)場聽洪先生講課的北京大學研究生們。洪先生這不是一般的講課,而是“金針度人”,“手把手”地教年輕人往哪里做學問和如何做學問。當時,我正在武漢大學跟隨於可訓先生做一項名為“當代文學接受史”的課題,激動之余,即以《問題與方法》的研究構想為據(jù),經(jīng)於先生同意,將該課題更改為“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研究”。這也是我摸索史料研究之路的開始。不過那時候并不認識洪先生,第一次見他已是10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這僅是我的個人經(jīng)歷。依我觀察,近20年取得扎實成績的一批“70后”“80后”學者,其實都和《問題與方法》有深刻淵源關系。比如,黃發(fā)有的當代文學傳媒研究、斯炎偉的當代文學會議研究、武新軍的跨媒介改編研究、郭洪雷的作家閱讀史研究、李建立的《今天》雜志研究、袁洪權的文學出版研究、王秀濤的當代文學傳播研究,等等,都從洪先生受益良多。實際上,今天當代文學制度研究之能成為一個新興的、獨立、持久的學術領域,一支生機勃勃的包括但不限于洪子誠、程光煒、吳俊的所謂當代“乾嘉學派”的形成,的確是由洪先生以“一己之力”開創(chuàng)的。在此意義上,戴錦華對洪先生的學術定位堪稱精當:

洪老師的特殊之處是,他所從事的學科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他參與建構出來的。他的工作令其作為一個學科得以成立,他也不斷延伸這一具有差異性的學科史自身提出的問題。①

此種定位,或近于清人葉燮之言:“從來豪杰之士,未嘗不隨風會而出,而其力則嘗能轉(zhuǎn)風會。”②洪先生對于當代文學學科的“參與建構”或轉(zhuǎn)其“風云”,最引人注目之處,即是事關文學制度研究的“發(fā)凡起例”之功。當然,或有學者更關注其文學史方法論,但我以為,為1990年代后期深陷困境的當代文學學科帶來“柳暗花明”之轉(zhuǎn)機并在實質(zhì)上催生2010年代“史料學轉(zhuǎn)向”的,正是洪先生重視、闡發(fā)并身體力行的當代文學制度研究。

不過,洪先生之關注文學制度問題,并非出于“開宗立派”的內(nèi)在驅(qū)動,而只是他自己在寂寞思考中的體驗與發(fā)現(xiàn):“在80年代,我看到許多作家都在突出自己在當代的受難經(jīng)歷,構建他們‘受難者’和‘幸存者’的‘身份’角色,把構成這一時期文學的‘制度網(wǎng)絡’,簡化為施壓和受壓的二元關系,撇清自身所應承擔的責任,便覺得單一地從精神、心理的方面來考察這個問題,其合理和有效實在值得檢討?!雹垡虼耍阋庾R到“在當代,對于文學寫作現(xiàn)實的精神性因素的強調(diào),掩蓋了文學生產(chǎn)重要的物質(zhì)因素,掩蓋了精心構建的制度在規(guī)范寫作、批評上起到的重要作用”④。于是,從1980年代后期的文學史課堂開始,洪先生即開始關注當代文學的“物質(zhì)”因素(文學體制與文學生產(chǎn)等)。當然,在中國文學研究中關注“物質(zhì)”因素并不自此始。古代文學早已有之(如程千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在現(xiàn)代文學中也不乏其例?!秵栴}與方法》直接提到的,即有陳平原的專著《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1989)和王曉明的論文《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重識“五·四”文學傳統(tǒng)》(1993)。但在當代學科,由于競逐前沿、重視思辨一直是強勢傳統(tǒng),只有甘于寂寞者才會去留心、去深究所謂“物質(zhì)”因素。于是,黑格爾所謂的“理性的狡計”就在這里發(fā)生了:洪先生不過本著自我所感慢慢前行,當代學科卻利用他的思考實現(xiàn)了自己的學術迭代。

于今觀之,洪先生在文學制度領域的開拓性工作至少體現(xiàn)在三個層面。其中最重要的,是確立了文學作為“過程”的嶄新的方法論視野。這其實帶有文化研究意味,它將文學理解為有關現(xiàn)實的闡釋實踐,“它們提供解釋性的體系和世界觀以幫助讀者盡可能地闡釋世界、控制現(xiàn)實”⑤,這就將文學與作者、世界、讀者勾連起來了,不再同于英美新批評對于文本的封閉解讀。那么,這種新方法從何而來?其實與埃斯卡皮的《文學社會學》有關:

埃斯卡皮的論述對我的啟發(fā),主要還不是細節(jié)和方法上的,最大的啟發(fā)是書開頭的“文學同時屬于個人智慧、抽象形式及集體結(jié)構這三個世界”那些話。在他那里,“文學”展開了我以前沒有意識到的空間;“文學事實”既是一個“過程”(由作者、書籍、讀者組成),也指使這一過程得以實現(xiàn)的,包括文學生產(chǎn)、市場、消費等組成的鏈條中的“機構”。⑥

這種被置諸“過程”之中的文學,從媒介生產(chǎn)的角度看,其實關聯(lián)著“生產(chǎn)視角”:“‘生產(chǎn)視角’突出強調(diào)的現(xiàn)實是——大眾媒介的產(chǎn)品并不是自由漂浮的文本,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源于一個復雜的生產(chǎn)過程,受到多種不同層面社會結(jié)構力量的制約?!雹弋斎?,也不止于生產(chǎn),演出、閱讀、批評、接受等,也皆屬于“過程”視野下的文學事實。這無疑是對“作家作品論”之研究慣例的極大突破。所以,我最初看到《中國當代文學史》《問題與方法》細細討論文學機構、文學報刊、作家身份、經(jīng)濟收入、文學讀者等問題時,頓有撥云見日之感:原來這些也可以研究???其實,豈止是可以研究,甚至是只有充分研究了制度才可能真正深入文學:“社會政治、經(jīng)濟、社會機構等等因素,不是外在于文學生產(chǎn),而是文學生產(chǎn)的內(nèi)在構成要素,并制約住文學的內(nèi)部機構和‘成規(guī)’的層面?!雹鄳撜f,讀到如此判斷而有醍醐灌頂之感者必非我一人。實則進入21世紀后,與作者有關的文學社團、作協(xié)組織、稿酬待遇、培養(yǎng)培訓、作家閱讀、采風交游等問題,與編輯有關的出版社、文藝雜志、文藝副刊等機構及其編選、組稿、審稿等行為,與讀者有關的“讀者”概念及權利、閱讀/觀賞分層等問題,都逐漸進入研究者視野,形成不同細分領域,并造就了當代文學制度研究的豐富層次。

其次,是勘定“制度”與“人”的關系的基本面相。文學制度之發(fā)生作用,總是先作用于人,然后通過人的體驗、感知和判斷作用于文學。對于其間“制度”與“人”的關系,洪先生也在“一體化”闡釋框架下形成了自己的基本判斷:“從50年代初開始,逐步建立了嚴密而有效的文學管理干預體制。在這一體制下,作家的文學活動,包括作家的存在方式、寫作方式,作品的出版、流通、評價等被高度組織化。這種‘外部力量’所施行的調(diào)節(jié)、控制,在實施過程中,又逐漸轉(zhuǎn)化為大多數(shù)文學從業(yè)者(作家、文學活動的組織者、編輯和出版人)和讀者的心理意識,而轉(zhuǎn)化為自我調(diào)節(jié)和自我控制。”⑨這當然是一種“八十年代的眼光”,傾向于講述制度之于個體的限制與規(guī)約的故事。對此,洪先生后來坦承:“‘制度’在我的心目中有負面的價值預設,認為它與‘創(chuàng)作自由’相對立,需要加以批判性解構?!雹獠贿^,這種新啟蒙眼光卻也道出了“制度”與“人”關系的主要面相,從根本上形塑了此后制度研究的主要方向。然而,即便有此預設,洪先生也仍然有其限度意識,并不以為自己掌握了終極“正確”。他明確表示,“一體化”這個概念“不是一勞永逸的;或者說它不能代替具體、深入的分析”,不能被“凝固化、純粹化”11。這種小心、猶豫和開放,為后來文學制度研究突破新啟蒙限制、深入“各種文學主張、文學力量之間,互相滲透,又劇烈沖突”之緊張關系與“規(guī)范與挑戰(zhàn)、控制和反控制”之復雜情景12提供了足夠空間。

當然,洪先生對文學“物質(zhì)”因素的考察,還在制度與文學之間提示了一種“內(nèi)”“外”互證的研究可能:“(他)奠定了一種方法,使得文學外部研究當中的文學機構進入這樣一個內(nèi)部研究的視野當中來,成為闡釋文學文本、文學人物、文學基本特征的一個重要的討論方式?!?3這指的是,類似招工、提干、轉(zhuǎn)正、走紅地毯或坐主席臺的榮耀,以及自為清流或“意見領袖”的人設,都可能構成小說、詩歌的生產(chǎn)性因素。顯然,如果我們在莫言、張賢亮、高曉聲、汪曾祺的研究中充分引入并考量這些“物質(zhì)”因素,那么研究必然脫離新啟蒙所倡導的“純文學”范式,而走向某種文化研究視野中的復雜性:“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并不是單一的,而是由許多為爭奪控制權而相互競爭、相互沖突的階級和利益所構成。在某種意義上,這個過程在我們的敘事中進行了復制。”14近十幾年的“重返八十年代”“社會史視野”以及本事研究、跨媒介改編研究等,都與這種“內(nèi)”“外”互證方法存在呼應關系或直接受益于它。

二、“暴露事物的構造性質(zhì)”

較之制度研究,學界對洪先生談論更多的是其文學史方法論。1999年《中國當代文學史》出版,迅速引起普遍贊譽,如錢理群稱:“(我)感到很興奮。我的第一感覺是,‘當代文學’終于有了‘史’了?!@確實是一部標志性的著作。”15解志熙也視之為“里程碑式的著作”16。這就帶來一個問題:此前此后出版的當代文學史堪稱紛繁(如郭志剛編《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金漢著《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於可訓著《中國當代文學概論》等),何以洪版會被視為“史”的開端?這當然未必因其“經(jīng)典化”處理得更為妥帖(已有論者指出此著存在“經(jīng)典的缺席”問題,對經(jīng)典“未能予以充分詳述”17),那么,其“經(jīng)典性”究竟何在?對此,程光煒的分析可謂說到要害:

《中國當代文學史》正是一部考慮了當代政治文化復雜脈絡的學術著作。它的特出之處尚不在引人注目的“文藝體制化研究”,而在把這一研究擴散到了對文學現(xiàn)象發(fā)生史、作家群體和作家個案的整體考察之中——由此進一步叩問了當代文學史“建史”的深度機制——從而完成了當代文學“評論”向當代文學“史”研究的深刻轉(zhuǎn)移。18

從評論向“史”的研究的轉(zhuǎn)移,可謂近20年當代文學研究最具學科意義的變動。那么,何謂“‘建史’的深度機制”呢?依我淺見,這并非指判斷層面的“一體化”,而是方法層面的“歷史化”。歷史化在今日已成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共識,但在洪先生撰寫文學史時卻是應對棘手難題的艱難選擇:“文學史究竟是‘文學’還是‘歷史’?這個問題是文學史研究難以回避的?!?9如按“文學”來處理,文本的“文學性”分析就自然會成為文學史敘述的重心。這種敘述,對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自無太大不妥,但對于“前三十年”文學則頗為不利。至少,按照當時新啟蒙主義之于“文學性”的理解,類似《紅巖》《創(chuàng)業(yè)史》等社會主義文藝代表文本即很難躋身“文學”行列。然而,“文學性”“文學經(jīng)典”的概念難道不是歷史的、流動的嗎?“經(jīng)典的一個功能之一就是提供解決問題的模式。歷史意識的一次變化……將引發(fā)出新的問題和答案,因而也就會引出新的經(jīng)典。”20鑒此,洪先生就保持了優(yōu)秀史家應有的審慎:“有的文學史對當代‘前三十年’文學持總體否定態(tài)度,大幅壓縮講述這個時期文學的篇幅。我不打算做這樣的處理”,“(它)是一個歷史事實,而且也與現(xiàn)實和未來有關,不應該被快速遮蔽或遺忘,至少在一段時間里需要我們‘直面’?!?1

那么,該如何“直面”呢?洪先生是將之理解為文化現(xiàn)象,著重考察現(xiàn)象背后的文化生產(chǎn)機制:“我在處理上的變化,主要是關注點上的一些轉(zhuǎn)移,也就是從去評判哪些作品能成為‘經(jīng)典’(有價值的作品),轉(zhuǎn)移到去解釋這些作品當時為何能被確立為‘經(jīng)典’?!?2這是知識考古學式的處理方式。于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紅巖》的寫作方式”“趙樹理的‘評價史’”“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等章節(jié)就以文化研究方式呈現(xiàn):敘述者盡量與作家作品保持適宜距離,而著力呈現(xiàn)密布于文本周邊的摩擦、沖突與話語競爭,描述其在“重要”與“不重要”之間的顛簸。如此處理,其實是把文本“看做是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通過程度不斷變化的‘斗爭’而得到的運用的場所”,將之視為“一種通過話語的結(jié)構和技巧發(fā)揮其意識形態(tài)魅力的技術”23。這種反本質(zhì)主義敘述迥異于同時期文學史,非常新人耳目。多年以后,洪先生回憶其處理方法說:

“歷史化”在我這里,主要是將概念、事件、作品盡可能“放回”到具體歷史情境中審察,側(cè)重注意作品、體裁樣式、概念、藝術形態(tài)產(chǎn)生的歷史條件,也就是關注某一“文學事實”是如何成為這樣的“事實”的?!皻v史化”對我來說,不是“祛批評”,不是將“事實”在“歷史”上加以固定,相反,倒是要暴露事物的構造性質(zhì),彰顯他們的不穩(wěn)定的性質(zhì)。24

“暴露事物的構造性質(zhì)”所循,其實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建構史觀。這種情境主義建構史觀,不僅被用以處理“前三十年”文學,而且也被用以呈現(xiàn)改革開放時代的文學。譬如,關于“傷痕文學”,洪先生如此表述:“‘傷痕文學’在暴露‘文革’上產(chǎn)生的效果,不僅得到多數(shù)讀者,也得到推動與‘文革’決裂的政治、文學權力階層的認可?!┞丁驗樗摹m時’而受到肯定,‘傷痕’的寫作也很快確立其合法的地位。”25這就充分呈現(xiàn)了“傷痕文學”與權力、主流話語之間的互動生成關系。以此方法“批判性(自然不是否定)處理80年代的‘新啟蒙’的立場和思想方法,包括主體性、人道主義、審美等問題”,自然就可以將它們“從‘本質(zhì)主義’的牢籠中解放出來,認識它們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26。學界對于洪先生“老吏斷獄”式的歷史穿透力的深刻印象,大約也由此而來。

當然,“暴露事物的構造性質(zhì)”,考察“那些我們經(jīng)常使用、習焉不察的事實、概念、評價,是如何形成的?是通過什么樣的辦法‘構造’出來的?”27并非完全倒向后現(xiàn)代主義。其實,究其根本,洪先生仍是一位對真實與道德責任有深刻信任的“老派”知識分子。他并不愿意將知識考古學一推到底,也不認為一切皆是話語幻象:“我們不能夠因為強調(diào)歷史的‘敘事性’而否認文本之外的現(xiàn)實的存在,認為文本就是一切,話語就是一切,文本之外的現(xiàn)實是我們虛構、想象出來的”,“在中國的近現(xiàn)代史中,也有一系列的經(jīng)典事件,一系列的重要歷史事件。它們不是文本所構造出來的,不是只存在于文本之中。‘這些事實要求我們做出道義上的反應,因為把它們作為事實來陳述,本身就是一種處在道德責任中的行動。’”28以此而論,洪先生的建構史觀終究還是以啟蒙論為基礎,他有審慎的懷疑,卻從不曾失去對這個并不令人滿意的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和熱情。

這種歷史化方法深深改變了當代文學研究。近20年來,程光煒、李楊等學者對歷史化的倡導,其內(nèi)涵與洪先生未必完全一致,但明顯存在承續(xù)與對話的關系。而且,因有洪先生的篳路藍縷與呼應者的深耕細作,當代文學學科也逐漸告別“年輕”而開始變成“有學問的地方”。北京大學中文系內(nèi)部的說法——即認為洪子誠“以一己之力確立了一個學科”29——即由此而發(fā)。

不過,當代文學學科的歷史化并不止于知識考古學,到2010年前后由于程光煒、吳秀明、吳俊等學者的提倡還出現(xiàn)“史料熱”新趨勢。洪先生對此種“以古為師”的學科新變局表示理解,但持謹慎態(tài)度。他自稱“沒有專門做過史料工作”30,并明確表示,“我不同意孤立地談對史料的重視,我覺得對史料的重視是應該的,但還是應有思想的穿透力”,“有一些人對史料的重視就完全沒有一種思想動力,可能也搞不清楚要從史料里去發(fā)現(xiàn)什么,變成一種史料的堆砌”31。這種態(tài)度,大約與巴勒克拉夫聲息相通。后者也表示:“歷史學家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提出問題”,“歷史學的研究工作同其他任何學科一樣,不能純粹靠搜集和羅列事實來進行?!^去’是不存在的,試圖通過努力重組殘篇斷片,為‘一堆遺體’恢復生命,是一種錯誤的幻想”32。不過,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它僅表明,洪先生從未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史料學家,但這不妨礙他在史料工作上做出不可替代的貢獻。早在編寫當代文學史前后,他便編選過兩部史料集,《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五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和《中國當代文學史·史料選》(上、下冊,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其選文之要、之深具學術史價值,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近年來,他作為重要的史料工作者的面目也日益在學科脈絡中顯現(xiàn)出來。當然,由于年歲緣故,洪先生已不大可能與年輕人一樣去訪舊發(fā)微,但他仍有自己獨特的材料來源:一是特殊歷史時期在社會上大量流傳的材料,“有團體(紅衛(wèi)兵、‘革命造反派’組織)、個人自印的‘非正式’出版物,包括國家和地方領導人的講話、文章,被打倒的政界、對文化藝術界著名人士的批判材料(有許多是真假難辨的個人隱私),各個派別的宣傳論戰(zhàn)文章,以及和‘文革’有關的詩歌、散文。有的是定期或不定期的刊物、小報,更多是臨時散發(fā)的傳單”33。二是他于1967年參加編寫《文藝戰(zhàn)線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所接觸到的資料。這些稀見的帶有歷史印痕的資料已通過《材料與注釋》等著述陸續(xù)為學界分享,但更引人稱譽的是他對史料研究敘述文體的探索。對此,他主要考慮“降低論述框架對材料的支配強度,要讓材料本身的豐富性、復雜性更多地呈現(xiàn),并讓對歷史事件的不同敘述形成對話關系”34。具體到《材料與注釋》中則體現(xiàn)為以材料編排為主、將觀點收縮至注釋的特殊敘述:“盡可能讓材料本身說話,圍繞某一時間、問題,提取不同人,和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情境下的敘述,讓它們形成參照、對話的關系,以展現(xiàn)‘歷史’的多面性和復雜性。”35而且,在敞開歷史的同時,洪先生還著意凸顯“個人時刻”,“越來越關注歷史事件中個人的細微情感和具體反應,這有時候在總體敘述中常常被忽略?!畾v史’并不只是一些抽象的‘規(guī)律’,而是有血有肉、有歡笑也有眼淚的”36。

當然,這種對現(xiàn)行學術體例多少有所冒犯的敘述文體未必適合年輕人模仿,但其“展現(xiàn)‘歷史’的多面性和復雜性”的努力,恰可見證歷史化的真正本質(zhì)之所在:“對過去的每個時期都必須按其本身來理解,而不能按外在于它的標準來評判?!?7

三、“最具主體性的結(jié)合方式”

讀洪先生的自述、訪談材料,給人一個深刻印象是,洪先生不大在意自我形象的塑造,也對自己與當代文學學科的關系缺乏明顯規(guī)劃。后者指的是,他關注文學制度問題、編寫文學史、考慮歷史化問題,似乎多是出于偶然機緣或臨時的棘手難題,并非參照學科發(fā)展的有意識的“科學”布局。然而,許多有規(guī)劃、有自我設計的學者在學科意義上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洪先生倒似是于無意中而成為當代文學學科不可繞過的學術人物。這就帶來一個疑惑:他為什么可以做到這一點,這其間是否存在可以為青年學人取法的一二經(jīng)驗?

在撰寫《中國當代文學報刊研究(1949—1976)》時,我也曾糾結(jié)過一個類似問題:為什么孫犁主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可以在那個特殊年代取得罕見成功,他與同時代那些失敗的主編有何不同?最后我的答案是四個字:無欲則剛。孫犁一生,以布衣始,亦以布衣終。洪先生的杰出貢獻,與這種“布衣人格”也有莫大關系。洪先生久居學術要地,然與權力不沾連,也不為聲名所累,始終保持了內(nèi)心的樸素與干凈,以及與時代距離適宜的作為思考者的真實的自我。當然,年輕時候的洪先生尚無那種“物物而不物于物”的境界,也曾是“一個很追求‘進步’的青年”,“但是黨總不要我”,“一直是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的那種身份”,然而時代逐漸改變了他,“‘六一八’(1966年6月18日北京大學發(fā)生的事件)”,“驚心動魄,也有恐懼的感覺”38。50多年后,他如是描述當年的感受:

前些年讀到米蘭·昆德拉的《相遇》……里面有一段話印象很深。他大意說,歷史的加速前進深深改變了個體的存在;過去的幾個世紀,比如18、19世紀,個體的存在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歷史時期里進行,所以顯得很漫長,現(xiàn)在卻要橫跨兩個時期,有時還更多。他說:“歷史奔跑,逃離人類,導致生命的連續(xù)性與一致性四分五裂?!边@確實是我們許多人的感受。39

這種“四分五裂”的生存感受,導致了洪先生對總體性歷史的不安與懷疑。等到1980年代開啟,他已習慣以距離來處理自己與時代的關系:“距離感就是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開始)我覺得我這個是性格方面一個弱點的表現(xiàn)。后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它好像還是一個‘優(yōu)點’,我就慢慢有意識地跟潮流保持一定的距離”40。這種距離感既相對于曾經(jīng)的革命年代,更相對于“黃金的八十年代”和今天。在《1956:百花時代》一書里,他表示:“現(xiàn)在的評述者已擁有了‘時間上’的優(yōu)勢,但我們不見得就一定有情感上的、品格上的、精神高度上的優(yōu)勢。歷史過程、包括人的心靈狀況,并不一定呈現(xiàn)為發(fā)展、進步的形態(tài)。”41這與很多學者“‘自戀式’的態(tài)度,對個人經(jīng)驗不加反省的濫用”42、不假思索地以為自己比前人更接近真相、真理的態(tài)度大為殊異:“(我)對自己究竟是否有能力、而且是否有資格對同時代人和前輩做出評判,越來越?jīng)]有信心”,“我越來越不相信‘時間神話’,那種‘新時期’、‘新紀元’的意識越來越淡薄”43。

這種疏淡、充滿距離感的心態(tài),使洪先生既基本接受新啟蒙主義關于個人主體以及“文學性”的概念,又對之有所距離,并不完全信從新啟蒙所給出的歷史判斷?!吨袊敶膶W史》反本質(zhì)主義敘述所反的“本質(zhì)”,主要就是“新啟蒙”的概念和立場。知識考古學與建構史觀也由此構就洪先生觀察文學史的方法。而且,與持批評意見的青年學生的接觸(有學生在課堂上批評洪先生“右”),也使他愿意在“本質(zhì)”之外接納更多的差異性的聲音。霍布斯鮑姆曾援引意大利作家李威的話說:“我們僥幸能活過集中營的這些人,其實并不是真正的見證人”,“我們其實并未陷落地獄底層。那些真正掉入底層的人”,“不是沒能生還,就是從此啞口無言”44。對此,洪先生深為感懷。而且,由于多次下鄉(xiāng),他對知識分子自身的局限看得較為清楚:“有條件發(fā)言的人”,“可以時刻意識到敘述者自身身份和處境上的限度,他的局限性,并細心了解、發(fā)現(xiàn)另外的意見”45。

不過,懷疑、猶豫不決、多有“不自信情緒”46,是否意味著洪子誠面對時代“洪流”無法找到確定的自己呢?當然不是。否則,所謂“老吏斷獄”又以何而斷呢?這個“自己”在洪先生,即是與古典音樂、與俄羅斯小說相遇的那個文藝青年洪子誠。多少時光流逝,但《讀作品記》真切地記錄了一個青年靈魂的悸動。譬如,拉赫瑪尼諾夫的《C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令他沉浸其中,“相對于柴可夫斯基的哀戚,甚至近乎絕望、破碎來,它的憂郁、悲苦中有著更多的甜蜜、溫暖以至輝煌”,“旋律酷似俄羅斯春汛不斷泛出地面的湖水”47。又譬如,“與契訶夫相遇不一定就一見鐘情,可一旦邂逅并繼續(xù)交往,他的那些樸素、節(jié)制、幽默、憂郁,也對未來滿懷朦朧想象的文字,很可能就難以忘懷”48。是這樣憂郁、遼闊而深邃的俄羅斯文化,滋養(yǎng)了新中國最初的一代高素養(yǎng)的年輕人。洪先生從這些舊俄偉大靈魂里養(yǎng)就的,不單是“他終生保持”的“趣味的純潔”49,也有對自己的認定。他對契訶夫的一段描述,怎么看,都像是在講述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和態(tài)度:

他暴露事物的多面性,包括前景……思想捕捉各種經(jīng)驗與對象,而未有意將他們?nèi)谌牖蚺懦庥谀撤N始終不變、無所不包的一元識見之中。他不是那種抽象觀念、超驗之物的愛好者,他偏愛的,是具體的日常經(jīng)驗和可證之物。他為這個越來越清晰化,日漸趨向簡單的世界,開拓小塊的“灰色地帶”,并把這種“灰色”確立為一種美感形式。50

這其實可以理解為洪先生所選擇的與時代“最具主體性的結(jié)合方式”:它一方面面向時代的“洪流”,但又并不“將自己無保留地交付某種方向、立場、陣線”,另一方面卻又不落入徹底的懷疑主義,而力求找到“穩(wěn)定、可靠、值得信賴的事物”,“比如,那些本原性的、樸素、日常、簡單的事物和觀念——猶如那躲避一切名稱的鼠曲草,‘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你的靜默’”,并以之為根基“形成自己的思維構造和行為方式”51。可以說,洪先生內(nèi)心里住著一顆寂寞、廣大而豐富的靈魂。它是洪先生能夠不被時代裹挾、“自尋蹊徑”、最終推動當代文學學科研究范式轉(zhuǎn)變的秘密所在。

不過,這種“最具主體性的結(jié)合方式”在某種意義上也劃定了洪先生研究的邊界。這指的是,他被俄羅斯文化滋養(yǎng)的靈魂與他的研究對象中國左翼—社會主義文藝之間存在深深的裂縫。對此,他多次提及:“研究當代文學史特別痛苦,那么多枯燥無味,沒有個人性情的社論、報告、長篇文章,不少當代作品怎么咀嚼也索然寡味”52,“我對當代文學并不很喜歡……我覺得自己讀當代文學很多材料開始都是硬著頭皮苦讀的”53,“我對《創(chuàng)業(yè)史》和《平凡的世界》,說老實話,并不是太喜歡”,“《平凡的世界》在我國好幾所著名大學的學生中,都名列前十之內(nèi)。這讓我很感慨,不大明白是應該高興還是悲哀”54。每每讀到這樣的文字,我都會感到某種莫名的憂傷,似乎洪先生的學術生涯帶有某種悲劇的意味,好像他是被時代誤擲在一片他并不喜歡的土地上。我與洪先生接觸甚少,不知這種感受是否貼合事實,但可以肯定的是,洪先生不止一次提及“‘左翼’、‘革命’的文學的出現(xiàn)有它的合理性,也曾具有活躍的創(chuàng)新力量”55。本來,歷史化方法有利于研究者更準確地把握對象自身的邏輯,但洪先生理解的歷史化或真正的“‘歷史批評’的方法”,主要是“通過從對象內(nèi)部把握它來達到否定它的目的”56,他更傾心的是揭示左翼—社會主義文藝的復雜性。當然,這并不能理解為研究的缺陷,其背后橫亙著一個新的“學科性問題”。

【注釋】

①④131621242930343639404951525354洪子誠:《訪談與對話》,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第188、58、128-129、153、103、65、128、97、11、11、22、132、180、248、149、129、144-145頁。

②葉燮、薛雪、沈德潛:《原詩 一瓢詩話 說詩晬語》,霍松林、杜維沫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第7頁。

③⑥⑨⑩洪子誠:《當代的文學制度問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第2期。

⑤20佛克馬、蟻布思:《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俞國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第113、49頁。

⑦大衛(wèi)·克羅圖、威廉·霍伊尼斯:《媒介·社會:產(chǎn)業(yè)、形象與受眾》(第3版),邱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第40頁。

⑧111219272845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第4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第281、276、276、22、130、63-64、39頁。

14格雷姆·特納:《電影作為社會實踐》,高紅巖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第180頁。

15錢理群:《讀洪子誠〈當代文學史〉后》,《文學評論》2000年第1期。

17陳劍暉:《當代文學學科建構與文學史寫作》,《文學評論》2018年第4期。

18程光煒:《更復雜地回到當代文學史中去》,《文學評論》2000年第1期。

22384346賀桂梅:《穿越當代的文學史寫作——洪子誠教授訪談錄》,《文藝研究》2010年第6期。

23羅杰·西爾弗斯通:《電視與日常生活》,陶慶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第210頁。

25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第321頁。

26洪子誠與陳培浩郵件通信,見陳培浩:《文學史寫作與90年代的知識轉(zhuǎn)型——以洪子誠的研究為例》,《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

31辛搏文、洪子誠:《用思想穿透史料——洪子誠訪談》,《長江文藝評論》2020年第1期。

32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楊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第56頁。

33洪子誠:《〈材料與注釋·自序〉的幾點補充》,《文藝爭鳴》2017年第3期。

35洪子誠:《材料與注釋·自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37列奧·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劉鋒譯,華夏出版社,2012,第20頁。

41洪子誠:《1956:百花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第3頁。

425055洪子誠:《閱讀經(jīng)驗》,臺灣人間出版社,2015,第9、70、14頁。

44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上冊,鄭明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第1-2頁。

47洪子誠:《讀作品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第187頁。

48洪子誠:《“‘有神’與‘無神’之間,隔著廣大的空間”》,《讀書》2022年第8期。

56洪子誠、吳丹鴻:《文本之間:“好作品”的標準與邊界——洪子誠先生訪談錄》,《文藝論壇》2023年第1期。

(張均,中山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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