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國以來殿本的收藏、出版與研究考述

【摘要】晚清民國時期殿本逐漸從深宮之中流散出來，成為收藏家們著力購藏的對象，也造就了陶湘等一批著名的殿本藏家。晚清時期殿本的大規模石印，改變了原先有限的流播方式，使其化身千百。北京故宮是殿本的發源地，亦為殿本陳設、存藏的最重要處所。故宮展開了館藏殿本的全面清理工作，對殿本進行系統陳列、閱覽、編目和出版，相繼刊行了《故宮所藏殿板書目》《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等殿本目錄，成績卓著。陶湘則是民國時期收藏、整理和研究殿本的代表性人物，主持了故宮殿本圖書編訂工作，編訂了《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等書目，還撰寫了詳細考述殿本源流的《清代殿版書始末記》，其對殿本整理、保護、收藏、流通利用的理念和實踐至今仍具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晚清民國 殿本 出版 研究 《清代殿版書始末記》

武英殿修書處設立于康熙十九年（1680）十一月，運轉前后歷經九朝，延續了二百余年。明代以宦官編刊書籍，質量低劣，差錯百出。清代武英殿修書處任用翰林詞臣、博學之士負責殿本的編纂和校勘工作，質量與明代相比有天壤之別。武英殿修書處刊印的殿本數量達六百余種，以精校、精刊著稱于世。近代版本學家葉德輝對殿本評價頗高：“當時館臣校刊，多據宋刻善本，又處分頗嚴，故訛誤遂少。”葉德輝：《書林清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34頁。】

隨著清王朝的覆亡，殿本從原來清廷的御用書物轉而成為國家文物，甚至被視為“古物”，經由公藏機構和個人的整理、出版和傳布，被賦予傳承“國粹”的文化功能，例如民國時期的教育部曾草擬禁運須知，把殿本與宋元明刊本、《永樂大典》等視為“文物”，禁運國外：“甲：宋元明各朝刊本。乙：清代刊行之各種殿本及善本。……《永樂大典》及《四庫全書》。”【《申報》1930年7月24日，第9版。】殿本的編目整理也有“保存文物”的內涵，殿本不再只是昔日清帝的御用之物，其由封建王朝文化事業的榮耀象征，轉化為全民共享的歷史資源。本文擬在爬梳文獻檔案的基礎上，系統考察晚清民國以來殿本的收藏、出版、整理和研究歷程，同時分別以故宮博物院和陶湘作為其中卓有成績的代表進行探討，“重尋”時代巨變中的殿本流播之路。

一、晚清時期殿本的收藏與出版

清代武英殿修書處刊刻的殿本雖然通過頒賜等方式流通于世，但由于其頒賜對象主要是王公貴族、督撫大臣以及書院、學校等，流通較為有限，大量的原版初印殿本仍貯存于深宮內院，尋常人難以窺見。清人劉文淇感慨道：“殿本《舊唐書》列于二十四史之內，坊肆間罕有單行者，寒素之家購求匪易，而聞版久亡，其書尤為難覓。”【〔清〕劉文淇：《青溪舊屋集》卷五，清光緒九年刻本。】晚清民國以后，大量原藏內府的殿本逐漸散出，成為藏書家紛紛著力購求的對象，如晚清名臣曾國藩尤其喜好收藏殿本中的初印本，其在致友人書信中多次委托代購殿本，并不惜代價。咸豐八年（1858），他致信藏書家袁芳瑛謂：“尊處廣搜群籍，如遇有殿板諸善本，及國朝名家所刊之書，凡初印者概祈為我收買。惟《佩文韻府》《淵鑒類函》等向非所好，不必購之。此外殿板書初印者，多可取也。其價銀若干，覓便寄呈。”【〔清〕曾國藩：《曾國藩文集》卷六《與袁漱六》，九州圖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773頁。】咸豐十年（1860）又致信劉星房，委托其在江西代購殿本初印者：“敝處書籍太少，江西如有殿板初印《廿四史》，敬求代為購買，雖重價不惜也。如不能得全書，即購得零種，或一史、二史、三五史、十余史，皆可。總以初印為佳，后印者則不足取。國朝刻書遠勝前代，殿板如《十三經》《二十四史》《全唐詩》《圖書集成》《五經萃寶》《書畫譜》之類，凡初印者，無不精雅絕倫。……如遇前項書，有初印者，敬求代為購買。弟眼非善本書不耐看也。”【〔清〕曾國藩：《曾國藩文集》卷十一《致劉星房》，九州圖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850頁。】在曾國藩看來，殿本初印者即為“善本書”，即便不得全書，購得零種亦可。

繆荃孫亦嗜好收藏殿本，尤其是武英殿聚珍版書。1910年孫毓修致信繆荃孫：“有人來求售……殿本《廿四史》（黃紙，價四百兩）、聚珍版《叢書》（黃紙，二百兩），書極完好，未知果值若干也？上年王鶴琴所說之桃花紙《廿四史》，已為盛杏公購去。”【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一卷《書信》，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534頁。】繆荃孫答復：“殿版《二十四史》黃紙四百金太昂，三百金似可購（記得有數種重修者不佳，請查明）；聚珍版叢書如系武英殿原板且完全者，索價二百金不算過昂，若不完全而能有多種可以配補去年所購者，亦可諧價購入。”【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一卷《書信》，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535頁。】1911年，繆荃孫再次致信孫毓修：“本館圖書館《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所缺各種，請速即查明，詳開一單，限初七日必須寄到杭州，千萬千萬。因弟處缺書小本，與兄續寄北京一單不符，一有‘能改齋漫錄’之名，一則無之。究不知此書有否，無從臆斷也。”【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一卷《書信》，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542頁。】繆荃孫在民國初年購得一套武英殿聚珍版書，得償所愿。

殿本收藏畢竟只是個別收藏家的雅好。晚清時期，隨著西方新式印刷設備和技術的輸入，相繼產生了一批鉛印、石印書局。較為著名的是1876年創辦的點石齋石印書局和1881年成立于上海的同文書局，這些書局均將眼光投向了殿本書籍，認為“殿本流傳甚罕，購求不易”【《西清古鑒招股啟》，《申報》1888年8月8日，第10版。】，且殿本具有巨大價值，有必要大量石印，以廣流傳。

創辦于1876年的點石齋石印書局是清末最早使用石印技術的出版機構，總部位于上海。點石齋石印書局首先以照相縮印技術翻印木刻古籍，如縮印殿版《康熙字典》。1909年，在點石齋石印書局基礎上成立的集成圖書公司，是當時上海鉛、石印全備的最大印刷機構。點石齋石印書局在數十年間石印了《古今圖書集成》《佩文韻府》《子史精華》《康熙字典》《淵鑒類函》等數十種殿本。根據《申報》的報道，點石齋石印書局曾多次求購殿本原版，作為石印底本。如1882年10月12日，該書局在《申報》發布《訪購淵鑒類函》：“本館現欲購《淵鑒類函》一部，務須殿版初印，更須潔白棉紙，如藏書家有此書，可讓祈先將樣本寄示。”【《訪購淵鑒類函》，《申報》1882年10月12日，第1版。】1885年1月27日，點石齋主人《訪購殿板康熙字典啟》稱：“本齋創行石印書籍以來，荷蒙海內君子同聲許可，年來精益求精，故消售之數日益加廣。現因需用《康熙字典》一書，藏書家如有殿板初印，紙張潔白，字畫深黑，愿從割愛者，務請寄至上海點石齋，或議值，或酬書，均無不可。尚祈不吝賜教為幸。”【《訪購殿板康熙字典啟》，《申報》1885年1月27日，第1版。】1902年1月25日《申報》又刊載了《訪求殿板九通啟》：“九通全書除武英殿本外，祇有浙江局刻，今各家仿印九通，皆以浙局所刻為本，即本局鉛鑄，亦本浙刻。茲已陸續付之剞劂，詳加校書，始知浙刻本訛漏甚多，經局中所延各名宿匡謬正俗，悉心厘剔，然尚恐留遺憾貽誤學人。蓋前三通尚有別本可稽，續三通與皇朝三通，非得殿板原印本無以折衷。夫體國經世之書將以沾溉藝林，表明憲典，大雅君子宜樂成人之美，敢告海內藏書家，如允以殿板九通，嘉惠士林，慨然賜假，敬當庋之凈幾奉為鴻寶。”【《申報》1902年1月25日，第1版。】

點石齋石印書局連續登載廣告，訪求《淵鑒類函》《康熙字典》以及“九通”等殿本原版，一方面說明其敏銳地把握了民眾對殿本的巨大需求；另一方面，通過這樣的方式，對殿本價值也起到一種正面的宣傳效果。獲得殿本原版后，點石齋石印書局即以當時最為先進的石印技術進行排版印刷，亦通過《申報》刊登廣告，大量售賣，如1883年4月19日《申報》刊登了點石齋主人《新印子史精華出售》：“《子史精華》一書，向惟大版，計坊間出售者，每部訂為四十八本，卷軼繁重，攜帶不便。本齋現出重價購到殿版初印者，用石印照相法，縮成兩厚本，而字跡仍然清晰可玩，天地頭格外放寬，部面均用綢綾外，加細木套板，準于三月十六日出書，每部價洋兩圓。”【《新印子史精華出售》，《申報》1883年4月19日，第1版。】同年10月3日刊登《淵鑒類函出售》：“本齋石印《佩文韻府》，既為海內士林所珍賞，今又不惜重價，購得初印殿版《淵鑒類函》，縮為石印，匯訂十冊，校核則慎之又慎，摹印更精益求精，毫發無遺，須眉畢現。……考古家各置一編，昕夕欣賞，其有裨于藝文者豈淺鮮哉。茲準于九月初十日出書，每部十一元售。”【《淵鑒類函出售》，《申報》1883年10月3日，第1版。】推銷殿本《淵鑒類函》可謂不遺余力。

1885年9月14日，《申報》刊登點石齋主人《石印文獻通考出售》：“馬端臨著述《文獻通考》，其書與唐杜佑《通典》相為出入。……乾隆戊辰重刊于武英殿，經天語褒美，謂考核精審，持論卓正莫于《通考》之一書、而草茅好學之士群然知所折衷，奉為至寶。惜簡帙繁多，價值昂貴，寒士未易購取。本齋特出巨金，覓得殿板初印本，請善作宋體字者，一律寫直行。校對則覆之再覆，期于一字無錯；字形則放而又放，期于一目了然。而行間疏落，天頭寬長，展玩一通，已覺愛不忍釋。”【《石印文獻通考出售》，《申報》1885年9月14日，第1版。】同年10月28月《申報》刊登《開印佩文韻府》廣告：“《佩文韻府》一書刊于康熙五十年，囊括古今，綢羅巨細，詢韻學之大成，文章之林府也。原書卷帙繁重，且輾轉翻刻，字畫模糊，亥豕魯魚，層見迭出，好古者病之。本局購得初印殿本，精描細校，付諸石印。其書式字樣與本局所印《康熙字典》無異，而紙墨精妙，更有過之無不及。茲已開印，不日可以吿成。擬分裝五十本，每部價洋四十四元。”【《開印佩文韻府》，《申報》1885年10月28日，第9版。】

從以上四則殿本售賣廣告看，在短短的兩三年間，點石齋石印書局就已以殿本為底本，石印了《佩文韻府》《子史精華》《康熙字典》《淵鑒類函》等書，這些書多是類書和字典，符合民眾的日常所需，也說明日用類殿本最受市場歡迎。書局刊登銷售廣告時對殿本頗多溢美之詞，諸如考核精審、類書之大觀等。

點石齋石印書局石印殿本中，影響最大的是《古今圖書集成》。1878年8月23日，《申報》頭版刊登了《訪購〈圖書集成〉》的一則告白，為出版《集成》尋找底本：“本館今欲購取《圖書集成》一部，如海內藏家有愿出售者望即信致示明價銀若干，惟書須完好不可有缺卷頁、霉爛等弊。設或之則乞先行從市示明何卷殘缺，何頁霉爛，以憑酌奪。緣是書卷帙浩繁，免致輾轉往返空費川資耳。”【本館告白：《訪購〈圖書集成〉》，《申報》1878年8月23日，第1版。】五年后，《申報》頭版刊登啟事，稱購得“紙色光潔，并無缺張脫卷”的銅版《集成》一部【點石齋主人啟：《購到〈古今圖書集成〉》，《申報》1883年6月24日，第1版。 】。1883年6月2日，《申報》正式發布了點石齋主人的《招股縮印圖書集成啟》。啟文說明，自五月初一起，擬募1500股，每股150兩，3年繳清。啟文還提到，將采用“照相石印之法”縮印《集成》，預計三年售完。最后費時四年，于1888年印成。該版采用3號扁體鉛活字，繪圖部分用石印，以連史紙印成。該版細黑口，單框，只有上魚尾，魚尾下小字印出匯編、典、卷、部、項目、頁數。每部1620冊，目錄8冊。此次共印1500部，廣泛發行海內外。

1881年成立于上海的同文書局，是繼點石齋石印書局之后成立的一家著名的私營石印出版機構，是由中國人自己集資創辦的第一家石印書局，石印殿本也是該書局的一大特色。至光緒十一年（1885），先后共印出《康熙字典》《子史精華》《御批通鑒輯覽》《佩文齋書畫譜》等。其中以石印殿本《二十四史》和《古今圖書集成》影響最大。1883年7月16日《申報》刊登《同文書局石印廿四史啟》，啟文揭示殿本《二十四史》的突出價值：“自汲古閣十七史之刻，后世據為善本，然于南北二史、唐書、舊五代史、遼金二史付之闕如，而國朝所修明史卷帙繁富，外間向無單行本，大率以橫云山人明史稿備數。故欲窺全史者，非殿版不可，而殿版又非乾隆初印不可，蓋重修晚出之本，往往漸失其具，不足貴也。道光以前，累世承平，人文蔚起，通都大邑必有皮藏全史，以備大雅觀摩者，兵燹而后，斯文浩刧，志學之士，欲求全史而讀之，蓋有登天之嘆焉。”繼而說明該局以二千八百五十金購得乾隆初印開花紙《二十四史》一部五百余本，“不敢私為己有，愿與同好共之。擬用石印，較原版略縮本，數則仍其舊，如有愿得是書者，預交英洋一百元，掣取收條，俟出書后挨號給全史一部，限以一千部為止”【《同文書局石印廿四史啟》，《申報》1883年7月16日，第5版。】。

1890年，光緒帝下令石印《古今圖書集成》，即由上海同文書局承辦，于1894年完成，對銅版字跡修飾描潤，照相石印101部，每部5044冊。此版本第一次新增了《考證》二十四卷，是為《集成》第三次印刷，該版稱為“同文本”或“描潤本”。根據相關檔案，石印本《集成》發放至各省學堂，供學子觀覽。從光緒二十八年（1902）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有頒發檔案記錄的就包括江西省、山西省、順天中學堂、京師工藝局、五城學堂、大學堂、商務部實業學堂、京師法律學堂、高等巡警學堂、憲政編查館、中國研究會、外務部及儲才館、大理院等。除此之外，《集成》還頒發至海外，檳榔嶼中華學校和中國學會等國外教育機構也獲頒該書。

總之，晚清時期殿本大規模翻印，不僅開啟了采用石印技術而非傳統的雕版印刷出版殿本的新階段，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殿本有限流通的狀況，使殿本的影響大大擴展了。可以說，殿本在近代獲得了人們的普遍稱贊，與晚清時期的出版狀況有很大關系。進入民國以后，殿本的公私收藏、整理、出版狀況又是怎樣的呢？下文分別以故宮博物院和陶湘為典型代表加以梳理。

二、故宮博物院對殿本的整理和研究

北京故宮博物院是殿本的發源地，又是殿本陳設、存藏的最重要處所。民國改元后，如何收藏、整理殿本成為故宮管理者相當重視的問題。1914年，北洋政府設立古物陳列所。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后，籌建了古物館、圖書館和總務處。施廷鏞所撰《故宮圖書記》對故宮圖書館的成立和人事安排等有詳細記述：“鼎革以還，北京禁垣自保和殿后仍屬清室，逮至十三年十一月五日，溥儀始行讓出，政府即擬訂條例，組織清室善后委員會，接收保管，并點查各宮殿物品，編號登記，以資稽考。同時籌辦故宮博物院，積極進行，于十四年雙十節舉行開幕典禮。……該院分圖書、古物兩館，圖書館復分圖書、文獻二部。館長為陳援庵氏垣，而以沈兼士氏、袁守和氏副之。宮中圖書所在多有，其藏書之所有專設者，如昭仁殿之貯《天祿琳瑯》，文淵閣之貯《四庫全書》，摛藻堂之貯《四庫全書薈要》等是也。此數處均在宮禁，昔日除宮監外，他人不獲涉足。”由此可知，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后，即設立了圖書館，分為圖書、文獻二部。館長為陳垣，沈兼士、袁同禮為副館長。圖書館的館址選定在壽安宮：“以上各處故宮圖書館擬作為圖書部分，以保遺跡。其不屬于專門收藏處所之書，遺跡其他散于各宮殿者，咸匯集壽安宮，是為總部。壽安宮在外東路，原為咸安宮舊址，乾隆辛未為祝皇太后六十萬壽而建，今則雜置樂器及零星用具等，實已成為庫房，無保存舊制之價值，遂辟東西樓上下為書庫，將來或以正殿為閱覽室，一俟經費有著，擬仿普通圖書館，公開閱覽。所有宮中善本書籍曾于雙十節提出百種，陳列于壽安宮東室，以資觀覽。”【施廷鏞：《故宮圖書記》，《圖書館學季刊》1926年第1卷第1期，第53、59頁。】1927年，故宮圖書館再度改組，據《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報道：“設古物館，圖書館及總務處。每館設館長一人，副館長二人，主任四人。……傅增湘為圖書館館長，袁同禮、許寶蘅為副館長。”【《故宮博物院改組》，《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1927年第3卷第3期，第20頁。】

1929年2月故宮圖書館再度改組新理事會。據時任副館長的袁同禮記載：“民國十八年二月改組新理事會，正式成立。三月國民政府委任本院理事莊思緘蘊寬先生為本館館長，袁守和同禮先生為副館長，就職后先后提出陳援庵（垣）、張庾樓（允亮）、陶蘭泉（湘）、朱遏先（希祖）、盧慎之（弼）、余季（嘉錫）、洪范五（有豐）、趙斐云（萬里）、劉衡如（國鈞）、朱海濱（師轍）諸先生為專門委員，由院延聘，凡關于專門學術之事，咸由專門委員會決定施行。”【袁同禮：《北平故宮博物院圖書館概況》，《圖書館學季刊》1930年第4卷第2期，第150頁。】

需要指出的是，不少研究者認為莊蘊寬先生曾任故宮圖書館館長，實際上并未到任。《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曾報道：“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近以該院圖書館正館長莊蘊寬因事暫難到任，不便久懸，特聘江瀚代理。該院接易院長電知后，特于三月十六日開會歡迎。是日上午十時開會。”【《故宮圖書館之代理館長》，《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1930年第5卷第5期，第37頁。】此次成立的圖書館新理事會，除了館長等人事變動外，最突出的是聘請了專門委員，“凡關于專門學術之事，咸由專門委員會決定施行”。由此緣由，包括殿本專家陶湘在內的一批著名專家學者被禮聘至圖書館，參與故宮圖書的整理、編目和出版工作。

當時圖書館人員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著手將各宮殿所藏殿本、善本等移藏壽安宮內。1927年任故宮圖書館館長的傅增湘在《故宮殿本書庫目錄跋》中稱：“余于乙丑歲領故宮圖書館事，時方畫定壽安宮為館址，盡移宮中藏書庋其中，樓上下四十八楹，標甲乙丙丁四庫，而殿本之書，別萃一室。”【傅增湘：《故宮殿本書庫目錄跋》，《國聞周報》1933年第10卷第34期，第347頁。】1930年袁同禮《北平故宮博物院圖書館概況》謂：“本館成立之始，即以外西館之壽安宮為館址……自本館成立以來，即以東廡為善本庫，西廡為辦公室。內院南殿為春禧殿，北殿為壽安宮，左右延樓回抱相屬。今添置玻璃，改作書庫。東樓上下排列經史二部，西樓排列子集二部，北殿則辟為殿本書庫，南殿西屋為滿文書庫。”那么圖書館所藏殿本等古籍數量有多少呢？《北平故宮博物院圖書館概況》一文介紹：

殿本書庫共七百九十八部，一萬七千三百四十八冊又開化紙《圖書集成》一部，五千零一十九冊。（本庫專收欽定書，以宮史及續宮史所著錄者為范圍，其刊刻在續宮史以后者，如系欽定書，亦一律收入，每種只選一部）……經部書庫共八百零七部，一萬七百零九冊，又重復書七百四十四部，五千五百一十九冊。……史部書庫共一千六百零三部，四萬零五百零七冊，又重復書四百八十六部，六千一百零四十冊。……子部書庫共一千六百零一部，一萬六千六百五十九冊，又殿本竹紙《圖書集成》一部。……集部書庫共一千七百一十五部，二萬零四十冊，又叢書九十部，四千八百二冊，又重復書四百六十六部，九千四百六十二冊。……滿文書庫共三百零七部，九千二百一十三冊。【袁同禮：《北平故宮博物院圖書館概況》，《圖書館學季刊》1930年第4卷第2期，第150—152頁。】

以上是1930年的統計情況，彼時各處宮殿之書尚未提竣。至1932年，故宮圖書館收藏有古籍二十八萬七千六百九十五冊，分類庋藏十三書庫，各庫編有書目。容媛《故宮圖書館近況》稱：“自該館成立后，即以東廡為善本書庫，西廡為閱書室。內院南殿為春禧殿，北殿為壽安宮……東樓上下排列經史二部及志書，西樓上下排列子集二部及叢書，北樓則辟為殿本書庫，南殿西屋辟為滿文書庫。……殿本書庫共藏殿本書八百零六部，二萬五千零六十冊。又殿版開化紙《圖書集成》一部，五百零一十九冊（內缺一冊）。殿版竹紙《圖書集成》一部，五千零一十七冊（內缺三冊）。滿文書庫共有滿文書三百六十二部，一萬二千八百四十三冊，內有精寫本《御制五體清文鑒》一部三十六冊，為海內極罕見之書。”【容媛：《故宮圖書館近況》，《燕京學報》1932年第11期，第234—238頁。】

故宮圖書館以編目為重點對殿本逐步開展整理工作。江瀚就職館長后強調：“至于圖書館事業，以編目為準則，因各宮殿中所有各種書籍尚未提竣，俟提竣后，即加緊工作編目。”【《故宮圖書館之代理館長》，《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1930年第5卷第5期，第37頁。】在具體施行過程中，對不同種類書籍采取區別處理的方式：“文淵閣之《四庫全書》及摛藻堂之《四庫全書薈要》，皆保存保持原狀，不予更動，散在其他各宮殿之圖書，俱集中于壽安宮，分類移送編目。”對于殿本書庫，暫以宮史及續宮史所定編次為范圍。“各庫書目之編制，大致均已就緒，其屬于善本者，則由專門委員會張庾樓校正；屬于殿本者，則由專門委員陶蘭泉增訂體例。”【容媛：《故宮圖書館近況》，《燕京學報》1932年第11期，第234—238頁。】

1934年5月，袁同禮任圖書館館長，沈兼士改任文獻館館長。1935年5月，故宮博物院在太廟內設立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分館。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北京故宮博物院決定文物南遷，圖書館館藏圖書從1933年開始南遷。根據《北平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南遷書籍清冊》著錄，當時分五批裝箱起運，共計一千四百一十五箱。其中第一批包括殿本《圖書集成》568箱，明刻本、清殿本、官刻本34箱；第三批包括皇極殿《圖書集成》2箱，武英殿聚珍版書籍、古香齋十種6箱；第四批包括乾清宮《圖書集成》26箱；第五批包括清殿本及內府鈔本119箱，滿蒙文書23箱【《北平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南遷書籍清冊》，故宮博物院圖書館1933年鉛印本。】。每批裝箱都包括了《圖書集成》《武英殿聚珍版書》等殿本。

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后，故宮博物院職能機構仍設古物館、圖書館、文獻館和總務處。袁同禮繼續任圖書館館長。1948年12月2日，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開始分批向臺灣運送文物，共運三批，古物一千四百三十四箱，圖書一千三百三十四箱。原在北京故宮的殿本從此分隔北京、臺北兩處。

故宮圖書館對于殿本所開展的工作主要包括編目、出版、陳列和研究等。

首先，陳列和閱覽。民國時期故宮圖書館設立專門展室，舉辦各種陳列，先后開展了多次館藏殿本的專題陳列展覽，如昭仁殿開展的“清代御制詩文集及歷朝圣訓陳列”，在乾清宮、咸福宮進行的“清代名人及乾隆寫本佛經和殿本、抄本書籍陳列”等。1931年，故宮圖書館整理圖書初步告竣，即設立閱覽室，供學界查閱館藏圖書。1931年《圖書館增刊》載有故宮圖書館開放閱覽啟事：“頃接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函，開本館圖書現已整理就緒，所有閱覽簡章亦經次第公布，茲為便利讀者研究起見，特奉上閱覽券十張，即希貴館主任簽名蓋章介紹，以便來館閱覽。”【《啟事》，《圖書館增刊》1931年第168期。】北京各高校也發布了公告，歡迎師生前往查閱古籍。《北京大學日刊》載：“圖書部布告：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現已開放，凡本校國文系及史學系四年級學生欲往閱覽者，可持入學證，向典書科領取閱覽券。”【《北京大學日刊》1931年第2640期。】

其次，編目和出版。1929年5月，圖書館成立了專門委員會，委員包括陳垣、張允亮、陶湘、朱希祖、余嘉錫等。至1931年，除設館長、副館長、科長、科員、辦事員和書記外，陸續聘請到的專門委員有劉國鈞、盧弼、朱希祖、江瀚、朱師轍、余嘉錫、洪有豐、袁同禮、張允亮、陳垣、陶湘、趙萬里等先生。整理、編目工作皆由專門委員會決定實施，并給予特別指導，為館藏古籍的整理、陳列做出了重要貢獻。圖書館以專家委員會為強大后盾，逐步開展了大量的編目工作。

1931年3月，故宮在神武門外東連房設立印刷所，可用珂羅版、凹版、銅版、石印、鉛印等技術印刷書籍，先后整理出版了《掌故叢編》《故宮周刊》《故宮》等一大批刊物和相關館藏典籍、檔案。故宮出版物不僅印制水平極高，且公布了大量殿本書影和研究成果，可以說在相當程度上推動了殿本的整理和研究工作。

其一，整理出版殿本書目。出版了《故宮善本書影初編》《故宮善本書目》《故宮所藏殿本書目》《故宮普通書目》《摛藻堂四庫薈要目》《故宮方志目》《滿文書籍聯合目錄》等。據1933年出版的《故宮博物院工作報告》載：“已編成之《善本書目》《殿本書目》《普通書目》業已校印。……排印《殿本書目》每部一冊，排印《殿本書庫現存目》每部三冊，排印《滿文書籍聯合目錄》每部一冊，排印《普通書目》每部三冊，排印《善本書目》每部一冊。”【《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圖書館民國二十二年度工作報告》，故宮博物院圖書館1933年鉛印本。】

1933年3月，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出版了《故宮所藏殿板書目》，分為五卷，即經、史、子、集及聚珍版、古香齋，分別注記撰者、版本、冊數等項【《故宮所藏殿板書目》，故宮博物院圖書館1933年鉛印本。】。

1933年5月，出版了南遷后的殿本書庫目錄重編本《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共三卷，附錄一卷，分為上、中、下三冊，收錄圖書四百九十余種【陶湘編：《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故宮博物院圖書館1933年鉛印本。】。這一書目所收錄的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殿本，而是廣義上的內府本。其依據《宮史》《續宮史》，著錄書名、卷數、刊年和冊數，收錄范圍是：“至御制、欽定以及呈覽諸書，凡刻本、寫本、抄本、銅版、聚珍、石印、鉛印等（石印、鉛印除官書外，均以奏準為限），但與內廷有關者，均歸之為殿本書庫，即武英殿庫之遺意也。編茲書目，一以殿本書庫之有無為斷，名曰《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以備覽者參稽。”傅增湘曾發表《故宮殿本書庫目錄跋》，高度評價故宮整理殿本目錄的成績：

自文淵閣摛藻堂而外，舉三殿六宮、御園書房珍藏陳設之書，錦帙牙簽，以千萬計，咸聚此連棟之中，而規模因之大備。【傅增湘：《故宮殿本書庫目錄跋》，《國聞周報》1933年第10卷第34期，第347頁。】

1934年，出版《故宮普通書目》。分為經、史、子、集、叢五部四十七類，計九千四百余種。每書著錄卷數、撰者姓名、朝代，其中也包括了部分殿本。

同時，還校印出版了多種重要殿本。如據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殿本校印了《明史本紀二十四卷附校刊異同錄》、據清咸豐年內府刻本校印了《啟禎野乘》十六卷、據清咸豐年內府刻本鉛印《總管內務府現行則例》二十卷以及影印乾隆年武英殿刻本《欽定河源紀略》三十六卷，等等。

其二，整理出版了有關殿本的相關報告。1924年成立的“辦理清室善后委員會”開展了點查清宮文物工作，陸續整理出版了《故宮物品點查報告》。“按中路、內東路、內西路、外東路、外西路、宮外各處分為六編，每編之下再以每一宮殿的物品號裝訂成冊，自乾清宮始，至清堂子止，每冊1殿至10余殿不等，總計28冊、94萬余個編號、117萬余件文物。”【朱賽虹：《故宮博物院出版事業的首度輝煌——民國時期出版綜論》，《故宮博物院院刊》2011年第1期。】

故宮在不同年度編制有不同的報告，如《北平故宮博物院工作報告》《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北平本院八年工作報告》《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工作報告》《故宮博物院文獻館工作報告》《北平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南遷書籍清冊》等，都及時披露了館藏殿本的整理、編目工作，以及殿本的貯存狀況和收藏數量等情況，是民眾了解殿本收藏和整理動態的一扇視窗。

其三，出版了連續性刊物，登載大量殿本書影和相關研究成果。這些刊物包括《故宮》《故宮周刊》《故宮旬刊》《故宮書畫集》《掌故叢編》《文獻叢編》《史料旬刊》《文獻特刊》《文獻專刊》《文獻論叢》《故宮博物院年刊》【朱賽虹：《故宮博物院出版事業的首度輝煌——民國時期出版綜論》，《故宮博物院院刊》2011年第1期。】，等等。

新中國成立后，故宮博物院在既有基礎上繼往開來，推動殿本的研究、整理、出版、陳列等工作又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北京故宮現存殿本數量和種類均冠蓋全國，《清代內府刻書目錄解題》一書著錄的滿漢文內府刻書就達六百八十種，三萬九千余冊，其中很大部分都是進呈和陳設殿本。北京故宮博物院2005年舉辦“盛世文治：清宮典籍文化展”，對以館藏殿本為代表的內府刻書進行了大型展覽，該展覽按照“武英各殿的格局，分為瑯函秘籍、典學治道、稽古右文、錦囊翠軸、佛道同輝、梨棗飄香等六個部分，對清宮典籍文化作了全面系統的介紹”【朱賽虹編：《盛世文治：清宮典籍文化》，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序言。】，其中涉及了殿本的刊刻、裝潢。2007年，故宮博物院繼續在武英殿舉辦了“天祿珍藏——清宮內府本三百年”大型展覽，選出內府刻本、抄本、寫本約180部，440余冊，展示了各個時期清代內府代表性作品。這次展覽，殿本是其中的核心部分。展覽后，相關圖錄《天祿珍藏——清宮內府本三百年》由紫禁城出版社出版，以直觀的方式公布給社會大眾。該圖錄前有鄭欣淼撰寫的《清內府本概說》、向斯撰寫的《明清內府本流傳宮外考》，對殿本及其他內府本的版本、源流、流通等方面予以概述【故宮博物院編：《天祿珍藏——清宮內府本三百年》，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版。】。2008年，故宮博物院又策劃了“盡善盡美——殿本精華展”，按照經籍舉要、史籍管窺、子集通覽、類叢選粹四個專題著錄了《日講四書解義》《欽定詩經傳說匯纂》《萬壽盛典初集》《御纂醫宗金鑒》《子史精華》等數十部殿本書影，同時每一部都有相應的中英文簡介【故宮博物院編：《盡善盡美：殿本精華》，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同年，舉辦“同文之盛——清宮藏少數民族文字辭書展”，是滿、蒙文辭書類殿本的一次重要展覽。北京故宮博物院一貫重視殿本的整理和研究工作，研究人員對殿本展開多方面的研究。2003年，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提出“故宮學”，明確殿本研究是“故宮學”研究的組成部分，還多次以“從武英殿修書處到故宮出版社”為題進行演講，對武英殿修書處的演變和研究價值進行闡述，把武英殿修書處視作“皇家出版社”。2007年和2014年，由故宮學研究所承辦先后召開了兩屆清宮典籍國際學術研究會，討論清宮殿本等內府書籍的典藏、傳播等情況【參見《天祿珍藏——清宮內府本三百年：第一屆清宮典籍國際學術研討會》，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有力推動了殿本的深入研究。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歷史的原因，大量殿本運送至臺北故宮博物院，1983年臺北故宮博物院所編《“國立”故宮博物院善本舊籍目錄》著錄殿本五百六十余種【臺北故宮博物院編：《“國立”故宮博物院善本舊籍目錄》，臺北故宮博物院1983年版。】。而據我國臺灣學者吳哲夫《清代殿本圖書》【吳哲夫：《清代殿本圖書》，臺北《故宮文物月刊》1985年第3卷第4期。】一文統計，該院收藏有殿本共計五萬三千一百九十八冊，大部分是初印精裝的珍本。他還在臺北《故宮文物月刊》上發表《武英殿本圖書》【吳哲夫：《武英殿本圖書》，臺北《故宮文物月刊》1998年第16卷第4期。】，詳細列出了臺灣典藏殿本的冊數：臺北故宮博物院五萬三千一百九十八冊，傅斯年圖書館四百二十三冊，臺北圖書館一千零四十一冊，臺灣大學圖書館三千四百七十四冊，臺灣師范大學圖書館一百七十一冊，東海大學圖書館四十九冊，堪稱目前為止對臺灣典藏殿本數量的最全面統計。臺北故宮博物院近年來多次舉辦殿本圖書的大型展覽。2007年的“皇城聚珍——清代殿本圖書特展”，分類展出大量館藏殿本，展覽后編纂了相關圖錄出版發行【吳璧雍編：《皇城聚珍——清代殿本圖書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07年版。】。此次展覽是外界難得一見的臺北故宮博物院典藏殿本的一次大規模集中展示。

三、陶湘與殿本的收藏、整理和研究

陶湘字蘭泉，號涉園，別號百川書屋、喜詠軒、托跋廛。原籍江蘇武進，長于浙江慈溪。生于清同治十年（1871），卒于民國二十九年（1940），享年七十歲。陶湘晚年自編《武進陶湘字蘭泉號涉園七十年記略》，自敘七十歲以前生平，可借以管窺其生平履歷和畢生成就。根據記略自述，陶湘出身于官宦之家，其父為慈溪縣典史，十歲時因大房二房人丁稀少，被過繼給任山東恩縣知縣的伯父，陶湘當年即隨之到山東恩縣讀書，自幼受到很好的教育。后投身實業，歷任京漢路北段養路處、機器處總辦，以及上海三新紗廠總辦、漢冶萍煤礦董事、北京交通銀行總行經理等職務【陶湘編：《武進陶湘字蘭泉號涉園七十年記略》，武進陶氏1939年鉛印本。】，晚年移居上海。陶湘是近代著名的目錄學家、藏書家和刻書家，尤深于版本目錄之學，著力輯著目錄書多種，如《欽定文淵閣四庫全書目錄》《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目錄》《內府寫本書目》《欽定校正補刻通志堂經解目錄》《石經萃寶藏宋版五經目錄》《明代內府經廠本書目》《武英殿聚珍版書目》等。陶湘酷好藏書，廣求精本善刻，清代殿本是其所藏珍貴典籍中的一大特色。

陶湘藏書始于光宣之際，與一些藏書家廣搜博采、見書即收的做法不同，陶湘一開始即注重專題收藏【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附錄二《涉園明本書目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100頁。】，尤為重視清代殿本的收藏。那么陶湘收藏殿本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他在民國二十五年（1936）所撰寫的《清代殿板書始末》中回憶道：“記予購求殿板書，起光緒十五年乙丑，訖民國十六年己巳，得百數十種，按代為次編目以存。其非夠得而內府尚存者，又內府寫本書之未發現者，均各編一目以附。又內府不存南北書賈求售而得，以及各書館照影石印者，低一格錄入，以示別。若聚珍板書、袖珍板書均殿板之一，別有端緒，略記始末，并編目以備考焉。”【陶湘：《清代殿板書始末記》，《書目叢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頁。】陶湘在這里清楚點明了其收藏殿本始自光緒十五年（1889），這一年陶湘才十八歲，可見陶湘留意殿本書籍甚久。至民國十六年（1927）的三十八年里，陶湘已經收藏殿本書“百數十種”，其弟編有《涉園藏殿版書目》一卷，謂：“（陶湘）自乙丑迄今四十年，凡得五百數十種，較之今內府所儲度越甚遠。”【陶湘藏、陶洙編：《涉園藏殿版書目》，李萬健、鄧詠秋編：《民國時期私家藏書目錄叢刊》第五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版。】這里所說的“五百數十種”數量相當可觀。清代殿本總數為六百余種，而陶湘以一人之力，歷經四十余年，所收藏的殿本幾乎可以媲美國內外公藏機構所藏。根據《涉園藏殿版書目》，陶湘收藏有一套完整的銅活字版《古今圖書集成》，該書只印刷了六十余部，到了民國年間更是損毀嚴重，陶湘能夠購藏一套，可見其收藏之富。

陶湘收藏典籍，特別講究書籍裝潢，每得一書，遇殘本則整修之，遇珍本則裝以紅匣。在陶湘收藏殿本的中，最具特色的是“開化紙”本，陶湘毫不掩飾對殿本中開化紙本的喜愛：“殿板書以開化紙印本尤為精美，予生平酷嗜之。吾友吳君眉嘗戲予曰：周鼎、商彝，世多贗造，若開化紙自乾隆以后不復制，而其技亦亡。后有巧工無能為役，藏書家宜寶之。此雖諧言，中有至理。”【陶湘：《清代殿板書始末記》，《書目叢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頁。】陶湘凡遇開化紙印本，不問何類，一概收之，一時有“陶開化”之譽稱，民國以來的書林中，人人皆知。他所編《清代殿版書目》《武英殿聚珍版書目》《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等書目中，其中多涉及開化紙印本，可以說重視并揭示開化紙本價值所在，陶湘是民國以來第一人。除此之外，陶湘亦相當重視銅活字本，如《古今圖書集成》《數理精蘊》等，鉛印本和石印本也在他關注的范圍內，所謂“予述殿板而必及鉛印、石印之遞嬗，固以備始末，亦以見國力之孱弱，而文物相與以俱衰也”【陶湘：《清代殿板書始末記》，《書目叢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頁。】。“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亡，華北處于岌岌可危之中，在內憂外患的形勢下，1933年陶湘將殿本售于北京文友堂書店和直隸書店。據雷夢水先生《書林瑣記·涉園藏書聚散考略》記載，陶湘因經濟窘迫，其生平所藏殿本陸續售出：“1933年，北京文友堂書店以四萬元購妥其所藏毛氏汲古閣刊書約一百二十種及明閔齊伋、凌濛初刊本書一百二十八種和殿本開花紙書一百余種。陶氏所藏書皆系寬大初印，書品潔凈，墨色十足，裝訂古雅美觀。此后陶氏以售價太廉，則不售，文友堂與其興訟，經董授經先生調解，結果只將殿板開花紙書一百數十種以原價四萬元歸文友堂，其中包括平定各省的方略二十種經易培基介紹售歸廣東中山大學圖書館十余種，其余十余種系松筠閣由日人松村太郎介紹售歸日本東洋文庫。”【雷夢水：《書林瑣記·涉園藏書聚散考略》，人民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第4頁。】盡管陶湘集四十年的殿本收藏轉歸他人，但陶湘大規模收藏殿本實際上為保存這一珍貴文獻起到了重要作用，其貢獻不可磨滅。

陶湘除了收藏殿本宏富，亦親身參與了故宮所藏殿本的整理和編目工作。1929年陶湘曾應聘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專門委員，主持編訂故宮殿本工作，為殿本書目的整理和編目做出了重要貢獻。20世紀30年代陶湘為故宮博物院編成的殿本書目共有三種：《故宮所藏殿板書目》，分為經、史、子、集及聚珍版、古香齋五卷；《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依據《國朝宮史》《國朝宮史續編》，著錄書名、卷數、刊年和冊數，收錄殿本約四百九十種；《清代殿板書目》，著錄書籍二百九十七種，除殿本外，還著錄了包括內府其他機構的刻本、石印和鉛印本以及內府抄本等五十三種【朱賽虹：《武英殿刻書數量的文獻調查及辨析》，《故宮博物院院刊》1997年第3期。】。

傅增湘曾高度評價陶湘整理殿本目錄的成績：

此內庫書三卷，武進陶君蘭泉所撰輯也。……君方旅津沽，或累月一至，或一月再三至，則提囊載筆，犯風雪，冒炎熱，徒步神武門，經西長安街入殿中，手披目玩，凌晨而屆，日暮而出，時而饑疲，或挾餅餌與小史走卒坐食飲，而不以為苦。蓋勵精焠掌，閱五六寒暑，乃條別而類居之，卒底于成。可謂艱矣。【傅增湘：《故宮殿本書庫目錄跋》，《國聞周報》1933年第10卷第34期，第347頁。】

除了編有三種殿本書目，陶湘還編刻了《武英殿聚珍版書目》，著錄殿本凡一百三十八種。《武英殿修書處寫刻刷印工價等例》（民國丙子陶氏印本），為武英殿造辦處所需物品及各項工資之估價單而成為定案者。這些書目的編刻為以后的殿本研究者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嘉惠學林。

殿本的著錄始自清中葉以后，公私著述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皇朝文獻通考》《國朝宮史》，以及《不下帶編》《嘯亭雜錄》等，都有著錄和評價。對殿本更全面深入的研究則是到了清亡以后，又以陶湘成績最為卓著。陶湘對故宮殿本的偏愛，不僅在于收藏和整理，他還利用自己收藏所得，廣泛查閱資料，撰寫了詳細考述殿本源流的《清代殿版書始末記》，對殿本源流、發展等基本問題開展非常有價值的基礎性研究，所編輯的《清代殿板書目》《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等多種目錄書，匯聚了他對殿本研究的心得和成果，至今仍為人所用。陶湘民國二十七年（1938）撰寫的《清代殿板書始末記》詳細梳理了有清一代殿本發展的歷史脈絡，并對各個時代的殿本刊刻成就予以客觀評價，是殿本研究的重要文獻。

首先，《清代殿板書始末記》較早清晰闡明了殿本實濫觴于明代經廠本，兩者之間又頗有不同。關于清代殿本的緣起，各家觀點不一，陶湘《清代殿板書始末記》闡明他的觀點：“清代殿板書實權輿于明代經廠本，惟明以司禮監專司，清則選詞臣從事耳。順治一朝纂刻書籍，均經廠原有工匠承辦，故其格式與經廠本小異而大同。”【陶湘：《清代殿板書始末記》，《書目叢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頁。】在陶湘看來，盡管殿本濫觴于明代的經廠本，有一定的延續性，但在具體操辦流程、辦事人員上則有很大的不同，“明以司禮監專司，清則選詞臣從事”。這一觀點為我們比較明清兩代刻書的優劣提供了很好的視角，至今影響學界。

其次，《清代殿板書始末記》高度評價殿本成就。陶湘對歷代典籍熟稔于心，他對清代殿本的評價不可謂不高，稱“寫刻之工致，紙張之遴選，印刷之色澤，裝訂之大雅，莫不盡善盡美”，并指出：“吾敢斷此殿板諸書直將亙百千年而不敝。”對于康熙朝殿本刊刻，陶湘在《清代殿板書始末記》指出“康熙一朝刻書極工”，并高標康熙年間編纂的銅活字殿本《古今圖書集成》；而雍正一朝“精刻內典，別規格式，字體力求方整，刀法力求勻凈”，乾隆朝“特簡王大臣總裁其事，殿板之名遂大著”。陶湘對殿本的評價也為后世的學者經常引用。陶湘的另一個貢獻，就是對殿本分期問題的討論。在陶湘看來，清代的殿本刊刻經歷了高潮和衰落兩個時期，呈現出一定的階段性，而其中一個重要分流點就是乾隆十二年（1747）。陶湘認為：“凡在十二年前刊印者，其寫刻之工致，紙張之遴選，印刷之色澤，裝訂之大雅，莫不盡善盡美，斯為極盛時代。”在陶氏看來，乾隆十二年以前的殿本刊刻可謂登峰造極。而到了乾隆十二年以后，“敕纂各書之寫刻印裝，每下愈況。試舉三十年后所刻之《六通》、四十年后所刻之《舊五代史》、五十年后所刻之《續纂大清一統志》，與十二年前所刊諸書校，其優劣判若霄壤”，呈現出明顯的衰落趨勢。尤其是到了同治八年（1869）夏，武英殿失火，“凡康熙二百年來之藏書儲板，一炬蕩然”，“武英殿既災，纂修協修之官名猶在，寫刻印裝之工匠亦未撤，而刊書之事，終同治一朝闃寂無聞，此為極衰時代矣”【陶湘：《清代殿板書始末記》，《書目叢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頁。】。

再次，陶湘在殿本編目過程中，對殿本刊刻年代、刊刻經過和版本源流予以著錄和考證。陶湘從1926年起到故宮編訂殿版圖書，歷時七年，完成《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另外考訂有《清代殿版書目》《武英殿袖珍版書目》《武英殿聚珍版書目》，成績斐然。誠如《書目叢刊》校點者所言，陶湘“根據個人收藏，在《清代殿本書目》中加上不少按語，或補充故宮藏書的缺欠，或闡明編印經過，包含著他的許多心思，提供了鮮為人知的可貴的史料”【陶湘編：《書目叢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本書說明。】；傅增湘稱陶湘編《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記述詳賅，參稽明審，使一朝九帝之制作，扃閉于文樓秘閣之中者，一旦挈領提綱，呈露于人人之耳目，為功至偉”。此外，其所編的《武英殿聚珍板書目》收書138種，《武英殿袖珍書目》收書13種，也大大方便學人。

最后，陶湘敏銳地注意到武英殿寫刻刷印工價資料、殿本書價的價值并予以揭示。清代武英殿刻書，例設有檔案房專門負責整理和記錄刻書的相關檔案，包括錢糧出納、售賣書籍等，其中《武英殿修書處寫刻刷印工價并紙張定例》就是其中的一份重要資料，詳細記載了清代武英殿刻印書籍的操作過程、人員活動、物質消費、生活條件，從中可以看出內府刻書的管理情況和不同時代人工物料用費的開銷細節。1938年，陶湘將歷年所編目錄15種以《武進陶氏書目叢刊》為名鉛印出版。陶湘在其《書目叢刊》注意到這份資料并著錄其中，引起了后世越來越多的學者的關注，成為研究清代印刷史和社會史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2014年，故宮博物院和第一歷史檔案館合作編選的《清宮武英殿修書處檔案》出版，收錄了大量武英殿刻書的資料，引起了學界極大的關注，而陶湘是重視并發掘這類資料的先行者。此外，中國古代的書價歷來受到學界的重視，而文獻又往往付諸闕如，陶湘較早注意到清代殿本書價的價值，著錄《閩刻武英殿聚珍版書目錄及價單》在《書目叢刊》中，保存了珍貴的書價史料。

四、結 語

綜上所述，殿本的大規模石印，改變了其原先有限的流播方式，使得更多人能夠利用受益。而隨著清王朝走向滅亡、武英殿修書處退出歷史舞臺，殿本已成“文物”，民眾對殿本的價值亦有一個再認識的過程。殿本逐漸從深宮之中流散出來，成為收藏家們著力購求的對象，也造就了陶湘等一批著名的殿本藏家。

故宮博物院是殿本的發源地，亦為殿本陳設、存藏的最重要處所。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后，設立了圖書館，以壽安宮為館址，分為圖書、文獻二部。壽安宮北殿辟為殿本書庫，南殿西屋為滿文書庫（部分滿文書籍亦為殿本）。民國時期北京故宮對殿本所做的工作包括陳列、閱覽、編目、出版，特別是相繼出版了《故宮所藏殿板書目》《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等殿本目錄著作，詳細著錄館藏殿本概況，成為民國時期最為重要的殿本目錄。新中國成立后，故宮博物院對殿本的研究、整理、出版、陳列等工作又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陶湘是民國時期收藏、整理和研究殿本的代表性人物。他應傅增湘之聘，主持故宮殿本圖書編訂工作，1929年出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專門委員，為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編訂了《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等三種書目。陶湘利用自己收藏所得，撰寫了詳細考述殿本源流的《清代殿版書始末記》，對殿本源流、發展歷程等問題開展了非常有價值的基礎性研究。例如較早清晰闡明了殿本實濫觴于明代經廠本，在殿本編目過程中對殿本刊刻年代、刊刻經過和版本源流予以著錄和考證，同時敏銳地注意到武英殿寫刻刷印工價資料、殿本書價的價值并予以揭示，具有重要價值，值得今人重視。

〔作者項旋，北京師范大學副教授〕

A Study on the Collection， Publication， and Research of the Editions of Classics Printed by Imperial Decree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Xiang Xuan

Abstract：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editions of classics printed by imperial decree gradually spread beyond the deep confines of the imperial palace， and were sought after by collectors， leading to the rise of renowned collectors like Tao Xiang. The mass lithographic printing of these editions in the late Qing period expanded their previously limited circulation， and increased their availability. The Forbidden City， the birthplace of these editions， remained the most important location for their display and storage. Comprehensive efforts were made in the Forbidden City， including systematic exhibition， reading， cataloging， and publication of these editions. This led to the publication of catalogs such as The Bibliography of the Editions of Classics Printed by Imperial Decree in the Forbidden City and The Existing Catalog of the Editions of Classics Printed by Imperial Decree in the Forbidden City， marking significant achievements. Tao Xiang was a representative figure in the collection， organization， and research of these editions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 He supervised the compilation of The Existing Catalog of the Editions of Classics Printed by Imperial Decree in the Forbidden City and authored the detailed study A Record of the Beginning and End of the Editions of Classics Printed by Imperial Decree in Qing Dynasty， which remains valuable for ideas and practices regarding the organization， protection， collection， and circulation of these editions.

Keywords：late Qing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editions of classics Printed by imperial decree， publication， research， A Record of the Beginning and End of the Editions of Classics printed by Imperial Decree in Qing Dynas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