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杜亞泉是近代著名出版家、思想家、教育家、翻譯家、編纂家,20世紀科學先驅。杜亞泉一生鞠躬盡瘁,致力于“為國家謀文化上之建設”,對近代中國的科學、文化、教育、出版等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杜亞泉擔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理化部主任28年,主編《東方雜志》9年,其科學救國、教育救國理想的施展,其關于中西文化關系等主要洞見的發表,均是以商務印書館為中心舞臺展開的。相對于篇幅宏富的杜亞泉思想研究,有關杜亞泉生平主要活動以及對商務印書館企業發展的歷史貢獻的研究不多;其凄涼晚景,亦構成學界不大不小的歷史公案,有關史實亦值得進一步厘清。本文對杜亞泉先生的生平史事及歷史貢獻做一點考訂,亦藉以為相關研究提供更為明晰的史事背景。
【關鍵詞】杜亞泉 商務印書館 編譯所 東方雜志
杜亞泉(1873—1933),原名煒孫,字秋帆,浙江紹興人,近代著名出版家、思想家、教育家、翻譯家、編纂家,20世紀科學先驅。杜亞泉一生鞠躬盡瘁,致力于“為國家謀文化上之建設”,對近代中國的科學、文化、教育、出版等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20世紀90年代,杜亞泉思想重獲學界關注,此后相關研究成果宏富。應該看到,杜亞泉并非“書齋型”知識分子,其思想形成和嬗變與其生平事業關系極大,而學界對其生平史事的考訂梳理仍較薄弱。從1901年受邀為商務印書館編纂教科書,直到1933年病逝,杜亞泉服務商務前后三十余年,其中在館內任編譯所理化部主任28年,主持《東方雜志》約9年。其科學救國、教育救國理想的施展,其關于中西文化關系等主要思想洞見的發表,均是以商務印書館為中心舞臺展開的。可以說,杜亞泉和商務印書館是互相成就的。一方面,他的平生事業大多以商務印書館為依傍,其主要思想亦在商務工作期間形成和發展,并藉商務的書刊廣為傳播;另一方面,他也是商務成為當時中國重要文化機關的推手之一,其個人毀譽榮辱亦系于此間。杜亞泉思想的形成、變化及影響,亦很難脫離他在商務印書館三十余年的事業背景。杜亞泉在商務印書館及前后兼及的事功,涉及科學普及、普通教育、編輯出版、文儀制造等多端,既是文論家,又是實干家,考訂周詳,亦非易事。本文以“杜亞泉與商務印書館”為題,對杜亞泉的生平史事以及歷史貢獻,擇其大端做一點考訂和考察,亦可為相關研究提供略為詳盡的史事背景。
一
杜亞泉進商務前,已立志教育,從事出版。1900年在上海辦有亞泉學館,出版《亞泉雜志》。《亞泉雜志》于1900年11月29日(清光緒二十六年陰歷十月初八日)創刊,共出10期。亞泉學館編印、發行各類以教科書為主的自然科學圖書,是杜亞泉從事出版的端始。杜亞泉最早的文章,便出自雜志創刊號。在《亞泉雜志》創刊號卷末“輯錄余談”里,他談到對出版的認識:“試觀近年來出版新書甚屬寥寥,著作之權落于書賈之手,大率任意抄襲,改換名目,而士林爭購之。其弊之由來,因吾等讀書之人膠固成見,不肯著出新書,又不留意于印刷之事,意謂著作盛業不可妄,希且必藏之名山,傳之后世,方可不朽。此意雖甚盛重,而實阻礙文化之進步。”然而,“書籍者,記錄事物、傳布意旨、交換知識,非必務冀不朽,且世界中除經典史冊外,亦斷無傳之不朽之書。東西書冊,歲歲更新,陳編舊簡無過問者,蓋精益求精,每數年必須修改也。至印書之事,我輩尤宜留意圖表行幅之類著作者,皆自具匠心,若任他人為之,多失本意。我輩際此時會,當以將來文學之汲引者自任,若非廣播書籍,何以發達民智,故印刷之事實為吾輩求進步之腳踏車矣”。正是由于“鉛字石印之法興,士風一變”,“吾觀西來教士,到處設書會印書,廉價廣布,其精到者士林皆珍為鴻寶,有名之印字館皆教士所立,竊恐將來進步之事,借外力以成之”【杜亞泉:《輯錄余談》,《亞泉雜志》第1期封底,1900年11月。】,杜亞泉迫切地認為,如果不發展中國人自己的出版事業,進步之事就會被傳教士越俎代庖,取而代之。
創刊號《〈亞泉雜志〉序》里,杜亞泉首先闡明了科技之于社會發展的重要性,認為:“存活我社會中多數之生命者,必在農商工業之界。”杜亞泉簡要說明了辦刊宗旨:“揭載格致算化農商工藝諸科學,其目的蓋如此。”【杜亞泉:《〈亞泉雜志〉序》,《亞泉雜志》第1期,1900年11月。】亞泉學館出版有杜亞泉譯《化學定性分析》《支那文明史論》,蔡元培著《學堂教科論》,以亞泉學館名義編譯的《普通礦物學》《普通植物學》《普通動物學》《普通質學》《普通化學》《普通數學》《普通英文典》《普通生物學》等。1901年4月,亞泉學館因經營困難停辦,杜亞泉受父親杜錫三資助,改辦普通學書室。普通學書室因襲了亞泉學館的辦學宗旨,但內容上有所擴展。1901年10月,創刊了“注重科學,兼載時事及政治”【蔡元培:《杜亞泉君傳》,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2頁。】的《普通學報》,1902年5月停刊,共出5期。但普通學書室繼續經營,仍編印發行以自然科學為主要特色的教科圖書,有《普通新歷史》《數學揭要》《代數學揭要》《合數術》《微積備旨》等【趙學舟、王細榮:《普通學書室出版與發行研究》,《中國出版史研究》2022年第3期。】。
《亞泉雜志》和《普通學報》均委托商務印書館印刷,杜亞泉開始與商務印書館發生聯系,并與夏瑞芳、張元濟熟稔起來。他應邀為商務印書館編寫教科書。1901年還與張元濟、蔡元培等合辦《外交報》【起初擬定名為《開先報》,創辦時正式定名為《外交報》。《蔡元培日記》(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84頁。】。由張元濟主編,擬由蔡元培任主撰,由商務印刷。《外交報》初期由普通學書社發行,1902年底改為由商務發行。1903年10月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杜亞泉編纂的《繪圖文學初階》(簡稱《文學初階》)。《文學初階》旨在培養國人的識字、造句、寫作等“應世”語文能力,早于1904年出版的《最新國文教科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第一部國文教科書,也是最早由國人自編的近代語文教科書之一。《文學初階》共6冊,供小學堂每半年一冊,用三年。該書就兒童身邊常見的淺近事物編寫識字課文,并穿插各科淺近知識、倫理修身、讀書學藝等內容,其自然科學知識的廣度、深度和通俗性,都是前所未有的。《文學初階》不斷重印,被汪家熔稱為“從教育學的原理講,是我國小學課本史上劃時代的一部課本”【汪家熔:《商務印書館史及其他——汪家熔出版史研究文集》,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38頁。】。1904年普通學書室“營業疲頓”瀕臨破產,杜亞泉受夏瑞芳、張元濟邀請,帶著普通學書室的“生財”入股商務。彼時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成立不久,出版事業尚處起步,夏瑞芳、張元濟、高夢旦等在日本編輯家的襄助下,正在編撰一套旨在以新知識培育新國民的新型教科書。10月,杜亞泉進編譯所,參加最新教科書編纂,旋被聘為理化數學部主任。
杜亞泉為商務所倚重,不得不提及他的學問造詣,以及他教育救國、科技救國的志向。近代西學東漸,在船堅炮利的壓迫下,國人民族意識覺醒,最感切膚的是科學技術之于救國圖存的重要性。中華民族數千年繁衍生息,產生過燦爛的科技文明。但有關知識的傳承,或屬疇人之學,例如天文歷算,往往在與宮廷王室有特定關系的家族中傳續;或在民間以師徒相授,如營造、農業、工商業、醫學等,均從未納入過普通教育;近代西方科學陸續傳入,至18世紀末,也未及推廣到普通教育當中。與同時期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杜亞泉起初也致力“清初大家之文”“治訓詁”,且“考經解,冠闔郡”,即在鄉試中獲得過經解全郡第一【蔡元培:《杜亞泉君傳》,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頁。】。但他很快意識到,傳統經學、小學于興邦救國無裨實用,旋即自學數學。不幾年,“君考算學,又冠闔郡”【蔡元培:《杜亞泉君傳》,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頁。】。蔡元培曾評價他,“腦力特銳。所攻之學,無堅不破,所發之論,無奧不宣”【蔡元培:《杜亞泉君傳》,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3頁。】。杜亞泉學習數學,“由中法而西法,讀李善蘭、華蘅芳二氏書”【蔡元培:《杜亞泉君傳》,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頁。】。杜亞泉常以西方代數運算的結果,與習中算的叔叔杜山佳用中國古代天元術方程運算相印證。“自是而后,兼習理化,兼習東文”【蔡元培:《杜亞泉君傳》,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頁。】,杜亞泉很快熟識日語且初通英文,進而接觸到整個西方文化。
杜亞泉入商務前,在科學教育普及方面已頗具聲名。清末教育轉型,自然科學成為新教育的難點和焦點,杜亞泉投身教育救國,鎖定了科學救國的方向,亞泉學館便是首次把自然科學引入到普通教育范疇的教育出版機構。亞泉學館、普通學書室均以出版“科學書及教科書”【蔡元培:《杜亞泉君傳》,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頁。】為主業。此外,杜亞泉還歷履中西學堂算學教員、潯溪公學校長、越郡中學辦學及理化博物教員、上海愛國女校不支薪之理科教員等職,擁有實際科學教學的經驗。杜亞泉教育救國的抱負,與“吾輩相約以扶助教育為己任”的商務領導層志趣相投,而杜亞泉人文與科學并舉的復合知識視野,在上下急欲引進西學以求自強,而士林學問仍以傳統經學為主流的20世紀初葉,無疑是極為稀缺的。對商務來說,杜亞泉可謂主持出版自然科學新教科書的最佳人選。
辦新教育至少需要兩個條件:新知識教員和新知識教科書。這兩者中,教科書尤要先行。翻譯—編譯—自撰,是近代教科書發展的一般路徑。與后來接受外部來稿的“編輯部”不同,“編譯所”承擔了書稿的翻譯和編著工作。加入到人才濟濟、設備齊全、資金雄厚的商務印書館,杜亞泉擺脫了經營的瑣碎,得以專心從事理化、博物等各自然科學教科書的編纂。
“理化數學部”,常被簡稱為“理化部”。編譯所設立之初,規模不大,書稿以外包為主,常任編輯僅有高夢旦、蔣維喬等寥寥數人,同時聘謝洪賚、伍光建、夏曾佑、莊俞、徐雋等為館外編輯(部分人不久進館),編撰蒙學、歷史、地理、算學、英漢讀物等以教科類為主的圖書。不久又分設國文、英文、理化、字典等部。高夢旦任首任國文部主任,杜亞泉為理化部主任,顏惠慶、鄺富灼先后負責英文部,陸爾奎負責字典部。在早期編譯所,杜亞泉是除張元濟、高夢旦以外,也參加過編譯所會議的編輯,其在編譯所的地位,僅次于高夢旦。與其他科目相較,理化數學人才較之其他科目更加稀缺。好在數學在紹興杜家有一定家學基礎;而“實學”這條新出路,想必在紹興亦有一定的跟隨效應。杜亞泉熱心扶助鄉族讀書人以科學立身,引薦了杜山佳、杜山次、杜就田、壽孝天、駱師曾、章錫琛、杜其堡等紹興人士入館,他們大都進了理化部,被稱為“紹興幫”,與國文部的“常州幫”形成了有趣的對比。“紹興幫”實為商務印書館科學編譯人才的重要來源。
所謂“理化數學”,即物理、化學、數學。但“理化部”的范圍,卻廣泛涵括理工各科,實為編譯所學科范圍最廣、工作難度最大的部門。商務印書館的出版事業,本即以教科書起家,教科書的編纂、發行及其相關事業,向來是核心業務。杜亞泉所負責的理化部教科書,小學有算學、筆算、格致、理科等,中學有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生理、動物、植物、礦物、博物、農業等。1919年,理化部分為理化、博物兩部【理化數學部在20世紀20年代又分為數學、博物生理、物理化學三部。】,留日歸國的鄭貞文接任理化部主任,杜亞泉專任博物部主任。杜亞泉不僅負責出版博物書籍,還提議開辦標本儀器傳習班,充實館內教學儀器標本和模型制造人才【杜耿蓀:《杜亞泉:商務印書館初創時期的自然科學編輯》,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33頁。】。鄭貞文談及,早期理化部“理化和博物合為一部,部長杜亞泉能閱日文,商務初期的理化教科用書,都是由杜據日文書籍參考編成”【鄭貞文:《我所知道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1897—1987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201頁。】。胡愈之回憶,“商務印書館初期所出理科教科書及科學書籍,大半出于先生手筆”【胡愈之:《追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0頁。】。章錫琛回憶,“自是終其身凡二十八年,館中出版博物理化教科參考圖籍,什九皆出君手”【章錫琛:《杜亞泉傳略》,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6頁。】。周武教授從1911年第1期《東方雜志》所附《商務印書館出版圖書總目錄》統計,僅在七年中,杜亞泉編纂、編譯的教科書即有《繪圖文學初階》《格致》《礦物學》《中學生生理教科書》《動物學教科書》《中學植物學教科書》《新撰植物學教科書》《最新教科書·礦物學》《初等礦物學教科書》《化學新教科書》《物理學新教科書》《實驗植物學教科書》《蓋氏對數表》《最新筆算教科書》《最新筆算教授法》15種,校訂的有《實驗化學教科書》《最新理科教科書》《最新理科教授法》3種【周武:《杜亞泉與商務編譯所》,《科學》2016年第1期。】。除了這些教科書,杜亞泉還編譯了《蓋氏對數表》《中外度量衡比較表》《化學工藝寶鑒》《高等植物分類學》《下等植物分類學》《動物學精義》等。杜亞泉還編寫了《格致教授法》《博物學教授法》之類的教學法書籍,供教師參考。1934年3月,王云五為杜亞泉遺著《小學自然科詞書》寫序,言道:“杜亞泉先生提倡自然科學最早,三四十年來,編著關于自然科學的書百數十種。”【杜亞泉、杜其堡、杜其垚編:《小學自然科詞書》,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其用力之深、涉獵之廣、著述之多,在名人如織的商務編譯所,亦無有出其右者。杜亞泉因此被譽為“中國近代編譯教材第一人”【陳鐿文:《〈亞泉雜志〉與近代西方化學在中國的傳播》,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頁。】。
杜亞泉在館服務期間,正值四萬萬中國人接受新教育者,由零星的數百上千人,發展到數千萬人。而商務印書館教科書在全國占比最多時高達80%,這其中理科教科書品種占到全部教科書品種一半以上。商務印書館的營業,亦由最初數千元發展到1200余萬元。杜亞泉對近代科學教育事業的貢獻、對商務印書館的發展,可謂居功至偉。
隨著研究的深入,杜亞泉對近代科學普及和教育文化事業的貢獻,不斷為世人所了解。其中未曾引起注意卻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杜亞泉對傳統科技知識的重視和傳承。以數學為例。得益于對中國傳統算術的學習和了解,杜亞泉系統引進西方自然科學的同時,同樣關注中國傳統算學的傳承和應用。他力主將珠算納入“新教育”體系,又發明了珠算的開平方和開立方的方法。18世紀末19世紀初,社會倡導新教育,在中國連販夫走卒也須臾不能離手的珠算術,在一般學堂卻未設課程。1901年杜亞泉在《亞泉雜志》第8、9期【見北京大學期刊數據庫《亞泉雜志》第8、9期。】連續發表《珠盤開方法》,介紹自己發明的珠算開平方和開立方的方法,并提倡將珠算列入學堂課程。他說:“我國向有之普通算學,即珠算是也。但珠算中僅于加、減、乘、除四事,立有成法,其他則未聞。……若添以開方一門,以期完備,不亦善乎。”他對比日本學校對珠算的重視,指出將珠算列入普通課程對于我國自定教育宗旨、自立教育方法的象征意義:“珠算為我國最便于應用之事,而現在學堂中學生,僅學筆算而不學珠算,甚為非是。其故因我國初創學堂,或系延請西人教習,或沿用西國成規,故將珠算遺棄而不列課程之內,可見本國之人,不能自定教育宗旨,自立教育方法,殊可愧也。日本之中小學校,珠算教科甚重,有特許專利學校用之懸算盤,及學生用之長算盤,其教科書不知若干種,與筆算相須而用,其法甚善,愿教育家之留意也。”清末北洋官報局所編在文教界頗具權威的《學報匯編》曾轉載此文,其“校者志”對杜亞泉的主張表示支持:“算學一切法門,不外加、減、乘、除、開方五法而已,吾國向以珠盤為普通算器,便捷遠過于籌筆,然而疇人家率棄置不屑道者,以其能加減乘除,而不能開方,則于他術多所障礙也。杜君亞泉為補開平立方二法,珠盤之用,始為完全。日本中小學校,珠算列于專科,與筆算相須為用,法至善也。矧吾珠算祖國,可不設法表章,以保國粹之一端乎?”1904年商務出版了蔣士榮編《普通珠算學》【見“孔夫子舊書網”,注明1904年第三版。因未展出版權頁,編者不詳。從冠以“普通學”字樣判斷,很有可能由普通學書室編,初版在普通學書室出版。目前所搜尋到的普通學書室出版的圖書目錄,未見此書。】;1905年、1907年先后出版最新教科書珠算初小版和高小版,分別為杜就田編《最新珠算入門》(初等小學堂用),1907年杜綜大、杜秋孫編《最新珠算教科書》(高等小學用)。此后歷次教科書翻新,如“共和國教科書”“新學制教科書”“新法教科書”“復興教科書”等,都會編訂新版珠算教科書。同樣以教科書出版見長的文明書局、中華書局、世界書局等,也都出版了多種珠算教科書。傳統珠算在西學東漸的滾滾潮流中擺脫了被淘汰的命運。1949年后,在計算器發明之前,我國許多重大科技突破的復雜數學計算,均運用了珠算。當下,珠算被普遍認為能夠提高人的心算能力和計算效率,在珠算基礎上發展的“珠心算”亦被廣泛用于學前兒童的數學啟蒙。僅據此,杜亞泉在數學史上應有一席之地。
有人形容杜亞泉之于20世紀的中國科學,猶如“盜火者”普羅米修斯:他系統引進近代科學,通過商務印書館這個推行新教育的平臺,點燃了科學教育和科學普及的燎原之火,為傳播科學知識、培養科學編譯人才、影響國人形成科學觀念,做出了奠基性貢獻。
二
吸收新知識,產生新概念,漢語整體面貌急遽地發生變化,中西雜糅、古今交織,概念極為混亂。“癸卯甲辰之際,海上譯籍初行,社會口語驟變。報紙鼓吹文明,法學哲理名辭稠迭盈幅。然行之內地,則積極消極、內籀外籀皆不知為何語。”【陸爾奎:《辭源說略》,《辭源》卷首,商務印書館1915年版。】語言的混亂即知識的混亂。新詞匯累積到一定程度,必須加以整理:一方面,新概念亟須統一名稱和明確定義;另一方面,經由各種管道進入漢語的錯綜雜糅的新知識也需規范化和系統化。與此同時,本土知識體系迫切需要與西來知識體系銜接整合,以溝通古今、匯通中外。而辭典是知識整理的最佳載體。1906年陸爾奎進館,發出“國無辭書,無文化之可言”的呼吁,商務印書館規劃編纂各科專門工具書,“公司當局,擬即著手編纂專門辭典二十種,相輔而行”【方毅:《辭源續編說例》,《辭源續編》卷首,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
基于“吾國編纂辭書,普通必急于專門”的考慮,“與字書之性質,則迥乎不侔”【陸爾奎:《辭源說略》,《辭源》卷首,商務印書館1915年版。】的“詞”典《辭源》受到館內重視,商務調集各部人員參加。與1979年第二版之后《辭源》的語文工具書性質不同,老《辭源》是以語詞為主、兼收百科的綜合性辭書。辭書編纂,最主要的學術性工作是兩項:一是定詞,根據編纂宗旨確定所收詞匯;二是釋義,給每個詞分出義項并加以解釋。杜亞泉負責理化博物等百科詞匯。他參考日文和西文文獻,吸收晚明以來近代科學研究和外來科技名詞整理的成果,將這些科學概念用漢語固定到辭典條目中;本土的漢語科技名詞,則整合古、今、中、外能夠觸及到的知識進行梳理融合、分項釋義。因史料闕如,杜亞泉編纂《辭源》的具體情形已不可還原,沈國威教授注意到老《辭源》專科詞匯存在詞源不清的問題并對其溯源【沈國威:《〈辭源〉(1915)與漢語的近代化》,《中國出版史研究》2017年第4期。】。但毋庸置疑,這是一項前無古人的浩大的知識整理工作。《辭源》在近代辭書編纂史的各個方面都是開創性的、具有劃時代意義。如其百科釋義,第一次擺脫了傳統字書的體例。以“水”為例,傳統字書“水”多釋為:“水,準也。”其科學屬性向來不列義項;《辭源》釋為:“水,輕氣氧氣化合之液體,無色無臭。攝氏表百度則沸,冷至零度凝為冰。”——全然是科學意義上的“水”物質了。這一釋義角度被沿用至今,被幾乎所有工具書列在“水”條的首義項【《現代漢語詞典》“水”條第1項,沿用了《辭源》解釋,增加了化學式H2O和“在標準大氣壓下”冰點、沸點等(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7版,第1224頁)。】。
在編纂《辭源》的過程中,各分科辭書的眉目逐漸清晰了起來。國文部通曉古漢語、古籍及傳統典章社會制度,決意編纂《中國人名大辭典》《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等;理化部通曉科技和外文,于是以杜亞泉為主,編纂完成了《植物學大辭典》和《動物學大辭典》;又在杜亞泉指導下,以杜其堡為主,編纂了《地質礦物學大辭典》。嗣后商務陸續出版的專科大辭典,還有哲學、醫學、教育等。杜亞泉主持的《植物學大辭典》和《動物學大辭典》,被譽為“科學界空前巨著”【胡愈之:《追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0頁。】。
《植物學大辭典》于1918年2月出版。1917年第14卷第10期《東方雜志》,刊登了預售廣告,稱辭典“編輯時期,始于前清光緒三十二年丙午,成于民國六年丁巳,前后共十有二年。編輯人延請科學專家及通東西文字者,分任編輯,先后共十三人”【《植物學大辭典預約出版廣告》,《東方雜志》第14卷第10期(1917年10月),第15頁。】。從中可以看出,《植物學大辭典》雖然1918年才出版,晚于《辭源》(1915年),但其啟動時間為1906年,早于《辭源》(1908年),可見是商務印書館最早著手的現代意義上的大型工具書。
杜亞泉領導的理化部編纂中小學教科書,主要參考資料為日本及西方有關書籍。他們發現,日語和西語的名稱術語,往往很難找到對應的漢語植物名稱,于是萌發了編纂中日西植物名稱對照表的想法。編纂中不斷發現新問題,于是不斷修改計劃。中國動植物種類繁富,中華民族是農耕民族,歷史上積累了大量以植物學為中心的農業、工業和藥用知識,分散在眾多典籍中,但名稱卻不確定。同一種植物,此書所稱與彼書不同,所謂“同物異名者甚多”【《植物學大辭典·凡例》,《植物學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西方植物學家一度熱衷于考訂中國植物,根據其科屬定以拉丁學名。日本明治維新后亦出現一批涉及中國植物的名物考訂及科學成果。《植物學大辭典》便是要整理、連通這些古今中外的植物學知識,形成以本國語言為主體的多語言對照的植物學名稱術語和基礎知識體系。這部辭典洋洋300萬言,以8980個中文植物名稱術語為主體,在中文條目下,注有4170條日語名稱和5850條西文名稱術語(所謂西文,指植物名稱下所附西文為學名,即拉丁文;植物學術語下所附西文為英語和德語,德語為斜體)【《植物學大辭典·凡例》,《植物學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六、七種文字【《植物學大辭典·凡例》,《植物學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每種文字又分學名、普通名、別名、術語等,僅各語種的植物名稱術語,便形成了大量的錯綜復雜的排列組合關系,但這不過是第一步。辭典還要標注植物科屬,述其形態特征,說明用途和原產地等,部分本土植物還要標注詞源,重要植物更是配以圖片。辭典所附1000余幅植物白描圖片細致精美,一旁注有手寫體的植物名稱。在百余年前的排版和印刷技術條件下,這部大辭典排印是相當復雜而浩大的工程。幸而商務以印刷起家,美術圖畫、排字制版、印刷裝訂,樣樣獨步中國,不遑讓世界任何先進。今天翻開這部辭書,依然目不暇接、賞心悅目。
《植物學大辭典》出版后,引一時轟動。伍光建、蔡元培、杜亞泉以及東吳大學美籍教師、生物學家祁天錫【祁天錫英文名為Nathanile.Gist Gee。】均作有序言。蔡元培稱之為科學巨制,認為“吾國近出科學辭典,詳博無逾于此者”【蔡元培:《植物學大辭典·序二》,《植物學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祁天錫作序,言“自有此書之作,而吾人于中西植物之名,乃得有所依據,而奉為指南焉”【祁天錫:《植物學大辭典·序三》,《植物學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誠然,正如杜亞泉所言,作為本國第一部大型植物學辭書,“掛漏在所不免”【《植物學大辭典·凡例》,《植物學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但“腦力特銳”、稟賦異常、博學廣聞、冷靜執著的杜亞泉,借助商務印書館這艘文化航母,帶領理化部同人,秉守“為國家謀文化上之建設”的信念,從編一本植物學名詞對照手冊的初衷出發,一步步完成了這部前無古人的植物學科學巨制。一百多年過去了,商務在清末擘畫的包括《植物學大辭典》在內的幾部大型專科辭典,至今無可替代者【汪家熔:《杜亞泉對商務印書館的貢獻》,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11頁。】。而主持這部科學巨制的杜亞泉,在科學史上堪稱巨擘。“在中國科學發達史中,先生應該有一個重要的地位。”【胡愈之:《追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1頁。】
三
在擔任理化部主任,編纂教科書、工具書的同時,杜亞泉在商務印書館的另一個重要身份,便是擔任《東方雜志》主編。
《東方雜志》創刊于1904年日俄戰爭期間,終刊于1948年解放戰爭期間,是近代發行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綜合性期刊。20世紀20年代,戈公振稱之為“雜志中時期最長久而最努力者”【戈公振:《中國報學史》,商務印書館1927年版,第128頁。】;30年代,清華大學圖書館畢樹棠稱其為書店雜志中“標準最高,出版最好的”【畢樹棠:《中國的雜志界》,《獨立評論》1933年第64號,第12頁。】。可見《東方雜志》在當時便享有盛譽。《東方雜志》“不僅僅是信息交流與擴散的重要渠道,而且在知識傳授與傳播、意識形態灌輸與教化、社會輿論導引與控制諸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姜義華:《寬容與理性——〈東方雜志〉的公共輿論研究(1904—1932)序》,洪九來:《寬容與理性——〈東方雜志〉的公共輿論研究(1904—193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這不得不歸因于《東方雜志》的文化品格和現實定位。有研究認為,其“滲透了穩健與漸進完美統一的文化品格,始終秉持著既不激進又不保守的調和主義態度”【周為筠:《民國雜志:刊物里的時代風云》,金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238頁。】。洪九來教授總結《東方雜志》“有容乃大、萬流歸一”的胸襟【洪九來:《寬容與理性——〈東方雜志〉的公共輿論研究(1904—193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頁。】和“穩健深厚的內在定力”【洪九來:《寬容與理性——〈東方雜志〉的公共輿論研究(1904—193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頁。】,使得其在跌宕起伏的復雜環境里,始終游刃有余,成為雜志中的“老壽星”。的確,在波詭云譎、氣象非凡的近代中國,《東方雜志》歷任主編均秉持多元、開放、寬容、平和、穩健、理性、務實的風格,使之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大家風范。而這種風范和品質的形成,其貢獻最大者,公推杜亞泉。“《東方雜志》是在先生(杜亞泉)的懷抱中撫育長大的。”【胡愈之:《追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2頁。】
一部雜志的定位,取決于辦刊人的初衷,而其風格和品質,往往取決于主編者的知識視野和思想能力。作為《亞泉雜志》《普通學報》的主編、《外交報》的創辦人之一,杜亞泉進商務前,已經是頗有名望的科學雜志出版人。但不止于此,杜亞泉對時代有著敏銳的觀察和透徹的分析,筆力不凡。仍以目前可考的杜亞泉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章——1900年《〈亞泉雜志〉序》為例。這篇不足800字的短文,系統論證了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政治與藝術之關系,自其內部言之,則政治之發達,全根于理想,而理想之真際,非藝術不能發現。自其外部觀之,則藝術者固握政治之樞紐矣。航海之術興,而內治外交之政一變;軍械之學興,而兵政一變;蒸汽電力之機興,而工商之政一變;鉛字石印之法興,士風日辟,而學政亦不得不變。且政治學中之所謂進步,皆借藝術以成之。……”【杜亞泉:《〈亞泉雜志〉序》,《亞泉雜志》第1期,1900年11月。】(按,此處所謂“藝術”當時系用作“技術”解)胡愈之曾評論:“這是三十五年前所作的文字,在那時先生已揭發生產技術決定了政治和社會關系。至于先生對當時朝野的批評,在現在看來,也還是非常正確。單從這里,就可知先生是怎樣的一個前進的學者了。”【胡愈之:《追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2頁。】在同一篇文章,杜亞泉還談及中國的隱憂,在于不懂得全球視野下國與國之間的競爭,“吾恐吾國之人,囂囂然爭進于一國之中,而忽爭存于萬國之實也”,并認為“苛使職業興而社會富,此外皆不足憂。文明福澤乃富強后自然之趨勢”。杜亞泉看出資本乃我國發展的軟肋,憂慮國人對資本認識不足:“天下無不可為之事,惟資本之缺乏為可慮耳,吾愿諸君之留意焉。”至今讀來仍具啟發。
杜亞泉的知識結構,融通傳統中學與西來的社會科學新學說、自然科學諸原理,具有很強的學理性。其文章往往追本溯源,偏重邏輯推演,形成一種抽象、理性、透徹、冷峻的風格,所思所議不囿于一時一事,鞭辟入里又立意深遠。以1901年發表在《普通學報》的《無極太極論》【杜亞泉:《無極太極論》,《普通學報》1901年第2期,第7—14頁。】為例。杜亞泉從“試燃一燭于太平洋之海中”開篇,論證了宇宙之無限(無極)和人生之有限(太極)的辯證關系;繼之層層遞進,得出“競爭者,無極也,天則也;秩序者,太極也,亦天則也”的結論。以“今之人聞競爭之說,以為天則,而吾欲舉秩序亦天則之言以匹敵之,故為此論”結尾,對名噪一時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從學理和邏輯的層面給予含蓄的糾正和批評。這篇僅3000字的文章,運用了物理(光學原理以及時間與空間概念)、數學(無理數和微積分)、生物學(動植物、脊椎動物)、史學(唐虞以及諸朝代等)、經學(中庸)、佛學(恒河沙、無量數)、西方的社會科學(斯賓塞進化論)等原理和學說,在古今中外、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穿梭整合,環環相扣,邏輯謹嚴,意境遼遠。這種融會文理的知識結構、連通中西的思想視野、貫穿古今的敏銳觀察,使得杜亞泉的思想能力遠超同時代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也必然會體現在雜志編輯中。
雖然杜亞泉對《東方雜志》的貢獻為同時代人和當今學者所公認,但關于杜亞泉何時擔任《東方雜志》主編,卻眾說紛紜。《東方雜志》創刊時以“啟導國民,聯絡東亞”為宗旨,初期為“選報”性質,保留了不少舊式“宮門抄”特點,每月剪集報章雜志上的記事、論文,分類刊登,供留心時事者查考。每期僅有一兩篇本社撰譯的“社說”。欄目亦按官衙事務分類,如論旨、內務、軍事、外交、教育、實業等,另設小說等文學欄目。雜志不署主編。1908年7月,從日本回國不久、投身立憲運動的孟森擔任主編,刊出《東方雜志改良凡例》,對雜志進行改良,即調整了欄目,新設記載、法令、記事、調查、言論等紀實性、學術性內容,又設雜俎等雜聞新知類欄目,并設各表(官職表和金銀時價表)【孟森主編的第一期即第5卷第7號上新設“京官表”“外官表”“金銀時價表”。本欄目一直持續至1911年1月第8卷第1號。“京官表”和“外官表”有時合并為“京外官表”。】增加其工具性。這些欄目內容仍然以選載綜述其他報刊內容為主體。張元濟和孟森均支持立憲,這期間發表了大量立憲文章,孟森親自撰稿連載《憲政篇》,記載憲政實錄,雜志內容與往期相比有了不少創新。1909年孟森當選為江蘇省咨議局議員,當年第三期(1909年閏二月)始《東方雜志》編輯者署名便由“湖陽孟森”改為“華陽陳仲逸”。
“華陽陳仲逸”作為編者化名,一直用到1920年8月第17卷第15號,前后12年。在此期間《東方雜志》曾經停刊,1920年后又改為半月刊,筆者統計,12年內共出139期。這段時間僅有一期署“紹興陳仲逸”,有42期署“紹興杜亞泉”(為期三年零五個月),其余96期均署“華陽陳仲逸”。由于目前有關研究中,關于“華陽陳仲逸”署名的起始時間較為混亂,故筆者詳列下表以說明。
根據上表,杜亞泉任主編期間“編輯者”欄署“華陽陳仲逸”超過一半,由此引發了關于杜亞泉擔任雜志主編具體時間的不同觀點。章錫琛回憶“原名煒孫,字秋帆,別號亞泉,版權頁上用‘華陽陳仲逸’的假名”【章錫琛:《漫談商務印書館》,《1897—1987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12頁。】,可證明“華陽陳仲逸”確為杜亞泉化名之一。有學者據此認為,杜亞泉擔任《東方雜志》主編的時間,應從1909年第6卷第3號“編輯者”署“華陽陳仲逸”起始。汪暉教授則認為杜亞泉實際負責《東方雜志》應當從第6卷第5號開始,適孟森履江蘇省咨議院議員之職【汪暉:《文化與政治的變奏——戰爭、革命與1910年代的“思想戰”》,《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這便與蔡元培、胡愈之、章錫琛等同時代人說法相抵牾,他們明確說到杜亞泉主持《東方雜志》,始自1911年即辛亥年第8卷第1號,或1910年底【參見蔡元培、胡愈之、章錫琛、張梓生相關文章,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筆者傾向蔡元培等同時代人的說法。其一,這些文章作者都是與杜亞泉有過深厚交往的人,如蔡元培,既是同鄉,又是中西學堂同事,還同為《外交報》的創始人,同為商務印書館股東……彼此生平交集甚多;章錫琛、胡愈之均為《東方雜志》編輯、紹興同鄉。且他們的紀念文章都寫于杜亞泉去世后不久,在杜亞泉何時開始主編《東方雜志》這樣大的事件上出現集體記憶偏差的可能性很小。其二,“華陽陳仲逸”究竟是杜亞泉專用筆名還是編輯部同人共用化名?由上表可見,杜亞泉主持期間和陶惺存主持期間(1920年上半年)【商務印書館因中西文化論戰而給《東方雜志》換帥,詳見《張元濟日記》下冊1919年10月數處,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668—671頁。】,“編輯者”署名均用了“華陽陳仲逸”,因此可以肯定“華陽陳仲逸”為編輯部同人共用的化名。“一·二八”事變后《東方雜志》復刊的頭兩年即1932—1933年,“仲逸”在雜志上還發表了數篇以白話文撰寫的關于國際關系的文章,從行文和內容判斷,很有可能為這一時期實際擔任《東方雜志》主編的胡愈之所作。1935年新知書店出版“陳仲逸”等著《意阿問題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1938年2月胡愈之組織復社翻譯出版《西行漫記》,譯者之一“陳仲逸”,皆為胡愈之筆名。其三,1909年“編輯者”署名更換為“華陽陳仲逸”之后,雜志欄目雖然有變化,但大體還是因循前例。這一年,杜亞泉還以“杜煒孫”署名發表了兩篇科普小文章。1910年1月(第7卷第1期)雜志刊出《改良序例》,增加了新聞性,也增加了實用科技的內容,但雜志內容依然以選刊為主,雜志整體上看不出明顯起色。這種情況一直延續至1910年底。因此結合這次改良前后的內容,判斷不出杜亞泉起了主導作用。但從杜亞泉署名發表科普文章來看,較之前杜亞泉或在更大程度上參與了雜志編輯。
1910年12月,《東方雜志》第7卷第12期在卷首刊出《東方雜志之大改良》【《辛亥年東方雜志之大改良》,《東方雜志》1910年第7卷第12期。1911年第8卷第1期再刊《本雜志大改良》,內容與前者同。】,說:“國家實行憲政之期日益迫,社會上一切事物有亟亟改進之觀,我《東方雜志》刊行以來,已七閱寒暑,議論之正確,記載之翔實,既蒙當世閱者所許可,顧國民讀書之欲望,隨世運而俱進,鄙社同人不得不益竭綿力以謀改良。茲于今春擴充篇幅,增加圖版,廣征名家之撰述,博采東西之論著,萃世界政學文藝之精華,為國民研究討論之資料,借以鼓吹東亞大陸之文明。”具體改良辦法有五:“一、改32開本為16開本,每期80頁20余萬字,字數較前增加一倍;二、每期卷首列銅版畫10余幅,隨時增入精美之三色圖版,各欄內并插入關系之圖畫;三、各欄內揭載政治、法律、宗教、哲學、倫理、心理、文學、美術、歷史、地志、理化、博物、農工商業諸科學最新之論著,旁及詩歌、小說、雜俎、游記之類,或翻譯東西雜志,或延請名家著作,以啟人知識、助人興趣為主;四、記載時事,務其大者,近自吾國,廣及世界,凡政治上之變動、社會上之潮流、國際上之關系,必求其源委,詳其顛末,法令公文亦擇要附錄焉;五、定價特別從廉,仍如曩例。”改良后的《東方雜志》從內容到形式均有很大變化:內容方面,取消了諭旨、奏章等“宮門抄”式的官方文件,同時壓縮時事資料的篇幅;大量發表原創署名文章,使之成為內容主體,且這些文章以時論性與學術性見長,旁及知識性和文學性,使雜志的思想性、可讀性大大增強。版式方面,由32開本改為16開,字數翻倍,容量大增。圖片方面,以前僅在卷首列數幅圖片,現在不僅增加卷首銅版圖片有10幅以上,而且隨時插入精美的三色圖版若干,各欄目內也配以相關圖片。改良后第1期,署名文章達35篇之多,僅杜亞泉一人就有4篇,另有張元濟、高夢旦、蔣維喬、長尾雨山這樣的編譯所元老,也有杜就田、孔慶萊、黃以仁、壽孝天這些理化編輯,以及山木憲、松田舟山這樣的日本作者。他們或談論國是,如高夢旦《利害篇》,杜亞泉《減政主義》《政黨論》;或發表歷史地理研究論文,如張其勤、慎庵氏《西藏宗教源流考》;或介紹最新發明和自然科學論文,如杜就田《空中飛行器之略說》、黃以仁《苜蓿考》、壽孝天《代數之謬誤》等。張元濟發表《環游談薈》,介紹歐美考察經歷;而蔣維喬、長尾雨山等則在“詩選”欄目捧場。雜志面目煥然一新,銷量很快增至一萬余份。胡愈之評價:“當時中國雜志界還是十分幼稚,普通刊物都以論述政治法令,兼載文藝詩詞為限。先生主編《東方》后,改為大本,增加插圖,并從東西文雜志報章,擷取材料。凡世界最新政治經濟社會變象、學術思想潮流,無不在《東方》譯述介紹。而對于國際時事,論述更力求詳備。對于當時兩次巴爾干戰爭和1914年的世界大戰,在先生所主編的《東方雜志》,都有最確實迅速的詳述,為當時任何定期刊物所不及。《東方雜志》后來對于國際問題的介紹分析,有相當的貢獻,大半出于先生創建之功。”【胡愈之:《追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0—11頁。】有學者認為杜亞泉的這次大改良,“對中國當時的雜志界而言,實質上是一次革命,它代表了一種現代雜志的嶄新理念。此后創辦的綜合性雜志如《大中華雜志》等等大體都套用《東方雜志》的模式。單憑這一點,杜亞泉在中國期刊史上就應該有一個重要的地位”【周武:《杜亞泉與商務印書館》,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99頁。】。
主編《東方雜志》,使杜亞泉終得一自主抒發思想的平臺,從此開啟了他的思想家模式。他在主持雜志期間共發表“討尋哲理針砭社會”【蔡元培:《書杜亞泉先生遺事》,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6頁。】的思想言論和觀察文章300余篇,最多時僅一期便有十數篇。“不但在其早年生活中,對于自然科學的介紹,盡了當時最大的任務,此外在政治學、社會學、語言學、哲學方面,先生亦致力于科學思想的灌輸。”【胡愈之:《追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1頁。】“所撰文字,自國際時事、經濟、政治以至哲學、教育、科學、語言、考古,靡不具備。”【章錫琛:《杜亞泉傳略》,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7頁。】“在中國學術界中,無論就自然科學言,就社會科學言,就文哲思想言,固皆有其適當之地位也。”【張梓生:《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8頁。】
杜亞泉一生有兩次大的思想轉變。第一次大轉變是受甲午戰敗的刺激,放棄科舉考試轉向實學,由經學轉而小學,再到數學、理化生物和外語等。此時其思想傾向與洋務派“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相類,急迫地引進、學習西方科學的同時,對傳統文化持肯定態度,言論側重于維護本國文化的主體性和現代價值,試圖結合西方科學與中國文化,形成一種“絕新之文明”【杜亞泉:《潯溪公學開校之演說》,《普通學報》1902年第4期,第75頁。】。第二次大轉變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雖然對中西文明基本關系的看法并沒有顛覆,但目睹國際秩序的混亂和戰爭的慘烈,對西方政治乃至西方文明產生了強烈的負面認識,言論的重心轉向對物質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帝國主義等西方文明的警惕和批評,并不惜與陳獨秀發生了那場著名的大論戰。這場論戰以《東方雜志》滯銷、稿源枯竭【見《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19年8月5日“編譯”:“《東方雜志》事,惺翁告,亞泉只能維持現狀。又云外間絕無來稿。”《張元濟全集》第7卷,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105頁。】、杜亞泉落敗而告終,商務管理層不得不將杜亞泉調離《東方雜志》,專任編譯所博物部主任,遠離了思想輿論場。杜亞泉從此專心著述、用心教育。但這場爭論埋下了杜亞泉晚年悲劇的伏筆。
有關這場大論戰的研究,爭論過程、雙方觀點及其思想價值等研究已達數百篇,在此不作贅述。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20世紀80年代,龔育之、王元化等人率先評述,杜亞泉思想引起了思想界、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形成了一股研究熱潮。從20世紀80年代到今天,中國的發展和世界的變遷,如白駒過隙一日千里。然而只要翻開杜亞泉文章,仍時有醍醐灌頂之感。近年出版的由戴逸、柳斌杰主持的“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叢書里,《杜亞泉卷》與張之洞、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王國維等一百多位杰出思想家著作一起入列。可見,杜亞泉在近代思想史上已享有相當之地位了。
回望這場論戰,陳獨秀等新文化派選擇《東方雜志》和杜亞泉作為對手,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策略性的:為了博取輿論,言論并非無過激之處;其理性、科學的外表下,帶有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故其方法論上具有一定的絕對化傾向。兩者的歷史貢獻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維度上均有所展開。汪暉教授認為:“兩者建立歷史敘述的方式截然不同:前者緊密追蹤戰爭發展與共和危機的軌跡,反思戰爭與現代文明的關系,而后者以革命(先是法國革命,后是俄國革命)為線索,試圖從革命所帶動的歷史變動和價值指向中探索擺脫戰爭與共和危機的道路;前者在危機之中重新思考中國‘文明’的意義,注重傳統的現代能量,構思中國的未來,而后者立足于‘青年’‘青春’,以‘新文化’‘新思想’召喚‘新主體’,為新時代的創造奠定地基。”【汪暉:《文化與政治的變奏——戰爭、革命與1910年代的“思想戰”》,《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筆者認為,或者可以這樣界定兩者的區別:杜亞泉的言論是以構造理想社會模型為目的導向的、相對純粹的理性層面的學術探討;陳獨秀等新文化派的言論,是以訴諸社會實踐為目的導向的、偏有策略色彩的實踐層面的思想動員。在新文明即將破殼而出的歷史時刻,更為簡明、激進且更具行動指向的學說,更容易掌握輿論成為時代主流。但這并不意味著對立一方是不合理的、落后的甚至“反動”的。放大到長時段觀察,杜亞泉的許多學說反而表現得更具時空穿透力,具有一種溫和雋永的說服力。歷史是在動態平衡中行進的,在任何歷史節點,或者邁左腳,或者邁右腳,不可能并步跳躍。如此,微觀視野中的個人便會陷入具體的歷史情景,選擇不同的立場從而獲得不同的命運。但拉回長時段視野,任何社會都蘊含著至少兩種相對來說所謂“左”或“右”的勢能,歷史便是在兩者所維系的微妙平衡中運動。過度保守或過度激進,如若達到一定烈度和長度,均會造成巨大的社會破壞,構成巨量的歷史沉沒成本。
四
商務印書館除了印刷和出版,其印刷機械制造和儀器標本制作也曾非常發達。兩者最早均為舶來技術:前者與印刷業務關系密切,在館內主要推動者為鮑氏家族等;后者與中小學理科教學相關,杜亞泉在其制造的標準化、國產化,以及與本土教育系統相適配的過程中,發揮了主導作用。
在學習引進近代教育的同時,儀器標本等教學輔助用具也伴隨著理科課程的開設逐漸得到應用。中國近代第一家經營儀器標本的機構是科學儀器館,這是由鐘觀光、虞輝祖、虞和欽等幾位立志學習理化博物知識的寧波人在上海創立的,杜亞泉亦是其創辦參與者之一,擔任過該機構的董事。這幾位寧波籍的科學愛好者,一邊學習科學知識,一邊嘗試做理化實驗,并試圖創立造磷廠。在這一過程中,他們深感國內儀器設備的缺乏,也初通了儀器經營的門道。1901年他們創立科學儀器館,先從英國繼而從日本進口相關儀器向國內銷售,后來便根據西方和日本的儀器圖錄嘗試自行制造。杜亞泉熱心其事,在《普通學報》第2期上刊登了科學儀器館開辦的消息;1902年農歷二月又在《普通學報》第4期再刊科學儀器館廣告。不幾年,商務印書館的儀器標本經營,隨著教科書的暢銷亦開始跟進。1908年兩家曾經合署經營,1912年科學儀器館和商務印書館又各自辦理【張元濟:《在民國元年商務印書館股東常會上的報告》,《張元濟全集》第4卷,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290頁。】。當年,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理化部分出博物部,印刷所又成立鐵工制造部,制作印刷機器和理化儀器。
商務印書館的儀器標本訂制和銷售很快便初具規模,發行所各門店均設有文具儀器柜臺,銷售科學儀器館和部分自產的儀器、教具、標本和教學模型。但此時國內儀器標本制造依然是據西方和日本的圖錄進行仿制,館內相關用品的進貨、制造和經營均與教科書編輯部門不通聲氣,自然與本版教科書的教學內容不能匹配;國產的儀器模型等在品種和質量等方面也存在一定問題。因此,商務印書館儀器標本模型的市場表現,在其品種、質量、規模和影響等方面,均與商務印書館在教科書領域的絕對主導地位不相匹配。換句話說,這條產品線,全然沒有規劃和設計,內容上與本版教科書未形成呼應,停留在仿制加工的初級階段。在具體經營上,也存在諸多弊端。《張元濟日記》中,反復記有處理儀器部門經營混亂和相關人員任用等問題。
1916年4月,商務儀器部同人向張元濟反映,商務物理、理科、手工等教科書內所舉器械與儀器部購得或自制的不相匹配。張元濟便致函高夢旦、杜亞泉、莊伯俞等編譯所元老,請他們與儀器部同人溝通,解決這個問題【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48頁。】。經過調研,杜亞泉注意到理學各科輔助教學用具的適配和質量問題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大問題。他觀察到商務在儀器標本制作和經營方面存在著六大問題:(1)目錄陳舊。“當時同業公用的儀器目錄,沿用已久。所用名稱,大都根據制造局譯名。有完全譯音的;有過于冗長不便稱述的;有譯名含混與同類的器械不能分別的。”(2)儀器標本目錄名稱混亂,且與教學需要分離。未區分中學應用和小學應用,有關產品隨機性很大。“館里編譯的理科教科圖書,和儀器標本的制作,當初是完全隔膜的。”“教科圖書內,關于器物名稱的改良,和學術名詞的改譯,制作部全無所知。”商務的標本目錄,“不過列普通植物三百種、五百種,工藝植物五十種,高山植物二十種,食肉植物十種,哺乳類二十種,鳥類三十種,魚類十種,昆蟲五十種、一百種等名稱。這本是從販賣日本貨時期沿襲而來。那時候非把日本制品,檢查漢名,改換臺紙,除去沒有漢名的,湊成數目發賣。因此沒有漢名的植物、昆蟲等,存積頗多。到了制作時期,就是由家庭小工業家把他在傳習時所認識的,以及能檢查名稱的若干種動植物,采集湊數,能湊五十種,就算五十種一組;能湊到一百種,就算一百種一組。有時一組當中,同科屬的倒有一半以上;重要的科屬,卻一種沒有;學校上應用的模式植物很少;而且只有臘葉、花、果實,以及特別應注意的部分,多不具備”。(3)各類礦物巖石標本,中國物產情況不明。標本說明書中所標注的礦物產地,竟全是日本地名。中國本土何地有礦出產,從未有過調查,因而一無所知。“大概一徑販賣日本貨,并沒有制作的(科學儀器館曾搜集中國礦物標本若干種,但也非依教育上應用的目的去采集的)。說明書中所注產地,都是日本地名,在中國是完全用不著的。”(4)制作大多為雇工或包工制作,質量不穩定。“有時不重要的部分,材料可以省減的,卻用很結實的材料;因此多耗成本。那容易損壞的和吃重的部分,材料反不結實,以致不能耐久。……至于模型,大概照西洋模型仿造;在中小學應用,程度過高;而且經過若干次模仿,漸漸改變原樣。至于說明書的翻譯,符號的黏貼,常有不妥當不明了的地方,都是應該改良的。”(5)訂購的成套儀器,有大量不適用的品種,大大增加了經營成本和銷售價格,影響經營。“目錄內,第一件儀器往往分列甲乙丙等三種或四種;因此每種預備幾件,存貨就很多,吃本就很重。儀器的購買力既然有限,存貨多是很吃虧的。目錄中應該每一件只定普通應用的一種或二種,其余統可刪去。”(6)精致的儀器,仍以進口為主,且存在進銷不對路的問題。“精致的玻璃器械,仍然向外國輸入;有時竟有大學專門學校應用的器械,價值很貴的,存積五年十年,無人顧問。甚至逐漸朽壞,不堪再售。而中小應用的玻璃器皿,因為抵制日貨,或因歐戰時輸運不便,竟致缺貨。”【杜亞泉:《商務印書館籌備新制高小應用儀器標本的經過》,《自然界》第1卷第1號(1926年1月),商務印書館。】
為了克服這些弊端,杜亞泉向張元濟等提出建議,宜根據本版教科書內容,重新編訂目錄,成系統地研制儀器模型,自行采集動植礦物標本,并提出分級營業的方針。杜亞泉將儀器標本制作分為三個等級:高小、中學和大學。建議商務先從高小一級入手,自己制作;成熟后再著手中學級別的制作;大學一級一概進口舶來品轉售。“凡屬于高小應用范圍以內,一切須用國產,非萬不得已,不許參用外國材料。高小應用的準備完全以后,再著手于中學應用的。館中制作方面,當以中小學應用的為限;高等專門應用的,專售舶來品,與歐洲名廠訂約代理。”【杜亞泉:《商務印書館籌備新制高小應用儀器標本的經過》,《自然界》第1卷第1號(1926年1月),商務印書館。】這一思路,得到館方支持。杜亞泉遂著手修訂儀器標本目錄。儀器方面,變更不大;但標本方面,則需完全另起爐灶,經過多次考察和論證,終編訂出高小應用目錄,其中有理化試驗儀器、動植物標本、人體模型、礦物標本、手工業品制作標本等。許多變態動植物,如昆蟲的各種變態,以及陶瓷制作的各個環節等,還需要采集過程標本。
目錄編訂完成后,交由制作部籌備。杜亞泉原以為是一個小型的改革,很快便可以完成,沒想到兩年過去了,雖然杜亞泉編訂的儀器標本模型目錄,取代了舊有的翻譯圖目,為上海儀器標本模型的同業公用,但制作采集方面卻并沒有成功。原來這看似簡單的事情,實際操作起來卻充滿困難。“仔細考察,照新目錄籌備,有幾處的確是不容易的。例如鯪鯉、刺猬等獸類,鳶、鸮、啄木鳥等鳥類,鳳蝶、衣魚等昆蟲,都并不是稀有的種類,不過若定規要每種備辦一二百件,那就不是一定辦得到的。況且像蛙、螟蛾、蠶蛾的發育標本,蜜蜂、蟻的分類標本,更非倉卒間所能成就。尤其難的,就是礦物標本和巖石標本。不必說別的,即如礫巖,我們平常游山的時候,似乎常常見到;等到要采集了,卻不知在那里找尋。若不是平日對于這地方的地質很有研究的,決不能倉卒得著。鄙人曾經把礫巖的樣子,給山里人,叫他們去找;結果六個人找了兩天,找到的沒有一塊是礫巖。”【杜亞泉:《商務印書館籌備新制高小應用儀器標本的經過》,《自然界》第1卷第1號(1926年1月),商務印書館。】
高小儀器標本制造尚無結果之時,學制再次改革。高小由四年制改為三年制,很快又改為兩年。編譯所迅速編訂新制教科書。四年縮成兩年用,內容自然減省了許多。杜亞泉將這些情況報告給張元濟,建議盡早修訂新學制適用的儀器標本目錄。為保障計劃順利實施,提議開辦儀器標本實習所,以培養充實采辦、制作、發行儀器標本模型的人才。館方對此非常重視,撥出專款一萬元籌辦,并在寶山路總廠劃出一片空地,作為標本植物的培養園。1923年冬季,實習所開學,招實習生四十人,定半年畢業,由莊百俞、杜季光負責籌辦。杜亞泉則親自上課,傳授相關知識。儀器標本實習所辦得有聲有色,培養了大批工作人員,“對于社會貢獻頗多”【周榕仙:《杜亞泉先生傳》,《儀文》1948年第2期。】。
杜季光負責儀器制作,他參考各類圖書目錄等,配合材料,一邊做一邊摸索著設計儀器的功能,由儀器員周榕仙監制出圖樣,再發給制造部門和館外廠家,最后竟然完成了。采辦標本則需要大量人手,有了實習生,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其中有一位名叫周俊生的實習生,辦事極為勤勉負責,他被派在夏季于嘉興一帶采集螟蛾標本,因為螟蛾出現時間很短,只有4天左右,所以格外緊張辛苦。杜亞泉曾著墨介紹這位實習生的工作情形:“勘定地點后,每夜十二時即起,由旅館步至田野,提燈攜網補蛾,至黎明歸旅館,即時行臨時制作。同時采集蛹、幼蟲和卵等。前后約旬日,天氣酷熱,同行諸人,每夜不過睡三四小時,勤奮殊甚。”可惜這位“成績特優,任事最勇”的實習生,竟在秋季時因感染腳氣去世,同人莫不悲痛。另一位紹興籍年輕同人周榕仙,為采集陶瓷制作的過程標本,赴宜興、景德鎮兩地考察。其中去景德鎮考察期間,因為被當地人誤會,他反復溝通解釋交涉,大費周折,但終有所得。不料歸途中于夜間行舟返航,突遇山洪,幾乎覆于河灘。當然商務在各地的分館也紛紛施以援手,但許多事情,最終還是派專人親赴當地才得以實現。比如去湖南采集礦物標本,“我們知道凡事非從實地上做起,不會成就。遂決計派實習生姜茂生,前往湖南,親至各礦地采集。差不多走過湖南大半省地面,把我們所定目的地,一一親到;所要目的物,一一辦到,成績最好”【杜亞泉:《商務印書館籌備新制高小應用儀器標本的經過》,《自然界》第1卷第1號(1926年1月),商務印書館。】。對于采辦標本一事,杜亞泉從始至終均予以極大的支持和指導。
經過了一年半左右的籌備,適用高小教學的全套儀器標本基本完成。這是國人自編目錄、自行制造的第一套中小學校教學用的儀器和標本模型。
1926年,商務創辦《自然界》雜志,由周建人擔任主編。這本雜志的主要目的,是配合理化博物教科書發行和輔助教學的,幾乎可被視為理化博物部的“機關刊物”。雜志刊載各類與教學相宜的科普文章,辟有“自然教學實驗資料”欄目,介紹各地動植礦物特色,如連載《揚子江下游常見的鳥》等。杜亞泉非常重視,創刊號共12篇文章,其中3篇為杜亞泉所撰,另3篇為周建人所撰,其他6篇均出自理化部同人之手。杜亞泉的《商務印書館籌備新制高小應用儀器標本的經過》,便是他所撰3篇文章之一。當期還有一篇與本題相關的內容,即周榕仙《宜興制陶記略》,記述其赴宜興考察陶器制作過程標本的情形和收獲。
除了本館的教學儀器和模型標本的制作,杜亞泉一直對實用科學的應用和相關實業的興辦饒有興趣。但他從未利用自己掌握的實用科學技術開辦任何企業為自己營利,倒是經常提攜鼓勵其他人興辦實業。堂弟杜春帆家境貧困,想找工作,杜亞泉就建議他制造墨汁,并從日本圖書中抄引生產工藝和配方相送,又出資助其辦起了家族作坊。這個作坊后來發展了起來,成為1949年后上海墨水廠的前身。由儀器標本實習所畢業后留在商務從事儀器標本模型等相關工作的一批工人,于“一·二八”國難全員解雇后,合股創辦了一家制造理化儀器的小工廠,后來也發展得很好,1949年后成為一家制造石油和地質工業儀器的企業【杜其在:《回憶我的父親杜亞泉》,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43頁。】。這些是杜亞泉不太為人注意的利用科學知識成功扶助實業的事跡。
杜亞泉推動了商務印書館科學儀器標本制作的標準化和體系化,使之與本國教學內容相適配;其推行的標本自行采集工作,使有關教學內容與本土的動植物物種和礦物物產相結合,實則在豐富科學教育內容的同時,增進了學生對本國國情的了解。這些科學儀器與標本的設計、制作與運用,促進了我國科學儀器標本制作工業的國產化,在近代新式教育萌芽階段豐富了科學教育的手段,至今仍具借鑒意義。
五
“一·二八”國難中,杜亞泉于倉皇中攜眷歸鄉。商務復業后,杜亞泉未能受聘館中,而是居鄉擔任館外編輯。1933年,杜亞泉患肋膜炎于窮鄉僻壤去世,家中赤貧,借棺入殮,身后甚為凄涼,于商務、于中國教育事業“功業彪炳”【胡愈之:《追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9頁。】的杜亞泉如此凄慘離世,家人、舊同人、舊友以及當今學界等,耿耿于懷。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杜亞泉紀念活動,亦以杜氏后人及上海、浙江學者為主導,商務未曾參與其中【商務印書館在成立專門的館史部門之前,未參與組織過除張元濟之外的其他館史人物的紀念活動。】。這筆人事舊賬遂成一段不大不小的歷史公案。
中西文化論戰后,商務管理層迫切希望延請新派人物進館主持編譯大局。1921年,經胡適介紹,王云五進館主持編譯所并進行改革。理化部此時已分為物理化學、博物生理、數學三部,杜亞泉負責的博物生理部范圍大致包括動物、植物、生理、礦物等。杜亞泉仍兢兢業業從事教科書、工具書等的編纂,不斷推陳出新,對商務“新法”“新學制”“新撰”“新時代”等各版教科書均有貢獻。1922年歷時5年編纂的《動物學大辭典》也付梓出版。1922—1923年,《東方雜志》編輯部選編雜志上有分量的文章,輯成“東方文庫”出版,杜亞泉所譯《社會主義神髓》《戰爭哲學》《處世哲學》均被收入文庫。
主持編譯所的王云五,與杜亞泉有一些相似之處:他們同樣是自學成才,同樣精通外語,同樣有意于編纂百科類工具書。但他們分屬兩代知識分子,性格差異也很大。作為新派代表被請進商務,王云五眼界自然更新也更廣。王云五大規模聘用新一代知識分子,尤其是海外留學的知識精英。20世紀20年代,現代高等教育和研究機制已獲長足發展,受杜亞泉新式科學教科書影響成長起來的知識精英業已學有所成。1922年,任鴻雋進館擔任理化部主任,竺可楨進館擔任史地部主任。任鴻雋為中國科學社和《科學》雜志創辦人,先后求學于康奈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竺可楨為浙江紹興人,當年正是受了杜亞泉鼓勵參加留美預科考試,后畢業于哈佛大學,亦為中國科學社活躍人士。這一時期進館的還有楊賢江、鄭振鐸、周建人、楊端六、朱經農、段育華、周鯁生、陶孟和、顧頡剛、葉圣陶、何炳松等,編譯所風氣為之一變。引進新人的同時,一些資深的老編輯被退職。同在理化部服務近二十年的數學編輯、紹興同鄉壽孝天即為第一批辭退人員。1929年,英文部主任鄺富灼因不滿于王云五越級干預本部事務,在退休前幾個月與之大吵后拂袖而去。杜亞泉提出的一些工作計劃,在理化部內部受新人掣肘,外部也未獲王云五支持,在滬辦學又遭破產并欠下數千元外債。杜亞泉心情頗為低落,在服務滿25年之際,提出退休。根據公司規定,可獲退休金1萬元,這筆巨款足可償還欠債、頤養天年。第一次退休申請被王云五以公司倚重之類的理由挽留。1930年2月,王云五擔任總經理,赴歐美考察幾個月后,于1931年1月在館內疾風暴雨地推行科學管理改革。館方出臺《科學管理計劃》和《編譯所編譯工作報酬標準試行章程》,不料遭到四大工會組織的聯合反對。杜亞泉也卷入其中并公開發表了反對意見。1931年杜亞泉再次萌生去意,兩次提出退休,同樣遭拒。杜耿蓀著文稱,內部同人有說,是因王云五不愿支付1萬元退休金有意不允杜亞泉退休的【杜耿蓀:《杜亞泉:商務印書館初創時期的自然科學編輯》,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35頁。】。
1932年“一·二八”事變,商務遭日軍飛機擲彈焚毀。商務在寶山路建廠二十多年以來,閘北為多事之地,二次革命、齊盧戰爭、北伐戰爭,均被卷入戰事。居民隔三岔五,便“率眷屬攜細軟避居于租界,仰帝國主義者之鼻息,受租界二房東之掯勒,同時為愛國志士所訕笑”【方叔遠:《一二八閘北避難追憶》,《東方雜志》第31卷第3號,1934年2月。】。因此,雖然事變前社會上傳言四起,且不少人已避入租界,但商務亦有編輯于司空見慣中坐守家中。1月27日上午,編譯所里還有不少人上班,但至午飯后便幾無一人。杜亞泉起初不相信這些傳言,也希望即便發生戰事,亦能保持鎮定。但這次不同,閘北緊鄰虹口日本人聚集的公共租界,日人覬覦已久【方叔遠:《一二八閘北避難追憶》,《東方雜志》第31卷第3號,1934年2月。】。欣欣向榮的商務印書館,被認為是中國文化教育的大本營,日軍更欲毀之而后快。杜亞泉所居寶興里為商務人自己開發的本館員工集中寓居的小區。待及附近陷入一片火海,杜亞泉才于漏夜中挈婦將雛,混入難民隊伍,為館中最后一個撤離閘北的人【方叔遠:《一二八閘北避難追憶》,《東方雜志》第31卷第3號,1934年2月。】,因此回鄉之路格外輾轉艱難。兩天后一家人終于逃回久不住人的會稽傖塘鄉間老屋,全家僅每人一身衣服,家里衣被、家具、食物、燃料、醫藥均需從頭添置,杜亞泉只好變賣十幾畝田產應付困境,從此淪為赤貧。
商務對“一·二八”事變的反應極為迅速。1月29日被炸當天,即宣布給被難職工維持費十元。1月31日,董事會特別會議,王云五即提議為復業計,先將上海一切職工全體解雇;2月1日東方圖書館大樓再遭縱火,商務已燒成一片殘垣斷壁。董事會決定所有總館同仁全體停職,總館總務處、編譯所、印刷所、發行所、研究所、虹口和西門兩分店一律停業,總經理與兩經理辭職照準。組成董事會特別委員會處理善后,并付商務職工1月份工資,再加每人半個月薪水【見《申報》1932年2月5日第2版、2月10日第2版;商務印書館《董事會議錄》第九冊第37—39頁(民國二十一年二月一日,緊急會議),商務印書館藏。】。
張元濟、王云五等董事會成員均在第一時間著眼復興。“一·二八”國難造成商務印書館損失計1632萬余元,商務上海各機構職工3700余人遭此劫難,但賬上可用現款僅200余萬元,各項債務500萬元左右。復興前景不甚明朗的情況下,一方面,公司無法同時安排所有職工迅速復工;另一方面,未脫離商務又實際處于失業狀態的職工,與公司關系不定,定會持續產生糾紛,如此對公司復業不利,也有誤于職工另謀生路。3月16日,董事會決議將總館停職之職工全體解雇,廢止原來酬恤章程;儲蓄及存款余額停發,再發半月薪水作為最后補助。同時也宣布,將來復業,優先雇用舊職工。商務大部分職工都住在公司附近,對他們而言,“國難就是家難”【見張稷、崔珊對鮑咸昌孫女鮑愛妹口述采訪記錄。未刊。】。20世紀20年代,勞工是一股新興的社會力量為各界所推重,商務工人素有爭取權益的傳統,在大火中失去了室家財產的職工,把希望寄托于公司復業。忽然間被宣布正式解雇,部分職工不能接受,遂成立解雇職工的善后委員會與館方談判,并通過媒體發聲,聘請律師申訴,成為當時上海各界關注的一大社會事件。館方將解雇酬恤方案報請上海社會局以及虞洽卿等名流予以調解,雙方來回拉鋸數月,最后均作出妥協,館方再行補償,職工接受被解雇。館方最后為此付出現金150萬,其中67萬為公司對解雇職工的各種酬恤補助費用【商務印書館《董事會議錄》第九冊第52—53頁(民國廿一年九月二十日,第四百○二次會議),商務印書館藏。】。
5月5日,中日簽訂淞滬停戰協定。5月8日,社會局批準總館職工解雇決定及有關待遇辦法。5月12日,商務在寧波路24號發給總館解雇職工退職金及特別儲蓄等款。5月,杜亞泉于國難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在滬寓所雖未炸毀卻被搶劫一空,昔日繁華的寶山路重回一片荒地,他只得住在族叔杜山次家。杜亞泉聽聞商務的善后退職金給付辦法后大為失望。按照公司本次酬恤章程,退俸退職金按17.8%的比例發放【董事會第三九九次記載:“一、議王祖勛、薛嘉圻等律師代表、解雇職工來信要求二十年份花紅及補發退俸金百分之八二·二等項案。”商務印書館《董事會議錄》第九冊第48—49頁(民國二十一年八月三日),商務印書館藏。】。杜亞泉一度拒絕領取這筆退職金,然而特別時期下,杜亞泉的訴求淹沒在1200多名追訴權益的職工中,公司一切措施均置于內部職工、外部輿論以及上海市府當局的監督中,完全透明。此時公司若開例外,勢必引起連鎖反應。王云五派了杜亞泉莫逆之交董事丁榕前來勸說,曉以公司困難,允將來聘為館外編輯報酬從優等。與前面三次提出退職時一樣,杜亞泉被說服了。據杜耿蓀記載,共領各項款項4000元左右。領到款項的杜亞泉轉身即去虹口內山書店購得四百多元各科書籍返程歸鄉。
杜亞泉于國難中的境況極為困窘。按退俸金折扣,杜亞泉退職金損失高達8000余元。1901年,時編譯所尚未成立,杜亞泉就應邀為商務印書館編纂教材,已達32年之久;1904年進館主持理化部,也已28年。編譯所創業元老不過六七位,如今他們要么是商務印書館董事會成員,居于公司管理層,不必退職,如張元濟、高夢旦;要么在公司鼎盛時期,領取高額退職金正常退休,如陸爾奎因編纂《辭源》致盲早已退休;蔣維喬也離職多年專心治學;鄺富灼于國難前與王云五決裂,也領取全額退俸金果斷退職。而更為意難平的是,杜亞泉于國難前三次提出辭職三次被拒,作為服務商務三十余年的創業元老,年近六旬勉力應館方要求留館服務,卻落得損失8000元退休金的下場。這于欠下外債復在大火中一貧如洗,變賣了田產勉強讓一家六口活命的杜亞泉來說,不外當頭再揮一棒。不管從對公司貢獻論,從損失金額論,從其曾經三次提出退休三次遭拒論,從其年近六旬卻面臨一家生計的窘境論,杜亞泉實為國難中至為委屈、損失至為嚴重的!杜亞泉酬恤金一事,董事會上未見記錄;從杜亞泉于國難后退職的最終結果看,至少沒有循商務往日對公司貢獻卓著者舊例,予以深切體恤——這或許是當時公司形勢使然,亦或許是科學管理精神使然。在當時乃至往后很長一段時間,思想文化的潮流一路向左,杜亞泉的中西文化論爭中的思想價值不僅不為世人重視、予以稱許,更被視為“保守”派代表而失去話語地位。此時主持商務印書館復業大計的總經理王云五,恰為新文化領袖之一胡適介紹入館,是否對敗陣之保守派存有定見,或視之為負資產之一部分,則不得而知。無論如何,商務的各項事業,本身是近代文化史至為重要的組成,其主事者以長遠的眼光看待這些事業,對待當中的歷史人物,抱以適度的溫情與敬意,或是更為明智的態度。
8月1日公司宣布復業。數月來解雇職工仍在以各種方式追訴權益,公司復業后,即遭他們的集體訴訟。8月2日,杜亞泉亦提筆給公司管理層寫信,他歷數為公司服務之經過,請求公司發給生活費每月80元,“俾亞泉夫婦無凍餒之憂,子女無失學之苦”【杜亞泉1932年8月2日致公司信,商務印書館藏。】。讀來真是滿紙辛酸。
全信如下:
商務印書館有限公司總經理、經理諸位先生臺鑒:
徑啟者,亞泉自光緒辛丑年始為公司編輯教科書籍,計距今已三十二年之久;甲辰以后在公司編譯所服務,迄今亦滿二十七周年。流光迅速,現時年已六旬。自問畢生精力,除求學時期以外,大部分皆消耗于公司之中。滿擬退職以后,得藉公司之退職金以贍養余年,且潤及子女,俾其成立。詎料驟攖國難,公司既備受摧殘,亞泉私計復大遭損失,申家服物,蕩也無存;書籍稿件,亦多殘缺。嗣因公司停業,退職所得退職金,僅得百分之一七有奇。鄙眷老弱六人,伏居鄉間半年以來,制備生活必須之衣被、家具,及支出生活必須之食物、燃料、醫藥等費,已耗去太半。學校下學期開學,子女四人,均在就學期間,預備學費已慮不足,欲從事編譯投寄稿件,藉資生活。則因亞泉平時耗用腦力,不自攝衛,在館時已屢患頭痛,春初避難又感冒風寒,以致屢染流行性疾患,身心益就衰弱,不堪重理舊業,自分前途有委填溝壑之懼。伏念亞泉自壯歲以還,完全在公司服務。當時公司日就發展,亞泉亦與有榮施。今因公退職,以國難之故,所減少之退職金,乃在八千元以上。現時公司尚有相當財產,得以規復舊業;而亞泉乃僅余衰弱之身,至將不能維持其生命。揆之情理,當在諸公矜念之中,為此奉函,請求公司給與生活費每月八十元,俾亞泉夫婦無凍餒之憂,子女無失學之苦。在公司既念舊不遺,在亞泉亦慰情聊勝。此項生活費如蒙俯允,希望終亞泉天年而止。如亞泉在民國二十七年以前去世,則希望繼續至民國二十七年,俟亞泉幼子成年而止。
諸祈裁示,并頌
籌安
八月二日
舊同人杜亞泉敬上
王云五沒有答應杜亞泉的生活費請求,而是以每千字三元翻譯費和每千字一元的校訂費,請杜亞泉翻譯未完稿日本惠利惠《動物學精義》。商務復業后到次年秋天,是年近六旬杜亞泉居家兩年高產而忙碌的一年:一方面,應付館內交代的翻譯工作;另一方面,對教育需求和編輯工作均了然于胸的他,組織千秋編輯社編纂出70萬字的《小學自然科詞書》,于1933年夏交給商務印書館(該書于1934年杜亞泉去世后第二年出版,且很快重印)。與此同時,因年長體弱,再加之操心勞累,杜亞泉反復生病。1933年6月,赴滬結算稿費,因住旅館條件惡劣而染上喉炎;1933年秋,小病終聚成大病,“初患感冒,后轉肺炎,繼而并發肋膜炎”【施亞西:《文化前輩杜亞泉》,施亞西、田建業編:《杜亞泉重要思想概覽》,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50頁。】,終至臥床不起。
1933年12月5日,預感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杜亞泉向家人交代后事,提起自己身后家人可領人壽保險6000元,可還清親戚處的欠債,又提筆給王云五寫信,請他在自己死后,給家里發生活津貼每月80元,為期十年,至子女成年,這筆錢亦大致相當于商務在國難中折扣的退職金數額【杜亞泉1933年12月5日致王云五信,商務印書館藏。】。這封信寄出的第二天,杜亞泉溘然長逝。家中僅剩十幾塊錢,不得已借其族叔杜海生壽棺入殮。杜海生寫信向蔡元培及館方求助,請求商務幫貼以了后事。蔡元培聞訊,立即發函呼吁張元濟、壽孝天等舊友捐助撫恤,作為償還醫藥費及喪葬之用。而商務因國難巨虧,為職工所上的人壽保險業已全部撤回,董事會早已于1932年6月議決“以本公司被難,本屆結賬虧耗甚巨,原有同人子弟學校基金、總館同人教育補助金、扶助同人子女教育基金、尚公學校基金、尚公學校津貼準備基金、同人壽險基金、同人俱樂部基金、公益存款等均應由公司如數收回”【商務印書館《董事會議錄》第九冊第51—52頁(民國廿一年六月廿五日,第三九三次會議),商務印書館藏。】。不得已,張元濟、王云五聯名復信,乃愿以個人名義發起,向在館和離館舊友告助。1934年1月,蔡元培、張元濟、夏鵬、高夢旦、王云五等12人聯合署名,為其子女募集教育基金,啟事如下:
杜亞泉募集子女教養基金啟【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六卷,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76頁。】
(一九三四年一月)
舊同事杜亞泉先生不幸于上年十二月六日在籍病故。念先生服務商務印書館垂三十年,遭國難后,始退休歸里,然猶任館外編輯,至彌留前不輟,可謂勞且勤矣。今聞溘逝,身后蕭條,尚賴其族戚親友為之經紀其喪,文士厄窮,思之可慨。顧其夫人亦老而多病,稚女未嫁,二子在中學肄業。同人等久契同舟,感深氣類,憫其子女孤露,不可使之失學。因念先生遺風宛在,舊雨甚多,或以桑梓而悉其生平,或以文學而欽其行誼,必有同聲悼惜,樂與扶持。為此竭其微忱,代申小啟,伏希慨解仁囊,廣呼將伯,集有成數,即當儲為基金,使其二子一女,皆可努力讀書,克承先業,則拜賜無既,而先生亦必銜感于九原之下也。
蔡元培 鄭貞文 錢智修 高夢旦 張元濟 傅緯平何炳松 莊 俞 周昌壽 李宣龔 王云五 夏 鵬 同謹啟
杜亞泉的家人雖然無從領取6000元的人壽保險,但很快收到了由館方代集的賻金一千多元,其中張元濟出力最多【杜耿蓀:《杜亞泉:商務印書館初創時期的自然科學編輯》,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38頁。】。杜亞泉生前義務講學的稽山中學,召開了隆重的追悼會,會上有悼詞、悼歌,稱杜亞泉“人才樂育,著作等身”,并對其二子杜其在、杜其執均免予學費【杜其在:《回憶我的父親杜亞泉》,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48頁。】。如此再加之其他救濟和照顧,終使弱妻幼子渡過難關【施亞西:《文化前輩杜亞泉》,施亞西、田建業編:《杜亞泉重要思想概覽》,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50頁。】。
杜亞泉壯年去世,在舊同事、親友等中引起一片唏噓!蔡元培、胡愈之、章錫琛、張梓生、周建人、杜山次、壽孝天、周榕仙等紛紛撰文,追敘他的平生,對其平生貢獻,給予充分的肯定,同時對于其淡泊名利、一心為國家謀文化上之建設的崇高品格,予以很高的評價。張元濟在其所撰《杜亞泉先生誄辭》中,回憶早年朝夕相處時“與君同舟,汪汪在望”,一同編研學術時“緝柳編蒲,學術相餉”,與先生訂交時間長久“功系人文,卅年以上”,事業發展時“遙想階前,芝蘭茁壯”,事業有成時“培養成林,大宗足亢”;而杜亞泉去世后“渺渺予懷,臨風悵悢”,表達了深切的哀悼懷念之意。胡愈之則重點回憶其對《東方雜志》的貢獻。20世紀60年代,其堂弟杜耿蓀回憶杜亞泉熱衷辦學及居鄉二年,著墨較多,談到杜亞泉自費為稽山中學講課,“往返一次,要他自己付出舟金三元多,并供應船工膳食。他既不領講課報酬,稽中當局雖幾次要送旅費,他也婉謝。一學年末,稽中贈送銀盾做為紀念”【杜耿蓀:《杜亞泉:商務印書館初創時期的自然科學編輯》,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37頁。】。周榕仙對杜亞泉的淡泊名利有更細致的評說:“先生對于后進,恒講述科學哲理,就近取譬,娓娓不倦。族中子侄之教養培植,悉力資助,俾能自立。而自奉淡泊,不喜功利。有熱中者,輒面斥之。故拜金主義之徒,見先生莫不有愧色也。先生對于工商企業,只談如何改進,不談如何獲利,嘗謂賺錢非人生最終目的,不論何業,應以服務社會發展社會為職志,須善用財而不為財所役,中國之守財虜,外國之托辣斯,均失中庸之道,慎弗學也。”【周榕仙:《杜亞泉先生傳》,《儀文》1948年第2期。】哲人其萎,國人冷淡,張梓生大為感慨:“國人對于人物之崇仰,久失其正鵠。當曲園之死,舉國淡然,時王靜庵已深有所感。近則時局幻變,人心愈趨卑下,對數政客官僚之死亡,報紙爭載,市巷紛談;而對于品格崇高、行足諷世之學人之逝世,除三數熟友外,類皆無所感懷。嗚呼!此亦叔世應有之現象乎!”【張梓生:《悼杜亞泉先生》,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2頁。】蔡元培悲痛呼號:“嗟乎!人師幾人,斯人憔悴,人琴嘆逝,筆述斯人。我國人覽此傳文,倘亦肅然而惻然歟。”【蔡元培:《杜亞泉君傳》,許紀霖、田建業編:《一溪集:杜亞泉的生平與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4頁。】
杜亞泉彌留之際向商務提出發其及家人生活費之要求,去世后家人亦一再向商務求助,可見,在杜亞泉及家人心中,他終身為商務服務,始終還是商務人。這是在商務服務三十余年耳濡目染所形成的執念。對于杜亞泉的請求,商務沒有以公司名義允以關照,這終究還是歷史黯淡的一頁,總歸來講,是一件憾事。杜亞泉本人曾在去世前半年,赴龍山詩巢雅集時,和友人詩有云“鞠躬盡瘁尋常事,動植猶然而況人”,想必對自己一生為教育為文化嘔心瀝血而至窮困潦倒的人生結局,早已有所參悟;內心深處,或已釋然。
張元濟《杜亞泉先生誄辭》手稿,刊于《杜亞泉先生訃聞》,生活書店,1934年2月(施亞西提供)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商務印書館〕
An Investigation of Historical Facts about Du Yaquan and The Commercial PressZhang Ji
Abstract:Du Yaquan was a prominent modern publisher, thinker, educator, translator, editor, and a scientific pioneer of the 20th century. Throughout his life, Du Yaquan was dedicated to “the cultural development of the nation”, making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culture, education, and publishing in modern China. He had served as the director of the Physics and Chemistry Department at the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Office of The Commercial Press for 28 years and been the chief editor of The Eastern Miscellany for 9 years. His aspirations for saving the nation through science and education, as well as his key insights in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were primarily realized through his work at The Commercial Press. While extensive research has been conducted on Du Yaquan’s ideas, studies on his life and his historical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mmercial Press have been relatively limited. His tragic later years also remain an unresolved historical issue, with related facts yet to be clarified. This article aims to investigate Du Yaquan’s life and his historical contributions, providing a clear historical context for further research.
Keywords:Du Yaquan, The Commercial Press,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Office, The Eastern Miscell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