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玻璃》的開篇出現了一條蛇,主人公莊星與蛇對峙,“她看著蛇。蛇也昂頭看著她。烏青鱗片上,灰褐色的縱紋,兩粒黑眼睛”。蛇隨著雨水而來,仿佛夢魘潛入生活。如果比附為一種感覺,或許就是日常生活的“不對勁”,“莊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不對勁”起初只是朦朧的感覺,甚至無法辨識其來源;恍若宣紙上滴墨,但轉瞬間就洇染向四面八方,直至整個世界轟然倒地。父親與北辰同車發生車禍后,在地下車庫發現丈夫與表妹偷情之際,莊星想必都身臨原先秩序井然的世界轟然倒地的瞬間,起初那一絲“不對勁”終于彌漫為幕天席地、吞噬一切的黑洞。
沈軼倫是上海作家,她的海派前輩張愛玲對日常生活中的“不對勁”有刻骨銘心的表達:“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在時代的方生未死間,日常生活的“不對勁”不只是一種個人遭際和感受,可能還含藏著個人無法抗衡的頹敗和根本性危機。丈夫、表妹和他們的同行經常到莊星家里來聚餐,“喝了幾杯后,大家錯落占據房間一角。他們開著電視放美劇,但也不一定看,有時候聽唱片,也聊天,他們在不同投行和金融機構工作,生意上有交叉,經常跳槽,所以基本上每個人都和對方的公司有過交集。聽這群優績者聊天,讓莊星覺得某種意義上,她復刻了小時候家里的客廳”。莊星家的這種聚會和莊教授家的聚會,難道不讓你感覺到日常生活的“不對勁”,甚至是時代的根本性危機?這是一個古怪的時代,科技高度發展為人類提供快捷,“消費主義時代的快捷。點一下,嗖,貨物到了,從一個念頭到如愿以償。只要10天。再點一下,嗖,一個頁面劃走。一個對話框刪除。一個人消失。一種生活結束”。科技的高度發展也為人類交往提供巨大便利和不斷翻新的方式,可是我們何嘗有過在充分情感聯系的基礎上建立起的心與心的交流?較真的日本學者就曾質問現代人“不懂社交”,這里所謂的社交精神并不只是莊星家客廳里的呼朋引伴,“而是每個人經常具備的、盡量想法子讓彼此的對話更加具有普遍性、更加充實的一種念頭”,“并不是說物質材料方面充足完備,我們生活的精神方面就會自動地豐富起來。如果沒有想從生活中創造出‘詩’的主觀能動性精神,那么無論到何時都是老樣子”(丸山真男:《從肉體文學到肉體政治》)。“從生活中創造出‘詩’”的意念過于高遠,你我都配不上。莊星組織聚會的目的不過是角色扮演,“她是成功人士的妻子,是漂亮房子漂亮餐廳里的漂亮女主人,女主人需要觀眾”。在整部作品中,人與人之間最充實、親密,維系著依賴感的交流發生在莊星和北辰之間,但是一來他們的交往已然沖決道德底線,二來在很多時候莊星是和去世后、“想象出來的北辰說話”,多么荒誕的情形。
工具理性的交往方式,無法袒露彼此的內心生活,只在乎實用價值的接收與輸出。當莊星和丈夫聊起女兒時,后者的習慣動作就是“摸手機打開轉賬頁面”,他安于成為一臺提款機。在很長時間里,女主莊星也只活在自我的世界中,簡直可以貼上“公主病”的標簽。她質問偷情后的丈夫:“你不能控制一下嗎?”“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孟子的意思是差別只有微乎其微的一點點,但差別畢竟是存在的,就是這一點點差別決定了人之為人。人是有理性的,能夠自我控制;情欲確乎是人性的弱點,然而人畢竟不是動物只會依照本性來自我放縱。所以莊星對丈夫的質問也算理直氣壯。但作為讀者,很想把這句質問原樣擲還給莊星,當她面對北辰時,“你不能控制一下嗎?”在莊星的世界里,她與北辰的感情發生想必順理成章,早在幼兒園的時候,因為父親工作忙,父親的助手北辰就充當著父兄的角色,她自小就建立起對北辰的依賴,無怪乎……如果依照這套邏輯,表妹與丈夫的偷情也是順理成章,表妹陪護莊星產檢,接送孩子,在父親去世后照顧莊星,莊星的“索取”促使表妹有那么多機會介入前者的家庭事務。更何況,表妹比莊星更早認識丈夫,他們原是同學,“他能選你,為什么不能選我?”
在父親、丈夫、表妹與北辰的合力呵護中,莊星仿佛生活在一個蛋殼里,蛋殼里的一方天地安全而自洽,但同時也隔絕了真實的世界,聲息不通。端坐于蛋殼中往外張望,就像莊星坐火車時的感受,“鄰座在刷短視頻的人,叫賣零食走過通道的乘務員,都像群演。都在假裝”。這篇小說寫日常生活的“不對勁”,日長夜大,終于積聚為一柄鋒利的長矛,刺穿莊星周身的蛋殼,那一刻必然痛徹骨髓,但真實世界的樣貌也開始漸次顯現。在小說的最后一章,蛇又出現了,其實這是同一個瞬間同一條蛇,只是沈軼倫有意讓敘事在多重時間線索間化進化出,于是同一條蛇,在篇首與篇末出現,間隔著莊星的成長故事,竟然出現不同意味。在許多古老文明的傳統中,蛇,尤其聯系到蛻皮的特性,往往象征著新生、痊愈、轉世。更何況這興許就是北辰放生、作為祥瑞的蛇。莊星去水庫本來有自盡“結束一切”的念頭,但事出突然拯救了一個溺水的孩子,“像死過一回”,又從水中重生。這是救人,也是自救。但我想沈軼倫不會夸張這一“重生”的意義,就像莊星救人純出于本能,這里沒有機械降神,也不可能立地成佛,在這位女子往后的生命履跡中,需要重建與真實世界的關聯,想來也是綿長而艱難的。
讀者可以釋然的是,生機已經乍現。莊星去往水庫的途中,她看到,“清晨的村里,各家民宿的主人陸續起來,有的在開窗透氣,有的在門口支出桌椅。江南地區的雨季,觸目可見的一切,花草樹木、門窗地面都是濕漉漉的”……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宇宙,再不是隔絕與群演般的假裝,一切“觸目可見”,一切都化成“交錯的蹊徑”。最后我還是想到“蛇”這個意象。詩人馮至在1926年寫過一首《蛇》:“我的寂寞是一條蛇,靜靜地沒有言語。”在寂寞的環境里渴求著愛情。十五年后,在《十四行集》里,卻蘊藉出“孑然一身擔當著一個大宇宙”的寬闊與深邃、成熟與勇氣: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作者簡介:金理,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著有《文學史視野中的現代名教批判》《從蘭社到〈現代〉》《青春夢與文學記憶》等,編有《微光·青年批評家集叢》《中國當代文學60年》、TheBookofShanghai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