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菊子搬去紐約上州一個叫SugarBread的地方,菊子喜歡將它稱為糖面包小鎮(zhèn)。當年,第一次誤拐進這個小鎮(zhèn),她就被吸引了。
鎮(zhèn)上有條叫皇帝的街。街的兩側(cè),稀疏地散落著幾家店鋪。
一家墨西哥餐廳,味道還不錯。
一個本地女藝術(shù)家開的手工銀飾店,除了銀首飾,還賣她的雕刻作品:一張張驚恐的、扭曲的女妖化了的臉。
一家手工肥皂作坊,可買成品也可參與一起制作,除了肥皂外,店里也賣精致的節(jié)日卡片,大家過節(jié)時仍有互寄卡片的習慣。
一家提供早餐的小旅館。
一家手工相框工作坊,有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每天都會專注地用舊木頭做大大小小的相框。工作坊的角落里,堆滿了收集來的老門窗、老門板、老家具,甚至還有一架老式的木頭推車。
有一家古董鋪,也算雜貨鋪,什么都賣,賣的最多的是舊鏡子。一面面長長地擺放在門口,各種款式的框子,帶著舊日子里的陳腐氣息以及曾無數(shù)次印在鏡子里的隱形之臉,在耀眼的日光下,明晃晃的。
街上基本就這幾家店鋪了,偶爾會新開出一兩家,都不長久。也曾在夏天開過一家冰激凌店,但第二年夏天,等呀等,始終不見再開門。
從街這頭走到那頭,不過十分鐘的時間。不能算是鎮(zhèn),如果要更準確地表達,應該稱為village。與上州別的地方相比,糖面包,更多了些鄉(xiāng)野的蕭瑟之氣。
夏天音樂節(jié)來臨的時候,卻相當熱鬧。街上擠滿了不知從何處擁來的人,街兩邊出現(xiàn)了大量臨時的攤鋪,賣什么的都有。一切都興高采烈的樣子,連陽光也異常潔凈迷人。人們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唯有夏天、音樂、食物、酒精混合在一起才會出現(xiàn)的迷醉與放松。
只是這鋪天蓋地突然而來的喧鬧,會在短短的一周后,毫無跡象地快速消失,快速到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早上起來,昨天還人頭攢動、音樂震耳的街頭,一下子回到了往昔漫長幽深的寂靜,也新添了曇花一現(xiàn)后的孤寥。街頭老居民的臉上,爬出些許不易被覺察的茫然若失,不過只稍幾日,一切便回到真正的原樣。
孩子們坐校車上學,父母們?yōu)槿粘I蠲β担先藗內(nèi)耘f心平氣和地閑坐在街頭,用一杯咖啡或一瓶啤酒,打發(fā)完一整個既沉甸又虛浮的下午。
2
菊子搬到糖面包之前,住在曼哈頓東村。
最早選擇住東村,是因為離學校很近,沒想到一住就是小三十年。似乎在一個地方生活習慣了后,就會產(chǎn)生某種依賴感,只因與周圍的一切有了內(nèi)在的鏈接。周邊的每條街、每家商鋪、每個咖啡館、每家餐廳里的主打菜、街轉(zhuǎn)角開了近百年的比薩店里的每一種比薩的味道,她都了如指掌。在時間的浸染下,周邊一切熟悉的事物,都會讓人生出一種類似于“家園”的歸屬感,不再愿意輕易搬離。
來曼哈頓之前,菊子在北京的一所大學教書。當年從江蘇某小鎮(zhèn)作為省高考狀元考進北京時,整個小鎮(zhèn)曾為她沸騰過。
雖然在別人眼里一直是學霸,菊子卻真沒認為自己有多大能耐。小時候整天瘋玩,還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懵里懵懂地背著用舊床單改的書包,跟同齡人一起去學校。與大家一樣上課、下課、瞎玩。父母從沒在乎過她的分數(shù),也從沒監(jiān)督過她的家庭作業(yè)。她是老大,還有弟弟和妹妹,父母在鎮(zhèn)醫(yī)院工作,經(jīng)常上夜班,從三年級開始,給弟弟妹妹做晚飯,倒是每天必須要完成的事。
小學初中高中,然后就考到了北京。接到錄取通知書,有些像做夢一樣,并不是很真實。細想來,也沒有拼了命似的用過功,只是覺得運氣好。
畢業(yè)后她在北京的一所大學教了三年哲學。當年暗暗喜歡過她的一個數(shù)學系男生去了美國讀博,寫信給她:“我一直喜歡你,喜歡你的笑,喜歡你長發(fā)披肩的樣子。你的美讓我覺得遙不可及,甚至害怕。現(xiàn)在,我想我多少有點資格,向你表達我的喜歡,希望你能接受。”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美,竟然可以美到讓別人覺得遙不可及甚至害怕。
大學畢業(yè)后的第四年,她考到紐約讀電影專業(yè)。讀了一年,聽從數(shù)學系男朋友的意見,改了專業(yè),之后找工作倒是挺順利,在某公司做財務(wù)管理。
丈夫長得挺帥,他笑起來的時候,帶著綿軟無力的羞澀。她被他的笑吸引著,一步步走,然后走進婚姻。
對于進入婚姻這件事,就像當年考大學一樣,覺得大家都得考,自己當然也得考,周圍人都結(jié)婚了,自己自然也就結(jié)了,按部就班的,沒什么特別之處。
結(jié)婚后的生活還算平靜,菊子比大多數(shù)的中國女孩都會做家務(wù),動作麻利,屋里永遠井井有條、干凈整潔。
房間雖小,但她喜歡隔些時間,就將屋里僅有的幾件家具變著花樣擺放,每次變換后,都會調(diào)整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空間,讓人有小小的新鮮感。菊子明白,空間小,除了懂得收納和往外扔東西外,最最重要的是不要隨便往家里搬東西。
不喜歡往家里搬東西,生活相當節(jié)制的菊子,卻養(yǎng)了好幾株植物,包括龜背竹、虎尾蘭、萬年青,她對待它們,就像對待寵物一般,無比細致用心。她甚至還在客廳靠窗的角落里,耐心地養(yǎng)了棵小桂花樹,秋天時,滿屋子都能聞到香甜的氣味。
喜歡自然與植物的菊子,心里頭總有一個美好的角落,平時累了焦慮了會躲進去,讓自己舒展起來。這個角落,似乎就像是一個可以無限伸展的空間,可大可小,能夠讓她恢復或生長出更多的力氣,對待現(xiàn)實中所發(fā)生的一切。
結(jié)婚沒兩年,他們生下了一個男孩。
似乎在這既定的軌道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結(jié)婚生孩子做母親,只是有了孩子后,生活變得比之前復雜許多。
孩子當然得自己帶。自己的父母雖然已經(jīng)退休,但得在老家?guī)O子。公公還在某小鎮(zhèn)的派出所上班,婆婆是家庭主婦,有大把的時間,但沒辦法離開家。她說:“我也想幫著去帶一兩年孫子,可我走了,沒人管你們的父親呀,他根本沒法自個兒過日子,洗衣做飯屋里的事基本不會,我一走,他跟孤兒就沒什么區(qū)別了。”婆婆把話都說成這樣了,再堅持,簡直就是不孝。
菊子白天上班,孩子送去托兒所,下班回來,一推開門就不得停歇。累,睡眠時間總是不夠,工作有時不順,孩子有時生病,這肉身做的人,像塊機械的表,在疲憊緊張焦慮中帶著黑眼圈,嘀嘀嗒嗒晝夜循環(huán)。工作、養(yǎng)孩子、洗衣做飯,瑣碎家務(wù),在菊子眼里是本分的事,只是在丈夫眼里,亦認為這全是她本分的事。
有時也會生氣,丈夫看她生氣,就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拖著不情愿的步履往廚房去,邊洗碗邊很是不屑地說道:“當年,你美成那樣,不食煙火似的,現(xiàn)在,看看,像什么樣子?整天抱怨,不就是洗個碗做個飯的事嘛,那么計較?”
“怎么就變成是我計較了?”菊子頂回去。兩個人吵起來,也吵不出什么結(jié)果。菊子心里有悶氣,就想念父母。只是父母親也逃不過重男輕女的怪圈,照顧兒子的兒子,是他們的首選。轉(zhuǎn)念又想,生孩子是自己的事,怪不上父母。
就這樣熬過幾年,孩子進了小學,工作生活雖仍繁雜,但已進入相對熟稔的狀態(tài),經(jīng)濟上開始緩過些氣來,生活有了穩(wěn)定的節(jié)奏,也就忘記了最初幾年的艱辛不易。
稍微有了些自己的時間后,菊子恢復了最初對文藝生活的熱情,開始參加些藝術(shù)活動,譬如去教堂排練歌劇,參加博物館免費推出的系列哲學、歷史的藝術(shù)參觀之旅,以及社區(qū)里的陶藝課……她興趣廣泛,有好奇心,什么都想試試,特別享受學習的樂趣。
菊子想,她一直不愿搬離東村,愿意一直待在紐約大學附近,是因為似乎只有在這里,她仍舊可以與最初來美國時的自己連接在一起。做學生的自己,結(jié)婚前的自己,有大量時間看書看展覽的自己,對生活充滿向往與激情的自己,連走路都帶著彈性和活力的自己……
3
與丈夫生活了幾年后,菊子開始告誡自己,在他面前,盡量少說話。
菊子原本就是話不多的人,大多數(shù)時候,語言也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管用。那些極愛表達自己觀點與意見、喜歡喋喋不休的人,并不是真有什么觀點,僅僅只是喜歡表達而已。這個世界已經(jīng)有太多噪聲了,鋪天蓋地的,少說話其實是在為社會做貢獻。
最初談戀愛的時候,菊子也如大多數(shù)年輕的容易興奮的女子一樣,熱衷于在他面前表達各種想法,絮語連綿。他起初會有回應,但觀點永遠都是模棱兩可的,搖擺的,聽上去隨時都會改變自己的立場。可事實上,他很會根據(jù)利害關(guān)系,打出陰陽拳,或漫不經(jīng)心,或者嚴謹認真,但到最后,他總能清晰地告訴你,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
譬如一起看完電影后,菊子會從演員、劇情、人物、細節(jié)、結(jié)構(gòu)、敘述、攝影、剪輯以及創(chuàng)作動機等方面進行分析。她獨自講得津津有味,他不說好與壞,也不講喜歡或者不喜歡。等她講累了,他會很無所謂地說道:“別太當真,就是場電影而已。”菊子聽后,心有不悅,但私下里,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學術(shù)、太鉆牛角尖,一場電影而已。
她難得買件新衣服,問他好不好看。他不會直接回答好不好看,而是會說“一件衣服而已”。如果一定要追問他好不好看,被問急了后,他會露出一種被逼迫的無奈表情:“知識分子,何必那么在乎好不好看。”菊子聽后挺難過,可竟然同時也會自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浮淺了。
有天,他看著已經(jīng)讀了一年電影的菊子,語氣平靜地說:“我們需要談?wù)劇!?/p>
他拿出一大沓早就調(diào)查清楚并且打印出來的就業(yè)報告,對菊子噼里啪啦地分析了一通,最后總結(jié)道:“我們作為浮萍一樣的留學生,沒有任何家庭背景做支撐,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拿到綠卡,安身此處,才是關(guān)鍵。”
菊子高中畢業(yè)后,幾乎就沒再向父母要過什么錢,讀大學也不用學費,還有補助。她似乎一下子就成了真正獨立的成年人,沒再向父母伸手要過錢。似乎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沒理直氣壯地問父母要過錢。
每個成年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孤兒”,你必須獨立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每個父母都能積得下財富,給你饋贈的。拿點固定工資,養(yǎng)活了三個孩子的父母,即使有點余錢,真遇到什么事,菊子也是羞于向他們伸手的。
一個背后沒有任何經(jīng)濟支撐的獨立的“孤兒”,在異國求學生活,更添了些之前不曾有過的孤單無力。自己的年輕與活力,這個城市的藝術(shù)與魅力,遠遠不足以抵擋“孤兒”在這遼闊人間的無助感。
她完全陷入他強大的、切中要害的、基于現(xiàn)實的分析與邏輯之中,她很快就換了專業(yè)。
最初,他的務(wù)實與冷靜,讓菊子覺得安心。
幾年后,有了孩子,菊子開始意識到,平時不那么習慣直接表達觀點的他,關(guān)鍵時卻異常堅定地、以不容任何反駁之勢,堅持著他的想法。
她感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一點點被他的堅定所左右,正在無形中被緩慢地感染和控制,當她意識到這點時,她變得謹慎,并且少言少語起來。
在給中國好友小米麥寫信時,菊子提到了她的不安,小米麥回信道:“他將你改造成他想要的樣子,而他只需要做原本的他。”
4
菊子搬到糖面包小鎮(zhèn)時,交往的第一個人是鄰居米雅。
準確地說,菊子與房產(chǎn)中介在糖面包看房子那天就遇見了米雅。秋末,下午三四點,陽光并不那么強烈,但足夠?qū)⒑嬲盏猛噶痢?/p>
湖區(qū)離小鎮(zhèn)不遠,步行只需要十來分鐘。以湖為中心,依著山勢,建了一圈房子。房子依山面湖。所謂的山,只是稍有起伏的坡而已。湖是天然的,并不大,繞著走一圈,頂多二十分鐘。
菊子要看的房子有三個臥室,寬敞明亮的客廳面對著波光旖旎的湖面。客廳外就是臨湖的院子,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前主人喜歡園藝,將院子打理得精致漂亮。雖已入秋,但花木茂盛。
院子有一個圓形無頂小拱門,出了拱門,往下走幾個臺階,蹲下,便可觸摸到湖水。
湖邊放置了一個長條的水槽,水槽里養(yǎng)了蓮花。
幾朵蓮花就那樣艷目地浮在綠葉之間,這讓菊子想起中國的南方。小時候就住在一個湖旁邊,湖里有蓮,滿湖的蓮花盛開時如仙境。
眼前,這小小的養(yǎng)了蓮花的水槽,對菊子來說,就相當于整個故鄉(xiāng)。她忍不住彎下腰去,伸手觸了觸蓮花花瓣,柔軟的,嬌嫩的,讓人心動。
這時,聽到有聲音在不遠處道:“很美,不是嗎?”
菊子抬頭,隔著院子里的植物,看到隔壁房子的走廊上,站著一位穿黃色毛衣的銀發(fā)老太,她微笑著朝菊子揮手:“真是個好天氣,我叫米雅。”
幾個月后,已進冬天,辦完房產(chǎn)過戶,菊子拿了些必需之物,搬去了湖邊的房子。前主人將屋子護養(yǎng)得很好,幾乎不需要做任何調(diào)整與維修。
打開門,除了一地板的陽光,以及窗外的鳥叫聲,到處都是空蕩蕩的。菊子只先訂了一張床與床墊,其他都得再等一等,等到她真正熟悉了這里的全部空間后,再決定要什么或者不要什么。最初幾天,菊子就睡睡袋,直接睡在房間的地板上,床墊是入住一周后才到的,等床墊到時,她的腰背已經(jīng)酸痛得不行。
盡管如此,菊子還是非常享受住在空屋里的感覺。她將屋子擦得干干凈凈,處處都可席地而坐。白天,她就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這里坐坐,那里躺躺,想象著屋子放入家具后的樣子。
有時半夜醒來,想到不久的將來,這屋子就會被家什填滿,心里的期待與惆悵并存,就如寫下日記第一頁與寫完最后一頁的復雜感受。
于是起來,在購物清單里,細細劃掉幾件,一日日地劃,刪到無法再刪為止。
床還是要的,桌椅還是要的,沙發(fā)也得有……
有些劃掉的,過幾天又添上。
最后,連沙發(fā)都劃掉了。
有天夜里醒來,再次在腦子里布置起這熟得不能再熟的空間,于是起床,在清單里重新添上沙發(fā)。客廳靠窗的位置還是要擺上沙發(fā)的,可以躺那兒,看湖,看云,看蓮花,看夕陽,聽鳥鳴……
在自然中,自己才是萬物中的一部分。
5
菊子以前一直認為,每個人都只有一種性格,天生的。后來才知道,人哪有什么真正完全固定了的性格,只是在一個環(huán)境里待久了,成了習慣而已。
身處不同環(huán)境與不同人群中,性格也會隨之而變。有些場合,幾乎無法逼迫自己開口,另一個環(huán)境里,卻能開朗健談。就像某個女人,在一個挑剔的、自我的、時常貶低她的男人面前,無論怎樣都是緊張的,久了會陰郁起來,可在另一個寬厚、有共情力、讓人信任的男人面前,自然就放松甚至俏皮起來。
有些感受,在沒有經(jīng)歷過之前,純靠想象是無法真正體會的。小時候,想象不到自己會去北京,做母親,會老去,更不曾想到,自己會只身飛到地球的另一邊,像蒲公英一樣,順著命運的風,在一處無法設(shè)想的陌生之地,慢慢長出根育出芽。
她經(jīng)常給小米麥寫郵件。小米麥與她自小學一同讀到高中,一起考去北京。畢業(yè)后,她留在北京,隨后出國,小米麥則回到省城在電視臺工作。
在小米麥面前,菊子放松、自在,無須任何防備。
菊子來美國的第七年夏天,兒子剛滿兩周歲。小米麥來舊金山出差,為了見菊子,專門坐紅眼航班飛來紐約待一天。之前擔心抽不了身,沒敢告訴菊子,等人在舊金山訂好機票準備來紐約的前一晚才通知菊子。
菊子接到消息后,又驚又喜,一夜興奮得睡不著。不管不顧地請了假,早早將兒子送去托兒所。
小米麥早上九點進菊子家,東西剛放下,廁所還沒來得及上,菊子就想拖著她出門。她要趁著這有限的時間,將這座城市,最大可能地介紹給她看。
先是直奔大都會博物館,這是菊子去過無數(shù)次給過她很多慰藉的博物館。她告訴小米麥:“第一次游覽,我們只需要看看輪廓,就當在樹林里漫步一樣。”
她帶著小米麥從博物館大廳的右側(cè)古埃及館進去,從公元前三千年的埃及古王國時期開始,穿過精美的武器與盔甲館、歐洲雕塑,進入中世紀藝術(shù)、現(xiàn)代與當代藝術(shù),轉(zhuǎn)回到非洲、大洋洲和美洲藝術(shù)館,然后進到古希臘與古羅馬藝術(shù)館。
在畢加索的《格特魯?shù)隆に固┮颉樊嬒衩媲埃∶溦咀×恕?/p>
她說:“這張臉,好特別。”
菊子說:“畢加索在巴黎的時候,認識了美國前衛(wèi)作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ㄋ簧写蟛糠謺r間住在巴黎),她是最早對歐洲先鋒派藝術(shù)做出熱情反應的美國人之一。她在巴黎的公寓里每周舉行沙龍,由歐洲和美國藝術(shù)家作家組成。對于畢加索來說,斯泰因的早期庇護、贊助和友誼對于他的成功至關(guān)重要。當時她與她的兄弟購買了幾幅這位年輕的西班牙畫家的作品。之后不久,畢加索便邀請斯泰因做肖像模特。”
小米麥若有所思道:“沙龍把文化的精華集中起來,碰撞出的思維火花,精美絕倫的爭辯朗讀,以及振聾發(fā)聵的要求自由平等的聲音,將啟蒙思想吹向整個歐洲,可以想象那種高朋滿座、自由開放的盛世法蘭西。可是,對于法國影響如此之大的沙龍,為什么總是由女主人主持呢?”
菊子笑道:“想必很多男性,腎上腺激素一飆升,難免會在討論中出現(xiàn)矛盾和激烈的爭論,這時需要溫柔智慧平和的女主人來緩和爭強好斗的緊張氣氛。”
聽得小米麥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菊子繼續(xù)說:“斯泰因后來說,畢加索讓她坐在那里有近八九十次,畢加索繪畫一向快速,大多數(shù)見面可能只為了更透徹地了解模特本人。1906年左右,也是他所謂的‘玫瑰期’,他放棄了這幅畫作。在西班牙比利牛斯山脈度過夏季后,他開始重畫了肖像的面部。他采用立體主義的筆法,把她的臉描繪成了一副面具,其突出的前額、嚴肅的表情和眼神均與斯泰因本人神似。這面具似的臉龐,極具古伊比利亞雕刻的風格,其畫風已經(jīng)開始向‘原始主義’過渡。斯泰因在1946年將這幅肖像送給了大都會博物館,這是僅有的一幅按照她的意愿專門命名的作品,也是被大都會收藏的首幅畢加索畫作。”
小米麥好奇地看著菊子:“你為什么知道得如此詳細?你從一進博物館就明顯激動起來,像換了個人似的。”
菊子不好意思起來:“來多了查了資料,自然就知道了。”
從博物館出來,兩個人在臺階上坐下休息,小米麥感嘆道:“一座名不虛傳的博物館,因了你的視角與講解,變得更加生動,但我還是很驚訝,做了母親后,你仍那么好學、那么靈動。”
菊子看著博物館門前那個吹薩克斯的藝人,自言自語:“我之前靈動過嗎?我都忘了。”
小米麥摟了摟菊子的肩膀。
出了博物館,橫穿過中央公園,到了公園西邊,往南走,到了林肯中心附近。菊子帶小米麥進了一家聽同事提到過,自己還從不曾嘗過的法國餐廳。
點了前菜、湯與主食,破例又點了酒,餐后又點了咖啡與甜點。一頓飯下來,加上稅與小費,數(shù)字相當飽滿。小米麥搶著要買單,“這怎么行?”菊子一直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只想著如何讓小米麥吃得高興玩得盡興,哪會考慮錢的事。
飯后,兩個人去坐環(huán)島游輪。從曼哈頓西區(qū)的78號碼頭上船,船沿著哈德遜河向下漫游至開闊的港口,看曼哈頓密密聳立著的摩天大樓、自由女神像。水面蔚藍,白船點點。船在港口繞了一圈后,進入東河。
菊子與小米麥站在甲板上,聽導游講述城市與建筑的故事。雖然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多年,菊子也是第一次坐環(huán)島游輪,就像游客一樣,跳出自己的小屋子小圈子,從新的角度看這個城市。如果要用一個單詞來形容這個城市,那么這個單詞便是“Sophisticate”。它平時用來形容精通時尚與文化、見多識廣的通達之人。城市如人,既時尚輕盈又深刻凝重。
船快靠近布魯克林大橋的時候,小米麥遞上相機,請旁邊的游客幫忙拍了張合影。小米麥白色的棉質(zhì)長裙被風卷起,纏在了菊子黑色的裙褲上,彼此黑色的長發(fā)被河面上的風吹起,遮住互相的眼與臉,兩個人搭著對方的肩膀,燦爛開心地笑起來,如同曾經(jīng)一樣。
下了船后,去逛了SOHO。小米麥試穿了條設(shè)計師款的米色收腰及膝裙子,菊子覺得既時尚又典雅,非常適合小米麥,穿回國去,肯定會得到周圍人的贊美。小米麥也喜歡,但看了下價格,吐了吐舌頭。在小米麥進試衣間換回自己的衣服時,菊子買下了那條裙子,當禮物強塞進小米麥的包里。
一直走,逛到ChelseaMarket(切爾西市場),菊子特意在里面買了新鮮的龍蝦和其他海鮮,選了上好的白葡萄酒、奶酪,捧著大包,打車回家。
到家時,丈夫已經(jīng)將兒子從幼稚園接回來。
小米麥一邊陪孩子玩一邊和菊子丈夫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菊子動作神速地準備好了晚餐,除了市場上剛買回來的幾樣海鮮,又用冰箱里原先有的食材,做了豆腐干炒瘦肉、芹菜炒牛肉、胡蘿卜西芹黑木耳涼拌粉絲,一下子就弄出七八道菜。桌子小,擺得滿滿當當,連吃飯的碗筷都無處放,得端在手里。
6
菊子不知該如何表達對小米麥突然到來的喜悅,只知道用這最傳統(tǒng)的掏心掏肺的方式。在博物館里掏出大腦所知、在餐廳里盡她所能,陪她坐游船,走長長的路,給她買心儀的禮物,然后做一大桌菜粗暴地希望能讓她吃撐。
晚餐后,小米麥從行李箱里取出早就備好以防萬一會來紐約的禮物:兩聽菊子超愛的西湖新龍井、夫婦倆的真絲睡衣、小孩的兩套棉質(zhì)的夏裝,還有一個挺有分量的純金小手鐲:“這鐲子,你兒子剛出生時,我就買好了,到現(xiàn)在才有機會給。”菊子滿心歡喜,觸摸著好友帶來的禮物,體念到被牽掛的溫暖。又覺得小米麥送給兒子的禮物太重,可人家早早就買了的,退也退不了,想到她的周到細心,眼睛就潮濕起來。
求學,找工作,等綠卡,懷孕,養(yǎng)孩子,從出來到現(xiàn)在,一趟都沒回去過。看著眼前的人與物,想念著國內(nèi)的父母,潮濕便凝成淚,細細地淌了下來。
當晚,小米麥就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沙發(fā)可以打開當床,等兒子睡下后,菊子就過來與她擠在一起,絮絮叨叨地說了些漫無邊際的話。
能夠像多年前一樣,躺在同一張床上,讓菊子有重回少年的幻覺。彼此間一點即通的交流,一連即在線上的感覺,對菊子來說,是久違的,兩個人并沒有因時空的隔離,產(chǎn)生半毫的陌生感,這給了菊子很多安慰,以及確切的喜悅。一整天下來,又倦又興奮,不多會兒,便都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米麥去機場飛回舊金山,繼續(xù)參加余下的會議。菊子進地鐵,去公司。一整天恍惚得厲害,腦袋漲痛,日子一切照舊,菊子甚至懷疑起昨天是否也是夢里的一個氣泡。
下班回家,當看到翻了信用卡記錄氣急敗壞的丈夫,客廳里那張還沒來得及疊回去的沙發(fā)床,玩弄著擺放在桌子上的茶葉盒與小金鐲子的兒子,以及當打開冰箱看到一堆剩菜時,她才萬般確信,昨日的喜悅與快樂,曾真實地存在過。
菊子略有失神地呆坐著,耳邊他那叨叨叨的聲音聽起來很近但也覺得遙遠。
許久后,菊子才站起身來,整理沙發(fā),收拾桌子,進廚房準備晚餐。丈夫跟進廚房,繼續(xù)吧啦吧啦地責問,實在煩,她便看著他道:“你,究竟有完沒完?”
他見她終于有所回應,再次怒氣沖沖地一字一句道:“昨天,你,竟然花掉了自己半月的工資。”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補上一句:“稅前的。”
她從冰箱取出剩菜,放進微波爐,嘲諷道:“謝謝你還知道,這是我自己的工資。”
他緊皺眉毛。最早交往時,菊子沒怎么留意他的眉毛,生活在一起后,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眉毛長得奇怪,色澤淡,仔細看,以為只有半截。他臉尖,皺眉時,眉毛向上豎起來,臉就變得像只守陵墓的小獸。變成守陵小獸的他斜起眼看著她,用奇怪的口氣道:“怎么,你自己的工資,就可以這么隨便亂花嗎?如果我也這樣胡亂花,還像是家嗎?”
菊子突然悲從中來:“結(jié)婚那天,我穿著中國帶來的舊旗袍,我不介意。三桌的酒菜錢,是父母寄來的,我也沒覺得難過。平時花的每一分錢,我都細細考量過,要節(jié)儉持家,這我都懂。七年來,昨天第一次痛快地花錢,只因我非常愿意花。我與小米麥從小學開始,就是形影不離的朋友。也許哪天我們過不下去了,你會成為我的前世,但她還會繼續(xù)留在我的今生。”
他聽后,譏諷起來:“你的意思是我沒你朋友重要?”
兒子探頭進廚房:“媽媽,我餓了。”
菊子一邊努力克制住橫沖直撞的怒氣,一邊盡量柔軟地對兒子道:“再等幾分鐘,馬上。”
兒子退出去了,可他不依不饒地靠在廚房的灶臺旁,雙手叉腰,左腿疊在右腿上:“你說話呀,我沒你朋友重要?”
菊子都不想拿眼睛瞧他:“隨便你怎么想,錢已經(jīng)花掉了,你是想揍我一頓嗎?”
他竟然歪著脖子,揚起下巴,突然皮笑肉不笑起來:“如果在老家,早揍你十頓了。”
菊子氣得嘴唇微顫,想與他大吵一架,又擔心客廳里的兒子。菊子害怕爭吵,每次他的表情與聲音變得不正常時,她的手腳就先冰冷起來,胃里會堵塞與痙攣,身體會有輕微的抽搐感。
每次他發(fā)完脾氣,很快就像沒事人一樣。可每一次不愉快,都超過她心理的承受范圍,都給她造成不小的內(nèi)心震蕩。
相安無事的婚姻生活,是她全部的期待。
7
菊子時不時會有生活在夢中的感覺,或者就是那種明明知道在現(xiàn)實里,又似乎隨時會醒過來的意味。
八歲時,看到頭天晚上還端著飯碗來家里串門,給她講故事的老伯,第二天就變成硬邦邦的一具尸體,躺在他自家院子的門板上。聽大人說,是早起出門干活兒時,突發(fā)心臟病走的。死在門外的人,按習俗是不能進屋的,只能躺在院子里。老伯在門板上躺了兩天,很快就被埋進了土里。
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就躺著不能動了,被埋進土里了,這讓菊子覺得不可思議,她第一次意識到,死亡竟然可以這樣突如其來。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菊子害怕睡覺,總是努力睜眼熬著,實在撐不住了,就暈了似的睡過去。每天醒來,菊子都慶幸自己又活過來了。上學走路,聽課,下課回家,眼里看到的,聽到的,手里做著的,似乎都阻擋不了會被某種力量按下暫停鍵,自己瞬間變成硬邦邦的那個人。
大學時,菊子讀的是哲學。讀了那么多哲學理論后,菊子變得更加困惑。雖困惑,但畢業(yè)后,她還是很順利地留在學校,當了哲學老師,一是因為那時人才確實稀缺,二是她向來知道如何考試。
當初留學時決定讀電影,完全是因為喜歡。電影,影像世界里的真實人生,電影結(jié)束,夢境結(jié)束。你不知道是你遇見了電影里的蝴蝶,還是那只蝴蝶在電影里遇到了你。電影是人有意識重新造夢的方式,這是菊子特別喜歡電影的原因之一。
她在看電影看小說甚至做夢時,會感動,會生氣,會哭,因為“真實”。她的丈夫會用很奇怪的,甚至很帶點嘲弄的眼神看著她:“不過是個夢,不過是個電影,不過是部小說,那么當真,至于嗎?”
菊子就想,人人都是一部會結(jié)束的電影、一個會醒的夢,可人人都當真。
一切他認為虛幻的、不切實際的事物,他都覺得是幼稚的,是在浪費時間與精力。對他而言,菊子就是那個幼稚的人。他需要引導她,告誡她,關(guān)鍵之處,得由他說了算,因為她的愛好與思維方式,完全不符合現(xiàn)實邏輯。
就像博物館、畫廊、各種藝術(shù)展、旅行之類的事,也是如此。談戀愛的時候陪著去過幾次博物館,結(jié)婚后,他就說沒興趣。她要去,他也不反對,但自己堅決不去。至于旅行,他向來是反對的,浪費錢不說,還浪費資源(來來回回坐飛機火車,多么不環(huán)保呀,他總是知道如何義正詞嚴),不如在家研究地圖或者看幾個紀錄片,多去幾次餐廳,實實在在地吃上幾頓。
對他而言,菊子是一個有腦袋沒腦子的迷糊女孩,喜歡一些比星空還遙遠的事物,她似乎總是一陣清醒,一陣游離,時常在她頭上敲一敲,把她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
好在,菊子雖然喜歡“星星”,但安靜,少話,聰明(這種聰明在他眼里也僅局限于知道如何考試),不精明,脾氣好,能干,手腳麻利,這些對他,既實用又受用。
只是,隨著孩子的長大,看起來順從的菊子,越來越反叛與固執(zhí)。
他對孩子極為寵愛,只讓學習,不讓做任何家務(wù)。菊子原本和六歲的兒子說好,每天除了整理他自己的房間,倒垃圾、清理飯桌子的活兒歸兒子。“家里的事,人人都有責任,每個人都有份。”菊子強調(diào)。
丈夫有意見:“男孩子抹什么桌子,實在不像樣子。倒垃圾這事,大人順手做了就行,為什么非得要小孩子做?”
有丈夫幫腔做后盾,孩子就不那么愿意收拾桌子,更不想倒垃圾。菊子強迫他去做,他雖做了,卻是帶著情緒的。
兒子小學三年級,丈夫就帶著他去參加各種補習班。補什么?什么都補,不光補,還要提早學完五年級甚至更高年級的數(shù)學課程,參加各種競賽。菊子則認為,小孩能認真上課完成作業(yè)就行了,余出來的時間,可以多閱讀,多出門曬太陽打球,帶著孩子去自然里徒步、看花、看植物、看動物、聽鳥叫溪鳴。
丈夫嘲笑她太理想主義,指責她的那些業(yè)余興趣愛好“虛浮得很”。菊子當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仍舊不死心地反問:“什么才是不虛浮?”
他回:“升職、加薪、教育孩子、存錢做投資、換房子……”菊子聽了,心想,自己養(yǎng)孩子做家務(wù)上班,沒一樣落下,賺錢與她的業(yè)余愛好沒什么矛盾,人既可務(wù)實,也得務(wù)虛。只是以她對他的了解,知道辯了也沒什么用,便自個兒閉嘴,懶得跟他多講。
這天,周六一大早,丈夫又去催孩子起床,得趕地鐵再轉(zhuǎn)火車,去參加一個什么競賽班。兒子困,缺覺,不想起床。他站在床旁邊,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拋起兒子的被子,用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叫罵起來(怕隔壁鄰居聽到):“不想學習的小孩,豬狗不如。”
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語言,一旁勸道:“真不想去就別去,有什么了不起的,沒什么比睡眠更重要的事了。”
他突然就失控地問道:“現(xiàn)在不學,以后學就太遲了。不讀書,以后靠誰?我們靠過誰,還不是靠讀書?他成績不好,沒長進,將來去混社會做流氓?”
“沒你那么夸張,盡往壞處想,你這種態(tài)度,對孩子有什么好處?”菊子努力想讓他安靜下來,“他以后讀個普通大學,畢業(yè)后找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怎么就不行了?”
“你我的大學普通嗎?憑什么他就要讀個普通的大學?”他開始異常激動,簡直要蹦跳起來。
“你認為你很不普通?無論在公司做事還是走在街上,我處處都覺得自己就是個正常的普通人,人群中,有多少真正不普通的,也都像普通人一樣走著活著。”菊子道。
“你可是當年江南的狀元,我也是我那地方的狀元,我不是普通人,他為什么要做普通人?”他的表情很復雜,既有著無力的自傲,又有著強烈的憤怒,這兩股力加在一起,臉上的肌肉自然就扭曲起來,讓人覺得陰森。
“狀元,清朝的還是明朝的狀元,如此念念不忘,真有那么了不起嗎?”菊子替他覺得難過。
“我覺得很了不起,所以,我不允許我養(yǎng)個沒出息的孩子,如果那樣,還不如養(yǎng)條狗。”他在房間里狂躁地跺腳蹦跳,揮舞著手,似乎某種情緒壓抑久了,突然沖向頂點,要爆炸了似的,變得歇斯底里起來。
在他的歇斯底里中,菊子看到的,是從每個毛孔浸出來的焦慮。這種焦慮就如皮膚里流出來的汗,在空氣中散發(fā)出一股危險的氣味,類似于舊棉布燒焦的味道。
“這是紐約。”菊子本意是想讓他冷靜下來。這里是紐約,擠滿了世界各地來的“狀元”,到處都是人才,但也都是普通人,為什么就不能是普通人呢?
兒子在菊子面前閃閃發(fā)光,充滿天真的靈性,她真心希望他能夠在一個自然健康的環(huán)境里成長,在相對放松的過程中,慢慢發(fā)掘出他自身最為明亮的點,照醒他內(nèi)在的動力,然后家長心平氣和地陪伴他靠近那個點。真走不遠又能怎樣,總不至于全家都陪著焦慮。日子在菊子眼里,有很多種姿態(tài)與形狀,是流動的。生命的形態(tài),也同樣不是被鎖定、被設(shè)計、被一成不變、被壓抑的。世界在變,學習的方式也在變。
丈夫時時拿自己對成功的理解所帶來的焦慮來困住兒子,焦慮變成心靈枷鎖,兒子如果真有那么點被逼迫出來的“成績”,也不是菊子真正想要看見的。
他的認知、急不可耐的樣子、焦慮的眼神、神經(jīng)質(zhì)的肌肉,以及深藏的不安全感帶來的攻擊性,著實深深地傷到了她,讓她覺得壓抑。
這疲憊不堪的擠壓式人生,讀再多的書,也無法讓人活得順暢起來。
“紐約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突然反手用力推了一把菊子。
菊子被這突如其來的猛力一推,連連倒退幾步,身子撞到墻上,整個人就愣住了,身體發(fā)燙,大腦一片空白。她兩眼空洞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將兒子從床上猴子般揪起來,半拖半拉地往門口去。他關(guān)門的樣子很難看,氣急敗壞的,以至于身子早在外面,可外套被夾在了門縫里,門卻已在身后鎖上了。他在外面狂躁地扭動鑰匙,重新打開門,將衣服抽了出去。
門縫里,菊子看到驚慌失措的兒子,以及他輕微的道別聲:“再見,媽媽!”
8
搬進糖面包小鎮(zhèn)的最初幾周,菊子將冰箱塞得滿滿的,她幾乎足不出戶,就像一只需要冬眠的刺猬。
是的,一只刺猬。
前些時間,內(nèi)心里積了多年的陳舊之事,變得新鮮尖銳起來,它們復活了似的生長起來,直直地刺穿皮膚。這一根根黝黑尖細的刺,刺眼地扎在皮膚之外,讓人一眼可見。帶刺而活的她,只想躲起來。這寂靜山谷里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里陌生的人,這空蕩蕩的屋子,幾乎是完美的去處。
太陽起來,她便也起來。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廚房里煮咖啡,只有舌頭感知到咖啡的味道,一天才算真正開始。窗外的湖面,隨著太陽的升起,也在光線中明亮嫵媚起來。
這個空間是新的,沒有她過往的氣息。
這里的一切,連味道,都只屬于她一個人。
終于,完全只剩她一個人。
在這個空間里,她跟著光走,光落下,她就睡覺;光起來,她也就起來。她來的時候,是只刺猬。現(xiàn)在,她更覺得自己像一只貓,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
每天入睡前,她會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服用一種叫艾司西酞普蘭(escitalopram)的藥。很長一段時間,菊子對藥是抵觸的,她不認為自己出了什么問題。她嘗試過很多別的方法,瑜伽、冥想、調(diào)整飲食結(jié)構(gòu)、聽音樂……這些只能讓她好轉(zhuǎn)一段時間,很快,她又掉進幽深的恐慌之中,像不會游泳的人一腳踩空,落進深水。掙扎,越掙扎越窒息。她又像是被人撈上岸的溺水者,剛剛曬干了皮膚,可一轉(zhuǎn)眼,不知為何又掉進了河里,她看見水草將她層層纏繞,卻無力動彈。無力動彈的菊子,最后接受了藥物的治療。
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像貓一樣生活了幾周后,菊子發(fā)現(xiàn)某些力量重新開始在身體里生長出來,就像初春里的嫩芽,并沒有那么喜悅,卻有了平靜。
冰箱里的食物一日日減少,儲物的空間再次變大。
這天早晨,煮完最后四個餃子,吃完最后一個雞蛋、最后一個蘋果,菊子又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冰箱,還剩半個大白菜、幾個土豆,以及一小袋蘑菇干。菊子決定出門去趟超市,重新將冰箱填滿。
一出門,就遇到了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的米雅。
米雅看到菊子,很開心,說看到她門前停著的車,來敲過門,可沒聽到屋里有什么動靜。菊子便說:“這段時間專注于手里的工作,剛忙完,現(xiàn)在自由了。”
“那晚上來家里吃飯,慶祝一下自由。”
“行,慶祝一下自由。”菊子幾乎沒猶豫,就爽快地答應了。菊子喜歡這個和善優(yōu)雅的米雅,她的笑容,特別安慰人。
“六點如何?”米雅問。
“好,六點準時來敲門。”菊子笑著說。
米雅笑起來:“不用急,慢慢來。”
菊子背著購物袋,往小鎮(zhèn)那條叫皇帝的街走。鎮(zhèn)上新開了一個小型超市,基本可以滿足日常生活所需。
大部分的樹葉都已落光,松樹的針葉尤為幽綠,住在湖邊的人家,似乎戶戶都熱衷于園藝,每家的院子都被打理得各有特色。有些人家早早就在院子里營造起萬圣節(jié)的氣氛,萬圣節(jié)之后是感恩節(jié)然后是圣誕節(jié)。
整個冬天,就在過完一個節(jié)日之后,期待著下一個節(jié)日的到來中迫不及待地度過,然后急切地等著春天的到來。
如果人的生命有限,那細嚼慢咽地吞下一日又一日,與快速吞下所有日子,滋味應該有所不同。耳邊便又響起米雅柔軟卻略帶蒼老的聲音:“不急,慢慢來。”
菊子搬來糖面包的時候,特意給米雅帶了禮物,一條來自中國的正方形絲巾,淡藍色的,有亭子與荷花的圖案。
這晚,她就帶著絲巾與超市里剛買的鮮花,準時拜訪了她。
被迎進屋,見到一屋子人,桌上堆滿了食物。才知道,原來是米雅九十歲生日。看起來八十歲不到的米雅,竟然九十歲了。
有什么長壽秘方嗎?菊子忍不住笑著問。
“有,也沒有。”米雅笑而不答,將菊子介紹給屋里的人,同時將眾人介紹給菊子。大多是糖面包小鎮(zhèn)的老居民,也有些親朋,但菊子意識到,似乎他們的孩子都沒在場。
與大家互相打過招呼,菊子仔細環(huán)顧起整個屋子。看起來陳舊樸素,但布置得非常舒適,有一整面照片墻,幾個老式的玻璃柜里陳列著奇奇怪怪的小擺件,到處充滿了回憶與趣味。
米雅的先生比米雅小五歲,看起來極為慈祥。他引著米雅在客廳里走,介紹墻上掛著的與屋子陳列著的這些與那些,然后在一個拐角處的柜子前停住:一整柜子造型奇特的船模。他孩子氣般得意地說道:“這個柜子里,全都是我多年來的收藏。”他說,年輕時,他是個海軍士兵,自然就買了一堆這類的玩意兒。
米雅熱情地取了蛋糕端來給站在照片墻前的菊子,密密麻麻的照片,有幾百張之多。米雅湊近菊子:“這里,差不多就是我們曾經(jīng)全部的生活,大部分都是與先生四處旅行時拍的,其他是圣誕節(jié)時與親朋聚會時的照片,還有一些是父母與爺爺奶奶的。我們沒有孩子,年輕時先生生過一場病。”米雅道。
“很抱歉。”菊子道。
“沒什么遺憾,我們擁有的已經(jīng)太多了。”米雅朝墻上的照片比畫了一下,然后指了指最左上方的幾張照片:“你看,桂林、漓江、北京、上海,三十多年前照的。”
那個時候的米雅,與菊子現(xiàn)在的年齡不相上下。其中一張,米雅穿著白裙子戴了草帽,先生也是一身白,恩愛的兩個人,互摟著腰笑著,背景是象鼻山。
“當年,好年輕好漂亮。”菊子道。
“現(xiàn)在也漂亮。”米雅做了個怪臉。
菊子從隨身的包里取出絲巾遞給米雅:“很小的禮物,希望能夠喜歡。”
米雅打開絲巾,當即披在淡藍色的裙子外,用調(diào)皮的表情與亮閃閃的眼睛看著菊子:“謝謝,太美了。”
“抱歉,不知道是生日,希望能再補些別的禮物。生日快樂。”菊子祝福道。
“親愛的,我什么都不缺,你看看,我們擁有的已經(jīng)太多了。”米雅伸出手對著周圍的一切畫了一個圈,然后攤開了手,笑道。
此時音樂響起,RiversofBabylon(《巴比倫河》)。BytheriversofBabylon,therewesatdown(來到巴比倫河,我們坐在你身邊)。這是菊子喜歡的歌,這次聽,似乎聽懂了內(nèi)在強大的悲壯與力量。Wewept,whenwerememberedZion(我們悲傷哭泣,當我們記起家鄉(xiāng))。
眾人隨音樂跳舞。
蛋糕上點了蠟燭。
吹蠟燭之前,米雅說:“我沒想過,我能夠活到今天。我曾熱烈奔放,不知天高地厚,愛冒險,我總以為自己隨時都可能會死去,明天或者某個意外。可不知不覺,竟然就九十了,這真是天大的意外。希望十年后,仍有意外,我們?nèi)阅軌蛳嗑墼谝黄稹!?/p>
大家笑,鼓掌。
米雅又說:“我以前覺得九十歲很老很老了,可我現(xiàn)在腦袋很夠用,身體很健康,我與先生還時不時開車去曼哈頓住幾天,吃飯,聽歌劇,會會還沒死去的朋友。我對我一生中所遇到的一切,心懷感恩。”
那晚,菊子在門廊與他們告別時,米雅道:“歡迎隨時來喝咖啡。”
菊子擁抱了一下她,說了聲:“謝謝,生日快樂。”
9
周末,是雷打不動送兒子去上補習課的時候。
這一天,他說一夜沒睡好,讓菊子帶兒子去補習課。自從兒子上六年級后,他做了仔細研究,發(fā)現(xiàn)長島有個非常好的課外班,便決定將兒子送去那里補習,因此還專門買了車,便于接送。
菊子早起煎了雞蛋烤了面包,又切了點水果。母子倆匆匆吃過早餐,開了車子往長島去。剛開出幾條街就被堵住了,有節(jié)日游行,封了幾條道。坐在駕駛室旁的兒子說,他有個同學今天會與姐姐去康尼島看美人魚大游行。
菊子想起多年前還沒有兒子的時候,與朋友一起去參加過美人魚游行。人們裝扮成海洋生物,除美人魚、海龍王、章魚、螃蟹、龍蝦外,還有小船、機器人、外星人等,化各種奇異的妝,但沒人在乎,大家一路載歌載舞,喝啤酒吃燒烤,盡情狂歡。剛來紐約時,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除了眾所周知的感恩節(jié)、圣誕節(jié)、復活節(jié)、獨立日、萬圣節(jié)、退伍軍人節(jié)、哥倫布日、總統(tǒng)節(jié)、馬丁·路德·金紀念日、勞工節(jié)等,菊子閑著沒事時,還會隨室友去街頭看其他各種古里古怪的游行,去參加全民Cosplay的櫻花祭、復古爵士派對等。
被堵在路上的菊子,想著昨晚用過晚餐搞完廚房衛(wèi)生往客廳走時,迎面撞到丈夫拿著手機邊接聽邊快速開門往外走。她心有疑惑,什么要緊事?看桌子上的電腦還開著,隨便掃了一眼。
屏幕上顯示的全是他與另一個女人的對話,甜蜜肉麻的文字,超出她的想象。她有些難以置信,將對話框向上滑去,千真萬確地看到他發(fā)送出去的愛與期待以及對方曖昧的回應。她沒忍心繼續(xù)讀下去,將對話拉回到最后幾句,明白那女人要打電話聽他的聲音,他說他在做晚餐,改時間再打,對方說,就是要打。他說不。可是手機鈴已響起,他只能抓起手機就往外走,卻忘了關(guān)上電腦。
她在電腦旁待了一小會兒,拿起手機拍了幾張他們的對話,去廚房泡了杯熱茶。她在廚房安靜地站了會兒,捧著茶回到客廳,繼續(xù)在桌子前坐下來,與他的電腦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很奇怪,她仔細地感受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什么太大的情緒,不怎么難受,也沒覺得驚慌失措或者受到什么刺激,卻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惡心感開始慢慢浮涌起來。就像之前吃了什么壞東西,以前并不知道,直到半夜被雜亂的夢驚醒,發(fā)現(xiàn)胃部有些不清爽的隱痛,才意識到,噢,原來是真的吃進了什么壞食物。
他接完電話回來,看了菊子一眼。外面并不冷,可不知為何,只覺他身上冒著一股寒氣,像剛從冰箱里取出來的凍雞。
他重新坐回到電腦前,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看了眼電腦,又朝她看了一眼,臉色起了微妙的變化,臉部的肌肉隨之跳動一下,眉毛開始收緊。他扭動了一下身子,盡力掩飾自己的不安,手指在電腦前敲動起來,但臉上的表情卻帶了不可控的慌亂。他關(guān)了電腦,又看了她一眼。
她沒說話,只是接住了他的眼神,就那樣安靜地看著他。她不想開口,她怕吵架,也沒力氣吵架。這種無力感,不知道究竟是失望還是麻木。他嘴唇輕微地顫了顫,臉部的肌肉再次抽搐了一下,他心里應該如戰(zhàn)場。他無法明確地知道,她是否看到了電腦里的對話,所以,他也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前面的擁堵似乎松動了些,車子緩緩移到了十字街頭,紅燈亮起。不知為何,菊子的胸口突然襲來一陣刺痛感,菊子知道自己并非麻木,而是本能的自我保護,明知不堪,卻極力讓自己不要滑進不堪。
眼前左拐的綠燈亮起,那不是通往長島的路,可菊子手握方向盤,突然踩了油門,拐向左邊,往新澤西去。
過了隧道,視線一下開闊起來。一路上看到大片的田野,成熟的小麥,麥穗太沉,風過后,可以看到麥浪在風中的痕跡。玉米被機械收割后,打碎秸稈,細細地鋪在泥地上。大豆已發(fā)芽,遠遠望去,一片幽綠。
兒子從來沒真正見過麥田,沒看過麥浪,當然更沒見過大豆田。以為豆腐就是豆腐,麥粉就是麥粉。他說:“原來豆腐是大豆做的,麥粉是麥子磨的。”
他第一次知道,除了課本和比賽,原來他需要知道很多“原來如此”的事,平時不太喜歡開口的他,一路上好奇地問了很多問題。
母子倆轉(zhuǎn)了大半個新澤西后,繼續(xù)往上州開,原本想去某個小鎮(zhèn)看教堂的,卻誤拐進了另一個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就是糖面包。
小鎮(zhèn)上剛好有個藝術(shù)節(jié),母子倆在小鎮(zhèn)上開心地閑逛,吃了熱狗、爆米花、冰激凌……離開父親,離開課本的兒子,整個人的氣息變得全然不同,菊子再一次遇到了那個曾經(jīng)活潑開朗的兒子。她一點點重新感受到內(nèi)心里久違的輕盈,并且真實地祈禱,這樣的輕盈,能夠持續(xù)久一點。
回去的路上,兒子說:“謝謝媽媽帶我出來玩。”
同時兒子也很擔心:“不知道爸爸知道后,會不會生氣。”
他生不生氣,菊子并不在乎。只知道昨晚的事讓他自覺心虛,或許確實一夜沒怎么睡好,等菊子與兒子一離開家門,他便發(fā)來短信輕描淡寫道:“前不久在網(wǎng)上認識一個人,手賤,敲敲字,與她瞎聊,過嘴癮,其實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不管怎樣,我已經(jīng)刪了她。”
她很清楚,這日復一日的生活、枯燥嚴謹?shù)霓k公室制度、簡單的人際關(guān)系、透明緊巴的賬戶,很難讓他在現(xiàn)實中有機會做出點什么出格的事。似乎也只能過點嘴癮,來打發(fā)打發(fā)那顆仍舊躁動的心。她不想為此大動干戈,為這些無聊的事吵起來,激動起來,兒子聽到了,也不是什么好的導向,便也不準備回復他發(fā)來的短信,只當什么都不知道。
“其實,每一天,都該做點有創(chuàng)造性的事、慷慨的事、不同于昨天的事,所以,今天這事,也許很蠢,但真的很開心。”菊子對兒子道。
兒子將頭靠在車窗旁,兩眼望向窗外的風景,夕陽將哈德遜河的河面映出一片金光,對岸的山森像著了火一樣艷美。
聽了菊子的回話,他依舊望向窗外,只是伸出手來,將手疊在菊子握方向盤的手上,輕輕地說道:“謝謝媽媽。”
車子無聲地向前滑去,風景快速后退,就如船劃過平靜的水面。
10
在尋找自己的過程中,時尚而前衛(wèi)的小米麥,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她開始寫博客,做視頻。這條路上,她走得既堅定又沉穩(wěn)。
受了小米麥的影響,菊子開始讀經(jīng),去教堂,每周都去,堅持了半年后,她不再去了。
沒有完全堅持下去都是有原因的,但核心的原因是沒想要堅持下去。
她更愿意獨自去博物館,去畫廊,或者待在圖書館讀半天書,再后來,圖書館也不怎么去了,因為有了極為方便的電子書。每頁,真的是每一頁,都可見其他書友“啃過”的痕跡。他們會在上面隨心所欲地評論,有時遇到難以理解的,甚至不需要查閱“維基”,只需要點開看評論,早有人將結(jié)果寫在上面了。有幾個厲害的書友,給書中的每個地名、典故、人名等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注腳。就像在虛擬的世界里與人打游戲一樣,這些永遠不會謀面的書友,好像變成了身邊可以觸碰到的親人,每天都會遇見。有幾個邊讀邊罵,這些人天天抱著書讀,一直謾罵到整本書結(jié)束,這樣邊讀邊咒罵抱怨的感覺應該也是挺刺激、挺自虐的。讀電子書的最美妙之處就在于,你感覺不是獨自一人在讀,是與一群人在一起讀,在一個虛擬的教室里,沒有老師,都是讀者,你可以輕易地窺探他人的想法,就如走在河邊,不經(jīng)意間看到他們裸著身體洗澡的樣子,這些沿路點綴著的風景所帶來的刺激,可以對抗獨自閱讀時昏昏欲睡的感覺。
多讀書的好處還在于,當再次聽到某些碎片式的、帶有偏見的零星知識武裝起來的、振振有詞,以為自己就是真理的、比上帝還知道這世界是怎么回事的人與公眾號,菊子可以在心里大膽地微笑一下,并且呵斥自己:閉嘴,少說點話,多讀點書。現(xiàn)實生活中,菊子不喜歡討論抽象的概念,不喜歡無意義的爭論,更不喜歡站隊。
對于那些深重而復雜的現(xiàn)實,她有太多的疑問,她的疑問遠遠多過她的觀點。很多觀點,都會隨時間與環(huán)境改變。今天鐵了心堅持的真理,誰知道往后會不會是個錯誤或者某種程度上的幫兇。
她有時也試著想通過熟悉的哲學歷史或者藝術(shù)來概括一下生活中的自己,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連概括這事本身,都是極為無聊的。
有年圣誕節(jié),菊子與他一起受邀去長島的朋友家聚會。朋友好客,邀了十五六個人。正式就餐前,有人提議打麻將。平時忙,難得摸麻將,都想?yún)⑴c,于是開了兩桌。眾人邊打麻將邊聊天,也不知誰竟然那么不謹慎,聊起了政治。
原本輕松的娛樂活動,變得微妙起來,先是暗流涌動,然后激流猛進,最后驚濤駭浪起來。有一個眼鏡男,表達完自己的觀點后,順嘴咒罵起不同觀點者是“豬”,身旁的老婆試圖用手堵他的嘴,被他一把推開:“我就聽不得腦殘的觀點,都是豬。”
主人過來添茶加水果:“大家過年聚一起,尋個開心,等會兒有龍蝦,留著空肚子,多吃多喝,千萬不要動氣,有了氣,肚子就飽了,留一大堆菜,誰吃?哈哈哈。”
菊子明顯感覺到了他的情緒,便忍不住去握了握他的手,被他甩開了。他自覺被剛才的眼鏡男冒犯了,哪還能聽得進主人的圓場話。“這里,除了我最有發(fā)言權(quán)外,你們沒人比我更懂政治,你們幾個,連英文都說不順,英文報紙也不看,還有臉來指手畫腳?”
眼鏡男就說:“你就是被那些報紙洗腦了,連基本的常識都沒有。常識,你知道什么是常識嗎?常識不是理論。按你的意思,別人都得閉嘴,都得跟你的觀點保持一致,是不是還得站好隊統(tǒng)一喊口號?”
他氣得發(fā)抖,不顧菊子的阻攔,抓起剛摸到的一把麻將,不管不顧地就朝對方砸過去,一下就將對方的眼鏡給砸了下來。
如此,誰還有什么心情吃飯?原本十五六個人,走了近一半。
之前習慣了看他在網(wǎng)上與持不同觀點者互罵,互相貼標簽,菊子第一次在生活中看他與認識的人起沖突。
他與其他人一樣,像得了某種傳染病或者吸毒上癮一樣,簡直著魔似的,平時斯文的或豪放的,竟然因為立場與觀點不同,可以變得如此粗暴甚至兇殘。即便在家里,與菊子觀點不一樣時,他也會一臉痛不欲生的樣子。
菊子剛來時,周圍到處都有易怒的人,叫嚷著自認為可以改變世界的人,她努力聽、看、觀察、分析、思考,偶爾也會激動地參“戰(zhàn)”。
如今,她既不在家與他討論政治,也不再輕易與周圍人談?wù)撚^點,除了安靜地投出手中的那張選票,她更熱衷于下頓飯該吃什么之類的事情。她知道自己不會輕易被人左右,她也自知左右不了別人。
有次在公司里遇到自己的上司,對方問她,最近有沒有關(guān)注某個新聞(需要站隊的新聞)。她不想回答,便道:“最近累得不行,除了上班,家里還有一堆事要做,基本沒時間看電視,也沒時間刷新聞。”
上司說:“不關(guān)注大事件大新聞,人會迷失的。”
她笑著回:“太關(guān)注大的事件與新聞,忽略鼻子底下的生活,人更容易迷失。”
換成以前,她是斷然不會這樣與上司說話的,她會先試探一下上司的口氣,然后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應付一下。
這真的叫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十年很長嗎?
彈指一揮間。
一百年很長嗎?
不過十個彈指一揮間。
11
紐約的冬天又長又冷,往往下午四五點,天就變得暗灰,整個城市似乎被一層無名的憂傷籠罩。
菊子曾想過要搬去加州。
琳達在加州生活了十多年,養(yǎng)了三個兒子,先生在加州一家公司做工程師。菊子與琳達之前也是大學同學,琳達到美國后轉(zhuǎn)學金融,在華爾街工作過幾年。嫁給她先生后,搬去加州。到加州后,她最初在銀行上班,生完老三才決定辭職,將重心轉(zhuǎn)向家庭。
她在電話里對菊子說:“從一個小姑娘長大到一個成熟的需要適應不同角色的成年人,并非一日天成,即便做了三個兒子的母親,表面上看起來還做得相當不錯,但時不時會被莫名的緊張與不知何起的焦慮所困擾。特別是在辭去工作的最初幾年,類似于失衡的、失落的、茫然空洞的感覺會不經(jīng)意間襲來,在她洗碗洗衣服的時候、早上醒來的時候、送完孩子開車回家的路上、夜半夢醒之時。有時這類感覺特別強烈,強烈到將她整個人包裹甚至吞沒,讓她有一種被世界遺忘或拋棄的恐慌感。”
菊子回:“我理解這種感受。”
她說:“事實上,我們從來不曾真正重要過,也不存在被世界拋棄這類說法,甚至世界上有沒有我這個人,都絲毫不重要,但這種從職場退回家庭后心理上的落差與轉(zhuǎn)換,卻是如此的強烈。”
菊子回:“肉身為人,精神與胃一樣,都是肉身的一部分,胃需要食物滋養(yǎng),精神與情緒也需要調(diào)整與平衡。”
她說:“說給人家聽,人家還說我矯情。不用上班,可以在家?guī)Ш⒆樱啻蟮母Q剑€有什么憂愁的。我完全不是抱怨,也沒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可心里仍舊會有慌張,覺得自己的一生似乎就這樣子了。等著孩子長大,等著孫子來探訪,等著老去,祈禱不受疾病折磨能夠幸運地死去。”
總得要有事做,于是在家自學了設(shè)計,辭職第四年,琳達在網(wǎng)上開了個設(shè)計網(wǎng)站,給人設(shè)計海報與網(wǎng)頁,算是有了個可以透氣的連接外部世界的窗口。同時她還開通了Instagram的賬號,專發(fā)三個兒子的日常生活,以及她精心打理的后花園,竟然一年內(nèi)積累下了幾十萬粉絲。
她的鏡頭下,植物的生長、鮮花的盛開與孩童們的成長,有著某些美妙的相通之處,充滿了陽光與希望。
琳達無數(shù)次在電話里說:“菊子,有空來看我。”
菊子被她的熱情感染,更被她鏡頭下那幾個可愛的兒子還有后院那株閃著光的檸檬樹所吸引。
某天晚上,講到某個留在國內(nèi)的同學又升官了,他的不平衡感開始發(fā)作,覺得自己錯過了整個世界,在這里從來沒有被當作VIP對待。極度心理不平穩(wěn)的他,開啟嘮叨埋怨的模式,順便指責這個與那個,聽得她心煩意亂。
因為種種家庭瑣事、生活態(tài)度、政治理念不同引起的不愉快,積累多了,菊子心里就與他生出悠長的距離感,有時雖坐在同一張飯桌上,躺在同一張床上,卻感應不到彼此,更談不上什么內(nèi)在親密的連接感。有時半夜在他身邊醒來,想到要這樣與他過完漫長的一生,便會生出無法抑制的無限的荒蕪感。
說來也是奇怪,即使荒蕪感爬滿全身,菊子也從來沒有仔細深思過分開的問題。
在陌生的異國城市,兩個原本陌生的人走到一起,共同建起一個可以觸碰到的家,育出孩子,這讓“時有孤兒感”的菊子很是珍惜。這個珍惜里,似乎與他并沒有太多的關(guān)系,連菊子也想不太明白,究竟珍惜什么,也許是每天下班后,可以知道往哪里去的某種歸屬感。
同時,她開始慢慢學會了保持距離看自己,就像靈魂出竅一樣,那出竅了的靈魂就貼在天花板上,或者站在街頭的樹梢上,以俯視的姿態(tài),冷靜而清醒地看著自己,觀望這個“塵世間”的自己。
每次她試著這樣做的時候,就像在另一個時空或者從前世后世看今世。把時間與空間拉大,作為更遠處的旁觀者觀看自己,于是當下的情緒,自然就容易平靜下來。
這晚,因為國內(nèi)同學的升官,被他失衡后的嘮叨弄得心煩意亂的菊子,一早請了兩天假,坐上飛機,穿越紐約的冬季,飛到了陽光明媚的加州。
琳達到機場來接,從機場往她家去的路上,可見各種寬葉植物,開得熱烈的鮮花,以及長在樹梢的水果,還有她家后院那棵美麗的檸檬樹。
在加州待了三天,周一凌晨回到紐約。回來的飛機上,菊子有了強烈想搬去加州生活的念頭。
找工作應該不是件難事,兒子轉(zhuǎn)學也不會是問題,只是說服他并不是容易的事。正猶豫不決找機會想與他聊聊時,某天下班回來,他突然喜滋滋地宣布道:“某同學的公司已經(jīng)運行了五年,前景良好,現(xiàn)在邀請他回去,負責一部分新技術(shù)的開發(fā)與市場開拓,農(nóng)歷新年后開始上班,就在三周后。”
一想到他馬上就要離開,分居兩地,雖有不安,但更多是一股沒來由的輕松感。那么,移去加州的念頭,便也就熄了。一是兒子再過兩三年就要讀大學了,二是她也實在是習慣了紐約。
12
最初回國的時候,公司還沒給他找到滿意的房子,就安排他住在酒店里。他會每周打電話來問候菊子與兒子。有次在電話里,她聽到有敲門聲,是客房服務(wù),他用英文讓對方幾分鐘后再進來收拾。她便問:“這酒店的服務(wù)生都講英文嗎?”他說:“我習慣講英文了。”
菊子從初中時就喜歡打乒乓球,到紐約,她進入了一個女子乒乓球俱樂部,因為打球,有了幾個很固定的女友,都是老外。周末大家會約著家庭聚會,他最先也會跟菊子一起去,女人與女人聊天,男人們自然也聚一起聊,但他去過一兩次后就再也不去了。他一邊清高,一邊自持,既想交流,又不知如何融入,沒什么類似的興趣愛好,他平時也不熱衷于任何球賽,回家的路上,就罵他們浮淺喜歡裝腔作勢。如今回去,他卻又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從美國回去的,以美國佬自居。
住了兩個月的酒店后,他搬去了公寓。他說工作很快進入了狀態(tài),應酬開始多了起來,電話越來越少,全改成發(fā)短信了。
他說很忙。菊子理解。
菊子也很忙,忙著上班,照顧孩子。
他似乎從來沒有習慣過紐約的生活,他來這里留學工作定居,當初是順了潮流,然后活成了“夾心餅干”。很長一段時間,每每看到有同學“飛黃騰達”起來,他就會深陷自我懷疑之中,繼而會發(fā)作,會情緒不穩(wěn),會突然間暴躁起來,他總是覺得,在這里,再成功也是很難被人看見的,身邊人基本不在乎你真的有多成功,你是否升職,這里沒有父老鄉(xiāng)親沒有同族同輩沒有祖與宗。他一邊羨慕著那些飛黃騰達的同學們,一邊患得患失,卻沒有那種豁出去的勇氣,不敢松開眼前可以緊緊抓住的一切。“好哇,”他說,“我還是這個公司的技術(shù)負責人。”他做著極為安靜的工作,卻有一顆時時想“光宗耀祖”的心。他就如夾在兩扇門之間,一旦起風時,他便被自己的這兩扇門夾得疼痛不已。
菊子也不想去深究他最終決定回去的原因,但他能做出選擇,能忙碌起來,是好事,意味著他身體里的另一個被壓抑了的自我可以得到釋放。狀元、北大、留美博士、美籍專家、公司股東,這些標簽,在這里幾乎是被忽略不見的,但在那里,卻是名聲、地位、身份,是可以被崇拜與追捧的,是可以被當成VIP對待的……
無論怎樣,做那個最想成為的自己,沒什么不好。
他離開后,她與兒子兩個人的生活最初稍有不習慣,但也很快進入狀態(tài)。兒子變得放松很多,除了完成學校里的功課,他周末會自己坐火車去長島補習,有時還會留出時間與她一起去俱樂部打乒乓球。
一年后,兒子開始申請大學。
菊子查出子宮內(nèi)膜癌。
他很忙,真的很忙,到處飛,因為公司準備上市,唯獨沒時間飛回紐約。他只是在郵件里說,真的很抱歉。
兒子的學業(yè)進入緊張的狀態(tài),她不想讓兒子知道她的病情,怕他擔心。除了正常的上下班,她早晚替兒子準備餐點,照顧他的飲食與情緒,一邊獨自去醫(yī)院進行治療。
一年后,兒子被加州某所大學錄取,是他想去的學校。當做父親的知道這個消息時,是極度失望的,他希望兒子去的學校,至少是一個他在聚會時,在酒桌上響亮地說出來后,別人一聽就會“哇”一聲的學校。
至于兒子究竟想學什么,究竟是不是真正熱愛,這不是他想要關(guān)心的。
至于她的子宮是否切除了,能活多少年,似乎也不是他所能關(guān)心的。
因為,他真的很忙。
就如他的短信里時不時重復的一樣:實在太忙了。
13
天氣日漸轉(zhuǎn)暖,米雅老夫婦與菊子會一起開車去附近小鎮(zhèn)逛古董店。
當看到那個精致漂亮由百年前著名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紅磚教堂時,菊子才想起來,這是多年前誤入糖面包鎮(zhèn)時,原本計劃中想去的小鎮(zhèn)。
小小的鎮(zhèn)上有好幾家古董鋪。在教堂對面的一家古董店里,菊子瞄到了角落里的一盞臺燈,是用老地球儀改制的。店主拿了燈過來,說是一百年前的地球儀。
菊子取出放大鏡,將地球儀轉(zhuǎn)了一圈。
老夫婦覺得有趣,也湊過來,孩子般將地球儀轉(zhuǎn)了幾圈。隨后,老頭將拇指按在“愛爾蘭”上面,對太太說:“這是我們來的地方。”太太摟著老頭,歪著頭笑著,眼里閃有晶瑩的光亮。
老頭又將地球儀轉(zhuǎn)起來,用拇指按在“中國”上面,對著菊子道:“這是你來的地方。”
菊子點點頭,安靜地回道:“這是我來的地方,也是前夫重新回去的地方。”
他在公司上市的那一天,發(fā)郵件來提出離婚。
那一天,離她切除子宮剛好一個月。
那一天,兒子正坐飛機離開紐約,開始了他全新的大學生活。
生活沒有巧合,確實就那樣發(fā)生了。可同樣一件事,即使發(fā)生在同一個人身上,那么早一年或者晚一年,甚至早一個月或者晚一個月,所做出的反應也會全然不同。
菊子恰好就被卡在了這個時間點上:帶著手術(shù)后的無助與虛弱,以及日夜生活在一起的兒子飛出鳥巢后所帶來的情感不適。
她被卡住了。
她想等一等再說,雖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具體要等什么,只是想緩一緩,等空蕩蕩的身體積蓄些力量后,再去思考這個之前不曾想到會真正面臨的問題。她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談?wù)撌裁锤冻觥⒊袚约霸?jīng)如何的委屈負重,它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問題,一個何時解決何時給答案的問題。
他不想緩,找了律師,馬不停蹄地正式進入程序。
他不再接電話,也不再回短信與郵件,突然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無論怎樣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離個婚如果不想面對面的話,至少也得打個電話,說聲抱歉,隨便找點離婚的理由解釋或者對付一下。他連一句抱歉、一個解釋都不想給,只發(fā)封郵件,處理公務(wù)一樣,打發(fā)了事。
小米麥說:“不需要理由,如果從來沒有被真正連接到、被真正愛過,哪存在什么拋棄與背叛。我們這代人,在傳統(tǒng)里長大,被太多框架擠壓過,即使在外留學生活多年,身體里仍舊蓄了很多毒。”
“蓄了毒?”菊子笑起來,笑過后,卻覺到了切膚之痛。
菊子自然有自己小小的倔強,既然他把此事當公事,那么她就置它為公事,能不辦,就拖著不給辦。
有一天,收到一封郵件,是國內(nèi)大學時的同學,大家一起出來留學,留在美國娶妻生子,兩家都是共同的朋友。
同學說:最近知道你們的近況,思前想后,也與太太商量過,還是決定分享一些事情給你。一年前,我收到過一個女子的求救郵件,不是發(fā)到私人郵箱的,是公司的郵箱。應該是前年回國,在一次聚會上,互相分公司名片時,我順手給了你先生一張,那女子可能是從你先生的包里找到并存下來的。在郵件里,她說自己是酒店的服務(wù)員,很快辭職與你先生同居了。她生完兒子(照片在附件里)兩個月后,你先生人間蒸發(fā)。她只知道他的工作需要經(jīng)常出差,并不知道他的公司名字與辦公地址,不知如何找他。我曾將郵件轉(zhuǎn)發(fā)給你先生,希望他能妥善地處理。聽人說,他現(xiàn)在與另一個年輕女孩在一起,這女孩曾在他公司工作過……
菊子點開附件里的照片,有幾張是小毛毛頭的。小毛毛頭長著與他極為相似的眼睛與眉毛。另一張照片,是一個長相清秀臉有些憔悴的女子,懷里摟著小毛毛頭,旁邊的男人摟著她的腰。這個男人,正是她的先生。
照片里的他,看起來有些“陌生”,他那似笑非笑,咧開嘴,微微皺起眉的樣子,有著她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失衡”。
之前的他與現(xiàn)在的他,都是同一個人,不存在變與不變,只是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里,恰好有機會呈現(xiàn)出真實的形態(tài)而已。
菊子想起當年在他電腦上,看到他與女網(wǎng)友的對話時自己的情緒,此時她看著眼前的照片,認真地體會與對比了一下,發(fā)現(xiàn)與那時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一種吃了壞東西,胃部的不適與隱痛沒來得及等到半夜發(fā)作,而是需要立馬去衛(wèi)生間蹲著的感覺。
14
那天,菊子在古董店買下了舊地球儀改裝的臺燈。
當菊子將臺燈裝進車子后備箱時,米雅像看穿了她隱藏起來的憂傷:“親愛的,快樂起來。我生日那天,你問我是否有長壽的秘方,其實從來沒什么真正的秘方,但我每天都會告訴自己,我可能在之前的任何一天死掉,既然還活著,那么就當已死般,熱烈地活著。”米雅優(yōu)雅又略微松弛的聲音里,有著沉淀過的溫暖之氣,像一片連著根的葉子,自然而然地伸展進菊子的身體里。
臺燈搬回家后,菊子將它放在客廳面湖的沙發(fā)旁。
夜晚,她都會坐在沙發(fā)旁看書,在快被夜色一點點吞沒之前,她會伸手去扭一下臺燈的開關(guān),瞬間,周圍便會被一圈暖光所照亮。
天氣更暖和些后,菊子自覺身上的力氣越積越多,決定去最近的山谷走走。山谷里有一條漫長的徒步路線,一直往深處走,能遇到大片的樹林、清澈的湖泊,還有成片的草地,以及零星散落在山谷里的人家。
有一天,菊子在一棵大樹下遇到一架秋千,便坐在上面蕩了起來。一條棕黃色的狗從半坡上的木頭房子里跑了下來,從它信任的表情與向她而來的步伐,可見它的憨實。它跑到菊子旁邊,蹲在草地上,抬頭,安靜地看著她,那眼睛,完全像個嬰孩。
菊子一邊看著狗狗,一邊就那樣放松地坐在秋千上,悠悠地蕩著,微風吹來,鼻子里有著自然之清香,人也跟著慢慢放松下來。微微使了勁,秋千便越蕩越高,高到xp6LNWZVC+pQYKoriM68qTOUhk9u60jmNlsX7lSZF24=可以看到森林對面的草地與人家,還有低頭在草地上吃草的白色駿馬。
狗狗就一直坐在草地上,微微仰起腦袋,看向秋千上的菊子。
菊子的眼神連接上了狗狗的眼神,心里突然生出一種難得的踏實。就像與一個交往了多年且相知的朋友,不用說話,就互相看一眼對方,安靜地呆坐一會兒,便會覺得愉快自在。
之后,每次進山谷,菊子都會在秋千上蕩一蕩。狗狗似乎能聞到她的氣味,每每能及時跑出來,坐在秋千旁看著她。菊子蕩完秋千后,就陪它玩耍一會兒,將帶來的火腿喂給它吃。
有幾次在家里待著,會突然想念起狗狗,于是隔幾天就想著要去趟山谷,走長長的路,就為了與它待上一會兒。
兒子每周會來電話,菊子就與他講山谷里的風景,以及風景里的狗狗。兒子說他夏天回紐約時,會陪著她一起進山谷。
山里的天氣,變化很大,暖了一陣子,又降起溫來,甚至還下了兩場大雪,進山谷的路,變得艱難起來。
其間,菊子也終于覺得有力氣離開糖面包小鎮(zhèn),去曼哈頓處理一些必須面對的事務(wù)。
收拾出原先住的公寓,扔掉和捐掉一大堆舊物,將屋子騰空到如很多年前剛搬進去時一樣,然后把這重新空了的,不留任何個人物品的公寓,交給中介出租。
見了幾個親近的朋友,傾聽與開口。
買了畫布與畫框。
去醫(yī)院復查身體。
去了趟保險公司。
去見律師,經(jīng)了之前漫長的程序與一大堆的協(xié)議之后,她簽下了最后一個字。
去參觀了幾個博物館,還看了場音樂會。
等再回到糖面包小鎮(zhèn)時,野花已經(jīng)撒滿了草地。第二天一大早,喝完咖啡,菊子便迫不及待地往山谷里去。似乎只有與自然萬物在一起時,才能更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萬物中的一部分。
遠遠就看到了那棵大樹,以及樹下的秋千,腳下的步伐變得輕快起來。走得急,出了微汗,到大樹下時,菊子將薄羽絨服脫下,系在腰間,一邊蕩秋千,一邊拿眼睛盯著山坡上的木頭房子,等著狗狗從院子里出來,朝她飛奔過來。
熱汗之后,山谷里的風帶來些許寒意,菊子跳下秋千,重新將薄羽絨服穿上,卻仍沒見狗狗出來。
菊子在秋千上坐下來,又靜等許久。
狗狗還是沒有出來。
她冒冒失失地往坡上的木頭房子走去,隔著院門,朝里面喊了喊。出來一個老頭,菊子就問:“那只狗狗呢?”老頭回:“年歲大了,生了病,幾天前突然就走了。”
菊子失了神一樣下了山坡,直接掉頭往山谷外走。一步接一步,山谷里幽靜極了,除了鳥叫聲,只有自己的腳步聲。
一步起,一步落。
一步落,一步起。
上一步連接著下一步。
腦袋里異常清晰地跳出米雅的話:當已死般,熱烈地活著。
就這樣一口氣徑直走了半小時,經(jīng)過一個湖。湖水被太陽照得碧亮,樹倒映在平靜的湖面上,空氣里有植物的清香。
她突然覺得累極了,想休息一會兒,于是就一屁股坐在湖邊的草地上,整個人完全松懈下來。于是就那樣毫無征兆地、無法控制地,在這極為幽靜之地,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像個從未經(jīng)過世事的孩童。
這么多年來,菊子第一次如此暢快淋漓地痛哭。哭完,發(fā)覺身體里竟然涌進一股難得的清澈,就如這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明亮,開闊……
責任編輯張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