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一家明星互聯網平臺公司融資多輪后,主營業務卻遲遲無法盈利,面對消費市場和投融資環境的不斷變化,等不來下一輪融資,失去自我造血能力,這家企業將會面對何種境地?
2020年,上門美業平臺河貍家就開始面對這個現實問題。當年8月,這家公司宣布拿到了來自阿里巴巴2352萬美元戰略投資款。此后四年間,河貍家主營業務,上門提供美容、美甲、美發等手藝人上門服務業務始終無法實現盈利,平臺運營資金量龐大,如果沒有其他融資途徑,這家公司的經營困難逐步加大。
四年間,河貍家采取了多種手段向平臺上合作的手藝人尋求資金支付等方面的通融便利,消費者的預充金及退費也不斷出現爭議,引發手藝人和消費者不滿,平臺經營走向失控邊緣。對此,河貍家核心高管,COO(首席運營官)李芬11月1日向我們回應稱,是因為公司管理流程出了問題,高管團隊在部分業務上投入精力不足導致的業務漏洞和誤解。
自2024年9月開始,上門美業平臺河貍家的顧客開始感到不對勁。有人接到手藝人的信息,告知如有平臺預充金,建議發起退費,否則將很難拿回。有人下了單手藝人爽約,找不到客服。很快,越來越多用戶反饋在該平臺發起退費售后無果。多位消費者向我們反映,河貍家線上客服常常不能及時響應,客服熱線也經常無人接聽。
在河貍家內部,現金流危機要追溯到2024年4月。當時陸續有一些河貍家員工和手藝人在小紅書、微信群等地方發布河貍家“拖欠工資”“非法集資”“詐騙”等消息。胡可原來是河貍家的培訓人員,在河貍家工作了五年,2024年9月離開河貍家。她透露,她離職前,河貍家的不少技術人員、行政人員離職,公司還欠她四個月工資,以及十個月社保。今年,河貍家員工大范圍離職,員工數量從2023年的約200人降至幾十人。
損失更大的是河貍家平臺上的“手藝人”。作為一個中介性平臺,河貍家的全職雇員不多,服務主力是和平臺簽約的手藝人,可以理解為外賣平臺的配送員或網約車平臺的司機。據不完全統計,河貍家用戶超過千萬,注冊手藝人數超過6萬。手藝人們在河貍家平臺上接單,收80%的訂單費用,平臺抽傭20%之后以工資的形式發放給手藝人。多位手藝人提到,自去年下半年起,這些錢陸續拿不出來了。
更糟糕的是,河貍家的運營人員長期引導手藝人給公司“刷流水”或“買期權”,拿出自己的積蓄資金投資給平臺。之前承諾錢能隨時取出,現在也取不出來了。有手藝人提供給我們信息顯示,他們統計了148位手藝人的信息,不少人被河貍家欠款超過幾十萬元甚至幾百萬元。
目前河貍家在全國多個城市的運營處于不正常狀態,包括北京、上海、杭州、深圳、廣州、成都、重慶等。多個城市的手藝人和門店已報警或起訴,不少員工也在申請勞動仲裁或起訴。
11月1日,李芬向我們回應稱:確實從5月到現在,(公司)現金流出現了壓力,手藝人的結算節奏變慢;目前公司現金優先保障手藝人,員工薪資欠發情況也確實存在。
但是,李芬明確否認公司存在“刷流水”“投資理財”等情況,稱是因為公司管理流程出了問題,高管團隊在部分業務上投入精力不足導致業務漏洞和誤解。
她說,“我們沒有逃避過這個問題,公司一天不關門,我們就都要去解決這個問題。”
河貍家一度是移動互聯網領域和風險投資圈的熱門公司,自2014年開始,該公司成立前三年就完成五輪融資,投資方包括IDG資本、寬帶資本、啟明投資等知名機構。公司對外宣稱的最高估值約50億元。最后一輪公開融資是2020年8月,公司對外宣稱拿到了阿里巴巴2352萬美元戰略投資。
企查查信息顯示,北京河貍家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6月11日,注冊資本為203.7509萬元人民幣,目前大股東分別為:創始人孟醒(雕爺)持股72%,IDG資本合伙人閆極晟持股15.8%,梁吉慶持股6%,李芬持股3%,法定代表人為梁吉慶,因2024年10月18日被杭州余杭區法院裁定執行多起勞動爭議,梁吉慶被限制高消費。工商信息還顯示,2023年北京河貍家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員工為96人,北京河貍家的控股子公司杭州河貍家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員工為98人。李芬稱,河貍家對外融資使用VIE架構,通過境外開曼公司融資,因此北京公司的股權結構并不能代表公司真實股權結構。但對于具體的VIE融資結構,李芬沒有進一步說明。
根據河貍家公司此前的公開回應及相關工商信息,成立于2014年8月21日的河貍家香港有限公司,才是河貍家真正的母公司,該公司100%控股成立于2014年10月27日的北京夢想城堡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目前顯示的注冊資本為9830萬美元,法定代表人為李芬、董事長為孟醒,李芬和梁吉慶均為公司董事。據悉,北京夢想城堡信息技術有限公司通過一系列協議控制實體運營業務的北京河貍家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河貍家在此前的公開聲明中曾強調:上述結構為通行的合法標準VIE公司架構,是一種外資基金參與投資的公司的標準架構。
河貍家定位是一家美業服務平臺公司,但在河貍家工作超過五年的胡可告訴我們,她的觀感是,大約在2021年后,河貍家基本就沒有再將重心放在實際業務上,而是不斷要求平臺手藝人、合作門店以及員工刷流水、充錢和買期權。
多位知情員工根據公司業務報表數據計算,截至今年9月,河貍家共欠手藝人的“推廣費”(訂單分成,也就是工資)約6000萬元,共欠各類名目費用(金鼎計劃、GTV年框等)約1.5億元(其中北京約7000萬,上海約5000萬)。至于平臺消費者的退費欠款總額,目前尚未可知。
李芬稱,這是河貍家成立以來遭遇到的最大危機。
河貍家誕生于移動互聯網線上線下商業打通的高峰期,2014年河貍家創業,當時中國移動互聯網平臺幾乎將所有線下商業領域都“重做一遍”,各種連接線上線下商業的移動互聯網平臺應用應運而生,層出不窮,包括但不僅限于通過平臺叫車、點餐,上門服務,以及各種共享消費模式。河貍家找到的突破口是上門美業,加上其創始人是明星連續創業者孟醒(雕爺)和知名投資機構的資本和流量背書,當時一度被一級資本市場看好。
近年來,幾乎各類連接線上線下商業的移動互聯網平臺均經歷了大整合,如共享單車、網約車、平臺服務等,一批明星創業公司退出舞臺。河貍家所在的美業上門服務領域不僅需要面對大服務平臺的競爭,也面臨線下新誕生的價格更具吸引力、更透明的競爭對手的壓力。
河貍家所處的“上門美業”賽道相對小眾。但經歷五輪融資后,上市壓力較大。據我們了解,河貍家投資人給予河貍家的最后IPO(首次公開募股)時限是今年8月。河貍家管理層急切尋求上市但主營業務始終無法盈利,加上近四年來沒有新融資輸血,其戰略定力、管理效率及治理規范化出現了一系列問題。最終陷入了“進一步融資或IPO需要更好的運營數據—美化平臺數據需要錢—錢從手藝人手里集資—手藝人拿不回錢—平臺業務幾乎癱瘓—融資或IPO更加困難”的惡性循環。
現在,河貍家管理層和實控人除了數億元虧空待解,還有可能面臨投資人追責、法律追責等諸多現實問題。
我們綜合整理的資料顯示,河貍家所欠款項內容復雜,主要包含六大類:一是手藝人推廣費,自去年8月就開始陸續結算異常;二是部分消費者充值費用,近期無法退款;三是App資源位費用和刷單費用,有不同金額,每人3萬至幾十萬元不等;四是自2023年開始以IPO為由,呼吁大家購買河貍家期權的費用;五是包含“金鼎”“百億補貼”“GTV年框”在內的大額項目,10萬元到幾百萬元不等。此外,還有大部分員工的工資和社保。
河貍家平臺的多位手藝人表示,前述幾種錢中,手藝人多多少少都參與了,尤其是推廣、IPO期權和大額投資項目。過去幾年,從手藝人到員工,甚至他們的親朋好友,都在陸陸續續往河貍家轉賬、打款,且金額不斷提升。
李莉(化名)2017年以手藝人的方式加入河貍家,做上門美容業務。2022年8月,對接的運營人員告訴李莉,公司準備上市,需要更多現金流數據,所以要求手藝人們幫公司刷現金流,每個月重復操作,也就是所謂的“刷單”。李莉說,運營人員會給他們發一個河貍家平臺店鋪的二維碼,他們掃碼付費,這些二維碼對應著不同的河貍家入駐手藝人或者商戶,但錢最終都是到了河貍家的賬戶中。
河貍家平臺承諾給手藝人每個月1.5%-3%的返傭,也就是說,每月刷10萬元,會在次月返還本金,以及1500元-3000元的利息。李莉稱自己沒有那么多現金,運營人員一步步引導她辦信用卡,通過信用卡完成刷現金流的操作。
但如果想順利且較快地拿到這些錢,還需要接著在平臺補充上和上一筆“投資”同等數額的資金,這樣資金不斷流入和流出的情況,被手藝人們稱為“滾賬”。
李莉最初拿出了30萬元來“刷現金流”。慢慢地,她開始得到一些暗示或明示,讓她繼續為平臺追加投資,比如不加投資就不能把“工資”拿走(“工資”即手藝人們在平臺上接單、提供服務所獲取的收入)。
需要刷單的不只手藝人,2020年后,河貍家拓展門店業務,和線下門店談合作,相當于給線下門店一個線上接單的渠道。成都的一家美甲店店主李夢(化名)在2021年入駐河貍家,河貍家的工作人員給她推薦了“優選門店”服務,每個月刷10萬元,就能讓自己門店的排名靠前。
一開始,這筆10萬元會在第二個月退回,李夢再繼續往里刷。這筆錢并未給李夢帶來實際的訂單增長,她說,加入河貍家三年,共刷了約500萬元流水,共計從平臺接到4單-5單,訂單總額約350元。
因為前期錢會按時順利退回,李夢并未覺得有問題。到2023年9月,河貍家運營人員告訴李夢,這筆錢之后會有利息,10萬元每個月利息是約1500元,運營人員解釋,是因為公司要IPO,需要更多流水數據,所以用利息鼓勵大家投錢。
有利息作保,李夢加大了刷單力度,從每個月10萬元到20萬元,最高峰時一個月刷了50萬元。她其實沒有這么多錢,運營人員一直在勸她,說可以去花唄、借唄、信用貸等渠道借錢。
2024年3月,李夢因母親癌癥住院需要醫療費,就想把刷單的錢退出來,此時她在平臺還有20萬元。但這一次,她被告知無法退出,運營人員說,必須再刷20萬元,才能把之前的錢退出來。李夢至今未能拿回這筆錢,她的母親放棄了治療。
在互聯網行業里,刷單和買流量是一個普遍現象,例如在電商平臺開一家新店鋪,需要有一定數量的好評,否則很難吸引到消費者。業內會將其美化為“店鋪運營”。在很多不同類型的互聯網平臺上,買流量也是一個成熟的商業模式,且大多會有相應的ROI(投資回報率)數據。
但在河貍家,刷單和買量的性質與常見情況完全不同。買一條店鋪好評的價格大約在幾十元,但在河貍家平臺上,刷單費用動輒幾萬元、幾十萬元,錢交出去后手藝人或店鋪并不能拿到“好評”或流量,錢只是從平臺賬上轉了一道,只有明確比例的“利息”。
多位手藝人和門店老板都提到,這些費用沒有明確說明,也未簽署過合同,大多都是運營人員口頭或微信轉達。李夢甚至還在運營人員的要求下,給其他城市的店鋪刷過單。
手藝人小言在2015年就加入了河貍家,她之前在一家線下美容店上班,有多年美容服務經驗。河貍家給手藝人的分成是80%,她覺得自己有能力,相比在美容店拿固定工資,這種模式更適合她。但她很快發現,在河貍家上想賺更多錢,光靠有能力完全不行,更重要的是要給自己買流量。她說,當時家庭條件比較困難,拿不出額外的錢去刷量,只能沒日沒夜干活,最多的時候一個月收入大約兩三萬元,“完全沒有休息時間”。
她知道平臺上有一些手藝人,早期通過刷單和買量運作,當時還能拿到利息,一個月能賺到十幾萬元。
之后,河貍家推出店長策略,手藝人可以自己招人,組成一個線上門店,店長能夠多拿1%的傭金。想要招人需要交幾百元錢,在公司提供的招聘平臺上招。小言交了錢招了人,但這些人被平臺分給其他刷單的店長了。
李芬否認了平臺誘導手藝人刷單買量的官方行為。她多次強調:“河貍家從未有過刷單買量的渠道,這是公司嚴令禁止的行為。”但胡可和多位手藝人都強調,加入河貍家平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刷單買量,運營人員會說,如果不刷單,就很難被消費者看到。
李莉第一次感覺到不對勁是在2023年11月。當時,運營人員以公司要上市審計等各種借口為由,拖著不給她錢。她想提走在平臺賬戶中的2萬元接單收入,運營不給通過,但是當她要說把2萬元再投放給平臺,就讓她提走一部分,“就這樣套套套,金額越套越大”。
最多的時候,李莉因各種名目留在平臺上的資金達到了200萬元。
每月運營人員都會向手藝人提供一份詳細的統計數據,包括這個月新進了多少,拿走了多少,每個月的利息是多少等信息,便于手藝人們了解自己在平臺上究竟投了多少錢。
過去幾年,河貍家推出過各種各樣名目的活動和政策,包括“春雨計劃”“月滿瑩卡”“金鼎計劃”“資源包”“GTV年框”“期權獎勵”等。
多位手藝人認為,刷單、刷現金流、金鼎計劃、GTV年框計劃只是披著不同的外殼,本質上是一套東西——平臺通過大家的刷單來提升業績數據,利息就相當于買流水的費用。
對于這個說法,李芬的回應是,公司只有一個核心“獎勵”政策,也就是GTV年框,金鼎包含在其中。而推出GTV的目的是希望鼓勵大家做出更多訂單,每個月1.5%和2%的返現就是完成訂單額之后的獎勵,而非投資的利息。


按照李芬的解釋,假如一個手藝人參加了GTV年框,她1月的營業額是10萬元,2月營業額是30萬元,那么這增加的20萬元就會拿到1.5%(3000元)的返傭,當作業績增長的獎勵。她強調,這20萬元是真實的消費者下單金額,因為是獎勵,所以平臺就不再抽取20%的傭金,全數返給手藝人。
李芬強調,GTV年框對于參與者有一定要求,必須結合歷史業績表現才能參與,李芬提供了一組數據,“截至目前,全國共參加GTV年框的一共也只有260多人”。據河貍家早前的公開數據,河貍家上的手藝人約有6萬人。
李芬同時否認了公司出售期權的事。但有手藝人提供了期權購買合同。
上述期權合同里,該手藝人購買了515股,每股97元,合計49955元。手藝人們和河貍家員工提到,這筆錢是運營人員以“帶你賺錢”“存銀行不如投給平臺,利息更高”,以及“公司要上市需要刷流水”為由投進來的。多位手藝人反映,在運營人員向他們推薦平臺各類項目時,如果對方得知他們資金不夠,便會順勢引導他們通過辦信用卡或是貸款的方式來獲取資金以加入平臺項目。
張林是河貍家的一位管理層人員(11月1日提了離職),參與過金鼎、GTV以及城市運營管理的諸多工作。他說,每個月,城市中臺會給城市總設定業績目標,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是銷售目標,也就是手藝人做單的錢;另一部分就是金鼎,現在公司的說法改成了“GTV年框業績計劃”。
張林說,今年七八月,公司和所有員工表示,金鼎這個事情要改口,統一改成GTV年框,包括所有已經簽了合同的和接下來即將要簽合同。
張林的直屬領導是河貍家全國上門業務的負責人,也是公司核心高管層之一。領導告訴他,“(金鼎)這個事有點擦邊,所以我們都改改口”。在此之前,公司內部溝通都是“金鼎”“利息”“融資”等。
據張林了解,目前金鼎計劃涉及的金額,僅手藝人上門業務有約1.5億元,醫美板塊也涉及近1億元。
但由于公司主營業務一直虧損,且還需每月支付給大家高額的返利,需要拉來更多的資金才能維持運轉。所以后續金鼎就不只面向員工和業績好的手藝人,而逐漸將平臺整個手藝人群體以及很多人的親朋好友卷入其中。
李莉表示,她目前還有140多萬元在平臺手里,其中包括金鼎計劃的約100萬元,歷史工資約10萬元,抖音刷單約8萬元,未提現的工資4萬元,月滿盈卡20余萬元,平臺承諾的返傭約4萬元,以及入駐時的押金7000元。
這140多萬元中,有跟親朋好友們的集資,也有40萬元左右的信用卡借款。
李莉說,抖音刷單的返點周期為30天,利息為1.5%;月滿盈卡是從平臺購買的一種服務卡,相當于把錢充到平臺,平臺會分十個月返還這筆錢,并有每月1.2%的利息。此外還有個名為流量包或資源包的項目,需要每月買一個2萬元或者5萬元的流量包,如果不買就不給流量、不保星(手藝人有1星-5星的星級體系,代表平臺對手藝人評價的高低,星級越高表示綜合評價越好,對應的流量和推薦權重也會更高)。
從開始刷現金流至今,李莉拿到的返利利率從最初的1.5%,后來到了2%,今年5月還收到過一次2.66%的返利,但需要本金投進去三個月不動。
張林說,過去幾年,公司醞釀出了多種“搞錢”方法,金鼎計劃、蛋糕計劃等則對標內部員工和手藝人,乃至更廣泛的群體。此外還通過某投資平臺在對外拉投資。據該投資平臺官網信息,這是一家“企業家資源共享平臺”,成立于1991年(早于河貍家創辦時間)。李芬和多位河貍家員工表示,河貍家將部分城市的門店業務打包放在投資平臺上,尋找企業家來加盟,投資平臺收取傭金。
隨著河貍家欠款事件發酵,質疑其非法集資的聲音越來越多。一家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告訴我們,從法律層面來講,并不存在非法集資的刑事罪名,與之相關的一般有兩個罪名,一是非法吸收公共存款(下稱“非吸”),二是集資詐騙。
刑法第一百七十六條規定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或者變相吸收公眾存款”的相關特征,包括非法性、公開性、利誘性以及公開性。
前述律師提到,非吸具有四個特征:一是非法性,未經有關部門依法許可或者借用合法經營的形式吸收資金;二是公開性,通過網絡、媒體、推介會、傳單、手機信息等途徑向社會公開宣傳;三是承諾回報,承諾在一定期限內以貨幣、實物、股權等方式還本付息或者給付回報;四是社會性,向社會公眾即社會不特定對象吸收資金。未向社會公開宣傳,在親友或者單位內部針對特定對象吸收資金的,不屬于非法吸收或者變相吸收公眾存款。但河貍家與手藝人之間不存在勞動關系,因而不算公司與員工。
集資詐騙與非吸的區別,就是有沒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但在具體的案例判決中,也會根據非法集資人的實際還款能力來判定是非吸還是集資詐騙。
目前尚未有任何司法機構對河貍家的行為給予定性。
河貍家做的是鏈接線上線下需求和服務的生意,但發展模式是典型的移動互聯網“燒錢”模式——即先做大流量規模,再談盈利。不過,成立到現在十年間,河貍家的主營業務從未盈利過,如果不能持續融資,維持正常經營的資金壓力就會逐步加大。
李芬提到,最近幾年,河貍家的上門服務業務的年營收規模大約是10億元,年虧損逐步收窄,但資金缺口仍然較大。
她說,河貍家在疫情期間業務保持穩定,但在2022年底反而遭遇困難,平臺的訂單量開始下滑,不少手藝人選擇從大城市回老家,不再繼續接單。但同期公司的整體運營成本并沒有隨之下降。且河貍家融資進展不順,上市進程也十分不順,因此,公司決策層決定要調整策略,必須成為一家能盈利的公司。

過去多年困擾河貍家平臺的一個核心問題是“逃單”,也就是手藝人在和顧客建立聯系后,會繞開平臺接單。平臺一直無法很好管理這種情況,李芬說,他們每次面對投資人時都會被質疑這一點。平臺花了大代價引流,前期成本需要至少10個-12個月才能賺回來。“逃單”這個天然漏洞,導致河貍家平臺多年來一邊花大代價引新客,一邊老客像漏斗一樣不斷漏走,如果不采取措施,很難讓河貍家的商業模式正常運轉。
李芬說,導致這次大規模討債事件的導火索是河貍家在2024年年初上線了防逃單系統“明鏡”,出現“擠兌”危機的核心原因是明鏡系統會讓一些手藝人利益受損,于是有個別手藝人開始組織大家聲討河貍家。隨后輿論越演越烈,平臺和手藝人之間的博弈越來越激化,而公司高管們缺少處理這類事件的處理經驗。
李芬還提到,最早手藝人是在小紅書上發帖表示自己的錢拿不出來,她就去詢問對方,然后幫對方把錢退了。她反思,“這是我做得最錯誤的一件事。”
河貍家CEO(首席執行官)梁吉慶在今年9月和部分手藝人溝通時也提到了這件事,兩位核心高管都提到,如果沒有個別人組織鬧事,河貍家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業務能夠保持穩定發展。
李芬說,從今年4月底5月開始,河貍家管理層從后臺交易數據分析看到,交易數據斷崖式下跌。
不過,多位河貍家員工和手藝人不認可李芬的這個說法,一個說法是,至少在2020年時,公司的主營業務和新拓展業務進展就不順利了,高層管理人員默許了刷單刷量的做法。
2020年,河貍家啟動“到店”項目。2020年底,河貍家啟動家政服務。但這兩個新業務都在開啟后半年到一年的時間里關停。
李芬說,關停是因為家政業務成本太高,消費者更換家政人員的比例偏低,這項業務并不能給公司現金流帶來幫助。
一家互聯網平臺,要融資或者上市,就要有好看的數據和規模,河貍家不斷加大活動力度,幾乎每兩個月就要做一次大促,希望拉高平臺的訂單數據。與此同時,高管對各個城市和運營人員都有硬性KPI考核,“完不成會被罵得很慘”。
但很多人發現,公司考核的機制并不完善,基本上只看一個階段的營業額,過一段時間就不看了。由于考核和運營人員強相關,所以會出現運營人員要求手藝人刷單、退錢再刷單的情況。
有近期離職的員工說,高管很早就知道大家在刷單,但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2020年時,曾經全公司通報批評過北京市場負責人刷單情況,但并未有實質性處罰。
李芬否認了這件事,她說她和其他高管是在近期看到新聞,才知道有人在刷單,在“鉆空子套取返傭”。
河貍家宣布的最近一筆融資發生在2020年8月。此后,由于缺乏新的融資資金,主營業務發展不順,新拓展業務難以支撐彌補,河貍家的經營壓力越來越大。
2019年后,河貍家一共有過四輪裁員,從2023年9月開始,月薪2萬元以上的員工只發半薪。
大約在2023年8月之后,陸續出現手藝人的服務費無法結算的情況。小言剛加入河貍家時,服務費是一周一結算,后來慢慢變成半個月結算一次、一個月結算一次。她起初并未覺得有問題,直到今年初,拖欠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去公司辦公室找到運營人員,說這樣會影響手藝人的心態,對公司也不好。運營人員說,小點聲,別說了。
今年6月,手藝人田田收到平臺給的最后一筆工資后,就再沒拿到過工資。田田提到,平臺上不同品類或城市的手藝人情況不一,她聽說美甲美睫品類從2024年初開始陸陸續續不給發工資了。詢問運營,得到的回復是“只是聯系不到財務,公司沒說不發”。
胡可也是在近期發現公司出了問題。2023年時,她的直屬領導突然找到她,讓她當場打開手機里的銀行App查看貸款額度,說可以帶她賺錢,每個月2%的利息,要求她立刻貸款10萬元投資給公司。領導承諾這筆錢可以隨時拿回去。
今年6月,胡可離職前三個月,她想找領導要回這筆錢,但一直到8月都沒動靜,她找領導鬧了一下,對方就答應每天退她1500元,一共退了九天,這位領導說“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胡可說,這位領導和她相識多年,“很信任他”。
胡可離職一個月后,一位已經離職好幾年的前同事找到胡可,問她公司是不是出了問題。前同事說,今年6月,一個關系很好的河貍家員工找他投資10萬元,他拿不出那么多錢,就先投了5萬元,然后也聯系不上了。
河貍家的員工和手藝人稱,這種讓新人投錢換回自己錢的方式為“置換”。
從2023年起,部分河貍家員工就開始用這種“置換”方式拉人進來投資,以換回自己曾投資的錢。
多位手藝人反映,今年八九月左右,他們在后臺的系統中看不到做單的進賬了,以前每做一單,顧客確認后手藝人在后臺是能看到有多少錢的。在更早的四五月,大果發現企業微信中本來用以維護手藝人和平臺正常合作的客服群、技術群有人退群,直至解散。
2024年5月,河貍家北京公司搬到了酒仙橋附近。有員工回憶,當時公司很蕭條,約一個月的時間沒有通網,公司連打印用的A4紙都沒有了。
據包括鳳凰網在內的多家媒體報道,河貍家多處辦公地點已經人去樓空,拖欠物業費用,甚至已經停電。李芬解釋,這是因為近期有不少員工離職,目前公司員工數量約60人,之前有200多人,同時有部分員工轉向居家辦公,所以不需要那么多辦公室了。
員工說,河貍家的總部在杭州,高管辦公室在寫字樓的第11層,但電梯已經無法直達11層,通往11層的樓梯間被上了鎖,只有高管能進入。
最近,河貍家還在試圖推抖音上門云連鎖美業的新業務,希望吸引更多美業門店商家。海報中提到了ABC三種套餐,對應著1980元、2980元、8000元三檔不同的年費,每種套餐為手藝人提供不同的服務和抽傭方式。手藝人懂懂說,已經有人在交費參與這個項目。“很多人想生存,去交了。”
河貍家欠款事件發酵后,質疑矛頭指向了三方。
一是河貍家高管團隊,有手藝人質疑高管團隊把錢都轉移到境外。李芬和梁吉慶均否認了這個說法,稱公司是VIE架構,所以會有海外公司。手藝人和員工都認為,高管團隊的一系列說辭都是掩蓋他們的真實動作,以規避法律風險,包括否認刷單、刷流水、投資回報、購買期權等。
李芬強調,如果不是大家一直鬧,事情不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按照決策層的規劃,公司一邊通過投資平臺融資,一邊恢復上門業務,同時在大力發展到店業務以及抖音的云連鎖項目,未來還計劃做寵物的上門服務,本來能夠平穩度過從追求規模到追求盈利的階段,但現在業務發展的節奏被打亂了。
李芬說,事情發展至今,高管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會逃避問題。但這主要是因為高管們在拓展新業務時,疏忽了對上門業務和手藝人群體的關注和管理,導致出現了風控問題。
另一個被質疑的人是河貍家創始人孟醒(雕爺)。孟醒是一個連續創業者,曾創辦餐飲公司雕爺牛腩和精油品牌阿芙精油。2014年3月,孟醒創立河貍家,他找到當時已經從阿里天貓離職的梁吉慶共同創業,梁擔任CEO。早年間孟醒還多次公開談論河貍家的融資經歷,并稱河貍家是自己有史以來最大格局的一次創業,牽扯到那么多手藝人的飯碗問題,必須專注投入。
但孟醒10月28日在微博上發文表示,近五年來,他直接或間接參與河貍家的運營行為為“零”,“可以理解為保留小股東身份后的凈身離開”。
在聲明中,他指出,在河貍家后續的運營中,他成了“異類”,提出的任何提議均不被接受和執行,目前河貍家欠他個人的錢數達到了1.1634億元,且不包括創立時的投資款。從創立至今,他沒從河貍家收到一毛錢分紅或任何投資收益。
胡可說,她2019年時還和孟醒一起開過會,2020年后就再也沒見過他。
目前工商信息顯示,孟醒仍然是北京河貍家第一大股東,持股72%。李芬說,孟醒的確在2020年后就基本退出河貍家了,他的股份大部分是幫其他員工代持的。
第三個被質疑的對象是河貍家的投資方阿里巴巴。河貍家在多個公開場合強調過和阿里關系密切,甚至有運營人員告訴手藝人,河貍家是阿里的子公司。
胡可回憶,2019年河貍家確實一度和阿里巴巴合作密切,那一年跟著天貓一起做了四次大促活動,天貓共給河貍家引流超過200萬單。當時,公司里流傳阿里巴巴要進一步投資河貍家,大家都很關心什么時候能拿到融資。到2020年初,胡可聽一位負責與阿里合作的同事說,阿里的第一筆投資款已經到賬了。但與此同時,另一個老股東要撤資,一進一出兩筆錢抵消了。直到胡可離職,她并未聽到阿里后續的投資款已經到賬的消息。
河貍家曾對外表示,2020年8月,阿里巴巴集團進行戰略投資,成為河貍家的第一大股東。李芬說,阿里只是機構投資者中持股最多的,并不是河貍家的第一大股東。她同時否認了曾有老股東撤資的情況。
按照河貍家宣稱的估值50億元,阿里的投資金額是2352萬美元,阿里的持股比例約3%。
河貍家目前面對的問題主要有三個:一是否將承擔法律責任?二是財務虧空如何善后?三是公司未來會如何發展?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九條,查封、凍結、扣押的涉案財物,一般應在訴訟終結后返還集資參與人。涉案財物不足全部返還的,按照集資參與人的集資額比例返還。退賠集資參與人的損失一般優先于其他民事債務以及罰金、沒收財產的執行。
前述律師分析,河貍家此次的情況屬于刑民交叉,當事人可以選擇向公安機關報案,追究刑事責任,也可以選擇去法院訴訟。但當刑事民事交叉在一起后,基本的原則是刑事優先。此外,涉及群訴案件時,因為存在很多其他管控因素,律師受理起來難度也更高。
目前已經有河貍家手藝人集體報案或打算發起集體訴訟。律師分析,直接去派出所或公安局立案是效率更高的解決方式,經偵可以快速把相關賬戶查封或凍結,但起訴的話首先立案比較難,就算立案成功,從立案到開庭到執行也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追回資金的可能性不大。
李芬則承諾,公司會盡力償還所有應付的錢。她統計目前涉及的手藝人大約1000多位,其中有約70%手藝人已經和公司簽署了兌付協議,按照協議公司會在10月31日之前付第一筆款,不低于1%,之后每個月再支付一筆不低于1%的款項,付款比例根據公司實際情況會逐步提升。有手藝人拿到的合約是約定十個月全部兌付,也有手藝人反饋時限更長一點,有兩年,也有三年。
11月2日,有手藝人反饋已經拿到第一筆錢,但依然有不少手藝人反映并未收到錢。李芬解釋,還需要一些時間。
至于拖欠的工資和用戶的預付款,李芬也表示會盡力償還,同時部分城市已經恢復上門服務,可以消化一部分用戶的預付款。
李芬解釋,欠發工資主要是因為北京和杭州的兩個公司的基本銀行賬戶(即用于給員工發薪資的銀行賬戶)被法院凍結了。11月1日采訪當天,她還在和杭州余杭區法院做申請賬戶解凍。“我們在努力解決問題,我們肯定是希望公司慢慢能恢復,把業務延續下去,把欠款兌付。”
公開信息顯示,今年10月,河貍家涉及兩次執行案件,被杭州余杭區法院共執行約58萬元。
今年4月河貍家十周年慶典,河貍家高管在會上宣布了公司要IPO的消息。當時活動正是胡可和另一位同事聯手策劃。胡可提到,當時搞這個儀式,拍了照片錄了視頻,發給客戶看,告訴客戶公司已經在啟動上市的流程,經營一切正常。也通過活動為手藝人釋放信號:相信公司,上市后期權的獎勵也會很豐厚。
IPO是河貍家多年的“結”。理論上來說,只有IPO,此前投資人的投資才能得到回報。如果不能如期上市,投資人將有權要求公司回購股份,甚至會起訴。
與河貍家有過類似經歷的曾經的共享單車平臺ofo。ofo成立于2014年,也曾拿到阿里阿巴巴的投資。自2018年后,ofo陷入困境,拖欠超1000萬人的押金,欠供應商數億元。隨著一系列起訴,公司超過300人被列為被執行人,40人被列為失信人。2019年時,法院稱ofo主體公司名下無房產、土地使用權、對外投資和車輛,公司旗下銀行賬號要么被凍結要么無余額。
2022年,阿里天貓也起訴了ofo,要求償還5.38億元。
ofo至今未申請破產,也未能償還以上債務。有投資人和律師提到,如果公司賬上確實沒錢,就無法通過法律手段拿回欠款。投資人稱,投資人一般不會起訴被投公司,最好的結果是給被投公司一定時間,能緩過來,起訴是因為實在救不回來了,要和出資方交代一下。
按照李芬的說法,河貍家還在努力恢復業務,并在發展新業務。美容行業是一個非常分散的行業,上門服務規模很小,到家領域還有多個互聯網巨頭占據頭部位置。
目前河貍家已涉及多起訴訟,能不能妥善處理,有待進一步觀察。
(本文中出現的胡可、張林、李夢和李莉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