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人生觀下《棋王》的生命境界

[摘" 要] 《棋王》是阿城亮相文壇的首作，也是受老莊思想影響的文化寶藏。從莊子的人生觀出發，《棋王》尋找道家的生存境界，在王一生訪棋友、提棋技、得棋王的過程中描摹出其“無為而無不為”“物我同一”“去偽存真”的精神品質，也將小說引入玄遠、虛靜、自由之境。《棋王》中的“坐忘”“心齋”“貴真”等思想凝聚了莊子哲學的精華奧義，在繼承的基礎上對20世紀80年代尋找中國傳統文化、重鑄民族靈魂的尋根思潮產生了較大影響。

[關鍵詞] 莊子哲學 阿城 生命境界 《棋王》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5-0017-04

《莊子》是中國道家文化的重要來源之一，莊子的思想始終與言道、體道緊密相連。在人生觀上，莊子從物我關系、自在逍遙等多個方面建構起獨特的生命詩境，成為其哲學思想的核心部分。不管是人生態度的選擇還是人格修養的生成，莊子都塑造了一個理想的精神世界，表達了對自由的向往與追求。從古至今，莊子的人生觀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諸多文人墨客。聚焦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學的創作，阿城成為莊子哲學影響下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其首作中篇小說《棋王》描寫了知青王一生在下鄉插隊過程中訪棋友、提棋技、得棋王的故事。王一生恬淡純樸的個性、待人接物的真誠與下棋時物我同一的心境相結合，成為道家文化濡染下的經典人物，也抵達至莊子精神世界中的玄遠、虛靜、自由之境。因此，以莊子的人生觀為切口分析《棋王》，可以在阿城古樸簡約的筆觸下感受到莊子哲學的悠遠深邃。

一、“無為而無不為”的玄遠之境

莊子承續了老子的思想，主張無為而無不為，“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莊子·雜篇·則陽》），尤其贊美“無為為之之謂天”的天道境界（《莊子·外篇·天地》）。莊子認為，“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莊子·外篇·在宥》），天道無為而尊貴，人道有為而勞累?！暗馈敝允苋f物尊崇，就在于它完全任萬物自我化育、自我完成，因而在自然規律面前人要保持“無為”，即順應自然，不妄為。一旦知道了規律就能“無不為”，“無不為”是“無為”的最終目的。

在《文化制約著人類》中，阿城將“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簡單概括為“限制即自由”[1]，正如莊子寓言《庖丁解牛》中所論述的那樣，庖丁因為清楚牛解剖上的限制，“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莊子·內篇·養生主》），才能達到解牛的自由，做到游刃有余。自由正是建立在限制之中，才能抵達深遠微妙的人生境界，這也是莊子之“道”的一大要義。阿城以道家“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為指導，在《棋王》中以王一生尋找棋道遇事不亂、寵辱不驚的過程逐層揭示“無為”與“無不為”的奧妙，由此步入生命的玄遠之境。

《棋王》中，王一生棋藝的精進，源于撿爛紙的老頭傳授的“以柔化之，無為而無不為”秘訣。王一生在尋找丟失的棋譜的過程中結識了一位賣爛紙的老頭，一向戰無不勝的他在和老頭的盲棋對決中敗下陣來，老頭棋路陰狠，他連輸五盤。因棋相識后，老頭指出王一生下棋的毛病是“太盛”，并提出得棋道的方法，即“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也就是棋運之大不可變”[2]，依老頭的意思，順應棋運的方法就是要用“無為”的姿態對待它，要在棋的限制中游刃有余、盡己所能，同時還要深諳“以柔化之”的造勢之法，來實現棋路的自由。“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可就無所不為了”[2]，阿城進一步借老頭之口提出造勢之法，那就是一旦掌握了棋運的規律，順從它而不違背它，方能達到“無不為”的得道之境。老頭讓王一生在下棋之道上茅塞頓開，還提出了破解高手棋道的方法：“高手你入他很難，這就要損。損他一個子兒，損自己一個子兒，先導開，或找眼釘下，止住他的入勢，鋪排下自己的入勢。這時你萬不可死損，勢式要相機而變?！盵2]足以見得，下棋的精髓就在于道同勢不同，在最大的限制內獲取最穩定的自由，如此方能連勝。正所謂“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褚褳槲镆?，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莊子·外篇·知北游》），“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莊子·內篇·大宗師》），如何能夠把自己損之又損，直至放棄到一無所有的地步，以到達無所不曉的境界，這正是老頭想要傳授給王一生的下棋要義。

此外，這種“無為而無不為”的棋道追求真正落實在王一生和眾人的對決之間，車輪大戰是以莊學之道解棋的具象表達。王一生因為沒報上名而錯過了地區的象棋比賽，朋友倪斌幫忙組織了一場各地區高手匯集的九人車輪之戰，最終王一生大獲全勝。隨之他名聲大噪，被地區賽的冠軍老者評價其棋道是“匯道禪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2]的爐火純青之技，實屬深得撿破爛老頭的造勢之法與無為之功。王一生的戰績也使得老者的態度陡然轉變，從直嘆“棋道不興”再到生發出“中華棋道，畢竟不頹”的感慨，認定他就是未來棋壇的繼承者。從這次事件以后，王一生的棋技被冠為“道家的棋”，溝通陰陽之極，不矯揉造作，而是順勢而為，頗有“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莊子·外篇·刻意》）的審美興味，也將小說的文化氛圍引入玄之又玄的妙境。

二、“物我同一”的虛靜之境

徐復觀曾談道：“莊子主要的工夫，便在使人的心，如何能照物而不敢隨物遷流，以保持心的原來的位置，原來的本性。”[3]莊子始終追求心靈的凈化與澄明，強調以“坐忘”“心齋”等方式來突破物我界限，通向遼闊宏大的生命境界?！白敝v究的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莊子·內篇·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即要擺脫身體和心靈的負累，如此方能不滯于物，少私寡欲。為了保證心靈的自然性與純潔性，莊子認為還要進行內在心靈的齋戒，“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內篇·人間世》），“心齋”的關鍵則落在一個“虛”字，即不為名利所動，保持虛空之氣，以達到空明、虛靜的心理狀態?！镀逋酢分?，阿城對王一生下棋時的描寫可謂出神入化，棋王之呆，下棋之靜，實有精神自足、物我同一的凝神之志。

王一生下棋時空明心境的形成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非一朝一夕之功。從小學開始，他要一邊忙活生計，幫母親疊頁子，一邊在腦子里走棋，雖有世俗之事牽掛，不過已然是專心致志的神態；到了九人車輪大戰之際，眼前的他是一位似無所見、似無所聞的瘦小的精魂，靜靜地坐著，凝神聚氣地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2]，宇宙萬物的精魂仿佛皆匯聚于此，又以其磅礴的力量震懾眾人，此乃莊子所言拋卻世俗成見、做到心志專一的虛空之氣。正所謂“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莊子·外篇·達生》），木匠梓慶在做鐻的時候經歷了七日的齋戒過程才達到忘其四肢的空凈狀態，這是一項內心的持久功夫，王一生也是如此。“心齋”之后方能心“虛”，他以虛靜專一的心態體道，由此進入一種理想的審美境界。

不僅如此，這種虛靜之境還表現為對“無我”“物化”的精神追求。王一生癡迷象棋，不管有沒有棋盤，腦子里都裝著一副棋，“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待在棋里舒服”[2]，他在象棋中物我兩忘，與80年代初期起伏的社會心態相比，這樣的心如止水、思想獨立更顯得難能可貴。在象棋比賽的最后，王一生動彈不得，肢體已然不受控制，即便掙扎了一下仍起不來，已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趨于莊子所言“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莊子·內篇·齊物論》），蔣錫昌解釋道：“是如槁木者，言其形體不動之至；如死灰者，言其精神凝寂之極”[4]，這正是心靈在歷經“喪我”之后的形象表征，精神的高度凝結使得人忘卻形體，甚至忘卻自我，達到物我同一的物化之地。過了很久，王一生才有了知覺與反應，整場比賽因此得以結束。

由此可見，從心齋、坐忘再到虛靜、物化，王一生經歷了莊子人生與審美境界循環統一的過程。“虛者靜之本，所謂虛則靜者也”[5]，內心只有虛無化后才能呈現寧靜的狀態，同時，寧靜的心靈也能維護好虛無化的成果，即維護好心靈的澄明空曠。王一生對棋的癡與呆將其帶入遼遠的虛靜之境，進而不為物役、忘卻自我，步步體道、得道。他心懷樸素堅韌的人生理想，在象棋的世界里悠游自在，是“棋王”也是“棋呆子”，這樣的“呆”是凝神絕慮，平淡樸拙，如老子言“大巧若拙”[6]，最靈巧的卻仿佛最笨拙。莊子的“道”也深受老子美學觀的影響，在無我中覓得“澄懷觀道”“拈花微笑”的妙境。

三、“去偽存真”的自由之境

戰國時期，諸侯爭雄、精神飄零的時代困境迫使莊子思考人的生命價值何在，人的精神家園如何重構，這也成為莊子哲學的一個基本命題。從這一困惑出發，莊子提出要確定人性之本真，人之本性即自然、自在而自由。陳鼓應認為“順真性，便是自然（‘天’），違逆常性便是妄為（‘人’）”[7]，那么何謂真？“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莊子·外篇·馬蹄》），自由自在是馬之真性，而“落馬首，穿牛鼻”（《莊子·外篇·秋水》）則不真，是“偽”，是有目的的功利活動，破壞了馬的自然之美。故莊子主張“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莊子·外篇·秋水》），破除人為，萬物將自化。在自然狀態下人的本性可以得到充分體現，莊子進一步提出要順其自然、安之若素。在儒家看來，知其不可亦當為之；而在道家看來，知其不可而為之，即是“疲役”，“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莊子·內篇·齊物論》）承認人之不自由而又極力追求自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內篇·人間世》），莊子采取的是一種超然的人生立場?！镀逋酢分杏兄魅斯珜θ酥嫘缘淖非螅灿袑χ唷皞巍钡谋┞叮瑥男误w的自由再到生命本體的自由，阿城融道家思想于一體，在象棋的博弈、人與人的相處中揭示生存之道、人世之思，顯示出“求真”的人生觀。

一方面，性之本真是不矯飾、不造作，素樸純粹，是天地萬物之本，也是人性之本、人性之真、人性之正。在物質貧瘠的年代，王一生“貴生”“重己”“以物養己”，把“吃”視為對生命的基本尊重，極力區別吃與饞的分界。在王一生看來，“吃”是神圣的行為，它不夾雜私欲，只是基于對生命本能的一種需求，知足且常樂，“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2]。小說中第一次寫王一生的吃相時采用了極為精細的動作描寫，“喉結一縮一縮”“抹進嘴里”“吮凈”“小口小口地呷”等，將一個細致、單純、愛惜生命的形象準確地刻畫出來。這樣的“真”是莊子所謂追求真誠而不賣弄的本性，也是莊子貴真論的立意。

另一方面，“真”要反對“偽”，全面自然、不受約束地表達真性，抒發真情。將《棋王》中另一知青形象倪斌與王一生對比來看，倪斌由于家世顯赫，在日常行為中難免帶一些矯情的成分，當王一生提到自己沒有吃過螃蟹時，倪斌的回答很是張揚，“你沒有吃過螃蟹？怎么會呢？”“年年中秋節，我父親就約一些名人到家里來，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詩”[2]。此外，倪斌用父親給他的明朝烏木棋為王一生換來一個地區比賽的資格，遭到王一生的反對，“我反正是不賽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占了便宜”[2]。“偽”即人為，倪斌想用人為的方式改變比賽的規則，讓沒報上名的王一生參加比賽，而王一生本人引以為恥，不愿被他人戳脊梁骨。在莊子看來，違逆常性便是妄為，順真性便是自然，況且“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莊子·雜篇·漁父》），“真”具有動人的力量，最后眾人同意以友誼賽的形式來一場高手之間的對決，這樣就不會破壞地區賽的公平性。王一生的真誠與倪斌的略加矯飾形成對比，這也呼應了倪斌和王一生的初次比賽實則是“真”與“偽”的較量。

在追求性之本真外，莊子明白現實人生之不自由，人總要受到功名利祿的限制，但又不甘心于不自由，極力地追求自由。正如盧梭所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8]，以無可奈何的態度對待命運，才能安然處之，在世事變遷中安身立命，這也是王一生沉浸的自在、自然的自由之境。小說開篇寫“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2]，唯獨王一生在哭聲四起的車廂中尋得下棋之地，不顧親妹妹的送別；在和撿破爛的老頭交手中，二人下盲棋，在“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切磋下棋藝見長；結尾的車輪大戰中，“我”給他送水，他一會兒才認出是“我”，又馬上遁入自己的象棋世界里不足與外人道……王一生從小經歷家庭的坎坷變故，又在知青生活中改善了生存條件，沒有功名利祿的追求，既能安時而處順又能堅持對棋的理想與熱愛，這就是莊子思想中高邁自由的人生境界。

四、結語

阿城作為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其《棋王》被認為是尋根文學的扛鼎之作。在其尋根文學的宣言《文化制約著人類》中，可以洞見阿城對莊子思想的偏愛，老莊哲學也反哺了阿城的小說創作，他的“三王”系列（《棋王》《樹王》《孩子王》）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道家文化因子。以《棋王》為例，小說中以王一生為代表呈現出的“無為而無不為”的玄遠之境、“物我同一”的虛靜之境、“去偽存真”的自由之境是莊子人生觀的具象化表達，也體現出老莊哲學對阿城創作的深刻影響。

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打出“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的口號，去哪里尋找文學的根？怎樣尋找文學的根？尋找文學的根意義何在？作為一種文化反思和民族反思，文學尋根發掘積極向上的文化內核，推動中國作家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揚。正是如此，阿城在《棋王》的“造勢”“弱而化之”“心齋”“坐忘”之思中建立起一個老莊文化場域，從莊學思想中找尋理想的精神依托和生命境界，實現了80年代超越政治批判、突出歷史文化反思的構想?！镀逋酢芬惨虼顺蔀檫B接傳統文化和當代文學的橋梁，強化了當代文學的審美意識和文化意識，映射出80年代對精神世界的永恒追求。

參考文獻

[1] 阿城.文化制約著人類[J].文藝報，1985（7）.

[2] 阿城.棋王 樹王 孩子王[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

[3]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

[4] 蔣錫昌.莊子哲學（影印本）[M].上海：上海書店，1992.

[5] 鐘泰.莊子發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 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0.

[7] 陳鼓應.莊子今譯今注[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8] 盧梭.社會契約論[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特約編輯 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