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精神還鄉”的兩種敘事策略

[摘" 要] “精神還鄉”通過展現城鄉二元對立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敘事主題，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下被賦予新的意義。21世紀以來，城市化發展程度的不同暴露出城際間的差距，形成了全新的“精神還鄉”敘事主題。對于當下的“精神還鄉”主題，徐坤展現出探索意識，在《神圣婚姻》中以不斷加速的方式描繪了精英的群像，通過對個體生活的解構與重構，呈現出重返宏大敘事的一條路徑。楊知寒則以逐漸停頓的視角關注平民人物，通過模糊化的個體回憶與具象化的感官體驗揭示他們的生存狀況，為當下敘事提供了一種寫作經驗。這兩種敘事策略共同揭示了當下“精神還鄉”主題的旺盛生命力。

[關鍵詞] “精神還鄉”" 徐坤" 楊知寒" 敘事策略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5-0039-04

從歸還方式來說，“精神還鄉”源于現實層面的無法到達，指的是因無法實際返回家鄉，只能通過精神層面的追思與回憶來回歸故土，是“不在場”狀態下的無奈之舉。從歸還對象來說，海德格爾在對荷爾德林的“歸家詩”進行闡釋時指出，“歸來者雖已到達，但仍然沒有歸家”[1]，揭示了“家鄉”這一概念的多重意蘊。它既是明確地理意義上的存在，也是文化意義上精神家園的化身。實際上，當“家鄉”兼具起點與終點的雙重屬性時，“歸還”就成為一種倒向追尋，它在時間意義上既無法到達，也無法返回[2]。人們能做的只是一種接近，并在接近的過程中產生精神上的張力，從而提供一種對現實的思考，這正是“精神還鄉”作為敘事主題存在的意義之一。隨著時代語境的變遷，這種恒久存在于人類需求中的主題因其內容元素的變化而呈現出不同的形態。

一、當下“精神還鄉”的轉向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開篇便指出：“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盵3]這揭示了長期以來中國文學中“精神還鄉”的對象是承載著悠久中華民族農耕文明的鄉土農村。近代以來，在工業現代化的推動下，中國的城市化步入發展快車道，全新的生產方式吸引著中國人口由農村向城市流動，城鄉間生存環境與生活倫理的差異刺激著每一個離開故土的游子。無論是魯迅、許欽文等鄉土小說作家對傳統鄉土倫理飽含同情的批判，還是廢名、沈從文等京派文人筆下對理想鄉土純美人性的推崇，城市與鄉村始終呈現出二元對立結構，形成了“精神還鄉”的書寫傳統。

這種城鄉二元對立的結構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得到延續，并在內容上發生了一定的轉向。在20世紀70年代出現的知青文學中，面對繁重農務工作的知青們很自然地懷念起城市，將“精神還鄉”的對象由農村轉向了城市。然而，知青們對于城市的懷念并非出于對現代都市生存方式的認可，而是源于城市與農村之間客觀存在的物質生活條件的差異。王安憶的《本次列車的終點》中，從新疆回到上海的陳信很快就被通勤、住房等都市生存壓力所困擾，始終沒能獲得快樂。這種從期待走向失落的心理變化，再次將“精神還鄉”的對象拉回到鄉土農村。新時期以來，以輕工業、制造業為主的經濟結構吸引了大量農村青年涌入城市。隨著“民工潮”與城市的深度融合，張偉明的《我們INT》、林堅的《別人的城市》等作品表現了打工者對鄉土倫理的懷念，使“精神還鄉”的主題成為打工文學的重點。“精神還鄉”產生的關鍵在于生存環境與生活倫理的差異，這一差異因城市與鄉村物質條件的限制而長期表現為城鄉二元對立。進入21世紀，新型城鎮化建設在一定程度上彌合了傳統城市與鄉村間的差距，但這并不意味著“精神還鄉”主題的消亡。

隨著現代化進程的深入推進，不同城市間的發展差異日益顯著，催生了新一輪的人口流動。這造就了一批全新的“進城者”，并在文學上形成了全新的“精神還鄉”主題：身處大城市的離鄉者對于小城市的精神懷念。徐坤的《神圣婚姻》中，前往北京闖蕩的知識分子不再來自農村，而來自同樣是城市的鐵嶺。楊知寒的《黃昏后》中，她追憶的家園不再是肥沃的黑土地，而是百花園、游泳館等城市景觀。在這些作品中，“精神還鄉”呈現出全新的時代特征。對于本就出身于城市的離鄉者而言，他們的家鄉足以滿足他們的生活需要，他們的離開并非單純出于生存壓力，而是有著對更好的公共資源與發展空間的追求。這使他們有別于傳統意義上的“進城者”，其家鄉具體所指的物質性在某種程度上減弱，而精神性的慰藉功能則得到增強。就敘事主題而言，徐坤與楊知寒都敏銳地捕捉到了當下“精神還鄉”的城際轉向。但在敘事策略的選取方面，這兩位同樣出身于東北地區的女作家在創作上形成了兩條截然不同的寫作路徑。

二、徐坤：重返宏大敘事的不斷加速

徐坤于20世紀90年代步入文壇，其作品多是展現城市中知識分子、職場女性及普通市民的風貌，這與她學者、女性作家的多重身份密不可分。值得注意的是，徐坤的作品中頻繁出現城市景觀的描繪，其筆下人物也多是都市中的精英人士，如《廚房》中的枝子、《游行》中的林格等。這種對城市文化的深入探討與當下以城際差距為內核的“精神還鄉”主題契合，使其創作了長篇小說《神圣婚姻》。

《神圣婚姻》表面看似選取當代都市中的婚戀關系作為書寫對象，實則通過人物的道路選擇與價值判斷呈現城際間的差距。這部作品著重描繪了知識分子群體的愛情群像，如海歸精英孫子洋與程田田、京城律師顧微微與年輕才俊薩志山、科研學術帶頭人孔令健等。在婚戀這一主題下，徐坤在作品中勾勒出北京、沈陽、鐵嶺、安嶺、澳大利亞等城市和地區的風貌，通過人物在城市間的游走設置不同的場景，如鐵嶺孫家的“破五”餃子宴、北京CBD的人聲鼎沸、北京潘家園里的簡陋新房等。從澳大利亞到北京、從北京到安嶺、從鐵嶺到北京，程田田、薩志山、于鳳仙三人在精神層面的成長正是“精神還鄉”主題下堅守個體理想的印證。

在敘事結構的設置上，《神圣婚姻》的敘事結構與《水滸傳》頗為相似。作品中人物的出場彼此關聯，如由程田田前往北京引出孫子洋與毛榛，再由毛榛引出薩志山，由孫子洋引出于鳳仙。在介紹人物處境后，小說由線性結構轉向平行結構，同時展開多條人物成長路線，在不同的城市與人物之間來回穿梭。通過對比多組婚戀關系的破滅與重建，作者在小說上部揭示了當下婚姻的脆弱性，并在小說下部試圖重塑婚姻的神圣。除了人與人的行為互動，作品中還隱藏著一股推動人物成長的重要力量，即時代環境的變遷?？v觀小說中事件發生的時間線，從2016年元宵節程田田由沈陽前往北京開始，到2021年程、潘二人看升旗儀式落幕，時間跨度為五年，與國家“十三五”規劃的時間段大致相符。這似乎不是一個巧合，在小說中，作家在提及“十三五”“十四五”規劃以及“國慶”等時間節點時，多次融入了轉企改制、脫貧攻堅等時代元素。這種將小說情節與國家規劃相聯的手法，讓個體的成長與國家的發展聯系?？梢哉f，《神圣婚姻》通過一系列事件，呈現了人物的成長因果聯系，體現了以情節為重點的敘述內容，并展現出對社會的關切。

最為直觀地顯露出重返宏大敘事傾向的當屬小說的敘述方式。《神圣婚姻》以第三人稱視角展開敘述，除去部分如于鳳仙線的懸念外，均采用零聚焦視角，敘述者始終保持“全知全能”的狀態對人物的命運展開書寫。這種全景式的敘述在薩志山犧牲時表現得最為明顯。對于薩志山遭遇不幸的情節，小說在毛榛、孔令健、顧微微等人之間來回轉換視角。同時，敘述者并不有意隱藏自己的聲音，小說中的毛榛雖然不是敘述者，但在很大程度上承擔了多元的敘述功能，許多內外不同的看法皆是通過與毛榛的想法進行對比來呈現的。此外，敘述者有時也親自下場進行價值判斷，且多作為人物聲音的補充而非反駁，如當薩志山的絕筆信被公布時，敘述者的聲音出現，評價其“這是一個嶄新的形象，這是一個脫胎換骨的新人”[4]。這種敘述者的“在場”并未形成一種復合的聲音，而更像是一種對事件觀測后的定性，這無疑是作者復歸宏大敘事的一種嘗試。

為了達到個體與時代合拍的宏大敘事效果，《神圣婚姻》在敘事節奏上進行了明顯的調整，這主要體現在人物引出前后的差距上。在小說對人物進行引出時，僅2016年正月十五、正月十六兩天，作品便敘述了程田田前往北京與孫子洋對峙、毛丹與毛榛交流、毛榛陪伴程田田、孔令健宣布轉企改制、毛榛見顧微微夫婦等大量事件，短短的兩天時間被塞進了四個章節的內容，節奏上顯得相當緩慢。但在重建“神圣”婚姻的部分，小說的敘事節奏明顯加快。以程田田線為例，五年的時間在文中只用了寥寥數筆。此外，敘事節奏的不斷加快也體現在《神圣婚姻》敘述順序的變化上。小說總體以順敘的方式進行，結合具體的時間年份與重要的國家戰略節點，頗有編年體史傳式的風格，且在完成人物鋪陳后，各條線索平行展開，也呈現出列傳式的特點。在故事時序的交替上，不同人物的事件接連出現，形成前后連貫的情節鏈條。隨著人物婚戀關系的破裂，作品幾乎是一氣呵成地展開接力敘述，絲毫不浪費筆墨進行停頓或回顧，尤其在最后幾章的情節發展中，作品極力展現人物前后的變化，將故事推向高潮并迎來結局。

綜上，徐坤以其一貫的精英知識分子視角，在《神圣婚姻》中通過對婚戀、成長等問題的探討，針對“精神還鄉”背景下的靈肉沖突與思想困境進行解構與建構，試圖通過不斷加速的敘事話語使個體與時代步調一致，從而完成對宏大敘事的新式復歸。

三、楊知寒：聚焦個體的停頓模糊

同樣作為出身東北的女作家，楊知寒以“90后”文學新人的身份步入中國當代文壇。自2022年起，楊知寒的中短篇小說集《一團堅冰》《借宿》《黃昏后》先后發表，受到了廣泛關注，被視為“鐵西三劍客”之后“東北文藝復興”的接力書寫者[5]。其中最值得關注的當屬其敘事主題的轉變，展現城際差距的全新“精神還鄉”主題成為楊知寒創作的重點。相較于徐坤帶有精英氣息的宏大敘事不斷加速的特點，楊知寒在敘事策略上有著更為細膩的停頓與模糊化特征，更加聚焦于個體的生命體驗。

不同于班宇、雙雪濤、鄭執等人作品中反復出現的“艷粉街”等具有明確東北地域色彩的元素，楊知寒筆下的東北氣息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氛圍感。這種氛圍感，是荒寒中的冷漠與隔閡，落實到具體生活中則呈現出劍拔弩張的人際關系。這與創作者“非在地性”的寫作狀態直接相關。楊知寒于1994年出生在黑龍江省，高中畢業后便前往浙江杭州并定居，多年對東北的疏離在喚起作者關切的同時也帶來了敘述上的模糊性。同時，這種始終與書寫對象保持距離的關系，使楊知寒得以冷靜地審視作為精神家園的東北。

就敘述內容而言，楊知寒書寫的人物群體并不固定，他們可以是《大寺終年無雪》中出走寺廟的少女，也可以是《三手夏利》中酷愛開車的退休老人。在楊知寒塑造的眾多人物中，最具特色的當屬那些從沉寂的北方逃離，徘徊在南北之間的“候鳥式”人物，如《瑞貝卡》《大寺終年無雪》中的主人公均從南方短暫返回東北，而《美味佳藥》《百花殺》中則是從東北前往南方的青年一代。這類人物的選擇形成了“出走”的主題，使得“南方”成為楊知寒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意象?！栋倩ⅰ分械念櫺闳A所盼望的南方，是承載著廣闊發展前景與兒孫前途的希望之地。這種“出走”源于城市化發展水平的差異，也造就了全新的“精神還鄉”現象，如《黃昏后》《海山游泳館》等作品中，作者通過個體的回憶觸發與家鄉的精神聯結。這種依托記憶的方式常被呈現為對某個具體場景的刻畫，如《海山游泳館》中李蕪與楊洋在游泳池中漂浮談心的場景。個體的記憶以場景的方式呈現，形成了一股潛在的流動情感。

為了把握這種稍縱即逝的復雜情感，楊知寒的小說在敘事話語的運用中呈現出模糊化的回憶插敘與停頓化的感官體驗兩個特征。在敘事順序上，楊知寒的小說大量運用“閃回式”插敘，呈現出模糊的特征，增加了敘事的不確定性。例如《美味佳藥》從開頭便引入趙乾參加奶奶七十大壽宴會的事件，通過層層插敘逐步交代投毒的原因與經過，直至回歸正常順敘時才將人物行為推向高潮?！饵S昏后》《愛人》《海山游泳館》等作品中，插敘部分更是成為全篇敘事重點的關鍵所在，通過切換敘述時序，切割出一個獨立的回憶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事件的真實性或許不可靠，但傳遞出的情感卻是鮮活明確的，這有賴于敘事節奏上的逐漸停頓。以《黃昏后》為例，與老同學洪艷芬的遭遇使江柯回想起12歲時的一個黃昏時分：“她又閉上了眼睛，眼皮上也暖烘烘的，好些光線從黑暗外鉆進來，在閉上眼的前方，依然有天馬行空的形狀和萬花筒般的變幻，光點在自由組合。”[7]盡管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回憶，但作家卻將其抽出定格，細致地刻畫了少年宮八樓被廢棄教室里的塵土飛揚中的氣味與光線，形成一幅可視化的暗黃風景畫。

此外，楊知寒還擅長在小說中通過“復寫”的多重敘事策略將同一事件拆解并重組，如《連環收繳》中的人物傳記式視角切換，《無題》中張嘆、姚夢露、陸然、陳念四人敘述的交匯，《尋金之旅》中一家三口的不同訴求等。通過第一人稱內聚焦的敘述視角，楊知寒將敘述者與主人公重疊，將人物的細膩心理狀態大幅展開，極大地增強了敘述的抒情性，拉近了讀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梢哉f，正是在逐漸停頓的敘事空間里，回憶遐想的模糊與情感體驗的真實形成了強大的敘事張力，完成了對人物的深度聚焦。

四、結語

面對城際發展差距的現實，徐坤與楊知寒通過不同的敘事策略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寫作路徑，這無疑是當下“精神還鄉”主題旺盛生命力的體現。徐坤秉承的精英知識分子視角既是對傳統宏大敘事的接續，也是對當下精神困境的突圍，而楊知寒作品中事實與情感的張力則顯現出鮮明的女性寫作氣息，二者的創作共同豐富了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的版圖。在此基礎上，學界應期待更多能夠回應時代命題的敘事策略，即便“精神還鄉”的內容要素發生變化，由發展差距帶來的不平衡感以及徘徊其中的迷茫無奈，仍是人類發展進程中的精神困境。如何超越精神上的焦慮，或許才是當下“精神還鄉”主題真正要面對的議題。

參考文獻

[1] 海德格爾.存在與在[M].王作虹，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

[2] 林賢治.中國文學呼喚精神還鄉[J].中國現代文學論叢，2008（2）.

[3]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4] 徐坤.神圣婚姻[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

[5] 段穎琳.楊知寒的新東北寫作[J].長江小說鑒賞，2024（10）.

[6] 黃平.“新東北作家群”論綱[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60（1）.

[7] 楊知寒.黃昏后[M].北京：中信出版社，2023.

（責任編輯" 余"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