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或許不能成為一名戰士,但也絕不可能成為一個隱士。我只是一名作家,文學寫作是我的職業,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清楚我存在的意義,那就是用我的筆在記錄當下的中國,在思考黑暗與光明,在敘述我和我的上輩和我的兒女的這么幾代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
四十多年來,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寫秦嶺,寫秦嶺里的商洛,那是我的根本,是我的能量源,是我文學根據地。從商洛到了西安我才更理解了商洛,在我上世紀八十年代,大規模地回商洛采風考察,到后來從未斷過與商洛的聯系。極力想把我的書房建在秦嶺的山間,越是對中國有深入的認識,越是覺得秦嶺和商洛的重要。反過來站在秦嶺和商洛再看中國,再看世界,這就是我的作品。從內容到形式,一直試探著到至今。當然隨著社會發展,時間推移,我的父母去世了,生我的那個土屋也倒塌了,祖墳也因修鐵路和高速路遷埋了,當年一個生產隊勞動的上輩人剩下不到三位。村子變成旅游小鎮,插秧割麥的田地現在已經是一條街市。祠堂沒有了,最后一頁還寫有我名字的族譜早都丟失,重新去寫也再不可能。因為后輩們都分散去了各個大城市打工,情況無法了解清楚,我有時想,從真正意義上來講,我沒有了故鄉。沒有了故鄉,我要再失敗受挫,不知道還往哪兒逃遁。我即便發達了,衣錦也沒了還鄉的必要。我現在每次回到商洛,商洛人把我當一個名人,沒人理會我是那個地方的兒子,他們越是熱情,我越覺得我是一個來客。當年的石磨,一扇一扇鋪出的路成了具有鄉村特色的旅游通道,我像一條魚從河里撈起,再也回不到河里。二十歲時當我逃離出了秦嶺和商洛,我只說是一生最大的榮幸,快七十歲了,卻失去了故鄉,才明白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悲愴。
世事在天翻地覆地變化著,我對秦嶺和秦嶺中的商洛感情始終不變。當今,保護秦嶺,安頓家園,這開始成為社會的共識,人民的向往,而我,有責任做的也只能做的就是以筆為旗,搖旗吶喊。中國有秦嶺,商洛又在秦嶺中,這是上天的恩賜。這種恩賜不僅是給我們的祖輩和我們,更是給我們綿綿不絕的后代的,從這個角度上講,我們現在的一切利用都是在向后代租賃,明白了這一點,就知道了我們應該做什么,應該拒絕什么,應該守衛什么,應該反對什么。祈禱著秦嶺土石堅固,不要崩坍,不要泥石流,不要堰塞湖,草木常青,綠水常在,空氣不再污染,日月永遠清明。河水隨處掬起來就能喝飲,白云像棉花朵子一樣,伸手都能摸到。祈禱著商洛人和秦嶺里所有人告別貧困,遠離慌張,心里無憂愁,臉上有笑容,對老人敬重,對孩子憐惜,熱情地從事工作,愛情上也洋溢著浪漫。
本文節選自賈平凹《秦嶺和秦嶺中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