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時期”尤其是“朦朧詩”以來,中國當代詩歌就被賦予了崇高的文化政治功能,雖然在“后新時期”和“后朦朧詩”階段受到一定程度的反駁,但這一有關新詩的社會關懷或者說社會表現的文化想象并沒有完全終結,而是以多種形式得到表現。在“九十年代詩歌”自我辯護的語境當中,它表現為“在‘自由’與‘關懷’之間”(王家新語)的張力,也表現為“歷史的個人化”與“語言的歡樂”(臧棣語)之間的平衡與配合,并以“個人化歷史想象力”(陳超語)的誕生為最終的藝術表現形式。二十一世紀初則產生了“打工詩歌”和“工人詩歌”,從屬于“底層文學”與“新左翼文學”,在打工詩人的代表鄭小瓊這里充分表現出一種“詩歌宗教”與“文學政治”之間的矛盾(參見拙作《詩歌宗教與文學政治——兩個鄭小瓊,或另一個》,《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1期)。與之同時也有人提出“中產階級詩歌”的概念。“中產階級詩歌”與“打工詩歌”二者的命名看似分裂,但似乎都流露出重社會關懷和社會表現而輕視藝術問題(借用洪子誠的概念)的危險。猶如城邦保護神(即門神、兩面神雅努斯),中國當代詩歌也具有兩張面孔:一張面孔持久不變地注視著城邦的政治生活,另一張面孔則永恒地關注著藝術問題本身。表面看來,在中國當代詩歌的社會關懷/社會表現與藝術問題之間存在著一種“二律背反”的關系,但只有經由批評的辯證尤其詩歌批評話語的拓展,才能達到康德式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
也就是說,為了達到這一批評目標,不僅需要對朦朧詩以來的當代詩歌進行重新閱讀,還需要理論概念和批評方法的進一步細化甚至更新。一方面,批評要以顯微鏡的方式完成詩歌細讀探幽攬勝的工作,另一方面,批評又要以望遠鏡的方式探測當代詩歌的社會文化鏡像。我們需要了解詩歌之光在經過文化透鏡折射之后的成像。顯然,在這個文化透鏡的隱喻中,對透鏡度數的選擇本身會決定我們能否擺脫近視癥;如果不能擺脫這種文化近視癥,不僅難以確定詩歌在當代中國的文化位置,更無法對當代詩歌的社會關懷這一維度進行準確描述。眾所周知,當代詩歌的社會關懷已經遠離了曾經普遍存在的一種功利論式的反映論模式,而更多是以一種隱微曲折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換言之,當代詩歌的社會關懷并非一個不證自明的命題。在某種程度上,只有穿透當代詩歌的藝術問題,才能談論其社會關懷。洪子誠在專著《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中勾畫了從“十七年”到“新時期”詩歌藝術問題的轉變線索,藝術問題的概念借自卞之琳的講稿《今日新詩面臨的藝術問題》。卞之琳孜孜矻矻地談論新詩的三大傳統,除了中國古典傳統和西方現代傳統,還有“五四”以來的新詩傳統,而洪子誠熱衷于談論屬于藝術問題的一系列概念話題,諸如詩的“真實性”問題(相對于“現實”)、“自我表現”問題、“朦朧”與“晦澀”問題等,當然,這些概念是洪子誠對以“朦朧詩”為主的“新時期”詩歌的分析(考慮到這本書的寫作年代),對“十七年”詩歌則另有一套范疇。對于“后新詩潮”以來的當代詩歌,同樣需要提煉、創造出一系列概念范疇,才能清楚說明和認識其藝術問題。
在此,為了論述的展開,不妨引用一下洪子誠《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對“新時期”詩歌藝術發展的相關討論:
新時期詩歌藝術發展,首先表現在詩歌與現實關系所發生的變化上。我國當代的詩人是十分重視詩與現實生活的密切關系的。但是,由于各種原因,這種關系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處在片面的、有嚴重缺陷的狀態中。一方面,對于“現實”的理解過于狹窄、表面,只承認“外部世界”的價值(忽視、貶低人的內心世界的表現的意義),只承認現實中的美好、光明的側面可以成為詩歌的題材,或只強調生活中的政治性因素(忽視、貶低詩進入現實生活的其他側面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在詩與現實生活的聯結途徑上,只肯定詩對于表現對象的“如實反映”這一方法,將其他的多種途徑加以排斥。只看到“詩的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系,而沒有注意到它們之間的距離和區別。因此,當代詩歌與現實的關系,表現了單一、平面、刻板的特征。當詩人們起來回顧當代詩歌的歷史經驗,以從事詩歌的重建和發展時,他們首先遇到的問題就是打破詩與現實關系的這一僵化的格局。
時至今日,當代詩歌藝術已呈現出了另一番不同的景象,我們已經真正進入了一個從主題、風格到精神都更為多元化的時代,這也是洪子誠在肯定“新時期”詩歌時所呼吁的。事情發展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于足以代表對內在性或內心世界的探求與癡迷、對美學形式與藝術問題的關心的純文學實踐會在世紀轉折之際遭到批判性反思。這也讓人產生困惑,這是否是一種批判的策略呢?為了強調批判的必要及時,而故意夸大了批判對象的危險性。不過這倒提醒我們,中國當代詩歌并未徹底擺脫“詩與現實”關系論爭的魔咒,即使將時段拉長或放在長時段中,洪子誠的判斷也是準確的。雖然從整體上而言,最近三四十年的詩歌已經展現出另一種面貌,與洪子誠的描述產生了很大的不同。一方面,從新時期再到新世紀,當代詩歌顯然已擺脫了功利論反映論模式的緊箍咒;另一方面,由于對“現實”的理解差異尤其對內在性的倚重,當代詩歌也陷入了更為復雜的藝術問題之中,從而使得“現實”在獲得更多細節的同時也變得日益模糊。按照洪子誠的論斷,詩的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應該存在著“距離和區別”,可以說,目前當代詩歌與現實世界之間產生了足夠多的“距離和區別”。這種足夠多的“距離和區別”自然是中國當代詩歌的藝術成長或不斷發展才能帶來的,否則,這個詩的世界可能就不成立,至少在美學上是不牢靠的。
當代詩歌在社會關懷方面的興趣衰落——很可能只是在表面上如此——以及對藝術問題的全面沉浸,其實和我們時代的總體性視野的喪失或碎片化不無關系。“詩與現實”天平上的平衡與失衡問題,莫不與總體性相關。然而,問題真正的難度在于,這一總體性不僅應該包含社會內容的總體性,還應該包含詩歌形式的總體性。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說:“為了產生結果,把文學或文化文本解作象征性行為的愿望必然把這些文本作為解決矛盾的方法;顯而易見,矛盾的觀念是馬克思主義文化分析的核心……因此,表述文本的基本矛盾的方法論要求可被看作對分析之完整性的一種檢驗。”其實,考察中國當代詩歌的社會關懷與藝術問題同樣也是“對分析之完整性的一種檢驗”,不僅意味著要分析時代的總體性和藝術的總體性,還應該完成對二者的綜合與超越;但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對形式的總體性和社會的總體性等量齊觀;無論如何,不能回歸到一種過于簡單的庸俗社會學上去。
詩與現實的關系問題不能以簡單的方式獲得理解。在當代詩歌的藝術問題與其社會關懷之間,在美學與政治之間,在形式與內容之間,其實已經產生了一個第三物,這個第三物足以成為連接藝術問題與社會關懷之間的媒介,它就是詩歌的文化意涵、文化構造和文化存在。但在它被充分理解之前,這一媒介也有可能是堡壘或障礙。模仿一下洪子誠的說法,文化世界可以構成“‘詩的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系”,但同時也構成了“它們之間的距離和區別”。當代詩歌具有非常復雜的文化地層,如果不能充分了解,是很難理解其社會關懷的。需要注意的是,當代詩歌不僅本身是一種獨立的文化方式和文化現象,同時也參與了對其他文化形式和整體文化的想象、創造和塑造。詩歌與整體文化之間的關系值得探究,在此基礎上才能認識當代詩歌的文化創造力。
必須承認,極為豐富的中國當代詩歌創作實績具有文化學的分量,也應該是中國現代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中國當代詩歌所面臨的文化(哲學)難題,尤其相對于與整體文化的關系似乎更為和諧、融洽的舊詩而言,也應該是中國現代文化即“現代性文化”的難題,并且構成了后者的癥候。這些都要求我們能夠從文化學甚至文化哲學的角度對當代詩歌進行一次集中梳理和總結。對詩歌的文化學反思,不僅包含對各種現代性文化理念的批評,還應該對詩歌的文化含義和主旨、文化創造與構造進行具體而細微的分析,正如彼得·伯格在《什么是文化史》中所說:“高雅文化(此外又可稱為‘準則’和‘經典’)有必要成為文化研究的一部分,這完全不是因為高雅文化和大眾文化之間有經常的互動和交流的原因。被打上文化研究標簽的學科間交叉,無疑需要囊括研究各個階段的文化史學家,那是一批像人類學家那樣訓練有素的群體,他們將文化看作一個整體,這樣,既不必去假定不同文化之間的和諧,也不必考慮它們的同質性。”這已是廣義的詩歌文化學批評,具有更多文化史和文化人類學的含義,而最大限度地擺脫了文化研究中的政治含義。
文化哲學可以幫助詩歌的文化學批評達到以上目標,不僅因為文化哲學本身就包含了對各種現代性文化理念的批評,更因為它對文化世界獨立性的重視,正如恩斯特·卡西爾在《語言與神話》中所說:“我想要強調的只有一點,用文化哲學和一般知識理論的觀點來看待問題具有至高無上的重要性。只要我們滿足于用那模仿給定的、準備好的現實的傳統觀點,我們就會失去對語言和藝術進行更深刻的理解的真實線索……語言和藝術擁有的不僅是再創的,而且是創造的和構造的特征和價值,正是這種特征使語言和藝術在人類文化世界占有了一個真正的位置。”詩歌的文化創造力,也即詩歌在“創造”和“構造”人類的生活世界中的主動作用,這一被創造出來的世界自成一文化世界。
有意思的是,詩歌的文化世界有可能比實在世界要更為豐富,“藝術給予我們更豐富、更生動的五彩繽紛的形象,也使我們更深刻地洞見了實在的形式結構。人性的特征正是在于,他并不局限于對實在只采取一種特定的唯一的態度,而是能夠選擇他的著眼點,從而既能看出事物的這一面樣子,又能看出事物的那一面樣子”(卡西爾《人論》)。當代詩歌的社會關懷也包含了這一層面,因而必須下降到一個相對獨立的文化世界當中,并在此文化世界中遭遇藝術和形式問題。
詹姆遜在分析“分析之完整性”的同時批判了肯尼斯·伯克的觀點:“肯尼斯·伯克對重點的戲弄,一方面證實象征性行為就是真正的行為,雖然是在象征的層面上;另一方面它又被作為‘純粹’的象征性行為來表達,它的解決辦法只是想象的,因此并未涉及真正的問題,這恰當地戲劇化地表現了藝術和文化的模糊狀況。”詹姆遜將文學視為一種社會象征行為。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詹姆遜論述的對象更多是敘事文學,也就是小說,對于詩歌則不一定完全適用。即使薩特在《什么是文學?》中強調文學要介入,也不得不承認詩歌這一體裁擁有對介入的豁免權。薩特比較了詩歌和敘事散文的不同:
詩歌是輸家反而成了贏家。為了能贏,真正的詩人選擇了輸,至死無悔。我重復說,這里指的是當代詩歌。歷史上有過別的形式的詩歌。本文的主題不是闡明這些詩歌與我們的詩歌的聯系。如果人們非要談論詩人的介入不可,那就應該說,詩人是承諾賭輸的人,這才是他的厄運的深層含義。他一貫聲稱自己遭逢厄運,蒙受詛咒,并把這一切歸咎于外力的干涉,其實這卻是他最深層的選擇,是他的詩歌的源泉而不是結果。他確信人的事業完全失敗,并且安排自己在自己的生活中失敗,以便用他的個別失敗為人類的普遍失敗做證,因此他有所爭議——我們將看到這一點——而散文作者也是這么做的。但是散文的爭議是以一個更大的成功的名義做出的,而詩歌的爭議用的是任何勝利都包含的隱蔽的失敗的名義。
薩特對詩歌抱持這樣的態度,顯然受到了法國象征主義尤其是象征主義純詩觀的影響。中國現代詩歌與法國象征主義詩歌有著很大不同,雖然前者也吸收了后者的某種營養,但將之轉化為了對詩藝和藝術問題本身的一般性關注。如果說敘事文學是一種社會象征行為,詩歌或是一種基于語言象征的文化象征。這樣說可能更為符合詩歌的實際狀況,因為詩歌畢竟存在著一部分非溝通性和非功能性,也即非社會性——但不是反社會性——的成分。其實,詹姆遜的社會象征概念與作為一種語言問題和哲學問題的文化象征概念不無關系,甚至就是從后者發展出來的。詹姆遜強調“將象征含義延伸到歷史本身”,他贊成伊沃·溫特斯的詩歌批評文章中對肯尼斯·伯克“象征行動”概念的重構和運用,“可以說是一個如何有效地將一系列有力但非歷史的審美觀察歷史化的模式,也是一個將伯克的純形式解釋方法變為一個有力的歷史敘述的轉換模式”。除了肯尼斯·伯克,詹姆遜批判的對象還有文化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列維-斯特勞斯的著作意味著,借以把所有文化制品解作解決真正社會和政治矛盾的象征性行為的那個命題,值得認真探討和進行系統的實驗證實。”這些都意味著詹姆遜從文化象征發展出社會象征的辯證努力。然而對于詩歌這種文體而言,從社會象征后退到文化象征也許更為合適,這也意味著在薩特和詹姆遜之間取一種中道,同時也是從薩特對詩歌抱持的“消極無為”的態度向前更進一步。既保持詩歌與社會的張力,同時又充分尊重詩歌文體的獨特性。
文學的社會象征性行動同樣意味著一種社會烏托邦,中國學者吳瓊敏銳地洞察到這一點:“換用詹姆遜的術語來說,敘事作為一種社會象征行為并不能真正地解決現實或社會的矛盾(這一任務只有依靠社會革命與階級斗爭來完成),但從它能夠創造自身的文本現實,并以此來投射一種集體的烏托邦理想而言,敘事對現實又存在一種能動的關系。”(《走向一種辯證批評:詹姆遜文化政治詩學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第105頁)而回到文化本身的象征性行動的概念則意味著同時存在另一種烏托邦,那就是詩歌的語言烏托邦和藝術烏托邦。當代詩歌同時呈現出了社會烏托邦和藝術烏托邦這兩個烏托邦。當代詩歌的位置就在文化象征與社會象征之間,由詩歌的語言象征而構成文化象征,并夢想著成為社會象征。成為文化象征也許是當代詩歌最大的成就所在。其實,文化象征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移動意義的疆界”,而意義的疆界則由文化和社會共同決定,文化史家羅伯特·達恩頓以一種維特根斯坦式的方式說道:“詩人或哲學家有可能把語言推到極限,卻也難免會有捉襟見肘的時候,一頭撞上意義的外圍框限。硬要突破那個框限,瘋狂指日可待——荷爾德林和尼采的命運就是現成的例子。不過,在那個范圍之內,立言大德之輩能夠測試并移動意義的疆界。”(《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詩歌也成了一種語言腫塊,類似于維特根斯坦眼中的哲學形象——“理智把頭撞到語言的界限上所撞出的腫塊”。縱然如此,詩歌與哲學仍然存在于文化的象征世界中,“我們再也犯不著牽強附會地探究文獻如何‘反映’其社會環境,因為那些文獻全都嵌在既是社會的,同時也是文化的象征世界中”(《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然而可以補充的是,社會象征必須以文化象征作為基礎。文化象征與社會象征的關系類似于列維-斯特勞斯眼中的“逼真畫”與“印象派”的關系:“逼真畫的藝術明白,必須分別深入發展對客體的認識和非常深刻的內省,以求得客體的全部和主體的全部的綜合,而不是停滯在這二者之間暫時建立起來的在感官層次上的表面接觸”(《看·聽·讀》)。在中國當代詩歌中也有著“逼真詩”與“印象詩”這兩種傾向。印象詩舉目皆是,而且極容易成為一種文化象征。社會象征的幻想更容易在史詩中實現,然而,史詩在當代經常墮落為一種敘事性詩歌,其書寫對象和主題已經從民族和共同體的生活方式轉向了個體的日常生活。隨著印象詩占據主流,逼真詩的“逼真性”會再次成為問題,并對當代詩歌構成挑戰。
對于當代詩歌來說,文化象征是一個聯系社會關懷與藝術問題的媒介概念,既不會使藝術問題成為中國當代詩歌的不可承受之輕,也不會讓社會關懷變成不可能。
文化象征的概念立足于詩歌的語言象征更利于談論形式和美學問題,但并不排斥社會歷史批評,而同樣可以將相距甚遠的詩歌語言形式與社會關懷關聯起來。一種追求總體性的批評應該充分釋放詩歌語言的烏托邦潛能和烏托邦含義——在一切烏托邦消失之后,換言之,不僅僅描畫歷史的遠景,同時也嘗試刻畫藝術的遠景,至少能遏制住當代詩歌批評話語中社會關懷與藝術問題之間的二元對立式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