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宜平:老師您好!目前我們的詩歌批評家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專門從事詩歌批評,很少關注其他文類;還有不多的幾位批評家,既做詩歌批評,也很關注小說等其他文類。從我對您的了解中,您既從事小說批評,也從事詩歌批評,我還發現您其實對文學批評本身(包括對批評家)發表過很多文章,可以說是對批評的批評,很想知道您為什么會關切到如此多的領域,特別是這些年來為什么比較多地關注詩歌?
何言宏:宜平好!這個問題也有朋友問過,而且還是以非常善意的關切和提醒的方式來問我的。因為集中精力于某一更具體的領域、某一種文體的研究是一個非常有效的策略,特別是在目前的學術體制中,對于所謂的出“成果”、拿“項目”“集中精力辦大事”,無疑是一種聰明的選擇。對我來說,之所以橫跨這幾個領域,原因其實很多,有的甚至是無意間的結果——比如在對文學批評的批評上,回頭一看,居然寫過不少這方面的文字,前不久在編一本新的論文集,甚至想專門就此編選上一本。這些年來,之所以相對較多地關注詩歌,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我們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新詩的成就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與評價,甚至到今天新詩的合法性還會被質疑,實際上,這無疑是一個十足的偽問題,居然還會經常被拿出來煞有介事、吵吵嚷嚷地討論。我認為在總體上,中國新詩的成就并不亞于小說,某些方面,其實要高于小說等其他文類,特別是在某些歷史時期,甚至要遠遠高于。關于新詩的成就,廢名先生多年前就說過:“我們的新詩簡直可以與唐人的詩比,也可以有初唐、盛唐、晚唐的杰作,也可以有五代詞、北宋詞、南宋詞的杰作,或者更不如說可以與整個的舊詩比,新詩也可以有古風有近體,這不能不說是一件盛事。我勸大家不要菲薄今人,中國的新詩成績很好了。”八九十年后的今天,廢名先生當年所說的“中國的新詩成績”,無疑更好!所以,我較多關注詩歌便有這方面的原因。但同時,無疑也出于對詩歌的熱愛,也有人在江湖上了“賊船”身不由己等方面的原因,因此還耽誤了很多“正事”,影響了對小說的關注,最近我還在讀一些小說,算是某種補救。
吳宜平:那在您的小說批評、詩歌批評和批評的批評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內在聯系或某種整體性、某種統一的考慮?
何言宏:首先得承認差異,即詩歌批評、小說批評與批評的批評之間在感悟、想象、知識、方法和技術等方面的差異很大。就我自己的體會,詩歌批評的難度與要求都要更高,小說批評相對要容易些。但也不可一概而論,要寫出好的批評文字,其實都很不容易。我是好文章——而不只是所謂好論文——的鼓吹者。每讀到一篇好文章,我都會像過節一樣開心,甚至會奔走相告,或者相反,秘藏于內心。至于你問到的不同批評間的內在聯系,我想那是很自然的。實際上我一直認為,不管是小說批評還是詩歌批評、散文批評、批評的批評等,都是我們作為“文學人”所表達的文學的自我意識,是一種文學的自覺,也是我們基于每一個批評主體的價值觀念和批評對象之間的深入對話。所以,就我而言,每一次批評工作都是自己價值觀的闡述、討論或自我辯難與反思,也許這就是它們之間所存在的內在聯系、整體性或統一的考慮。但在很多時候,這些又都是自然而然的,只要我們在寫作時真誠思考和表達即可。實際上,這些年來我自己的思想也有變化,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過于信奉某種激進、簡單、表面性的啟蒙主義,而是一方面向基本的古典人文主義、現代人文主義退守,另一方面,也試圖向新的人文主義——比如全球人文——進行某些拓展,但這都是另外的話題了,以后再說。
吳宜平:您如何看待二十一世紀以來的中國詩歌?
何言宏:這個問題我曾在多處做過討論,也曾有專門的文章。二十一世紀以來的中國詩歌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涌現出很多相當優秀的詩人和詩歌作品,可以說以其詩歌成就開辟了一個新的詩歌時代,也實現了詩歌史意義上的歷史轉型。這一轉型的深刻性和廣泛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在詩歌體制方面。我們應該都記得,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間詩歌體制與主流體制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緊張關系,最為突出的就是民間詩歌刊物、民間詩歌獎與主流性的詩歌刊物、詩歌獎之間的明確分野。而在二十一世紀以來,民間和主流之間卻在很多方面走向了合流,合力形成了我稱之為“混合體制”的詩歌體制;二是詩歌“活動文化”的興盛與繁榮。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詩歌運動此起彼伏,特別是“朦朧詩”運動、“第三代詩歌”運動等,不僅產生了許多重要的詩人詩作,取得了重要的詩學成果,還毫無疑問地融入正史。而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們已經看不到轟轟烈烈的詩歌運動,代之而起和遍地可見的是形形色色的詩歌活動,尤其是近幾年來,隨著網絡文化的發展,線上與線下結合互動的詩歌活動更是越來越多;三是詩歌創作本身、中國詩歌的精神和美學等都發生了新的變化。二十一世紀中國詩歌的現實精神、歷史意識、日常書寫、生命體驗、女性意識、本土情懷、世界眼光都發生了新的變化,特別需要我們的深入尋繹與辯證,在詩歌史等維度進行恰當的評估與定位。所以,綜合來看,二十一世紀中國詩歌的歷史轉型應該是全方位和整體性的,不僅是詩歌創作和詩學上的轉型,更是更加廣闊和深刻的詩歌文化的轉型。
吳宜平:您對二十一世紀中國詩歌歷史轉型的概括,很多方面我都感興趣,比如女性寫作問題、地方性問題、日常性問題、情感文化問題等。女性詩歌方面,記得我在做關于女性詩歌的博士論文時,曾與您多次討論,很想再請您多談談二十一世紀以來的女性詩歌。
何言宏:是啊,我們曾多次討論過女性詩歌問題。但是說實話,關于女性詩歌或女性文學的討論很有難度。許多年來,我們對女性詩歌、女性文學的討論基本上沿襲著歐美學院的激進女性主義立場,實際上已經陳陳相因和固步自封地走向了固化,這一立場可以一言以蔽之為“身份政治”,本來豐富復雜和相當開闊的女性主義,被過于褊狹地簡單化為對所謂“政治正確”的偏執追求。要知道,認識到這點很重要,因為目前在歐美甚囂塵上的LGBT便以此為基礎。所以,突破這一固化了的認知不僅很有難度,也非常重要,并且也可能會冒犯那些只是簡單化地克隆西方所謂政治正確的女性主義話語的人士。不過在此方面我并不想僅僅停留和局限于女性主義話語的理論空轉,而是想注目于具體的女性詩歌創作。如果說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女性詩歌某些方面應和了西方女性詩歌甚至女性主義理論較為激進的方面,那在二十一世紀以來,這些應和已經不再新鮮,很多女性詩人已經不再熱衷于這些應和,而是變得更加開闊、更加溫厚,對于親人、對于生活、對于自然、對于歷史文化傳統的愛,越來越在她們的詩中有所體現。我曾將此稱為“女性人文主義”,算是為超越既往“政治正確”的女性主義找到了一種新的途徑、新的話語。歸根到底,女性主義必須超越“政治正確”,走向更加廣闊和深厚的“女性人文”。
吳宜平:近幾年地方性問題已成為熱點話題,諸如“新南方”“新東北”,還有“新浙派”“新北京”等,討論得熱火朝天,已經成了顯學。但我注意到,早在2007年您就明確提出過“中國當代詩歌中的南方精神問題”,后來您又多次討論過這個問題,不斷對此深化和拓展。就在今年《揚子江評論》的“文學現場”欄目“地方性的辯證法”筆談中,您的《地方性問題中的個體核心》一文又重點討論了“地方性”與“個體性”問題,您可以再談一下詩人與地方之間的寫作關系嗎?
何言宏:地方性問題確實是個熱點,而且熱了好些年,現在仍然是一門顯學。正如你剛才所說的,早在2007年我就明確提出過“中國當代詩歌中的南方精神問題”。當時我還在南京工作,和黃梵、馬鈴薯兄弟、傅元鋒、何同彬、育邦等朋友一起搞了個“中國南京·現代漢詩研究計劃”,我們以此為名義與平臺,張羅過好多詩歌活動,2007年的“中國南京·現代漢詩論壇”便以“中國當代詩歌中的南方精神問題”作為主題,很多詩人和朋友(如那一屆的“柔剛詩歌獎”得主柏樺、宋琳等)都做了很好的發言。之后得到《揚子江評論》的大力支持,并從2008年第4期開始,專門開設“中國當代詩歌的南方精神”專欄,試圖進行系列性的專題討論。記得開始的這一期是在第一個欄目,并以“焦點話題”來予以突出,發表了我本人《中國當代詩歌中的南方精神》、柏樺《江南詩人的隱逸與漫游》、李振聲《南方精神的核心價值》、黃梵《作為一種分類方法的“南方精神”》和馬永波《從比較文學的視野觀照當代詩歌中的南方精神》五篇文章,很有規模。像柏樺的《江南詩人的隱逸與漫游》還成了討論地方性特別是江南問題的名篇。一直感到非常可惜,由于自己的忙亂與懶散,這個欄目未能繼續下去。不過在南方或江南問題上,后來總是心心念念,斷斷續續地以不同的方式來討論,包括繼續撰寫一些文章,以及和朋友們一起搗鼓出的“江南七子”等,都說明“南方精神”問題還有充分的討論空間。地方性問題能熱到今天,并且能不斷地展開與深入,我感到非常欣慰、非常高興。至于你所問到的詩人與地方之間的寫作關系,首先,我最想強調的便是,地方性并不應該成為詩人或作家的創作目的,他們不需要刻意追求地方性,這在博爾赫斯的名文《阿根廷作家與傳統》中已有很好的闡述;其次,在文學作品自然具有的地方性中,我們想看到的仍然是詩人或作家的個體性、個體主體性、個體多樣性,以及以此為基礎的地方多樣性。
吳宜平:您的批評文章,有些發表在專業性的文學批評刊物上,采用了論文體,但有很多發表在文學刊物上。您還在《星星》《詩歌月刊》等刊物開設過專欄,所采用的往往是隨筆性的批評文體,我們在大學里工作和學習,很想知道個中原因。
何言宏:“我們在大學里工作和學習”——我知道你想說的是,我的不少發表在文學報刊上的文章,包括在《文藝報》《文學報》《星星》《詩歌月刊》等報紙和刊物上開設、主持的專欄,按照目前大學的考核標準,是不被承認的,所以很多明智的人從來不屑于在這些方面“浪費”時間,一心按照大學的指揮棒來指揮自己。我并不一味地排斥論文體,論文或論著體同樣有很多杰作。像朱光潛、李澤厚等先生的論文和著作,很多都是經典。我自己當然也寫過不少論著體,但論著體之外的對話體、隨筆體,另外還有如“主持人的話”“授獎辭”等,可以表達論文體根本無法表達的內容。好像是別林斯基曾經說過,“文體是思想的浮雕”,我認為文體甚至還可能是思想的囚籠。比如論文體,一方面,它會呈現出你的所思所想,將你的思路與論述邏輯很清晰地體現出來,形成所謂的“浮雕”;另一方面,它還會規范甚至窒息你的所思所想,將你豐富的感受以格式化的方式排除掉,盡說一些正確的廢話,因此造成論文的空洞、平庸。所以說實話,要寫一篇好的論文其實很難,要求很高。而另外一些文體,比如隨筆體,因為其文體上的自由,不僅可以像蒙田所說的那樣“更完整、更生動”和“整個兒赤裸裸地”表達自我,而且還可長可短,非常便捷。像我曾經在《星星》詩刊開設的“臺灣詩人十二家”專欄,只花一年的時間便為大家介紹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十二位代表性的臺灣詩人,如陳黎、夏宇、焦桐、許悔之、方群、顏艾林等;而為《詩歌月刊》開設的“詩歌當季”,一年時間內發表了四十多位詩人新作的閱讀筆記,如果用論文體,其中很多想法恐怕要寫好多篇、好多年。實際上,我所尊敬的很多學者和批評家,比如謝冕先生、洪子誠先生、陳超先生和耿占春先生等,都是隨筆大家,也都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吳宜平:作為一位批評家,您是如何看待您的批評工作的?
何言宏:很多人不太理解批評家的工作,甚至在文學界也會有人懷疑和貶低批評家的意義,認為批評家是靠作家與詩人吃飯,寄生于后者。每當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會說,批評家與詩人、作家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就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與古希臘詩人及悲劇作家荷馬、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之間的關系,也是孔子與《詩經》作者們的關系。當然,在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認識到,正如詩人和作家們不是荷馬、不是埃斯庫羅斯,我們也不是蘇格拉底,對于真理(包括一些小真理)的追求也許才是我們的共同任務與樂趣。
吳宜平:詩歌方面,除了從事詩歌批評,您還做了大量的其他工作,可否請您介紹一下?
何言宏:這些“其他工作”前些年做得比較多,我只能簡要地談談。正如我在前面所說的,大概是在2007年,我與南京的朋友一起搞了個“中國南京·現代漢詩研究計劃”,除了發布當時影響很大甚至也有爭議的“中國詩歌排行榜”,還在一些朋友和機構的支持下,先后舉辦了“中國南京·香泉湖國際詩歌節”“中國南京·鳳凰臺國際詩歌節”“中國南京·隨園詩歌節”等,這些詩歌節內容很豐富,還包括“中國南京·現代漢詩論壇”和中國歷時最久的詩歌獎“柔剛詩歌獎”的頒獎儀式等。我來上海工作后,覺得中國詩歌與世界對接、交流的最佳區位就是上海,而我也一直認為,中國詩歌應該積極參與世界性對話,在世界詩歌和全球詩學格局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因此在有關部門和領導的支持下,2016年和朋友們一起張羅起了“首屆上海國際詩歌節”,也花費了很多時間與精力,且不細說。當然,除過這些規模比較大的活動之外,還張羅過不少其他詩歌活動,比如至今還在張羅的“柔剛詩歌獎”等。其實,批評之外的“其他工作”也許還應該包括先后在《文藝報》《當代作家評論》《當代文壇》等報刊主持的一些欄目,包括主編詩歌方面的一些圖書,比如字數多達八九百萬字的《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以及你也參加并擔任副主編的兩卷本《新中國詩歌史料整理與研究》……對我來說,這些林林總總的工作實際上有著內在的設計、內在的整體性,這就是我這幾年來經常倡導的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的“文學文化”或“詩歌文化”的理論方法。如果我們以更加綜合的“文學文化”或“詩歌文化”的視野與方法來進行詩歌批評或者詩歌史研究,我在具體的詩歌批評之外所做的這些“其他工作”便提供了很多非常寶貴、非常難得的實踐經驗。投身和介入到真正的詩歌現場,對我的詩歌研究和批評來說非常重要。
吳宜平:老師接下來有哪些計劃,特別是詩歌批評與詩歌研究方面?
何言宏:說到計劃,首要的就是得抓緊把手中的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全球視野中二十一世紀中國詩歌歷史轉型研究”完成,也希望自己在詩歌批評外,在我們將要出版的詩歌史料的基礎上,盡早完成詩歌史方面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