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命
[西班牙]維森特·阿萊克桑德雷·梅洛
胸中只有紙做的鳥兒
它告訴我吻的時刻尚未到來;
活下去,活下去,太陽不知不覺地直旋轉,
吻或者鳥,遲來或者早到,也許永遠不能達到。
為了死亡,一點點回聲便夠了,
別人的心臟保持著沉默,
也許別人的膝蓋會跪在地上,
是只金色的船兒貼近金色的頭發。
痛苦的頭,金色的鬢角,太陽正在西下;
這里,陰暗中,夢到了一條河流,
綠色的燈芯草,剛誕生的血液,
這場夢全靠你的支撐,熱情或者生命。
(陳光孚 譯)
——選自毛信德、蔣躍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短詩精品》,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頁。
塞爾努達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提到阿萊克桑德雷時認為:“他騎著暴烈的鷹頭馬身獸在至高統領的精神空間里狂奔。如此,他用語調中澎湃的暴烈適應那些不停敦促著他、想要經由他得到表達的力量;世上最原始的力量:欲望,恐懼,驚愕,死亡;時而孤立,時而連接,他們組成一個雙面怪物:渴望不朽,又渴望消失。”(路易斯·塞爾努達《維森特·阿萊克桑德雷·梅洛》)塞爾努達發現的混沌性在《生命》一詩中有所體現——它相對清晰地表現為詩人心性、氣質與詩學追求的沖突。
若以最直接的情緒變化為線索將這首詩拆讀,或可簡單、清晰地將文本分為三個部分:一至四行、五至九行、十至十二行,這將成為筆者討論的基本思路。然而部分細節不住地召喚我們打破既定的三段論,企圖達到對本詩所闡發的“生命”的圓融理解,其中最為顯明的是在三個部分中或直陳或暗示地現身的“太陽”,但“太陽”所提供的意蘊相對模糊,正如在第一部分中作者并未直接將“鳥兒—吻”的關系和盤托出,此類多重模糊性皆為本詩提供更多解讀的空間。一個可資參考的理解是:“鳥兒”作為詩人(或所有人)的內部性聲音,而“吻”是個體肉身與“別人”唯一可能的、真切的關聯。“鳥兒”與“吻”的互動發生在本詩的前兩行——“紙做的鳥兒”以某種感知方式了解、辨明“吻的時刻”,并宣告它的延遲到來,在這一時刻太陽作為某種標志性的時間符號“不知不覺地直旋轉”。
本詩第五行可看作是一、二部分間令人震顫的過渡,如若生命的目的是“為了死亡”,且只需“一點點回聲”,那么除“死亡”外是否存在別的路徑?針對這一永恒的辯證命題,本詩其實并未給出獨異、原創的回答,而是巧妙地用意象之間連綴起的震撼力沖破思想的邏輯,但筆者仍認為這暗暗制約了《生命》一詩的蓬勃氣象。在第二部分中,“別人”保持緘默而優雅的姿態,但詩行間所勾畫的形象帶給讀者某種不可交流感,此時狂熱地占據著“我”的感覺系統的,是視覺上襲來的三重“金色”,這樣的場景(或者是幻覺)并未重新宣布“吻或者鳥”何時到來,但貫穿始終的象征物“太陽”卻西墜了。至此,我們或許可以說“吻或者鳥”是“我”對自己的心理規約,并不影響“太陽”的運行軌跡(“太陽”也有可能直喻著生命本身);或者,“吻”早已在不被注意之時到來。
第三部分,也即最后三行,散發著一種超出縈繞本詩的象征系統的原創想象力——并不是為了回答什么問題,而是為了暗示一種境況。在“太陽”西落后的龐大陰影下,恍然出現一條浸染著“綠色的燈芯草,剛誕生的血液”的河流,可謂強有力地捍衛了本詩的美學尊嚴,盡管它所表現的美的效果是印象式的。而詩的末尾又迎來一次妥協般的削弱——把可展開的諸種細節的媾和狀態交付給“夢”,并勸慰、告誡讀者應該參考“熱情或者生命”來支撐,這種處理或許是詩人思維的一種跳躍,但在繚亂的意象群后,突然拋出一個并不鮮見的答案,讀者不能不陷入別樣的無措。
阿萊克桑德雷曾在諾獎致謝詞中自我辯難:“他們感覺到人的完全裸露正從其破舊衣服下不停地發散出來。愛情、悲傷、憎恨或死亡是不變的。這些詩人是激進的詩人,他們主要講人的本質。他們不認為自己是‘少數派’詩人。我便是其中之一。”(《面對面:外國著名詩人訪談、演說》)《生命》一詩確然試圖發掘人的本質境界,但就阿萊克桑德雷本人及其他西班牙語詩人更優秀的詩作而言,《生命》可能在洞察力方面稍顯不足,但是哪怕在具有史詩風骨的帕斯長詩《太陽石》面前,其精湛的筆力與天才的暗示能力依舊讓本詩頗具可讀性。《太陽石》中的詩句,“生命不屬于我們,屬于他人,/生命不屬于任何人,我們都是生命——/他人太陽的面包,/所有的他人也就是我們——”因風格所限,不盡能涵蓋《生命》一詩中的夢幻構境——這仿佛是對想象力抑或對智性的需要的兩種不同趣味問題,但最優秀的作品會覆蓋它的出發點而具有更高的統攝力。在阿萊克桑德雷的作品中,他將自然風物賦予人性,并注入憂郁氣質,這一氣質與其本質性的詩學追求組成沖突,在《生命》一詩中凝結為某種奇美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