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看見草生長
戈 麥
沒有人看見草生長
草生長的時候,我在林中沉睡
我最后夢見的是秤盤上的一根針
突然豎起,撐起一顆巨大的星球
我感到草在我心中生長
是在我看到一幅六世紀的作品的時候
一個男人旗桿一樣的椎骨
狠狠地扎在一棵無比尖利的針上
可是沒有人看見草生長,這就和
沒有人站在草坪的塔影里觀察一小隊螞蟻
它們從一根稗草的旁邊經過時
草尖要高出螞蟻微微隆起的背部多少,一樣
但草不是在我的心中生長
像幾世不見的恐慌,它長過了我心靈的高度
總有一天,當我又一次從睡夢中驚醒
我已經永遠生活在一根巨草的心臟
——選自戈麥著,西渡編《藍星詩庫·戈麥的詩·典藏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頁。
詩人西渡曾在懷念戈麥的文章中描述其為“一個在刀刃上行走的人,一個奇跡的創造者”。如他所言,閱讀戈麥的詩篇絕非一場輕松愉悅的漫步,因其行文間涌動著的那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感,與善于從簡單事項中發掘時代癥候的敏感力,讓每一個試圖接近的人都不得不與他一同行走在刀刃上,面對那些被日?,嵥檠谏w的深刻與復雜。
《沒有人看見草生長》便是這樣一首詩,作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作品,它誕生于時代更迭下詩人與世界、自我的心理博弈。在詩歌的開篇,詩人通過一句簡短有力的陳述,將詩歌的主題引向一個哲學議題:存在與被感知之間的關系。草在生長,但沒有人看見,詩人描繪了自然界中一個司空見慣卻往往被忽略的現象,我們不禁發問:“草”的象征意義何在?它是否代表了對生命本質的探索,以及對個體存在價值的覺察?還是反映了時代中悄然滋生的不穩定因素?無論如何,詩人視之為如“草的生長”一般普遍的現象,卻往往被忽略,甚至遺忘。存在本身與被感知之間的隔膜是“在林中沉睡”的結果,這種“沉睡”并不是真正的睡眠,而是生命的靜默、孤獨的觀察,也暗含著蘇醒的可能性,暗示了一種潛在的、未被發掘的生命力。當存在物缺席時,其存在的功能屬性反而變得愈發活躍,成為一種等待被發現和填補的空白。接著,詩人沿著詩意的軌跡踏入夢境,借用夢中的超現實圖景展現人類內心的潛在資源?!耙活w巨大的星球”,其重量不可估算,它象征著那些深藏在我們內心深處難以捉摸、無法衡量的力量和情感。而在詩人的夢中,巨大的星球卻被秤盤的指針——通常用于衡量有形之物的測量工具所托舉,物的不可測量性與真實存在的物理現實產生了強烈的張力與視覺沖擊,挑戰了我們對物理法則的認知,使讀者不得不重新審視現實與夢境、物質與精神之間的界限。通過超現實的描繪,詩人將詩意引向了一個充滿緊張與神秘的領域。
在第二節中,詩人以“草在我心中生長”為開頭,將“草的生長”從被忽視的境地拉回,成為詩人心中可被感知的存在。“六世紀”的時間指代,讓人不禁聯想到歐洲歷史上那段黑暗壓抑,卻孕育著文藝復興火種的中世紀,聯想起在艱難時刻,人類的精神與創造力仍具有復蘇的可能性。此時“針”這一具有線索意義的意象再次出現,我們可以注意到與之相關聯的意象產生了變化:從“巨大的星球”轉化為“男人的椎骨”,標志著詩人從宏大的宇宙轉向了對個體命運的關注。而這根扎在男人椎骨上的利刺,象征著詩人面對現實的不安和內心的掙扎,深深地貫穿詩人的血肉,使得詩人無法再回避言說的沖動與詩意的躁動。
到了第三節,詩人再次將不被感知的草置于敘述的中心,形成了一種結構上的復現。值得關注的是,這種復現超越了簡單的重復,而帶來了詩意的疊加與躍進,它鞏固了“看見”與“忽視”,以及“沒有人”所指向的他者與自我之間的張力,強化了詩歌中兩極對立的緊張關系。詩人進一步揭示了人們對于草生長細節的忽略,例如螞蟻經過草尖時,草尖高出螞蟻背部的微小高度,引導讀者更加敏銳地感受到這種被遺忘的現實。無論是在“人群之外”還是在“詩人體內”,草始終保持著其存在的雙重向度,面對前者被遺忘與忽視,卻萌生于后者心中躁動不安的土壤。
然而在詩歌的結尾部分,當詩人再次剖析自己的內心世界時,卻對“草的生長”這一曾發生過的心理歷程提出了否認,詩意的天平向悲觀傾斜。此前,他或許曾誤以為草在內心蓬勃生長,然而最終意識到,這不過是一種情感的錯覺。詩人態度的轉變,源于他意識到這“幾世不見的恐慌”仍然存在——如同被刺穿在針尖上的六世紀的男人所面臨的生存危機,以“超越心靈高度”的壓倒性力量懸浮于現代人的心靈上空,等待下一次“驚醒”時被察覺。在對大多數人已將“草的生長”(自身主體性的覺察)拋擲腦后的現實有了深刻體認之后,詩人選擇以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姿態來面對,即“從睡夢中”醒來。此時,一種詩性邏輯的自我實現在詩人心中得以完成。詩人深知自我的更新無法超脫時代的匱乏,對內心之“草”的清醒感知無法改變“沒有人看見草生長”的現實,他選擇將自身寄托于一根“巨草”,一處困境當中的心靈平衡木,使得詩人得以站在另一個維度,審視著這個時代的病癥與希望。
巴什拉在《論內在性形象》中提出,人們對事物的想象能夠改變物的存在維度:“一旦我們想在微型世界中夢想或思考,一切就都變大了。無限小的現象,有了無限大的宇宙外表?!备犒湹倪@首詩同理,當詩人開始對“草的生長”這一細微變化的現象進行想象性覺察,便擺脫了“微小”帶來的視覺與心理上的局限性,而看到細物的無垠內部。草隨著詩意的延展而生長、擴大,最終以一種幾何學悖論的方式成為詩人永遠寄寓其中的“巨草”。當詩人進入“巨草的心臟”,那么草與詩人的大小關系便發生了顛倒,二者的內外秩序也被翻轉,詩人得以借助“巨草”之內的隱秘觀察,以物的視角窺見自己的內在。
這首《沒有人看見草生長》的創作時間為1990年4月,兩日之后,戈麥創作出了被后人廣為知曉的《厭世者》,標志著他的詩歌創作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厭世者時期”。在《厭世者》中,戈麥用“在世界的鏡子后發現奇跡的人”形容“厭世者”這一群體,既賦予了這一群體崇高的象征意義,又透露出一種自我陳述的意味,詩人本身作為“厭世者”中的一員,在拒絕空洞呆板的世界的同時尋找著奇跡與解脫。當我們將《沒有人看見草生長》與《厭世者》進行比較時,不難發現兩者在詩意上的連貫性,以及詩句深處潛藏著的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一方面,“巨草的心臟”象征著那些“厭世者”內心深處對生命奇跡的訴求,這種超越自身有限性的愿望正是他們得以在世界的鏡子后發現奇跡、超越現實束縛的力量所在;另一方面,它也是一顆孤獨與暗含自我解脫意味的心臟,象征著詩人在外部世界尋求自我解脫的嘗試無果后,將精神自留地與外界徹底割裂的選擇。詩人沒有在自我與世界的沖突中留有和解的余地,因為深知一切和解只是暫時性的妥協,在“永遠”所代表的純粹性的誘惑面前,詩人幾乎以一種自我獻祭式的姿態倒向永恒的孿生子——死亡。同年9月,戈麥選擇以自殺的方式徹底與現實的深淵斷絕關系?;蛟S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當他于死亡的懷抱中“再次醒來”,他已“永遠”棲息于那顆“巨草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