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幾近自然行為。每個人都曾有過抒情的時刻,被什么所感動,愛或懷念、歡樂或憂傷,都會讓一個人置身于抒情時刻。而書寫下這些情感體驗的人則介于自然行為與詩歌寫作之間,文博就屬于天性上的抒情詩人。讀完南方出版社于2024年7月出版的文博詩集《光陰覆蓋的山路》,我更是發現他在歷經世事滄桑后依然保持著生命的天真,在理性認知中保持著情感的溫度。文博是海南本土人,他為自己的故鄉寫過《昌化江頌》《贊百花嶺瀑布》等諸多自然頌歌,也寫過《八所工業城》《田園城市——瓊海》《逐夢自貿港》等現代海南的贊歌。在詩集《光陰覆蓋的山路》中,文博對城市的抒寫構成了鄉村的對應主題,與自然主題對應的則是詩人對文化傳統的抒寫,詩人在《老碼頭》看到“東坡先生的《別海南黎民表》/從歷史的深處漂泊而來”;置身“憂國懷鄉”的《五公祠》,感受“無邊無際唐風宋韻襲來”;瞻仰《冼夫人紀念館》,越過“梁、陳、隋”,冼夫人依然仗劍策馬;在《西洲書院》,聆聽“唐氏族人進士們”和“丘浚 海瑞 王佐 鄭廷鵠/講經授儒的聲音”;在《王弘誨故居》,說出“住在這里我可以學到草木的謙卑和悲憫之心”。文博行走在故鄉,遍覽城鄉的今古之變,抒寫著自然的贊美詩和傳統文化的頌歌。
在贊美詩的基調上,文博筆下是綿綿無盡的鄉愁。如《故鄉不曾走遠》中,“鄉愁,是一條光陰覆蓋不了的村路/延伸著,悠悠的心事/讓故鄉長成了山路,兩旁稻穗響動/其中有父母喊我乳名的聲音”。隨著歲月的流逝,故鄉似乎是不曾遠離的一次次重逢,而唯有童心才會聽到故鄉的聲音。文博的家在海島的東方,一條穿過村子的路一頭通向山麓,一端通往大海,可以說大海的濤聲就像是一種鄉音。如《重拾海子的詩》中,“比海子那一所更貼近大海/認大海為親人,認海岸為鄰居”。他愛他的家,也許根源于此。文博詩歌中充溢的是一種對故鄉的愛,時常能聽到父母呼喊其乳名的聲音,以至于詩人感到,“我聽到燕子 斑鳩的叫聲/它們夾雜著鄉音的尾巴/……/幾十年過去了 我從來無法/用母語的內核/寫過一首故鄉的頌歌”(《鄉音》)。然而自2020年以來的短短三年里,文博就用飽含內核的母語寫下了一首首故鄉的頌歌。
對文博來說,故鄉、鄉音、母語總是牽動著母親與父親的身影。他在《母親》中寫道,“是的,母親老了/時間一天天無情地掏空了她的身體”,母親無助和憂傷的聲音里“只剩下對兒孫的牽掛/……/我擔心有一天/如我們的日頭的母親不再絮叨/孤寂將會取走我們身體的溫暖”。文博筆下的母親既是生命的養育者,也是終生勞作者。如《母親的菜地》中,“母親躬身除草、施肥/西紅柿感恩站起來/舉著盞盞紅燈籠”,它們“停留在母親的青春里”,猶如菜地里“攀爬著我丟失的少年光陰”,呈現出故鄉、母愛與鄉愁交織的情感主題。讓詩人傷懷的是,母親在漸漸老去,如流失的歲月。他在《炊煙》中寫道,“炊煙越來越瘦,像躬身的老母親,蒼白無力”,農耕時代的生活記憶像炊煙在慢慢飄散,“讓我想起了父親的那架牛車/它曾滿載著我童年的夢囈”,伴著吆喝聲的牛車在歲月中也消失了,但鄉音仍然余音裊裊,就像“父親的吆喝聲,喊醒了整個童年”。在詩集《光陰覆蓋的山路》中,聲音或鄉音似乎成了詩人生命記憶中最永恒的證據。
對于父母的養育之恩,文博總是懷著感恩之情。如《鄉村的泥土路》中,“父母背著沉重的雨季蹬過深淵的黑夜/它穿過了時空,把我的身體連通遠方的遼闊/……/泥土路,這灰頭土臉的鄉村路/一生都深深地扎根在鄉野里/從沒站起來看過繁華的都市/終日滿足于鄉野里腳步踏響的寂靜/當我們櫛風沐雨奔波塵世/它千里萬里寸步不離,默默守護”。詩人在詩中回憶從鄉村的泥土路走向城市,從童年走向成熟的生活之路,但從未忘卻自身來自何處,沒有忘記生命的根仍在鄉野和泥土中。
文博在詩中常回憶起饑饉歲月,因而對故鄉的愛和美好的鄉愁總是與傷痛的記憶混合在一起。如《紅薯的今夕》中,“一天凌晨,爸爸媽媽早早起床做飯/我朦朦朧朧聽到媽媽對爸爸說/今天沒有米下鍋了,怎么辦/爸爸說村西紅薯地可能長紅薯了/說完,爸爸到園子里去摳紅薯/雖然紅薯長得像拇指一樣大/但爸爸還是挖了一小筐/一家六口省著吃了兩天”。往昔歲月是辛酸的,留下的記憶卻是溫暖的,猶如今日紅薯已變成“美味佳肴”一般。與歲月中詩人的傷痛相伴的不僅有溫暖的記憶,還有農耕文明中的美好,但隨著時光的流逝,這一切也迎來了新變。詩人在《故鄉》一詩中寫道,“那時,村子住在陶淵明的詩里”,但逢糧食歉收,“父親的鬢發一夜間如蘆花般蒼白”,一個詩意的情境是,“晚歸的牧童/在山徑上,吹著竹笛”,與之并存的卻是,“月光落在父親墓碑下的青草上/落在我靈魂的深處/撫慰泥土歷史的傷疤/仿佛在敘述古韻新風的故鄉”。記憶中的鄉村被相當完整性地呈現出來,愁苦的日子、父輩艱辛的勞作與令人感念的鄉愁并存于文博的詩篇之中,但“古韻新風的故鄉”卻也讓詩人看到故鄉未來的希望。
文博在生活中是個富有感染力的人,他的詩歌也富有樂觀精神,因而很少單純地寫生存中的困境。無論是在《這個病了的夏天 有誰來拯救》一詩中“期待漫天飛舞的潔白冰雪”來“治愈世界發著高燒的軀體”,還是在《十月的一場暴雨》中“樹木花草為我療傷開了一個藥方”,文博筆下的自然萬物都具有社會的和心靈的治愈作用。如《紅椰子》中,“紅椰子熟透了,落了下來/如一個漢字落地/為愛,保留了當初的完美”。在這些詩篇中,詩人對物的描述既是對故鄉與鄉愁的描摹,也映射出一個詩人的內心世界。
海島到處都有橡膠樹林,對于交通和工業來說,橡膠樹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橡膠樹》一詩中,“你粗糙的皮膚下/打造了無限彈性的空間/肢體的乳液如同血液/循環暢通了/塑帶公路”。從割膠之際的“點點滴滴”出發,詩人將想象的空間打開,將橡膠變成“穿過了世界,繁榮了時代”的力量。再如《致橡膠樹》中,“你不貪婪外表的香甜”,卻“擁有激活生命的張力”,我們可以從這些詠物詩中讀出詩人懷著怎樣的自我期許。在此意義上,文博心中仍然保留著一種謙卑的生活情愫。如《荔枝王的謙卑》中,“他不敢稱王/那是看客贈予他的一頂虛無/萬年前經歷了那場火的炙烤/他只能在火山巖的縫隙中隱藏/在灰燼上生存/歷經了焦慮 平庸 懦弱的挫折/知道自己的內心多么荒蕪”。詩人抒寫的鄉村與鄉愁,不僅是故鄉的風景,也是內心的風景,他的謙卑在于品味了焦慮、挫折與平庸之后,“知道自己的內心多么荒蕪”。這種誠懇的自白讓詩人更為謙卑、平和,并得以規避志得意滿。再如《霸王嶺》中,“能以霸王嶺命名的一座山/一定是不抄襲眾山的/是的,它坐在瓊島西南的五指山斜風坡上/黃花梨、坡壘簇擁的名木花草稱霸蒼穹/長臂猿、云豹成群,珍禽異獸盡顯王者風范”。在詩人眼里,霸王嶺“彌合了天人的縫隙”,山嶺上回蕩著“萬物霸氣的回聲”;登臨后感到自身正在“脫塵入化”,極目遠眺,“縱然攀巖走壁也淡定自若/因為在山中我心里有王”。在詩人這里,連內心最隱秘的情感都與山水相連,愛之情感恰如另一種鄉愁。正因為詩人心中有萬物,或者說有對萬物的愛,才得以讓人與萬物融為一體,將遙遠的形象置于眼前,將“你和我”置于萬物之中。正如詩人在《多么像你這深情的回眸》中寫道的,“太陽升起來 萬物被照耀/你和我 雪和雨/被喚醒成小溪/涓涓流向大海”。
通過對故鄉和鄉愁的抒寫,詩人將物的在場和萬物的療愈作用作為對內心世界的肯定。物的在場感總是能夠帶來某種心靈撫慰,如《云霧籠罩的群山》一詩中,“山里,植物悄悄地吐綠開花/不爭艷斗麗”,卻如山澗各自流淌,“傾訴各自的秘語”;在“山和山之間/在云霧籠罩下渾然一體/不想顯山露水”,而“蔥蘢的顏色不變”。在這首詩中詩人既是在描摹一段山旅之行,也是在描述一種心理過程,展現一種內心世界的戲劇場景——“我沿著石板路漫步山里/清新云霧夾雜著花香拂過”,而“纏繞著我的步履”的云霧也“浸潤著我的心空”,詩人“一手攥緊一縷云霧/一手攥緊一掬山風”,塵世中的“得失和去留”之慮已消散在“人世蒼茫的曠野上/……/望風卷云舒”。由此可見,詩集《光陰覆蓋的山路》所呈現的既是故鄉的風物,也是詩人不斷生成著的精神肖像。
山旅是療愈,是自我凈化和新我生成。如《贊百花嶺瀑布》一詩,“頓覺自己變成一滴水,匯入了三級瀑布/渾身的喧塵被激流蕩滌”;或如《天空之山》中,“蜿蜒而上的小徑/驚喜地預見/那些走失多年的少年”。詩人在這些詩作中呈現的外部時間是直線流逝的,而內心時間則是可逆的。對詩人來說,光陰覆蓋下的山路就是通向自然之路,通向童真之路。在抒情詩領域內,在關于故鄉、母愛、童年和鄉愁的抒寫中,在人與自然萬物的共生狀態里,文博以他的真摯和質樸挽救了這一歷史悠久的抒情主題,并賦予其時代性的情感內涵。
對文博而言,寫詩是抒情天性的一種自然流露,就像揮霍歡樂。時至今日,文博仍舊憑借他的抒情天性和自然情感大量隨意揮灑,似乎并不打算以更“專業”、更“現代”的修辭方式“提升”他的詩歌創作。我在讀完詩集《光陰覆蓋的山路》后,預感到他未來的寫作一定會另辟蹊徑,也期待他在抒情天性中展露蘊藏的詩歌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