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漢詩世界里,以山水為表現題材的詩作具有悠久的歷史,經過長久的積淀之后發展成為縱貫古今的書寫傳統。孤城生長于巢湖邊,與山水相遇、相知,創作欲望時常噴薄而出,以善感靈心不斷地為各處山水寫下詩性注腳。2023年9月,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詩集《山水宴》便是他多年來關涉山水的體悟和思索。
作為文學題材的山水,我認為其應具有三重內涵。第一層是自然地理意義上的山水,指巍峨起伏的山巒以及或平緩或湍急的流水,摹寫之中包含詩人發自內心的憧憬與尊崇。第二層是文化內涵意義上的山水,某處的山水在歷代題詠詩詞的不斷熏陶和濡染之下,成為具有獨特魅力的意象,如終南山就與追求遁世歸隱息息相關。第三層是心理期待意義上的山水,指的是古與今、內與外、身與心等不同因素的交互合力作用,如身游與臥游兩者間既分離又和諧。由自然地理到文化內涵再到心理期待,既是作為書寫對象的山水在兩千多年里的演進嬗遞過程,亦是構成其獨一無二的要義之所在。
翻閱詩集《山水宴》,孤城對山的書寫俯拾皆是。如《幻象太湖山》中,“石階微寒。一層單薄的蒼涼貼著感覺/彌漫/兩個沉溺的人,散落山林。互相挖,猶如自救/猶如兩截猶疑的椽子/那么渺小/試圖枵住沙漏的光陰”。塵世里的人對遠方的山林往往充滿無限神往,置身其間,現世遭逢的喜怒哀樂多會變得漸漸模糊,直至躁動不安的內心被澄凈所吸引,追尋身與心的無間契合。再如《黃山芙蓉谷》中,“從前空氣干凈,水干凈/野人在森林約會,在竹海的枝梢上嬉戲/天、人、物合一/一點沒有受到現代、科學的污染/那時候表達情感,簡單而直接——以手拍嘴/發出啊啊聲/一嗓子,把十萬大山,翻個底朝天”。工業革命以來的現代化與科學化對自然山水造成了極大沖擊,呼吸的空氣不再像過去那樣香甜,飲用的湖水也變得混濁,人類之間的情感表達同樣被日新月異的技術異化。詩集中以山為書寫對象的詩,諸如《老陰山的風》《麥積山》《山里夜晚的黑》等亦多有可觀。
與熱衷寫山相似,孤城亦鐘情于表現水。如《雪中:永安河》中,“欠下的一筆債。白紙黑字,一遍遍抄襲內心/冬天即將過去。茶葉/慢慢回到杯底。懶得清掃稿紙上的積雪/認定的事物,尚且沒有明顯的轉機/永安河纏成一個死結/像一個人,始終放不開對這浮世的執著”。從古至今,水都扮演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飲用、灌溉、運輸等多種功能讓河流的周邊聚集了大量的人。從這個層面上來理解,象征隱居的深山與代表浮世的河水形成一對頗有張力的概念,取舍之間便是入世與出世的分野。冉如《青弋江》中,“一條江需得/喝足多少個鄉鎮的溪水,才可以擁有/迎送日月的氣度/嘩嘩的書頁,被歲月裝訂/亦散失/一條江無字的記載/讓沿江的夢,在更迭中,日漸豐盈,厚重/春風不薄草芥。這一捻引信/牽系多少顆心形的春雷”。青弋江是歲月流逝及社會發展的見證者,過往的波詭云譎抑或風平浪靜都鐫刻進江水的每一寸肌膚里,而江水滋潤的兩岸土地和土地上的熱鬧也反哺著江水,在相輔相成間書寫著歷史、創造出神話。此外,《給溪流》《不見長江》《黃河故道》《衡水湖隨想》《我不能陪一條河流走得太遠》等以水為表現對象的詩作,細讀之下,也多有共鳴。
不同于散文、小說、戲劇等文學體裁,詩歌文字體量小,反而對語言表達能力要求更高。如何用凝練簡潔的文字傳達豐富深刻的意蘊,這是優秀詩人必須考量的關鍵問題。孤城擅長錘煉詩歌語言,他的詩歌篇幅往往不長,但卻潛藏著讓人回味無窮的深意,三言兩語間常常別有洞天。如《旁觀者》中,“時光從牙縫里/剔出骨架/我一朵一朵飲過凋敝的春天/如你所見/那走失在灰燼里的,被灰燼永久吞噬/我且活著。只是活著/如你所見/一日日,長風無從拆走我內心的廟宇/這逝若洶涌的過往/我需要淚眼模糊,才能將你看清”。時光流逝是詩歌描寫的永恒主題,相當考驗詩人的識見和筆力。而這首詩的敘寫猶如神來之筆,牙縫與骨架這些貌似毫不相干的意象,在詩人的邏輯里得以自然呈現,以通感手法描寫春日的逝去,最后兩句以模糊淚眼方能看清波瀾起伏的過往,感悟與哲思兼具,直擊心扉深處。又如《蝴蝶谷》中,“有一些景致,需得柴刀開道/才可以相遇/循杯沿的喧囂,容易撞見內心的空寂//這人世鵝卵石上站不住的光陰/統統隨溪流逝去/人在這樣濕滑、幽僻的所在行走/像一個錯別字//草果茂密,紅著心思,默許瀑布懷遠/五線溪流空白/讓我懷疑滿山谷萬千蝴蝶,都是/喬裝私奔的音符”。蝴蝶谷的美景具有余音繞梁的魅力,讓人心醉的景色往往需要付出超出常人的心力方能觸摸;推杯換盞之際,那些寂寥的心緒愈發突顯,光陰流散恰若溪流逝去,人在這樣的境遇之中如何自處引人深思,借曠世美景喻一往深情,洵為難得的佳制。此外,孤城在《一只烏鴉》中寫道,“一團雪,一只茫茫雪野里的烏鴉/在用自己針尖大的一塊黑/擦一望無垠的/白”,借助黑與白的鮮明對比來詠物;在《空房子》中寫道,“聽雷,用耳朵在天空搭一座聲音的房子/一根獨木支撐的吊腳樓/……/扶不穩余生/所能支撐的空間,也僅僅等于騰出/卑微的身體”,以閃轉騰挪的氣勢為空房子注入神韻;在《互為翅膀》中寫道,“留一首詩不寫,只存放在心底/這是紫薇,這是海棠,這是合歡/……/停一杯酒不喝,細聽蛐蛐兒用小牙齒/蘸月光/將別后的秋夜,磨得日漸涼薄”,以極為精練的語言傳達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深意。我認為,以上詩作皆是孤城既有所思且有文筆的佳作。
山水在自然界里遺世獨立,在詩歌的浸潤之下漸漸生長出神性;人與山水為鄰,亦能滌除行走塵世間沾染的泥土乃至于污垢。在詩集《山水宴》之中,孤城以明白曉暢的語言表達了他長久以來的心愿。可視作對整部詩集題旨進行直接揭示的詩作,我認為是這首《剩下來的時光,我打算這樣度過》,詩中寫道,“找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悄悄住下來。房子不要大,門前屋后一定要有花園/見過面的,就不再見面了。沒見過面的/就不見面了/……/向晚的湖邊/一輪明月安詳,若你恰好看見,那是七十億分之一的/孤城/與八百里弓背的波浪一起,練習恢復平靜與/歸隱”。在孤城看來,只有與塵世隔開一段距離,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才能陶冶心靈,只有歸隱山水間方能帶來內心的平靜,而這正是詩人寄情山水的最直接的心志表達。綜上所述,孤城的詩集《山水宴》以其精心構思、悉心結撰為特色,在漢詩的山水書寫傳統中占據了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