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呼地吹著,有一種沁入骨髓的冷。好在下面一單是郝大爺的,我可以喝上一杯熱乎的茶。
想起三年多前第一次給郝大爺送快遞,我至今還有點不好意思。我打他電話,讓他下樓取快遞,他說:“我坐輪椅,不方便,你給我送上來吧。”
我從送貨地址上知道他住十六樓。我很討厭這樣的顧客,他們總是不肯下樓取快遞,找各種借口讓我送上門去,完全不介意會耽誤我多少掙錢的時間。我回話說:“這幢樓上有好幾家的快遞,你得等他們都拿完了,我才能給你送。”
“我有的是時間。”他聲音平靜,但我總覺得那語氣里有一股和我較勁的味道。我先去了旁邊兩幢樓送快遞。我是故意的。這是我當時能想到的報復他的唯一的方法。
我敲開郝大爺家的門時,看見他確實坐在輪椅上,但我看出他能走,那個輪椅只是他的代步工具而已,因而對他更加嫌惡。他小心翼翼地說:“實在不好意思,讓你跑上來一趟。”他把愧疚毫不掩飾地寫在滿是皺紋的臉上,讓我釋然許多。
我正準備離開,他把一杯茶遞給我:“專門給你泡的。”我雖然并不懂茶,但看那茶葉在杯中舒展著腰身,仿佛要翩翩起舞,也覺得那是很好的茶葉。
輪到我愧疚了。
那天的茶真香,從內到外浸潤了我,直到今天仿佛還沒散去。
那之后,我和郝大爺熟悉起來。他很規律地每周五買一樣東西,我每周一給他送上樓。他每次都會泡好一杯茶等我。我喜歡這種感覺,仿佛我每次放學回家,母親立刻把飯菜端上飯桌。
我很快注意到,郝大爺每次買的都是一種幾元錢的小掛件。這東西不是消耗品,他為什么會買那么多?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買上很多?有一次,我把自己的疑問說給他聽,他只是笑笑,并不解釋。
郝大爺每周給自己買一個小掛件,只有春節例外。我曾經問過郝大爺為什么,郝大爺很認真地說:“過年了,你們都應該回家過年。”
誰不想回家過年呢?但春節生意正好,我更想多掙一點錢。郝大爺聽了我的想法,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爸媽應該更想你回家過年。”
郝大爺的話我并沒有聽進去,但我喜歡給他送快遞。不僅僅是因為能喝到一杯熱茶,更因為每次我們能像親人一樣聊上幾句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很少有人能心平氣和地和我說上幾句話。每天的顧客,絕大部分都視我為無物,取了快遞就走。偶爾有兩個與我說話的,也多是趾高氣揚的樣子,不是挑毛病,就是提一些無理的要求。這讓我更加念起郝大爺的好。
我撥打郝大爺的手機,沒人接。也許他恰好去衛生間或在忙別的事情,這種情況以前也出現過多次,但這一次,我沒想到我期待的熱茶卻是要泡湯了。
我掛了電話,直接去了郝大爺的家。
敲門,無人應。我再次撥打郝大爺的電話,隱隱聽到屋內有手機鈴聲響起。我使勁拍門,還是沒人應。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找到物業公司,物業說他們有郝大爺家的鑰匙。一個保安隨我到了郝大爺家。我第一次走進郝大爺的臥室,發現他死在了床上。臥室里擺滿了他買的那些小掛件,全都沒有拆封。
床頭柜上放著兩封信,一封是給我的,另一封是給他兒子的。
給我的信上,郝大爺說:“你現在明白我為什么每周買一次用不著的東西了嗎?”
我當然明白。我按照郝大爺的要求,聯系了他遠在外地的兒子,并且幫忙張羅郝大爺的后事。
一切都忙完了,郝大爺的兒子對我說:“你去我的公司工作吧,這也是我父親的遺愿。”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我為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激動。但我還是拒絕了他的邀請,我突然覺得送快遞也很有意義。
我依然送我的快遞。每次到了郝大爺家樓下,我依然會上到十六樓,敲響郝大爺家的門。門內寂然無聲,但我分明能感到一股濃濃的茶香,透過厚厚的防盜門,彌漫在我周圍,久遠而不絕。我站在門外,心靜如水。
有一天,我如往常一樣敲門,門開了,一個陌生男人警惕地問:“你找誰?”
我愣了一下,說:“這兒曾經是我的家。”
選自《安徽文學》
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