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圓滿的改稿沖刺開始于計時器上遞減的數字,結束于咖啡煮好時清脆的“叮”聲。一陣窸窣聲后,熱騰騰的咖啡由傳送帶遞到了你手邊。你伸了個懶腰起身,手環屏幕上亮出一個小人,一天十二次的站立任務又完成了一次。
你端著咖啡走出書房,圖書館的靜謐籠罩著整間屋子。你瞥見臥室玻璃窗外輕盈擺動的抹布盤,跨過無聲作業的掃地機器人,順著雞湯香味向廚房走去。耳邊仿佛傳來書頁沙沙的翻動、叩擊鍵盤的清響,還有偶爾壓低嗓門的交談。室內空氣質量從未掉下過“優+”,但你似乎能呼吸到書庫深處靜止的灰塵,正如從大學迎新日到現在的每一天。這讓你安心。
你確認過午餐進度,來到客廳,習慣性地呼喚:“嘿,德爾斐!”
天花板上的一格格暗紋瞬間點亮:
早上好,方宜!
室內25℃,濕度50%。
室外40℃,濕度90%,熱浪紅色預警。
全屋氛圍設定:圖書館。
自動清掃已完成85%,午餐序列已完成52%。
今日計劃:完成《城市廣場》第231期評論欄目編輯工作,有氧步行45分鐘,午睡1小時。
實時新聞:諾瓦星開發委員會稱當地上月地產交易額繼續呈三位數增長;方舟計劃三期第13批遷徙者啟程;國際刑警組織宣布ISPY漏洞跨國數據泄露案成功告破;聯合國將圍繞“洪水十年”終結20周年展開一系列活動……
你揮揮手,投影淡去,只留下一角的數字繼續跳動:10:23:14,10:23:15……
藏在鬢角的骨傳導耳機微微震動顱骨,讓你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卻聽得到別人的運動鞋踩在閱覽室厚地毯上的悶響。你調整呼吸,忽上忽下的心跳稍許平穩下來,手環外圈的橙黃色漸變為代表健康的綠色。
沉浸在為自己營造的世界里,你無須再被全屋清掃、自動料理、簽收包裹之類的雜事煩擾,無須憂慮網上那些“地球早就不適合居住了”“這鬼日子什么時候能到頭”的討論,也無須猜想韓濤今天工作忙不忙、心情如何——至少不是在你趕著組稿改稿寫稿的時候。
你的腳步停了。你想起了什么嗎?在翻書聲的另一邊,你是不是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用第二人稱跟你說話,好像要告訴你什么事情?不用懂醫學就能知道,頭蓋骨下喋喋不休的聲音是疾病的前兆。手環抖了一下,剛剛轉綠的邊框又回到鮮紅色,屏幕中央跳出驚嘆號。別忘了,你睜得大大的眼睛布滿血絲,你全速運轉的腦神經連續四天都沒有休息過半秒。
你走回書桌前坐下,盡管你感覺像是飄過去的。電腦攝像頭的曲面鏡片映出你蒼白的皮膚,正如過去幾個深夜,臥室角落圓圓的黑洞錄下你鞏膜的光點,床墊底下的傳感器記下你的翻身和呵欠。喂,別發呆太久了,此時此刻,鍵盤底下的電路板正在記錄你未開始打字的每一秒。
“嘿,德爾斐。”你的聲音有點兒顫抖,書房天花板亮起。想清楚你要說什么。你不能查看韓濤在哪兒,因為這個時間他只可能在公司處理ISPY漏洞的善后工作。失眠的原因你搜了十幾遍,再搜一次只能更加印證你的失敗。杜青的名字還掛在“最近聯系人”列表的頂上,但呼叫她有什么用呢,她只會問你一堆你不能回答的問題。
變化開始于四天前你和杜青的那頓飯局。為了趕在競爭對手之前研發出ISPY漏洞的破解方法,作為金湯科技技術總監的韓濤已經在辦公室住了快一個月了。你在家閑得發慌,趁著黃昏的涼意出門,在聯合國代表處隔壁的餐廳笑看漂泊海外近十年的老友大快朵頤。你已經好多年沒和過去的朋友面對面聊天了,天氣總是不適宜外出,大家又各忙各的,即使線上聯系也總是三言兩語,說不了什么閑話。
時間在說不完的話中流逝,杜青分享著自己作為聯合國協調員在各地推進方舟計劃的見聞:有哪里的學校為了教孩子適應太空生活完全放棄了地球課程,有哪個國家公投決定通過抽簽而不是擇優來提供方舟船票,又有哪里又出了冒名“先知”呼吁留守地球……
杜青問你和韓濤打算什么時候動身去諾瓦星。你說,一切都看韓濤——金湯科技是方舟計劃重要的服務商,他的家庭船票是有保障的,但出發時間要聽從公司安排。至于你自己嘛,本來當雜志編輯就是暫時找點兒事做,需要離開的話隨時都可以。
杜青放下筷子湊近過來,半個身體幾乎要傾到菜上。她說,不要覺得你是隨便混混,你讀書全A、論文得獎,負責的《城市廣場》評論欄目直面方舟計劃對社會的諸多挑戰,在聯合國內部也頗受好評。你很幸運有韓濤全力支持你做喜歡的事情,但千萬不要覺得自己的事業沒有他重要。
話題自然轉到韓濤。直到現在,杜青還不禁為你們的愛情故事發笑。你在中學時編程課從未及格過,工作后卻在諾瓦星網絡治理的討論會上與來自金湯科技的王牌工程師偶遇,之后又交談起來。四年了,韓濤一路高升,不管多忙都還愿意聽你講為什么無政府主義成了地球上的顯學,你也安心享受他隔三岔五破解德爾斐系統裝上生產商尚未考慮到的新功能。他因為工作其實跟你聚少離多,對你的理解卻深到仿佛已經認識了一輩子。
有時你都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上他,你對科技一竅不通,連家里的賬號密碼都老是記錯。諾瓦星屬于韓濤這樣的人,等你真的去了那里,還有誰需要你搬弄文字無病呻吟?到時,你唯一的作用可能就是給韓濤生孩子了。
杜青皺眉,韓濤讓你感覺這么自卑嗎?你連忙擺手,只是自己胡思亂想。杜青重重地點頭,方舟計劃委員會特別強調,在諾瓦星繁衍后代固然重要,但天地寬廣,更提倡遷徙者在各個領域施展才能。別那么緊張嘛,夫妻之間又不是比賽。
話音未落,韓濤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漏洞總算補好,下面的事就交給跨國刑偵組,他已經到家了。他問你吃得如何,快十點半了,差不多可以收場。你抱歉地向杜青打招呼,杜青有點兒不以為然,他怎么把你管這么嚴。怎么會,你說,他再不回來,你都快忘記他長什么樣了。
你用親吻迎接凱旋的英雄,機房里沉淀的灰塵鉆入韓濤的皮膚深處,混在清涼的爽膚水中。新聞里不斷跳出“金湯科技成為首個破解ISPY漏洞的數據安全企業”之類的消息,但他只是認真聽你講杜青這次回國的任務,低頭擺弄德爾斐的控制板,問你第二天想吃什么。天幕上跳出確認好的日程:“……無打擾工作兩小時共三輪,中強度間歇運動第二周……”
關燈時韓濤問你是不是很焦慮生孩子的事。什么?你沒聽懂。韓濤低聲說,別擔心,就算去了諾瓦星,還有大把工作機會,人生不只有生育這一件事,你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
你依偎著他的胸膛想,巧了,你跟杜青剛聊過這個。他輕撫你的后背,淡淡提醒你和杜青注意距離,聯合國的保密要求是出了名的,辦公地的一切數據傳輸都有后臺監控,要是杜青跟你在閑聊中不小心泄了密,那麻煩就大了。你迷迷糊糊地點頭,他就像聽到了你和杜青的談話——你倆總這么心有靈犀,明明好幾個星期不見,卻如同從未離開過一步……
明明好幾個星期不見,卻如同從未離開過一步——這句話在你腦中回旋了一小時,驅散了朦朧上升的睡意。你將視線從臥室天花板上的攝像頭移開,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但在黑暗中央高掛著一副怪異的景象:方舟飛船里裝載著人體的玻璃膠囊密密麻麻地堆疊著,上下左右都望不到邊際。
你輾轉了幾下,從一向上數數。意識模糊起來,無數赤裸的人體和休眠倉內的機器隨著數字一次次旋轉、撕裂,紅色、藍色、綠色、褐色像調色盤被打翻似的混雜成惡心的黏液。你用力擠壓眼瞼,卻無處可逃。你的失眠隨著攝像頭、智能床墊和健康手環傳導到德爾斐那里。
第二天,德爾斐體貼地自動調整作息,將間歇運動改為午睡。你在模擬的和煦春日中瞇了兩小時,又按計劃改完了兩篇約稿。夜里韓濤聽你講一天的收獲,笑呵呵地說,你一宿沒睡,他本來還很擔心呢。
關了燈,混沌感又回來了。韓濤一手輕輕摟住你的肩膀,像是安撫你入眠,你卻感覺睡衣被他的掌心燙了個洞,怎么安放手腳都止不住別扭。
白天,德爾斐雷打不動地催你午休,隨食材一起送來的是一瓶褪黑素。它像是察覺出你越發短暫的注意力,安排的連續工作時間從兩小時降到一小時,再到三十分鐘。
韓濤回來問你有什么煩心事,要不要配點兒藥。他的關切讓你煩躁:他難道不知道,越想到失眠就越睡不著覺嗎?
“在家有什么好緊張的?”韓濤說,聲音與前幾天的杜青重疊——別那么緊張嘛,夫妻之間又不是比賽。
微微起伏的床墊那邊,另一個人的呼吸聲震耳欲聾。你想躲開他鼻間的熱氣,想叫他別再看德爾斐記下的睡眠數據,想從他眼皮底下消失,哪怕只是一小會兒。一閉眼,那被顏料胡亂涂抹的太空艙又出現在視野中,色彩浸染到周圍的按鈕、面板,連舷窗外的黑夜都被席卷進去,扭曲成怪物的形狀。幸好,韓濤看不見你那連夢境都稱不上的幻象。
白天,德爾斐再提示你午睡的時候,你沒理睬,憋住呵欠在不同網頁間跳動:對智能管家應該服從到什么程度?——對自己有益、不造成困擾就好。有一個太過細心的丈夫怎么辦?——享受他的關愛,但要讓他知道一定的距離會讓愛情更甜蜜。有沒有一種可以隨時激活監視他人的軟件?——曾經有過,但已被法律禁止。
這天,韓濤準時到家和你一起吃晚飯,和和氣氣地問你有沒有事想問他。他的笑容竟讓你有點兒發怵,但每一次,在他坦蕩的光芒下,你在遠程選題會上的口若懸河總會很快蒸發成一條小小的溪流。你說他太像你肚里的蛔蟲,有時你簡直以為他能黑進你的賬號。嗐,說出來倒有點兒傻氣。
他擁你入懷,開合的嘴唇時而觸及你的耳廓。他低聲講,你不好好睡覺,想問題都糊涂了,不過,話說回來,就憑你那么好猜的密碼,他當然有能力黑進你的賬號,哈哈,開個玩笑。
喂,發呆發夠了嗎?
頭頂上德爾斐的顯示界面還亮著,記錄著心率和呼吸的手環正緊箍住手腕,電腦攝像頭筆直地對著你粗糙的毛孔,讓你想起韓濤沒有笑容的眼睛。屏幕停留在整理了一半的文稿上,你不打算切換到其他頁面,出于某種你心知肚明但無法言說的原因,你也不敢。
“嘿,德爾斐,”在雙手即將觸到鍵盤之前,你抬頭呼喚,“關閉顯示。”
韓濤仿佛知道方宜要問什么。周五到家,他在餐桌前坐下卻沒有伸筷,緊盯著對面方宜緊抿的嘴唇、泛青的眼袋、垂到桌下的手臂。
他就像個參加畢業答辯的學生,方宜忍不住要為他正襟危坐的樣子發笑。但笑意未到嘴邊,寒氣又從胸口沉進軀干:他很清楚她要說什么,他一直都極其清楚。
方宜喝了口水深深吸氣,花了好幾個小時推演的無數種開頭只剩下最不動腦筋的那個:“你是不是在監視我?”
“你什么意思?”韓濤眨了眨眼睛。
何不一一列舉?他為什么要計算她失眠了多久?有沒有看到她在網上搜索被丈夫過度關心的案例?是不是聽到了她和杜青聊到在家中莫名的不安?哦,是她想多了?那為什么家里遍布著監控她一舉一動的裝置?她在鍵盤上按下的每一個字,放進嘴里的每一口食物,不是都由德爾斐記錄在一堆普通人看不懂的數字里,被合成女聲轉化為工作統計、健康建議、氛圍設定?她那些個人設備上的攝像頭、麥克風,是不是隨時可以被別人從外部啟動?
韓濤紋絲不動,靜靜聽她質問,直到聲音的停頓里足以塞進一整段話,他才慢慢開口,“你說完了吧?”
方宜用問號砌起的工事被震了一下,尚未凝固的水泥又開始流動,漏進越生越多的裂縫里。腦袋里那個總以“你”相稱的聲音不會再提醒她了,她想象自己是吊頂角落里的攝像頭,在高處俯瞰餐桌上的表演,慌亂地搜尋這個名叫“方宜”的人物到底露了什么破綻。
韓濤說,方宜你最近突然失眠,趕快查出病因、調整作息,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外面氣候惡劣,沒有德爾斐及時監控調節環境,他們怎么活?吃喝拉撒的數據全都被采集確實讓人不適,但無論是方舟上的長途星際旅行,還是諾瓦星上的人造系統,只有精確到每一次呼吸的記錄才能維持每個人的生命。現在就大驚小怪,以后怎么適應?隱私數據當然有嚴密保護,不然他在金湯科技天天忙什么?
他跳過了一些問題——方宜還是從他縝密的回答中找到了破綻。為什么她和杜青聊到生育,回來就聽他提出相似的問題?還有今天,他為什么毫不驚訝于她的指責,就像翻過了她的搜索記錄,還看到她花了整整一下午時間跑上跑下檢查家里各處的攝像頭。
韓濤無辜地搖頭:可能是碰巧,夫妻默契不是好事嗎?
“睡眠不足總會影響情緒。”他伸手給她夾了點菜,“你想想,要是我整天盯著你,還有時間工作嗎?安心吃飯吧,等你補足了覺,就知道今天這些話有多好笑了。”
不是這樣的。她寧愿他錯愕地問她哪兒來這些怪念頭,而不是現在這樣筷不離手,像一個父親縱容只是輕度感冒就大哭大鬧的孩子。實際上,他這理所當然的態度更顯得可疑。
但她的眼皮越來越沉,哽在喉中的詞語也連不成句子。不知怎么的,壓在她心頭的重負突然消失了,睡意從身體深處涌向每一根神經的末梢,她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韓濤穩穩接住她的懷抱。
沒有破碎的玻璃反光,只有席卷全身的溫暖的黑暗。方宜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經薄紗窗簾過濾的陽光和胃里稱不上疼痛的空虛感令她滿足地伸了個懶腰。她換了衣服,重新感受落在地板上的堅實腳步。書房里,韓濤正翹著腿寫代碼,噼里啪啦的敲擊聲在她出現的一刻戛然而止。“睡得不錯吧?”他笑得露出了牙齒。
“終于睡飽了。”方宜點頭,她的視線不再模糊,聲音不再飄浮,正如頭腦中久違的清醒。她不知道連夜的失眠能不能一次補足,但她一看到手環記錄里十幾個小時不間斷的深睡就明白,這絕對不是自然睡眠可以做到的。昨晚她沒有吃飯,只喝了德爾斐傳送到桌上的水……難道水里有什么東西?
韓濤將目光轉回屏幕,架在書桌上的腳、斜頂著墻壁的椅背和撐在地上的兩個椅腳形成了微妙的平衡,穩穩支撐著他專注的身體。方宜去儲藏室檢查了復合維生素庫存,不過她真正的目的是清點褪黑素。褪黑素沒有減少,從儲藏室的電子日志上看,也沒有增加過其他安眠藥。除非韓濤從后臺刪掉了記錄——過去方宜絕不相信他會做出這么出格的事,可在她昨晚話說到一半便陷入沉睡之后,她意識到一切皆有可能。
韓濤主動攬下了家務,盡管這只意味著偶爾去看看德爾斐的各項進度。方宜捧著平板在沙發上刷新聞:今年的聯合國大會準備就“保留多少資源維護地球環境”展開辯論;地球上的熱浪長度和強度又一次刷新了歷史紀錄;由于業務重心轉向諾瓦星,曾運營熱門環球游輪線路的至尊太平洋公司在地球正式停業……
每隔一小時,她的手環都會震一下提醒她喝水。她在哪里停留超過十五分鐘,水杯就會被自動傳送到她手邊。但她一次都沒伸手,努力分泌唾液咽下,壓住喉嚨里淡淡的血腥味。她在做一個實驗:如果韓濤在監控她,他多久會注意到她一天沒喝水?
“你怎么不喝水,哪里不舒服嗎?”晚飯時,韓濤終于提出了問題。
果然!她興奮起來,心跳也因即將脫口而出的質問變得急促。但還沒開口,韓濤就指了指她的手環:“全紅了,在發警報呢。”
方宜低頭看,屏幕邊框一片血紅,中間的水杯圖案上,驚嘆號正一閃一閃。“哦,是我忘了。”她尷尬地端起被送到餐桌邊的玻璃杯,抿了一口,又實在忍不住大口灌下。隔著透明杯壁她還能看到韓濤關切的眼神,她什么也沒能證明。
周末兩人相安無事。也許真是自己糊涂了——再次獨自在家辦公時,方宜又能安心坐在桌前琢磨屏幕上的文字了。中途休息時她的目光又轉向天花板,室溫恒定在25℃,據說這是人在工作時體感最舒適的溫度。
她鬼使神差地開口:“德爾斐,有點兒冷了,調整室溫到26度。”
“經系統計算,當前最佳溫度為25℃。”友好的合成女聲傳來。
“德爾斐,調整室溫到25.5度。”
“經系統計算,當前最佳溫度為25℃。”
“德爾斐,調整室溫到25.1度。”
“經系統計算,當前最佳溫度為25℃。”
……
連室溫都定得這么死嗎?方宜打開聯系人列表,點擊杜青的名字。關于家里的怪異感,現在她有了更具體的例子。“無法接通。”屏幕上顯示四個紅字,又跳回聯系人頁面。“無法接通。”“無法接通。”她再點了好幾下,每次都是同樣的反饋。她只得放棄,又覺得哪里不對,過去這種情況不是會顯示“無人接聽”嗎?還是她記錯了?
她又試著打到雜志社,虛擬秘書昂揚的聲音響起:“歡迎來到《城市廣場》編輯部……”看來不是家里信號的問題。方宜剛想掛斷,秘書報出了她的名字:“方宜主編,下午兩點的選題會,請注意準時上線參加,確保環境安靜明亮,攝像頭、麥克風……”
“等等,”她打斷了他,“改成線下參會吧。”
“收到,已改成線下參會。會議地址為……”
十五分鐘后,方宜已經開著車駛向辦公室了。她說不出自己為何如此急切,只是看著導航地圖上越發接近的目的地,她終于感到自己還可以掌控很多東西。選哪些值得討論的議題、約哪些專家、如何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釋人們將在地球和諾瓦星上面對的一切,這都是她擅長的。美中不足的是她不能手握方向盤加速前進或繞一條遠路。她高中考駕照前學過手動開車,但關閉無人駕駛系統得簽一堆“發生任何交通事故,責任將由駕駛人自行承擔”的免責協議,聽上去嚇人又麻煩。
開會只花了一小時不到,但方宜還是很慶幸自己冒著酷暑加入了人數不多的線下會議。她已經快兩年沒和招她入社的總編輯線下見面了,聊到她剛完成的暢想未來地球與諾瓦星各自藝術形態的專題,總編大加贊賞,方宜一得意,脫口而出想探究一下方舟計劃的數據保護問題。總編疑惑地問,這恐怕涉及專業討論,她好像從未涉獵過這個領域?方宜才意識到自己講話欠考慮,忙補救道,當然需要科技板塊的同事一起參與才行。
個人隱私是方舟和諾瓦星上的大問題,有太多工作要做了。她走出公寓停車場時想,與其呆坐在家里想入非非,不如將憂慮轉化為行動。
家門口的虹膜認證過期了,方宜轉向門邊的屏幕。上次輸密碼是什么時候?半年前?她順手輸入結婚紀念日,彈窗上跳出紅色大叉:“密碼錯誤,剩余4次嘗試。”
家里的設備不都是這個密碼嗎?她想起韓濤說過,要定期重設密碼避免被盜。但她懶得改,常常調換一下數字順序了事。她把月份放到年份之前,還是報錯。
把整個日期倒過來輸,也不是。
哦,他們還用過方宜結婚前的門牌號。不對。
只剩最后一次機會了。她可以去問韓濤,但總覺得自己連家門都進不去有點兒愚蠢。再試一次吧,她輸入了金湯科技早前發來的他們在諾瓦星的地址編號。門里發出嘟嘟嘟的報警聲,屏幕被鎖定了。她手忙腳亂地在手機上找到韓濤的名字,還沒按下,門竟從里面打開了。
韓濤笑容中帶著戲謔:“怎么,家里密碼都忘了?”他說公司為了補償此前的連軸加班,給了他們每周多休半天的福利。
“平時都是自動開門的,哪知道突然要輸密碼?”她抱怨著進門。
“所以要時不時重新輸入,刷新一下記憶。”
“可我明明記得……”
“估計是你記錯了。”韓濤在門口的屏幕上按了幾下,“好了,密碼還是設回結婚紀念日吧,虹膜驗證也激活了,你直接刷臉就是。”
方宜垂頭喪氣地回到房間,韓濤怎么知道她首先想到的密碼會是結婚紀念日?他明明在家為什么不早點兒開門?就好像看著她一次次試錯一樣……
入夜,方宜捧著平板看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將閱讀頁面最小化,打開瀏覽器。搜什么呢?“我的丈夫控制了家中的智能設備,怎么辦?”“家庭、電子、監視”“如何辨別有毒的婚姻”……她在腦中搜尋合適的關鍵詞,懸在空中的手指遲遲按不下去。如果韓濤真能看到她所做的一切,那他會知道她在懷疑什么。猶豫了半天,方宜開了個新文檔:“《城市廣場》評論部策劃:星際時代的我們還有隱私嗎?”她隨手寫了幾句策劃方案,然后切回瀏覽器,大大方方地讀起了關于個人數據保護的法規。
萬一韓濤提起,她可以說自己是為工作查資料,而且,一旦他問出口就暴露了他可以讀取她的瀏覽記錄。照網上律師的說法,當前各種智能管家、自動駕駛、環境控制系統都收集了海量個人信息,方舟計劃和諾瓦星建設也極度依賴數據的安全使用,人們需要信任數據處理鏈條上的每個環節,所以隱私保護的重要性已經升格到國家乃至星球安全層面。違規獲取、操縱他人數據要面臨刑法制裁,最高可判處無期徒刑,登上方舟的資格自然也會被永久取消。
方宜望向身邊熟睡的丈夫。他何必要鋌而走險?金湯科技就是為了保障那些隱私數據安全傳輸創立的,韓濤作為技術總監不可能不清楚合規要求。但反過來想,或許他就是通過那些復雜的加密規則掌握了反向破解并且逃過監測的鑰匙。
方宜不敢想下去。她覺得自己很可能只是多心了,快一個星期的失眠癥讓她出現了被害妄想——韓濤何必要為了監視她觸犯刑法?但這個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不只是最近,而是一直以來,在免于風雨霧霾的舒適生活下潛藏著某種被她用白噪音淹沒的真實,她兜兜轉轉卻永遠視而不見,因為如果打破了這個家、這個庇護所,將自己暴露在大自然的復仇之下,她可以去哪里?
她需要找人聊聊,一個懂得韓濤的問題有多么嚴重的人。她應不應該告發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但至少她需要保護,還有建議。
她關掉瀏覽器給杜青發信息,約她明天一起吃午飯。理由嘛,她隨口編了個韓濤看到也不會懷疑的借口:明天她繼續去編輯部工作,正好離杜青那里不遠。信息倒是成功發了出去,很快收到了杜青回復的時間地點。
早上韓濤離家時并無異常。方宜取消了午餐序列,又特意檢查了入戶密碼,是昨天重設的結婚紀念日沒錯。
方宜伸手推門,門紋絲不動。虹膜驗證亮著綠燈,但旁邊的紅色光點說明門鎖還沒有打開。這兩個燈照理說不會同時亮起,難道是壞了?
她再推了一下門,依然沒有動靜。旁邊的屏幕上也沒有任何彈窗警告。
“德爾斐,開門。”她向天花板呼喚。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熟悉的女聲客客氣氣地回答。
“請把門打開。”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德爾斐,我要出去!”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叫方宜,是《城市廣場》雜志評論欄目的主編。這是一個在世界末日救不了我的命的職業,但沒有辦法,用鍵盤夸夸其談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在數以億計的人們為生存掙扎的時候,我慶幸還能奢侈地追求自己熱愛的事業。但我的好運用盡了,此時此刻,我害怕我丈夫會殺了我。
我們的語言里很少用“我”這個字。在句子里,“我”總是被省略,比如“在吃飯”“很高興”,表面上是因為我們默認“我”就是說話的人,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恐懼。說出“我”意味著站在漆黑的舞臺中央,唯有一束光照在自己頭上,臉上的每一個斑點、肢體的每一次猶豫、聲音的每一處斷裂,都讓人全身僵硬。只有遠遠地看別人表演時我們才能安心,以至于我們常常忘記,是“我”給這些話語、動作和思想提供了最原初的動力。
我被困在家中,我的敲打、撬動無法讓門打開一條細縫。我的智能管家瘋了,無論我怎樣命令或者央求、呼叫客服、報錯,它只是毫無起伏地重復“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給韓濤打電話,沒來得及想好怎么問他,屏幕上就亮起紅色:信號中斷。那就找編輯部。信號中斷。杜青。信號中斷。物業。信號中斷。報警。信號中斷。
屋里不知何時已經安靜了下來。只有在徹底的靜默中,我才回憶起原來的新風系統總會發出的規律振動,傳送各類用品的軌道沙沙作響,還有那些攝像頭、傳感器運轉時極其細微的吱吱聲。那是生命的背景噪聲,沒有了它們,我能存活多久?
德爾斐不再播報溫度和濕度了,陽光透過濾光功能失效的窗玻璃滲進房間,外面的高樓和馬路在熱浪中搖搖晃晃。汗水從皮膚滲出,我的心臟伴隨著短促的呼吸怦怦撞擊胸腔,寒意卻從后背散到四肢,令我止不住顫抖起來。
我未來的生活必須得這樣嗎——如果我還有未來的話。登上方舟,一絲不掛地在休眠倉中度過三年,轉眼醒來,住進諾瓦星上的高檔社區,享受星球工程的偉大成果,由無處不在的算法管理我的每一次呼吸……如果它們在某個瞬間“不懂我的意思”了呢?如果它們信號中斷了呢?
是事故造成的停電,或者網絡更新時的故障?我猜得到一切恢復正常后韓濤如何向我解釋。可快要被熱氣熏暈的意識掙扎著提醒我:這不會是一場意外。這幾天的巧合還不夠多嗎?自從韓濤說出我對杜青私下講的話,這間房子里的一切都是蓄意發生的。每條被執行的指令背后都是韓濤敲擊鍵盤的聲音,所以必然存在一條指令讓它們停止。
我盯著角落里的攝像頭,鏡頭里只有我的倒影。韓濤曾勸我把遍布家中的監控當成最好的朋友,有條件登上方舟的人家,不都是這樣嗎?沒有全知全能的德爾斐,我要怎樣在諾瓦星立足?恐怕連現在的地球都很難待。難道這就是他要向我證明的道理嗎?
我可以證明他在看著我,就在此時此刻。我去書房轉了一圈,最終決定把他的博士畢業證書從墻上的鏡框里拆了出來,跑到廚房,將它放在灶臺上。“韓濤,如果你在看的話,猜得到我要做什么吧?”我對斜上方的攝像頭揮了揮手,“信號其實沒有中斷,你想讓我停下的話,就出個聲吧。”
周圍沒有任何聲響。“那你別后悔。”我用力按下了開關。
開火的“嘀”聲沒有響起,那張滿載榮譽的卡紙仍然突兀地躺在冰冷的灶臺上。我這才記起,灶臺不也在德爾斐——也就是它的主人韓濤的控制下嗎?
廚房里的刀具聽命于德爾斐的自動烹飪程序,閑置時被全部鎖定,無法讓我上演一出自我傷害的戲碼。從廚房到浴室的水龍頭同樣裝有德爾斐調控的過濾器,沒有一個出水。窗戶和大門一樣被鎖死,能夠抵御冰雹和龍卷風的強化玻璃嘲笑著我的破壞企圖,況且我不可能從二十層的窗口逃生。
德爾斐,德爾斐……我垂頭喪氣地回到萬物的原點,回到韓濤的書桌前。他總在這里處理與德爾斐有關的事情:安裝更新,導出數據,“黑”進后臺優化功能——天知道他同時還干了些什么。與德爾斐朝夕相處了三年,我竟不知道它有沒有開關。此刻,我唯一能報復的只有它的爪牙了。我翻出家中最重的一本字典,搬椅子到攝像頭底下,捧著書爬了上去。
砰!我只砸了一下,德爾斐昂揚的聲音就從頭頂傳來:“系統已重啟。早上好,方宜!請不要破壞家用設備。”嘀嘀的電器啟動聲接連響起,家中又被各種設備的嗡嗡聲填滿。
就這么簡單?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要觸發人工智能的自我保護機制,它就能在即將遭到傷害時違抗預置指令?我徑直往門口跑去,只想著趁韓濤察覺之前趕快離開這座監獄。
坐進車里選好杜青所在的聯合國代表處,按下發動鍵,我才靠著椅背松了口氣。把我困在家中、鎖定德爾斐,韓濤終于把一切擺到了明面上。為什么?只可能是他看到了我昨晚讀的那些法律,猜到我找杜青與他有關。
杜青,一開始不也是因為杜青嗎?德爾斐從來都由韓濤負責管理,他也從未隱瞞過自己有篡改系統的能力。他監控這個家很久了,或許從我們搬進來就已經開始。但在那天的飯局上,他聽到了我對杜青表達在家中的自卑。他本是要安慰我的,沒想到反而引發了我的懷疑。他限制我自由的第一步就是禁止我與杜青聯絡,后來又鎖定室溫、調換入戶密碼,如同某種警告。接著就是今天。
冷靜,方宜,我提醒自己,好好想一想。金湯科技是方舟計劃的核心供應商之一,如果韓濤在家中的所作所為傳到負責統籌方舟計劃的聯合國那里,金湯科技非但會失去賴以生存的合同,還將面臨輿論海嘯和法律制裁,而這最后都會落到他個人頭上。所以,他在我意識到他的行為后要用盡手段切斷我和外界的聯系,尤其是如果被人知道他竊聽了我與聯合國雇員的談話……
車輪碾過被高溫烤軟的馬路,白色線標跟著地面逐漸融化的方向扭曲,車內則恒溫25℃,跟在書房里一樣安逸。空調出風口的清涼氣流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這輛車不也和家里的德爾斐系統聯通嗎?
我看向控制面板。不知什么時候,目的地已經從聯合國代表處改成了精神衛生中心。我按了一下觸摸屏,畫面上跳出一行字:“為保障人員安全,本車已由緊急聯系人代管。”
“德爾斐,怎么回事?!”
依然是不緊不慢的合成女聲:“經初步評估,你已處于心理健康危機狀態,需要得到專業診斷和治療。”
“什么評估?誰在什么時候評估的?”
“你的睡眠障礙已持續近一周,有褪黑素和安定的使用記錄,并且存在危及自己或他人的行為。”
“安定?我沒吃過安定……”我脫口而出,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餐桌上突然的睡意,以及此后十幾個小時無夢的黑暗。能夠提供所謂“評估”并劫持這輛車的,只有韓濤一人。還有“危及自己或他人的行為”,指的是今天早上嗎?
“德爾斐,給我接通韓濤!”
揚聲器里很快傳出了韓濤的聲音:“方宜,別再疑神疑鬼了。聽我說,你整夜整夜不睡覺,認知能力變差、出現幻覺、記憶錯亂,都很正常,讓醫生給你好好檢查一下。我上傳了你的癥狀,你符合入院評估的標準。”
“你上傳的是什么癥狀?難道不是在監視我?”我試著轉動方向盤,它不出意料地被鎖死了,“你的工作真的很忙嗎,竟然有這么多時間為我操心?該去讓醫生檢查的人是你自己吧!”
“你心理壓力太大了。我理解,什么時候去乘方舟、怎么規劃未來的生活、告別家鄉去一個全然陌生的星球這些想法把你壓垮了。你先不要想那些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曾經多么感動于他的“理解”,這些安慰的話語竟出自一個科技界炙手可熱的明星,但知道了他是如何進入我的內心世界后,我只感到恐懼。
我必須非常仔細地計劃下一步——我調整坐姿,努力回憶十幾年前學車時教練所說手腳的位置、座椅的距離,雙手虛握方向盤,右腳跟點地,腳尖懸在剎車踏板上。什么時候可以切換到人工駕駛?教練說過,要么是想自己體驗一把駕車樂趣,簽好免責協議關閉自動駕駛,要么是在性命攸關的時候,強行切換到人工模式進行避險。
我要避的險不在車內,但著實性命攸關。就這樣吧,我下定決心,一腳剎車踩到了底。車窗外的喇叭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導航屏幕轉暗,與韓濤的通話也斷開了。
我沒有信心跑到外面的烈日里,所以我必須前進。我死死把住方向盤,踩深油門,循著記憶里的路線在車流間穿行。和平日不同的是,現在這笨重的金屬盒完全聽命于我了,只要我的腳略微放松一點或者手稍稍往左或右傾斜,就會立刻在后背感受到力量的變化。但我無法享受這種掌控感,在限速五十千米每小時的城市道路上開到八十只讓我覺得自己被推搡著向前沖,我一次次在差點兒撞上前車時猛然躲避,頭腦里只剩下一件事:必須在韓濤重新控制這輛車之前找人幫忙。
手動駕駛讓我無法再受益于綠波計算,我不得不在紅燈前停下。趁著喘息的片刻我總算掏出從德爾斐系統斷開的手機,在杜青名字下面選擇了她的辦公室電話:“杜青,我正在往你這邊趕來!是韓濤,他一直在監視我,還說我精神崩潰了!上次我們吃飯,他偷聽了我們講的話,后來……”
我沒有時間組織語句,搶在紅燈跳綠的瞬間沖出停車線。聽著我前言不搭后語地講完這幾天的經歷,杜青那邊陷入沉默,許久她才猶豫著問:“可韓濤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是他可以侵入我的手機,我相信他此時此刻就在聽著,只為了知道我到底發現了多少、你又知道了多少。我特意打了你的辦公室電話,你們所有的工作通信都被管控著吧?你們的技術部門應該可以監測到他竊聽了聯合國雇員的工作通話,這后果恐怕比竊聽他的妻子嚴重得多……”
沒等杜青接話,信號就被截斷了。導航屏幕重新亮起,這次顯示的目的地是家。我手里的方向盤又不受控制地轉動起來,車內揚聲器里傳來韓濤的聲音:“夠了,方宜。”
“韓濤,你真的能控制我的手機!”憤怒歸憤怒,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為終于不用繼續開車松了口氣,暫時將右腳從踏板上移開,呼吸節奏也稍稍平復了些。
“這個手機是我買的,幫你設置的時候我裝了個后門。方宜,對不起。”
“剛剛你不是說我在疑神疑鬼嗎?現在你全都承認了?”我驚訝于他突然的轉變。
“嗯,是我昏了頭,”他的語氣帶著這段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誠懇,“但請你相信我沒有任何惡意,真的……我只是想離你更近一點兒。我的工作實在太忙了,動輒就是一個星期、幾個星期地被關在公司。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想什么,也沒法直接關心到你。所以我想到利用自己的專長來解決這個問題。我不是一直在盯著你的,我怎么會有那個時間。主要是前幾天我好不容易回家,發現你在和杜青吃飯。你也知道我們公司和聯合國的關系,我太過好奇,所以接入你的手機聽了一下。我知道這讓你感覺遭到了窺探,但請你相信我的初衷,我只是想讓我們過得更幸福。”
“你知道你犯了多少法嗎?做這些就為了更加理解我?還有最近是怎么回事,下藥?把我關在家里?”
“是我錯了。我發現被你察覺,一時慌了手腳。我很怕你一時沖動向我們公司舉報、告訴杜青或者別的什么人。在想好該怎么贏得你的原諒之前,我只想先阻止你刨根問底。”
“阻止我刨根問底,就要劫持我的車嗎?”
“先回來吧,方宜。我請了假,很快就到家了,我們好好談一談。我們可以去婚姻治療,應該會有幫助。”
“需要治療的不是我們,是你自己。”
“好,就按你說的,我去治療,只要你現在打電話告訴杜青,你只是和我吵了一架,請她別當真了。”
“為什么你這么在意杜青?”
“你不是也猜到了嗎?你給杜青的辦公室打電話,我只要聽到一秒,都會在聯合國的記錄上留下痕跡。據我所知,聯合國有著兩個星球間最嚴密的數據安全系統,連我都不能在避免觸發警報的情況下進去把它刪掉。你是故意沒有報警嗎?在警察眼里這可能只是家庭糾紛,但你選擇直接把事情捅到聯合國。”
“我再說一遍,這不只是家庭糾紛。你違反了你們公司的制度,還觸犯了刑法。你這么看重方舟計劃,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像你這樣的行為都不會面臨任何后果,那還有誰愿意把自己的數據、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給其他人?”
韓濤的聲音冷了下來,“方宜,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命運是互相連通的。”
“你什么意思?”
“你是作為我的家屬才得到了方舟船票,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住進諾瓦星的精英社區。你可能一時還沒來得及考慮這方面吧,如果我丟了工作,或者面臨刑事指控,你排隊等船票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時候。看看窗外吧,地球上的生活很快就要讓人不堪承受了。現在你還有大城市的庇佑,但再過二十年、三十年呢?越來越多人離開,社會崩潰,環境危機有增無減,你愿意過那種野獸般的生活,在又一場災害中死于非命嗎?”
“所以你咬定了我怎么都不會離開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方舟的船票我可以等,而且,如果在諾瓦星的生活就是我倆婚姻的放大版的話,我可能根本不想去。留在地球上我也能活下來,和其他許多選擇留守的人一起。”
“你確定嗎?”車猛地停下,我差點兒撞在方向盤上。后面的卡車一個急剎,粗暴地連續鳴了幾下笛。片刻后我的車又重新啟動,繼續前進。韓濤又說:“就連你的這輛車,要拐彎、要加速、要逆行,也都是我一個指令的事。”
我像先前那樣用力踩向剎車,踏板紋絲不動。“切換駕駛模式的功能我已經關掉了。”韓濤說,“方宜,回家吧。”
方向盤不受我控制地轉動著,油門踏板時而抬起落下,按路況調整著車速。我不能再待在這車里了,但在行駛狀態下車門緊鎖,我無法逃生。
“侵犯公民個人信息、侵入信息系統、危害星球安全,對你來說還不夠嗎?”我的心臟狂跳著,“還要再加一條故意殺人?”
“你在瞎想什么?不要亂動,我幫你把車開回去。到家再說,好嗎?”
“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再相信了。”我試探地踩了踩油門,似乎能踩動。對了,教練說過,自動駕駛原則上只是控制車速和方向,但為了保障在突發狀況下避險,駕駛員可以用兩個踏板進行調節。現在韓濤鎖住了剎車,結果就是,在我迫切需要這輛車停止時,車上唯一聽命于我的是加速功能。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方向盤,盡管這沒有任何用處。因為我剛踩的油門打亂了韓濤設定的速度,我的車差點兒撞上前車,在距離不到半米的時候,方向盤向右傾了傾,車子才鉆進了旁邊車道中的空隙。
“不要再亂踩油門了。”韓濤警告說,“你覺得一個謀殺犯會這樣提醒你嗎?”
“我不想再聽你講話。”我果斷地說,轉向車里的虛空,“德爾斐,剎車失靈怎么辦?”
“正在切換至手動駕駛……”又是德爾斐平靜的聲音,“抱歉,無法切換至手動駕駛。”
“那該怎么讓車停下來?”我喊道,車在紅燈亮起前一刻右轉,避免和橫向來車相撞,卻嚇壞了正在過馬路的一對男女。
“請盡量靠邊行駛。可以在確保生命安全的前提下剮蹭障礙物,例如灌木叢、路肩、墻壁等,通過阻力減慢行駛速度直到停止。”
我向窗外看了一眼,我正在最右車道上,路肩近在眼前。但我扳不動方向盤,韓濤也不可能讓我這么做。
“德爾斐,什么情況下可以強制停車?”
“保護用戶人身安全是德爾斐系統的首要優先考慮。在緊急情況下,若經過測算,停車對車內人員的損害小于繼續行駛對車內人員的損害,德爾斐系統將觸發停車,強制關閉其他任何控制措施。”
“你不覺得就應該是現在嗎?繼續這么開下去,我的人身安全就會受到損害了。”
“經過測算,車輛行駛狀態穩定,路線規劃準確。”
“你這個幫兇!”我忍不住罵道,它剛才的說明卻在腦海中慢慢串了起來:緊急情況……繼續行駛對車內人員的損害……用戶人身安全……強制關閉……
我的雙手不用控制行駛的方向,眼睛也無須關注路況,這讓我有了時間思考。只有一種可能性,當我的能力只剩下加速的時候,當我必須抉擇是下車面對一個重罪嫌疑人還是留在車里冒險的時候,我的答案顯而易見。
不遠處的車道在河岸邊岔開,前面的最后一輛車向左轉走之后,我狠狠踩實了油門。
汽車呼嘯向前,方向盤在韓濤的控制下來回扭動。剎車同樣危險,他應該也想到了用路肩給車減速的方法。但是來不及了,我看著河邊的步道和堤岸向我逼近,不由閉上眼睛,雙手抱頭,祈禱德爾斐能最后實現一次諾言:保護好它的主人。
隔著眼瞼我都能感覺到車里閃爍的紅燈,不帶起伏的女聲開始播報“沖擊預警”。“方宜,你冷靜一點兒!我不是要害你!”韓濤在揚聲器里叫道。但他的話沒有任何意義了,從我的角度看,他只是不想在自己的眾多罪名中再加上一條人命而已。
“緊急制動已生效。”德爾斐的聲音未落,窗外便傳來凌厲的摩擦聲,我整個人被慣性帶得向前沖,又被安全帶勒了回來。剛才那種被推搡著向前的失控感消失了,但車沒能完全停下來。在全速前進后急剎車令車輪失去穩定,沉重的金屬盒帶著里面的座椅和我翻轉向上,又被重力狠狠砸向地面。
我的雙腿被什么東西壓住了,我一時竟沒有感到疼痛,但我敢肯定,只要稍一挪動,我就會體驗到從未有過的劇痛。兩三條血跡淌過皮膚,流經皮革椅套滴在滾燙的地面上,慢慢在我身下聚成一攤紅色的小池。
直覺告訴我至少沒有生命危險,我的頭腦還算清醒,只要我能從這汽車殘骸中出來,無論失了多少血、斷了幾根骨頭,哪怕失去了身體的某個部位,我想我還是能活下去。活下去,就像這已經千瘡百孔的地球,就像在方舟的陰影下繼續掙扎、匍匐于這片大地的人們。
我隱約聽到警笛聲,不知是從外面的馬路上,還是從揚聲器的另一邊。我在心里默默對德爾斐道了聲謝謝,我們不是什么朋友,但背叛我的從來都不是它。
但確實是與德爾斐告別的時候了。未來的道路屬于我自己,我不再需要它與我同行。
我得到了自由。
1指交通信號控制中的一種概念,其目的是通過調整交通信號燈的綠燈起始時間,使行駛車輛按特定速度行駛時,可減少等待時間,以提高交通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