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解讀歷史

摘要：一戰華工為一戰勝利作出了不可磨滅的重要貢獻，但長期以來，西方很少有人愿意承認中國在一戰中的歷史地位，華工作為一個龐大的群體，他們的作用和犧牲被忽視。直到近些年，在學者、媒體、華僑組織及華工后裔的努力下，一戰華工才重回大眾視野，逐漸被世人關注。文章結合一戰華工紀念館陳列策展實踐進行闡述，希望能夠為提升公眾對一戰華工的認知度有所幫助。

關鍵詞：一戰；歷史；華工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中國政府為了遏制日本在華的侵略擴張，決定參加一戰，加入協約國陣營。中國提出向歐洲戰場派遣勞工代替士兵作戰、支援協約國的計劃，即“以工代兵”計劃。英、法、俄等國在一戰中損失慘重，勞動力嚴重缺乏，中國政府的“以工代兵”計劃正好迎合他們的需求。經過談判，最后決定各國以私募的形式征召華工出洋，從事戰場后勤保障服務工作。據統計，一戰期間，英、法兩國在華共招募約14萬名華工，其中山東地區不少于8萬人，且有4.4萬人是從威海衛出發的，這部分華工主要服務于法國和比利時戰場，統稱“西線華工”。俄國也招募大量華工，主要分散服務于俄國遠東各地，統稱“東線華工”。華工抵達歐洲后，被分派到工廠、農村和建筑工地，從事各種繁重的體力工作（圖1）。還有部分華工被派至前線挖掘戰壕、運送補給、搬運尸體，歷經生死考驗，甚至付出生命代價。據統計，在14萬名“西線華工”中，犧牲和下落不明的華工接近2萬人。有約3000名華工留在法國，成為最早一批旅法華僑。大多數一戰華工在戰后返回自己家鄉，回到原有的生活軌道。

一、明確一戰華工的歷史定位

內容設計是展覽的核心，尤其面對重大歷史題材，明確的主題是展覽成功的基礎。一戰華工長期以來默默無聞，鮮有人關注，研究成果很少，也沒有權威定論。有鑒于此，策展團隊首先要解決一系列核心問題，即如何定位一戰華工的歷史地位？為什么要紀念這一群體？這是一戰華工紀念館存在的根本問題。

為了明確一戰華工的歷史定位，威海市博物館于2018年聯合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南開大學歷史學院等國內史學重鎮舉辦“一戰華工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國內外著名學者及華工后裔參加。此次研討會的召開有力推動了展覽的進程，為籌備展覽發揮重大作用：學者們的交流研討，明確了一戰華工的歷史地位；與會學者公開大量的一手資料，為展覽提供堅實的學術支撐；華工后裔為展覽提供大量的文物征集線索，更有后裔現場捐贈藏品，為展覽提供了豐富的展品來源。

研討會結束后，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張俊義研究員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開展一戰華工研究具有重要意義》[1]，認為“一戰華工為中國百年現代史上許多重要事件播下種子，五四運動、早期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中國早期工會運動及工會組織、上世紀20年代中國民族主義勃興等許多重大歷史事件，都能感受到一戰華工的潛在影響”。2019年2月，《人民日報》以《銘記一戰華工的歷史性貢獻》為題做了整版報道，高度肯定一戰華工的歷史貢獻。結合學界相關研究，可以說，一戰華工對協約國的勝利以及在推動中國走向國際化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此外，一戰華工對五四運動的爆發也起到間接的誘發作用。一戰爆發之際，正值中國社會轉型和文化運動興起，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推動新思潮在國內傳播，尤其是共產主義思想的傳播。這些事件看似孤立，卻有著千絲萬縷的內在聯系。一戰華工對于中國近代史的影響值得重新評估，這段不被世人關注的歷史也值得重新解讀。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運用我國考古成果和歷史研究成果，通過對外宣傳、交流研討等方式，向國際社會展示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講清楚中華文明的燦爛成就和對人類文明的重大貢獻，讓世界了解中國歷史、了解中華民族精神，從而不斷加深對當今中國的認知和理解，營造良好國際輿論氛圍?！?/p>

一戰華工是近代中國在救亡圖存艱辛探索過程中的一次嘗試，其在中國近代史上播下一粒種子，對近代中國的命運產生了深遠影響。不僅對中國近代史，一戰華工在世界近代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十幾萬華工奔赴歐洲戰場，他們勤勞、堅韌、勇敢的品質讓歐洲人印象深刻。在華工的幫助下，協約國最終戰勝同盟國，加速了戰爭的結束。一戰華工是中國人民對人類文明的貢獻，也是中國人民同各國人民一道努力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次示范。因此，一戰華工的故事值得向全中國、全世界講述，這也是一戰華工紀念館存在的重要意義。

二、城市維度的紀念設施

一戰華工紀念館的選址具有特殊意義，其坐落在當年招募華工的營房舊址上。中日甲午戰爭后，威海衛淪為英國在中國華北地區的租借地。1904年，英國人為招募去南非的礦工，在威海衛合慶灣附近建設了招工的營房（圖2）。南非招工結束后，威海衛留下了大批的營房設施。一戰爆發后，英國想繞開中國的中立國地位，不受干預獨立地招募華工，而威海衛地處山東半島，又有完善的招工設施，因此成為理想的招募地點。1916年，英國陸軍部在此設局招工，先后有4.4萬華工在這里報名、體檢、集訓，并從營房旁邊的高麗碼頭登船奔赴歐洲。華工的營房在抗戰時期被嚴重破壞，這片區域長期閑置。近年來，這一帶被建設成公園，并在公園內當年華工營房的原址上建起一戰華工紀念館。

一戰華工與威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威海是當年招募華工的重要地點，今天也成為展示一戰華工歷史的最佳地點。

從城市維度角度考慮，甲午戰爭與一戰華工是威海在近代史上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兩件大事。通過參觀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館和一戰華工紀念館，觀眾可以完整地了解威海近代史的興衰，從而對這座城市有更加深刻的認識。就這一點來說，一戰華工紀念館不僅是展示歷史的平臺，也是威海城市維度的紀念設施，更是威海精神文化的重要載體。

三、宏大敘事與個體經歷的平衡

策展團隊很早就開始搜集和整理一戰華工的檔案資料，尤其是在研討會召開后，與專業研究者和華工后裔建立聯系，很多工作的開展也更加高效。在為數不多的一戰華工專著中，多數是以宏觀的角度介紹一戰華工的，且95 %以上是關于“西線華工”的?！皷|線華工”因缺少資料，研究成果也很少。因此，策展團隊決定展覽以介紹“西線華工”為主，在展線中適當涉及“東線華工”，但不進行深入介紹，同時呼吁觀眾提供“東線華工”的資料和線索。

西線的一戰華工有十幾萬名之多，他們有很多共同的遭遇，但每一個個體的經歷也不盡相同。在征集的幾份華工日記中，策展團隊發現有些華工的經歷非常傳奇，很有故事性。作家姚蜀平以“西線華工”為原型創作的小說《他從東方來》，雖然主人公是虛構的，但是內容幾乎是根據真人經歷改編的，非常精彩。史料的豐富，一方面為展覽帶來便利；另一方面也讓策展團隊犯難——如何把握宏大敘事與關注個體之間的尺度、展覽是以個人為主線還是以群體為主線。

在征集到的華工日記中，有一份淄博籍華工孫干的《華工記》，多達八萬余字，詳細記錄了他在法國兩年多務工的經歷，內容非常豐富，是國內外史學界研究一戰史和華工史的重要史料。在這本《華工記》的第154節中，有如下記載：

民國七年九月，戰事愈烈。一日，忽傳令：遷徙。無論長官、工人，所有一切均以摩托車載之。午前十點鐘起行，下午四點經過德人新戰敗之地，所見如毛毯也、被褥也、床鋪也、小槍也、大炮也、炮彈也、手榴彈也，凡所衣所食及一切兵器也，莫不成堆成垛，拋棄遍地。及日向暮，路過一斜坡及一東西之谷，谷之兩旁盡為已枯之黃蒿，南北之寬約三里許，東西之長遙無邊際。及至就近細看，乃知系德人所設以鐵絲撒拉之障礙物，以阻擋英兵前進者也。及乘車委曲婉轉從其中穿過時，則又見其中有木樁、有鐵樁，高低相間排列，以帶刺之鐵絲回環往來撒于上，間留彎曲之道。另有活動障礙物作門以為道路之間。噫！德人對于戰斗之準備，可謂出人意外也。迨此前行，時日西下，時至一馬路旁，見德人之尸體三個一堆、五個一簇，腦白血紅，淋漓遍地。吾儕至此，天將昏黑，遂下車而擇一尸體較少之地而宿也。是時也，同工之面莫不氣象愁慘，急忙支搭帳篷，倉皇欲睡。不遑復謀其飲食矣。

還見有華工翻譯顧杏卿在《歐戰工作回憶錄》中的一篇《休戰日之狂歡》的記載：

一日，午前，十一句鐘，余輩正在Rourn油廠工作之時，忽聞教堂鐘聲、工廠汽笛聲，以及廠外歡呼聲與歌唱聲，同時并作。余輩驚問何故，始知敵人業已簽訂休戰條約，戰事從此可以休止矣，此何日也，即余永久不忘之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一日也。是日各地工作，各地戰事，自十一點起，一律停止。余返營午膳后，乃即出外，欲一觀當日法人慶祝休戰之盛況。迨行至街市間，已人山人海，男女老幼，軍士人民，各色人種，混在一起，互相攜手，時或唱歌、時或歡呼；其尤甚者，不顧一切，彼此狂吻，且有法女紛向男子接吻者，以示喜慶之誠意，其尤可異者，在萬人歡呼歌唱之中竟有哭泣者，此實喜極而泣之表現；亦有念家人之傷亡，由悲痛而號哭者。此情此景，雖覺驚奇，然靜心細思，無足異，何也？蓋彼法人久困于兇暴之戰爭中，日夜忍受種種精神及肉體上之痛苦，自不待言，今一旦得獲解除，其情不自禁之快樂，自非言語所可形容種種狂歡之狀也。

華工日記的描寫生動形象，畫面感十足，是展覽重要的素材。策展團隊一度計劃以個人為主線編寫展覽大綱，再輔以史實。這樣觀眾就可以隨著個人的角度去了解這段歷史，更有代入感。但是，在實際操作時發現難度太大，很難找到一個華工能夠代表大多數華工的經歷。華工在招募時間地點、赴歐路線、工作地點、工作性質、最終結局等各個方面都不盡相同，若以某個華工為主線難免以偏概全，但若杜撰一個華工將所有史實貫穿起來，又有編造歷史的嫌疑。畢竟展覽不是文學作品，尊重歷史是展覽的基本原則。

一戰華工史料非常豐富，內容也十分龐雜，其中，有華工旅途和務工的艱辛，有戰爭的血腥殘酷，有對西歐文明的新奇和向往，有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擔憂，有遭受不公待遇的抗爭，還有與歐洲人交往的友情。如何在龐雜的內容中梳理出線索展示給觀眾，是擺在策展團隊面前的又一道難題。

在綜合分析歷史材料后，策展團隊決定采用兩條線索貫穿整個展覽，包括一條主線和一條輔線。以宏大敘事為主線來介紹一戰華工的歷史，按時間順序依次介紹一戰時的國際國內環境、華工招募的背景、招募華工的經過、威海衛營地、華工赴歐的經歷、華工在歐洲的經歷、華工的結局、一戰華工的影響等。輔線以華工個體為主，介紹華工個體的經歷，主要包括華工馬秀新、孫干、蔣鏡海、馬春苓、顧杏卿、張長松、朱桂生、袁子貞、顏世彬、李傳齡等。這樣的設計，既有主要歷史的宏大敘事，也有個體經歷的生動展現，互相補充、互相印證，更有助于觀眾產生共情，從而主動關注一戰華工的遭遇和結局。

在展覽語言上，策展團隊確立一個原則，那就是采用客觀平實的手法去展現這段歷史，盡量避免在展覽中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是讓歷史自己說話。如果需要評論，則采用同時代人的論述，如蔡元培、魯迅、李大釗等人關于華工的評價，更多的內容讓觀眾自己通過參觀去解讀和思考。

四、展覽與建筑風格的協調統一

一戰華工紀念館的建筑具有獨特鮮明的風格，完全不同于傳統博物館的建筑。該紀念館位于威海市環翠區連林島路海源公園內，這里也是當年英國人招募和培訓華工的營房舊址。該建筑由同濟大學建筑設計研究院（集團）有限公司設計，為了保持海岸線原有風貌，大部分建筑位于地下，從空中俯視呈明顯的十字形（圖3），象征近代中國處于歷史發展的十字路口[2]。紀念館的入口是一條長長的斜坡通道，也是十字形底部的長邊，觀眾由此進入十字形中部正下方的公共空間，這里連接著展廳的出入口以及咨詢臺、文創商店和海邊通道。展廳位于斜坡通道兩側草坪正下方，是兩個長方形空間，中間有通道連接，面積約500平方米，層高3.5米。建筑外墻采用木模板清水混凝土與光面清水混凝土相結合，風格莊重。十字形棱角分明，各種線條互相映襯，在光影的變幻下，這座建筑極具現代感。

由于建筑風格迥異，空間劃分和各種配套設施都不是常規設計（圖4），這些給展覽設計帶來很多挑戰。一方面，展覽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將展覽方案完整系統地在有限的空間內展示出來；另一方面，展覽要與紀念館的建筑風格協調統一，如果差異太大，會將觀眾的關注點由內容轉移到形式上，給觀眾強烈的剝離感和不適感。這些都是擺在策展團隊面前的難題。

為解決這些問題，策展團隊做了很多設計。首先，為了合理利用空間，策展團隊將連接兩個展廳的走廊利用起來，在此設置展柜，將展陳面積擴大到700平方米。由于展廳內空間局促，在空間劃分上盡量不設置相對封閉的空間，使得展線流暢通透，避免觀眾產生幽閉的感覺。展廳頂部為了減少回音以及照明需要，必須安裝吊頂，但為了不使觀眾產生壓抑的感覺，便最大限度地保留展廳空間，吊頂只有20厘米，留出足夠的層高。最初計劃將十字架正下方的公共空間改為序廳，但為了尊重原有設計，同時為了安全考慮，序廳被改到展廳入口處，原本計劃放在此處的一戰華工雕塑也更換位置。因為建筑的空調出風口位于地下，為了解決空調的問題，在展板立面外側設置地臺，內置空調出風口，中間增加欄桿與觀眾隔開，在地臺上設置展柜和展板，充分利用空間。在照明設計上采用重點照明，將光線聚焦在展品、展板和場景上，烘托出莊重的氛圍。在展廳色調上采用與建筑外立面清水混凝土近似的灰黑色為底色，大部分墻面是灰黑色刮痧漆工藝，在局部展板背景上采用噴繪包板工藝。整個展覽的設計風格最大限度地保持與建筑風格的協調統一，使觀眾在被建筑吸引進入展廳后，將重點放置于展覽內容上，而不是被迥異的裝修風格喧賓奪主。

2020年春季，一戰華工紀念館在抖音等網絡平臺上火了起來，成為威海著名的網紅打卡地。當時一戰華工紀念館并未開放，每天來此打卡的年輕人卻絡繹不絕。其之所以被人關注，在于周邊優美的環境，更是因為它奇特的造型，尤其是光影下的奇幻建筑觀感，成為年輕人拍照的好去處。2020年7月，一戰華工紀念館展覽完成裝修布展，正式對外開放，年接待觀眾二十余萬人次，尤其在節假日人聲鼎沸，旅游旺季每天可達到數千人的參觀量。

這座奇特的建筑并不是策展團隊理想的展覽空間，有些人甚至對它頗有微詞，認為設計大于功能，并不實用，它也的確有很多地方是反常規的，給后期的設計和維護都造成一些困擾。但是，這座奇特的建筑成功地把博物館最需要的觀眾吸引來了，讓人們主動走進博物館，走進展廳去參觀、去欣賞，這又是策展團隊始料未及的。策展團隊慶幸沒有拋棄建筑原有風格，而是在內部設計上另起爐灶，同時也在反思博物館建筑設計與功能的關系。一戰華工紀念館再次證明博物館建筑的設計非常重要，成功的設計會彌補建筑在功能上的不足。

五、結語

作為長期被歷史埋沒的群體，一戰華工第一次有了固定的展示和紀念場館，第一次運用博物館語言來紀念這一群體，這是中華民族對自己歷史的尊重，也是對民族未來的啟示。作為策展團隊的成員，我們慶幸遇到如此重大題材的展覽，且在團隊智慧的合作下解決遇到的各種問題。紀念館雖然已經開放，但是展覽的工作并沒有結束。下一步計劃將一戰華工紀念館建設成智慧博物館，不斷完善并充實線上和線下的展覽內容，以更好地滿足未來觀眾的各項需求。

一戰華工紀念館開放以來，引起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包括華工后裔等眾多團體到此參觀，成為廣大民眾和黨員干部開展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基地。人們的視線隨著展覽再次回到一百年前那場硝煙彌漫的戰爭，華工的身影再次浮現在人們眼前，他們的貢獻逐漸被承認，他們的歷史地位被重新定義，歷史正在被重新解讀。

參考文獻：

[1]張俊義.開展一戰華工研究具有重要意義[N].人民日報，2019-02-01（017）.

[2]雷芝.歷史需要銘記——第一次世界大戰華人勞工紀念館[J].廣西城鎮建設，2019（05）：67-73.

作者簡介：

王雯雯（1988—），女，漢族，山東牟平人。碩士研究生，文博館員，研究方向：博物館陳列策展。

周強（1986—），男，漢族，黑龍江勃利人。大學本科，文博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水下考古、博物館展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