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浮華：明清園林畫中的翠屏花障

摘要：花屏既是一種賞花的形式，又起到分隔空間的作用，代表著俗世享樂生活的一種造景手法與視覺符號，一度在明清造園藝術中十分盛行。單就蘇州、無錫兩地的園林畫中，就足以擷取一系列關于花屏的圖像志。隨著審美趣味的轉移，花屏在清代淡出江南文人園林的舞臺，卻在清朝新貴和民間生活圖譜中頑強存在，如今更是在現代公共空間中復興?？傊瑥墓诺浇瘢袊说膱@林與翠屏花障結下了不解之緣。

關鍵詞：花屏；步障；園林畫

“翠屏花障”是指利用薔薇、木香、爬山虎等植物的攀緣屬性，假以人工規劃，形成各類屏障的一種造景手法。通常以竹木制的桁架為骨架結構，花葉穿梭鋪蓋其上，具有半人工半天然的折中主義特點。從字面文本來看，它包含“無花”（翠屏）和“有花”（花障）兩種狀態，但藝術形式和實現手法一般無二。為方便起見，下文統稱“花屏”。

一、源頭與功用

花屏遠端源頭可追溯至一種古老的叫“步障”的物品，既能對空間進行分隔，又能起到遮蔽視線或引導路徑的作用。西晉石崇與人斗富，就曾奢侈地將帶有花紋圖案的絲織品做成五十里的錦步障?？梢姡ㄆ潦菍⒉秸现杏靡苑指舻目椢锾鎿Q成植株，更添自然生趣。

花屏近端源頭則顯然更接近“籬棘”這一造園構件，即荊棘編成的籬笆墻。明代園林設計大師計成將園籬與用泥土夯筑成的土墻、用石頭壘砌成的石墻，并稱砌筑墻垣的三種形式。園籬既是一種物質存在，也是文人遁世意向的表征，暗合“東籬黃花”的志趣。也有學者將花屏與園籬混為一談，廣義上二者有許多相通、相似之處，尤其體現在構建方式和原始功能上。但是，本文還是傾向于將二者分開論述。

這主要是因為花屏的審美趣旨及其背后的文化心理，與園籬不可同日而語?；ㄆ岭m是這種樸素筑墻方式的延展和升級，但顯然有別于“槿籬茅舍”帶有隱居避世特點的“山家風味”?；ㄆ恋恼Q生從一開始就透露出對裝飾主義的偏愛，攀附之花更是以繁茂、多彩、馥郁為美。比如李漁的《閑情偶寄》就推舉“不一其色”的薔薇為結屏首選之花，而木香“密而香濃”，適合作花棚之用，這也是明代中晚期追求錦繡奢靡與世俗享受的社會風氣在園林造景中的投射。此外，花屏的組織方式和設計思路也遠比園籬復雜多樣，結構上從單一線性走向多維立體，加上形制的升級、膨脹，使之成為另一個造型類目。

至于花屏的功用，首先自然是圍合或切割園林空間，以產生園中之園的視覺效果。比如圍欄是作用于水平區域的界框，棚架則是針對垂直空間的限定。花屏常常通過對領域感的強調，圈定園林的視覺重點，劃分出新的視覺層級。而在作為線性的、連綿交織的墻垣和夾道出現的時候，則起到重新規劃和擴充游園動線的效果。游走花屏之間，景物似隔非隔、人物似見非見，頗有“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的婉約與迷離，是東方神秘主義的隱喻，折射出人們對迷宮這一空間游戲的原始幻想。

除了增加園林別有洞天、迂回往復的空間魅力外，花屏也蘊含著對觀者視線的規訓?？偨Y為既“隔”又“透”，在遮斷和消解人與景、人與人對視關系的同時，屬于視覺感受的光影又總是能從花葉間透露出來，使它不易像實體墻那樣造成壓迫感，相對保留空間的通透性，既是介于建筑構件與自然物之間的過渡，也是園林氛圍塑造的重要手段。

二、發展與興盛

編花為屏，古已有之。宋人朱弁《曲洧舊聞》中說，蜀公的長嘯堂“前有荼蘼架，高廣可容數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時，燕客于其下……則滿座無遺者。當時號為‘飛英會’”。庭院里結花棚，棚下可憩、可坐、可飲，沉醉花蔭，這樣的雅集場景在宋代被稱為“飛英會”。

隨著明代造園熱風靡江南，花屏進入發展的鼎盛時期。單單蘇州、無錫兩地的明代園林繪畫中，就留下一系列關于花屏的圖像志（圖1）。

沈周、文徵明、錢穀三人恰為吳門畫派一脈相承的師徒，在他們筆下也能窺見蘇州園林花屏營建擴大化與復雜化的趨勢。這種膨脹的形制大致經歷從作為單片的影壁，到連成阡陌交通的夾道或帶頂棚的架軒，以至于形成“棟”“幕”等類似敞軒的建筑體本身的發展過程。

猶如一場世俗的狂歡，蘇州園主愛之，無錫人也不甘人后。萬歷年間，無錫士紳秦燿在修建寄暢園時就大量應用花屏這一設計元素。無錫博物院收藏的明代《寄暢園五十景圖》正是對當時景致的描繪，其中7幅出現花屏，幾乎囊括了花屏一切的可能，做影壁、做夾道、做圍墻……還有一座搭得猶如廣廈的“薔薇幕”（圖2），通透性與私密性并重，既能與自然親密接觸，又具備一般建筑物的體量與功用，足夠秦氏舉辦一場高朋滿座的“飛英會”。

花屏不同于散點式分布的花木，更有利于同一種色彩圖案有組織性地向縱深鋪排和延展，平面裝飾意味濃烈。且結屏之花有薔薇、木香、荼蘼之屬，花期不同次第開放，就像依月令懸畫一樣，使園林面貌富于時序上的變化。這種變化加上前述的裝飾特征，直觀性和畫面感也較一般植株更為鮮明。

花屏的架構幾乎都是竹木制品，遠比太湖石和園林建筑更不可能流傳后世，往往幾年間就在風雨日曬間腐蝕殆盡。所幸有賴于園林畫的忠實記錄，如今人們才能一睹它們當年的風采?；ㄆ寥缁?，這種轉瞬即逝、無法永葆的美，也正是它令人動容與扼腕的地方。不同于后世之人對中國傳統園林印象的構筑手法，它集中發生在文人畫風格裹挾造園藝術之前，構成其文化記憶不可磨滅的美麗片段。

三、泛濫與批判

可惜這一藝術形式紅得快，泛濫得也快?；ㄆ林ǎ幌癔B山理水那樣具有極高的美學壁壘，對空間的地形地勢和主家經濟水平的要求也相對較低。一個有經驗的搭棚匠加上一個花匠，就能夠輕易地復制成套的花屏案例。特別是隨著明代工商業階層的崛起，花屏再也不是文人園林的專利。

對于花屏的泛濫，具有較高審美品位的文士階層很快就感到厭煩和不適，嚴厲的批判也從未停止過。文震亨是吳門畫派領袖文徵明的曾孫、晚明造園家，他對花屏就頗為不屑，在其名作《長物志·花木》中寫道：“嘗見人家園林中，必以竹為屏，牽五色薔薇于上。架木為軒，名‘木香棚’?；〞r雜坐其下，此何異酒食肆中？”文震亨不僅鄙視牽花為屏、架木為軒的俗套，還把瑞香比喻為“香復酷烈，能損群花”的“花賊”，俗人家里才用。

同期的計成在其《園冶·興造論》中則說得更加直白：“芍藥宜欄，薔薇未架；不妨憑石，最厭編屏?！背鹩ⅰ丢殬穲@圖》中分散種在花圃里的薔薇、周之冕《滿園春色圖》中倚在太湖石邊的群花，都被計成認為是更好的賞花方式（圖3）?；ㄓ脵趪饋砘蚺c石并置都很好，但最忌諱編成花屏這樣俗氣的東西，那還不如樸素的竹籬笆呢。

不過真正的打擊還是來自整個造園體系審美風格的變化。明末清初“土中戴石”“補入無痕”的疊山新法后來居上，追求的是宋元畫意，連全石假山都被摒棄，花屏這類更顯匠氣的設計當然也被掃進歷史故紙堆。是故清代以后，花屏就很少出現在江南文人園林中了。

四、賡續與變種

然而，這些“過氣”的風尚卻恰得清朝新貴們的歡心，尤其是在后宅女眷的生活空間中。曹雪芹家原是包衣貴族，《紅樓夢》大觀園中就有頗多花屏的影子：“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于是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荼蘼架、木香棚自不必說，“編花為牖”即用花木編結成漏透的窗戶，也是大觀園東部園景之一（圖4）。

其實花屏之法在江南地區也從未遠去，民間一向廣有它的市場，甚至還衍生出一些變種。比如“活花屏”，就是清代蘇州散文家沈復之妻蕓娘鄉居其間的發明。沈家只是小康水平，因而其花屏設計另有一番樸素的智慧，這一發明被記錄在沈復的《浮生六記·閑情記趣》中：“蕓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用砂盆種扁豆置屏中，盤延屏上，兩人可移動……紆回曲折，隨時可更，故曰‘活花屏’?！笨梢姡@已十分接近當代的可移動綠化景觀，不得不為這位古代女性超前的模塊化設計思路所折服。這個設計最大的創新點在于花屏之花不再根植于土地，這就使花屏脫離對土地的依賴，能夠在江南地狹人多、庭院有限的廣大平民之家推廣。

因此，盡管翠屏花障不再受文人園林的青睞，但依然有其生存發展的空間和土壤。齊東昏侯蕭寶卷曾雇傭畫工將芳樂苑的山石“皆涂以五彩采（彩）”，也曾風靡一時，但南北朝以后鮮有流傳。而花屏只是從一種圖像志走進另一種圖像志。

五、總結與展望

關于花屏，清初戲劇家、浙江人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做出過中肯的評述，也能一窺花屏在清代民間的流行程度?？偨Y為三層意思：

一、時風現狀?！盁o奈近日茶坊酒肆，無一不然，有花即以植花，無花則以代壁……市井若此，高人韻士之居，斷斷不應若此?！笨梢娫谇宕ㄆ林衿烈殉蔀椴璺痪扑恋难b修標準，標榜風雅的高士自然是不會用了，卻在民間野蠻生長。至于濫俗的起源，李漁則說：“此習始于維揚，今日漸近他處矣。”

二、客觀條件。“藤本之花，必須扶植。扶植之具，莫妙于從前成法之用竹屏”，指出這類藤本花卉客觀上也只能用屏、架等來扶植，總不見得“聽其滋蔓于地乎”？

三、解決思路。“屏仍其故，制略新之”，一句話，做還是要做，但設計要創新。

私以為，花屏之美，沒有欣賞的門檻，無須“知夫畫脈”。不管它是不是園林藝術的主角，高雅或塵俗，古往今來，人們都不能不被其蓬勃的生命力所感染。雖然并不像疊山置石、亭臺軒榭那樣容易引起普遍的重視，也沒有人將花屏歸為中國傳統園林的代表性元素，但隨著現代城市園林的興起，這種主動將人工手法與植物的自然生長相結合的實踐，越來越受到設計師與研究者的重視。古人無論是設計和規劃桁架結構的粉本也好，還是對不同花木藤蔓的選擇和組織也罷，都為當今的新花屏設計留下寶貴的圖式資源和藝術想象的空間。

花屏在現代公園等開放式的公共空間中，有著更出色的表現力和包容性。比如無錫渤公島入口處弧形鋼鐵結構的新花廊，便是借用傳統園林中“翠屏花障”的藝術形式，廊架底部的薔薇是新栽種的，尚矮小，但大有攀緣而上之勢。古代受材料和工藝手法的制約，創新力總歸有限，如今工業化大生產為花屏設計插上了技術飛躍的翅膀，形式也更加自由多樣。古典美學的沉淀，加之現代工藝賦能，花屏迎來藝術生命的第二春，展示著廣闊的發展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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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華辰成（1988—），女，漢族，江蘇無錫人。碩士研究生，文博館員，研究方向：博物館藝術與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