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累,著有《紙上的安靜》《內部的雪》等詩集多部。作品多次入選《新華文摘》《北大年選》及中國作協創聯部年度最佳詩選、年度詩歌排行榜等。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七屆青春詩會,獲《詩神》全國新詩大獎賽一等獎、人民文學獎、“紅高粱”詩歌獎、艾青詩歌獎、中國實力詩人獎、山東文學獎等。
暮冬
已近暮冬,
沉迷于又一個凜冽的傍晚,
朔風獵獵,萬物懂得自我消減。
我思索得最多的是,
還有多少事物可信,或不可信。
母親的白發如霜,
反射著為我引路的星光。
星光志存高遠,
送我一萬倍的愧疚。
如果我不再寫詩,
那一定是消弭了自己大部分的純真。
有人在黃河邊凝視星空,
有人假寐,
其間橫亙著詞語的力量。
有些詞語就像傷口,
自父輩之時就已存在。
有些痂源自靈魂,永難愈合。
當星光停在某個節點上,
我要躬身請求留住這難得的寂靜。
我愛案頭白熾的燈光,也愛
這萬千荒蕪的浮世。
我傾慕天邊那些孤勇的殘星,
偌大的國度,我只記住了
那些深夜劃亮火柴的人。
在河邊
一只老烏鴉,劃出
寧靜的弧線從我頭頂飛過,
我想知道那寧靜更加深邃的原因。
我想讓時光后退,
看看童年時河面上漂浮的蒲公英種子。
我和弟弟吹著蘆哨,
順著水流的方向與它們賽跑。
我們一次次超過蒲公英的隊伍,
卻一次次輸給了時光。
一生緘默的父親斜靠在河堤邊,
看我們跑,看野草尖在風中搖曳。
命運的圓滿與乖謬,
像彌漫河邊的田疇與阡陌。
高天上,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
漫天星光,溢滿披瀝不絕的悲欣。
我坐在河邊,凝視河道里
寂寞前涌的泥沙,我知道其中
必有屬于我的一粒。
我一直在理解生活,以自己笨拙的方式。
詩來度我,永居善道。
本源
黎明時分,
父親扛著稻草人走進菜園。
風吹過楊樹林,
仿佛一臺巨大的風琴在彈奏
巴赫的托卡塔。
物象安靜,枯柵中開出堇紫色的
牽牛花。
遠處的平原像神的疆域,
白馬與火車并馳。
過了這么久,我在意的
仍然是四季與星光之間永恒的秩序,
仍然是人類平靜的驕傲與孤獨,
以及時間本質而純粹的樣子。
父親將稻草人安插在滿是露水的
草地上,看太陽升起來。
村莊里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我終于知道,那才是為詩的本源。
我終于知道,
云朵與石頭在大地上流淌,
生命小如螻蟻,詩歌如臨淵一嘆。
我們悲欣交集,慢慢老去。
(選自《當代·詩歌》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