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第323窟《張騫出使西域圖》的壁畫及榜題考釋

［摘 要］ 建造于初唐晚期的莫高窟第323窟是敦煌石窟中的“原創(chuàng)性”洞窟，是敦煌石窟群中僅存主題為佛教史跡畫內(nèi)容的一窟，其北壁西端的《張騫出使西域圖》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描述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的畫面。令人疑惑的是，壁畫內(nèi)容皆有史可據(jù)，結(jié)合榜題卻發(fā)現(xiàn)與歷史上記載的張騫出使西域有出入，或有訛誤，或為附會。第323窟《張騫出使西域圖》以敦煌本地人對佛教的認識和需求為前提，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敦煌石窟壁畫中，構(gòu)成全新的視覺認識，在漫長的敦煌石窟營建歷史中，成為壁畫中的歷史記憶。

［關(guān) 鍵 詞］ 敦煌莫高窟；第323窟；《張騫出使西域圖》；壁畫；榜題

作者簡介：金池（2001—），女，漢族，河南鄭州人， 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shù)考古與藝術(shù)文化。

郭澤源（1998—），女，漢族，山西呂梁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圖像與造型語言研究。

一、敦煌莫高窟第323窟簡介

第323窟沒有具體的建窟年代記載，學者推論建于初唐晚期。分前后兩室，結(jié)構(gòu)獨特，前室殘，人字披頂；主室平面方形，覆斗形頂，正壁（西壁）開一平頂敞口方形龕，窟頂藻井畫團花井心，四披各畫千佛二十二列。西壁平頂方形龕中的一佛二菩薩二弟子為清代重塑，皆立于蓮花座上。窟中龕頂、窟頂及其他三壁上的壁畫多為初唐原作，南北兩壁畫佛教史跡畫、東壁窟門南北兩側(cè)畫戒律畫，壁畫內(nèi)容豐富多彩，涉及佛教史跡、山水風景、人物故事等多個方面，線條如行云流水，色彩歷經(jīng)千年仍絢麗奪目，渲染和透視關(guān)系處理得當，體現(xiàn)了唐代繪畫藝術(shù)的高發(fā)展水平。

第323窟的建造動機可能與初唐時期的佛教發(fā)展、僧侶活動以及歷史文化背景密切相關(guān)，此窟以佛教史跡畫為主要題材，目的是向敦煌居民宣揚佛教，不僅是初唐時期佛教發(fā)展的見證，也是研究絲綢之路歷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寶貴資源。

二、《張騫出使西域圖》壁畫內(nèi)容

《張騫出使西域圖》位于北壁西端，畫面呈“凹”字形構(gòu)圖，由四個連續(xù)的情節(jié)組成，依次是漢武帝禮拜金人、派遣張騫出使西域、張騫隊伍持節(jié)西行、張騫隊伍抵達大夏國（見圖1）。

第一部分：漢武帝禮拜金人。該部分繪于壁畫右上部，宮殿建筑莊嚴肅穆，其匾額上書寫著“甘泉宮”三字①，內(nèi)置二站立狀金人，身著袈裟，頭發(fā)梳作高肉髻，似乎是佛陀形象，下方榜題方框中的文字已模糊MELIDbNtqt9MpqkwZ2vg5Q==不清。漢武帝被六名官員簇擁，雙手捧香，頂禮膜拜，左右臣屬皆手持笏板，作俯身行禮狀。墨書榜題：“漢武帝將其部眾討兇奴，并獲得二金［人］長丈余，列之于甘泉宮，帝為大神，常行拜謁時。”這一部分主要描述了漢武帝破匈奴得二金人，供奉于甘泉宮內(nèi)，同群臣禮拜的情景。

第二部分：派遣張騫出使西域。位于全圖下層的送行場面，帝王騎于馬上，舉手撓指作講話之態(tài)，身后侍者持長柄華蓋，左右環(huán)繞著八位隨從。對面的張騫一行人雙手持笏，跪拜辭行，于闐花馬①身上馱著絲綢物品。榜題為：“前漢中宗既得金人，莫知名號，乃使博望侯張騫往西域大夏［國］問名號時。”這一部分描繪了帝王派遣張騫到西域?qū)柦鹑嗣枺瑥堯q一行辭別的場面。

第三部分：張騫隊伍持節(jié)西行。在左側(cè)中部，層巒疊嶂的山脈延至天際，張騫在隊伍前列，二侍從騎馬緊隨其后，榜題中的文字風化難辨。這一部分描繪的是張騫率領(lǐng)隨從前往西域。

第四部分：張騫隊伍抵達大夏國。左側(cè)最上部表現(xiàn)張騫帶領(lǐng)隨從最終到達了大夏國，西域方城的入口聳立一佛塔，城門外站立二僧人。榜題僅存四字：“［至］大夏時。”

三、基本史實與榜題正誤

壁畫內(nèi)容表現(xiàn)漢武帝獲匈奴金人及張騫出使西域的歷史，皆為有據(jù)可循的信史。《史記·匈奴列傳》載：“其明年（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漢使驃騎將軍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支山千余里，擊匈奴，得胡首虜萬八千余級，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②。” 《漢書·張騫傳》稱張騫出使西域為“鑿空”之舉。《魏書·釋老志》最早記載了這件事情：“……獲其金人，帝以為大神，列于甘泉宮。金人率長丈余，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③該記載與壁畫內(nèi)容、構(gòu)圖相吻合，有可能是創(chuàng)作的文字底本。

然而結(jié)合史書記載，發(fā)現(xiàn)榜題與歷史是有出入的。霍去病打敗匈奴獲金人、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均是史實，但這兩尊金身是否是佛像？派張騫出使西域的目的是否是去問金人的名號？榜題中還出現(xiàn)了帝王名號的誤用，是畫師無心之失還是有意為之？基于以上疑問，下文對提出的問題進行探究。

（一）祭天金人身份

依據(jù)榜題所書，這兩尊造像應是匈奴人祭天儀式中的金人，并非佛像。關(guān)于祭天金人的身份，學者們紛紛發(fā)表了不同的見解。在《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提及了中國北方古代的匈奴部落，他們以金人為神來祭神。湯用彤先生即認為祭天金人是匈奴祭祀祆神的偶像④。溫玉成先生在《匈奴休屠王祭天金人考》中指出，匈奴于公元前209年占領(lǐng)昆侖山，可能受到當?shù)匚魍跄赋绨莸挠绊懀捞旖鹑擞锌赡芫褪俏魍跄傅南笳鳌ｊ愋蚪?jīng)先生認為，在公元前2世紀末，印度的佛像雕刻還沒有開始流行，此時霍去病獲得的祭天金人不太可能是佛像⑤。

回到洞窟營造的原點，該窟可能是針對當?shù)鼐用耖_設的佛教知識講堂，壁畫上的佛塔、僧人都彰顯著佛教氣息，顯然頭頂肉髻、身披袈裟的金人是被當作佛像描繪。

（二）張騫出使西域的目的

歷史上張騫曾兩次出使西域。第一次是公元前138年聯(lián)絡大月氏夾擊匈奴，雖然未達到政治目的，但溝通了中國與西亞的關(guān)系，促進了東西方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第二次是公元前119年聯(lián)絡烏孫夾擊匈奴，烏孫沒有作戰(zhàn)想法，但與漢朝結(jié)成友好關(guān)系，為絲綢之路的開辟奠定了基礎(chǔ)。《魏書·釋老志》：“及開西域，遣張騫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一名天竺，始聞有浮屠之教⑥。”張騫在那里滯留年余，大夏、大月氏等國流行佛教，不排除他帶回有關(guān)佛教信息的可能性，但佛教的傳入和張騫出使西域之間缺少實質(zhì)性關(guān)聯(lián)。因此，榜題中書寫張騫赴西域是為詢問金人名號是略顯牽強的。

張騫出使西域為開辟絲綢之路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實際上與金人并無關(guān)系，時間上也大有出入。這是涉及佛教何時傳入的問題，比較普遍的說法是東漢的第二代皇帝漢明帝在位時（公元57—75年）。《后漢書·西域傳》中有載：“世傳明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光明，以問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佛，其形長丈六尺而黃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問佛道法，遂于中國圖畫形象焉⑦。”

顯然這是佛教徒根據(jù)史實加工出來的故事，這與佛教徒在唐初的地位可能有直接的關(guān)系。在初唐道居佛先的情況下，佛道之爭是不會停止的。佛教徒力圖把佛教傳入漢地的時間提前，以此與道教相抗衡。

（三）帝王身份

根據(jù)榜題內(nèi)容，第一部分帶領(lǐng)群臣禮拜金人的帝王為漢武帝，而第二部分派遣張騫出使西域的帝王變成了前漢中宗，讓觀者不明所以。據(jù)《后漢書·章帝紀》載：“二祖謂高祖、世祖。四宗謂文帝為太宗，武帝為世宗，宣帝為中宗，明帝為顯宗①。”由此可知“中宗”是漢宣帝劉詢（公元前91年—公元前49年）的廟號，他是漢武帝劉徹（公元前156年—公元前87年）的曾孫。許多學者（如金維諾、張振新、孫修身等先生）都認為，榜題中的“漢武帝”和“前漢中宗”是同一人，尤其是孫修身先生指出，榜題本身“既得金人”一句的“既”字，似乎有呼應上文的意思，暗示在甘泉宮拜謁的帝王和遣使問名號的帝王是同一人，有一定說服力②。且中國帝王的各種稱號復雜，壁畫的繪制者有可能搞混前漢中宗的所指。然而從圖像上看，明顯發(fā)現(xiàn)兩位帝王的長相差異較大，鼻子、下巴和耳朵的形狀完全不同。

不論是筆誤還是有意為之的“暗示”，畫師在此處提到前漢中宗，可能與漢宣帝囊括西域的成就有關(guān)。宣帝二年（公元前72年），漢王朝派出十六萬騎兵，聯(lián)合烏孫、烏桓、丁零三國進攻匈奴；公元前60年，設立西域都護，日逐王率領(lǐng)幾萬大軍向漢朝投誠，成為宣帝朝的一大盛事。從張騫開始，漢匈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七十多年，直到匈奴日逐王投降，西域才真正落入了漢朝的統(tǒng)治之下。

在初唐時期，佛教信仰與民間信仰相互融合、相互影響。石窟藝術(shù)作為一種宗教藝術(shù)形式，不僅體現(xiàn)了佛教的宗教信仰，還融入了民間信仰和傳說故事。可以合理猜想：從歷史真實角度看，榜題有誤，壁畫也有誤；然而從畫師的主觀認知來看，榜題和壁畫均無錯誤，反映的是其當時對歷史的認知，暗示著初唐時期曾存在關(guān)于通西域歷史的、同正史記載存在較大差異的民間傳說，主要人物不但有漢武帝、張騫，還有為通西域做出重大貢獻的漢宣帝劉詢。

四、《張騫出使西域圖》的歷史與時代意義

建造于初唐晚期的莫高窟第323窟是敦煌石窟中的“原創(chuàng)性”洞窟，是敦煌石窟群中僅存主題為佛教史跡畫內(nèi)容的一窟，這些佛教史跡畫的出現(xiàn)，是佛教中國化的標志。莫高窟第323窟的《張騫出使西域圖》不僅展現(xiàn)了張騫出使西域的壯舉，還反映了佛教文化在中原地區(qū)的傳播情況和當時社會的歷史文化背景。作為現(xiàn)存最早的張騫出使西域的畫面，該壁畫的歷史與時代價值深遠而珍貴。

（一）歷史文化價值

絲綢之路不僅是一條貿(mào)易通道，更是一條文化交流的橋梁。《張騫出使西域圖》生動地記錄了張騫出使西域的歷史事件，這是漢武帝時期一次重要的外交和探險活動，它是研究漢朝時期歷史、地理、文化等方面的重要實物資料，通過這幅畫可以了解到當時漢朝與西域地區(qū)的政治關(guān)系、交通狀況以及文化交流的情況，對于研究佛教文化交流和傳播具有重要意義。

（二）時代精神價值

《張騫出使西域圖》是研究絲綢之路歷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珍貴圖像資料。作為現(xiàn)存最早的反映張騫出使西域的圖像資料，幾乎可以在任何有關(guān)“絲綢之路”的展覽、圖冊和科普讀物上看到，成為張騫出使西域的標志性圖像，其以生動形象的方式呈現(xiàn)歷史文化遺產(chǎn)，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對于張騫出使西域這一歷史事件的認同和尊重。這種文化認同有助于增強民族凝聚力和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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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北大學藝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