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居室陳設中插花藝術特性及發展研究

［摘 要］ 宋代美學注重自然美的表現，推崇美源于自然生活，插花這一本身就取材于自然的藝術可謂是體現當時美學的代表。宋代社會的主流思想理學文化深植于宋代插花的各個方面，在花材、花型和花器上體現出理學中推崇的物我一體、本真精粹、質樸典雅的特性。在宮廷的重視、文人的引導之下，宋代隨著當時居室陳設格局的轉變、瓷器制作工藝的發達而成為插花藝術史上的“鼎盛時期”。在對宋代插花藝術的特性及發展鼎盛成因進行探討的基礎上，進一步論證了宋代居室陳設中的插花藝術反映了宋代的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已經達到了真正的融合與共生。

［關 鍵 詞］ 插花藝術；宋代；居室陳設；特性；發展

中國插花藝術作為中國花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其歷史源遠流長、文化底蘊深厚。這一藝術形式不僅體現了中華民族對美的追求和對自然的崇敬，而且深深植根于古代先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成為民族文化傳統和文化積淀的重要組成部分。吳中杰教授指出：宋代審美成為日常的，日常的成為審美的，宋代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融為一體。這就是宋代審美文化的存在狀態和獨特的存在方式［1］。宋代居室生活中的陳設品體現了實用與審美的高度統一。插花作為宋代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陳設之一，從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及主流思想等視角出發，探討其藝術特性及發展鼎盛的成因，也是體現宋代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共生的重要論證。

一、插花藝術“鼎盛時期”的到來

隋唐時期，傳統的折枝插花方法借佛教之力被社會各階層廣泛采用，從而為插花風格奠定了基礎。自五代開始，文人在插花方面發揮了主導作用，并逐步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宋代的經濟、政治制度和文化風俗共同塑造了一個文人雅士輩出的時代。這些文人雅士的生活方式和審美追求，不僅豐富了宋代的文化生活，也推動了插花藝術的發展，使之成為宋代文化的一個重要標志。

宋代君王普遍愛花，“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南宋周密在《武林舊事》中記載：“自皇帝以至群臣禁衛吏卒，往來皆簪花。”［2］皇家對簪花的喜好，著實對文武百官及平民百姓的審美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宮廷對插花的重視在不少宋畫中都有體現，如趙伯駒的《漢宮圖》（見圖1）描繪了節日宮廷內以金銀瓶和大官窯玻璃瓶為主要插花器的繁復綺麗的花卉裝飾。除了節慶插花外，宮廷聚會同樣會插花，如趙佶的《文會圖》（見圖2）描繪的是在宮廷庭園中由皇帝所主導的文人聚會場景。圖中可見，六件插花分成三件一行，排為兩列，其間以盛有時令鮮果的托盤相隔，點綴于大型黑漆桌案之上，圖中的插花中規中矩、典雅大方，很符合宮廷中文人聚會的主題。

二、宋代插花藝術的“理”性探索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提出：“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地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的概況。”［3］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反作用于社會意識形態。某一時期的藝術風格同樣會受到當時社會思想意識的影響，如儒家的中庸之道、道家的自然哲學以及佛教的禪宗思想。因此，宋代理學對宋代插花藝術的花材、花型、花器選擇也都會產生重要影響。

（一）花材——物我一體

受理學影響，作為插花藝術創作主體的宋代文人不似前朝文人一樣狂放、激情，而更內斂、冷靜。許多文人雅士不論其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大都寄情于花草，花草含意雋永，文人借花抒情、托草言志。因而，宋代插花傾注了插花者的思想，突顯了其高尚情操，體現出物我合一的境界。宋代文人在選材上極為講究，遵循“材必有意，意必吉祥”的原則。

基于前朝文人對花材選擇的先風，宋代文人進一步將花擬人化，以花喻人。例如，南宋趙希鵠所著的《洞天清錄》中云：“彈琴對花，惟巖桂、江梅、茉莉、荼蘼、薝蔔等，清香而色不艷者，方妙。若妖紅艷紫，非所宜也。”［4］他們將花逐一品評，除了對等級、品第的鑒賞外，還增加了對花情、花性的品賞，因而出現了“花十友”“花十客”“花十二客”“花三十客”“花五十客”等說法。同時，處處講究學理，結構清疏，條理分明，也因而有了“理念花”的誕生。

宋代“理念花”的構圖形式受到宋代繪畫的影響。宋代繪畫重留白，強調空虛與不實，其為精神提供了更廣闊的自由空間。插花強調“意在筆先”，追求“意之所在，形之所向”，體現了宋代文人崇尚自然、注重意趣的審美趨向。宋代“理念花”多選用梅、蘭、竹、水仙等象征高雅品格的花材，這些花材不僅形態優美，更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在插花的結構和布局上，宋代的插花藝術強調“清”“疏”的美學理念，追求線條的清晰、脈絡的分明和整體的和諧有序。這種風格與宋代文人的審美趣味相契合，他們傾向于通過簡潔而富有意境的插花作品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和哲思。宋代的插花藝術在形式上追求簡潔、清雅，通過花、枝、葉的巧妙搭配，展現出一種超脫世俗、回歸自然的生活態度。另外，還特別注重線條的均衡和條理的有致，這在蘇漢臣的《靚妝仕女圖》（見圖3）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畫中桌案上擺放著水仙瓶花，水仙花的清新脫俗與瓶花的優雅布局，共同營造出一種靜謐而雅致的氛圍，體現了宋代文人對和諧、平衡與自然秩序的崇尚。

（二）花型——本真精粹

中國傳統插花不僅在構思立意上出現更多的表現類別，如寫意、寫景、諧音、裝飾等造型，而且更注重通過花品、花性表現自然的美與生機，從而表達人們內心的情感。這一演變過程表明了中國傳統插花的創作與審美經歷了由簡單、片面逐步走向成熟、豐富，由實用、唯形式美逐步走向重內在美、意境美的創造，最后提升至精神境界的進步與追求，更加明確了以花悟道為目的、以重形尚意為創作核心的藝術意趣。

宋代新文人階層大都來自鄉野，更傾向于體現自然之美的非對稱構圖形式。這種自然趣味既是對自然山林的渴望與向往，也暗含了對生命體驗的感悟。他們看重的不是理想狀態下的自然，而是那些歷經挫折并記載著大自然對其生長過程的磨礪的自然。這同文人的人生經歷相似，他們寒窗苦讀數十載而取得功名后又要經歷宦海浮沉、榮辱不定。例如，南宋畫家馬麟創作的《林和靖圖》（見圖4），細致地描繪了南宋詩人林逋“梅妻鶴子”在杭州孤山的隱居生活。畫中，林逋的形象被塑造得體態瘦削，透露出一種超脫世俗、高潔不群的氣質。在其身后，立有一童子，手捧一瓶左高右低布局的花枝，這就是當時典型的非對稱自然式構圖。這種構圖就是宋代理學所尊崇的強調本我之美、質樸之美的自然。

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中提道：“中國的所謂文人，多指的是長于詩、長于書法之人。”［5］文人對書法中線條藝術的欣賞，亦促進了其在插花藝術中對線條的強烈關注。在南宋馬公顯的《藥山李翱問答圖》（見圖5）中，有一膽瓶置于藥山與李翱之間的桌幾上，膽瓶中一梅枝呈倒掛姿態，突出了線條之韻味，一種婉轉悠長的自然之美躍然紙上。宋代文人對于這種線性枝條的欣賞，成為當時及之后插花藝術的一大特色。

（三）花器——質樸典雅

《易經》中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6］的論述。在這里，“道”指的是抽象的理念或原則，而“器”則指的是具體的工具或物品。中華傳統文化中強調“器以載道”，即通過具體的器物來體現和傳達抽象的理念，這是對造物和用物的一種至高境界的追求。在插花藝術中，花器和花材構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花器不僅承載著花材，而且與外部環境相融合，對于意境營造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為了實現花與器的和諧統一，以及器與室內環境的協調一致，必須確保花器、花材和陳設環境三者之間彼此協調、交相輝映，方可取得和諧之美。

宋代是我國器物發展史上的高峰，該時期的人們在審美觀念的驅動下，精心制作和挑選花器，以期與清新脫俗的插花藝術相得益彰。這一時期的人們偏好以溫潤雅致的青瓷和莊重古樸的青銅器作為花器。宋代定窯、汝窯、官窯、哥窯、鈞窯生產的瓷器，以其色澤的淡雅、質地的溫潤，深刻地體現了宋代清新、高雅、雋秀的時代氣息。這些花器的設計既避免了過分奪目而奪走花材的光彩，又能夠恰到好處地襯托出花材的色彩，與后世那些色彩繁復的花器相比，它們更能反映出宋代所特有的清雅美學特質。

宋代以來，對青銅器的形制多加改良，將秦漢青銅器原有的充當酒器、食器、禮器的功能進行了革新，使其成為文房清供的花器。例如，宋徽宗趙佶的《聽琴圖》（見圖6），描繪了皇帝與大臣們在庭院中的松樹下聽琴的情境。畫卷前方的假山臺座之上精心布置了一尊銅鼎，鼎內插有一小枝綠葉，清新雅致、姿態優美。銅鼎的沉穩與花材的生機勃勃相互映襯，與周圍寧靜而典雅的環境和諧統一，共同營造出一種適宜于撫琴賞曲時所追求的高雅而淡泊的意境。這種布置不僅在視覺上給人以美的享受，而且在精神層面上傳遞出了一種超脫世俗、追求內在平和的哲學思想。宋人對簡潔典雅、自然樸素的花器的選擇，也體現了宋人強調器物拙樸、渾然天成的審美意趣。

三、宋代插花藝術發展鼎盛的成因

黃永川的《中國插花史研究》、孫可和李響的《中國插花簡史》、王蓮英和秦魁杰的《中國傳統插花藝術》分別將宋代稱為“插花藝術的鼎盛期”“插花藝術的巔峰期”“插花藝術發展的極盛時期”。在宋代以前，插花大多用于佛教祭祀，或是少數門閥貴族的一種生活情趣，并且在繪畫和書法等主流藝術面前處于次要地位，但至宋代，插花藝術隨著居室陳設格局的重建、瓷器的卓越發展，在文人雅致生活盛行的社會環境中，與焚香、品茗、掛畫一起稱為“生活四藝”，并且逐漸發展成為當時有品位之士必備的一項生活技藝和素養［7］。

（一）居室陳設秩序的重構

唐中葉之后，中國社會經歷了兩個顯著的轉變。首先，南北經濟和文化中心的轉移標志著地域發展重心的重新定位。其次，貴族門第的衰落反映了社會結構的深刻變化。某種程度上說，床榻上的生活方式具有一定的貴族性，而宋代之后的門閥大族及他們貴族化生活方式的政治和經濟基礎的喪失，使得其生活方式轉向注重實用性。此外，宋代士大夫階層的崛起對生活方式的平民化趨勢產生了重要影響。

桌椅取代床榻成為居室陳設的中心。高足家具的出現，特別是運用在室內空間中的桌案、高幾、柜架等家具，不僅滿足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功能性需求，還促進了居室陳設空間的秩序化，使得居室陳設藝術的發展進入了一個嶄新階段，并為后世的發展奠定了基本范式。

宋代插花藝術之所以能夠發展至鼎盛，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宋代開始的居室空間秩序的重新建構。唐代時，專供置物的高足家具還未發展普及，所以盆花多置于地面；宋代以居室盆花為基礎元素，天然的花枝草木為創作素材，并融合了清新而典雅的美學理念，從而發展成為一種更具表現力的插花藝術形式。這一時期的插花藝術與高足家具的演變和成熟密切相關。特別是桌案等家具的設計，為插花提供了更為適宜的展示空間，進而催生了專門用于展示插花的花幾等家具類型。揚之水先生認為：“瓶花史與家具史適逢其時的碰合，使鮮花插瓶順應后者的需要而成為室內陳設的一部分，并與同時發達起來的文房清供共同構建起居室布置的新格局。”［8］宋代是對前朝陳設秩序進行打破并重新構建的時代，使居室空間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新面貌。宋代居室陳設秩序的變革，不僅改變了當時居室空間的布局和使用方式，也對后世的居室陳設秩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瓷器制作工藝的精進

隨著社會經濟的繁榮，宋代制瓷業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之勢，官窯、民窯遍及全國。宋代瓷器的顏色釉工藝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其中尤以“天青色釉”最為著名，其色澤被詩意地形容為“雨過天晴云破處”，極具耐人尋味的藝術魅力。在裝飾風格上，宋代瓷器追求簡潔自然、返璞歸真的美學理念，體現了宋代文人的審美趣味。這一時期，耀州刻花和影青浮雕等裝飾技法隨著單色釉瓷器的發展而達到高峰。這些技法在瓷器上的運用，不僅體現了工藝的精湛，也使得裝飾風格更加含蓄而克制。宋代瓷器出現所謂的“冰裂紋”，并將其視為一種自然美，融入瓷器的裝飾之中。宋代瓷器以其優雅的色調、精湛的工藝、豐富多樣的器型和獨特的紋飾，展現了宋代工藝美術的卓越成就，特別是在造型、裝飾、釉飾方面的創新，至今仍被世人所推崇和研究。

插花離不開花器的映襯，在宋瓷的高速發展下，宋代產生大量各類造型的青瓷新花器。宋代陶瓷插花器造型莊重大方，同宋代插花藝術互為你我，共同促進彼此的卓越發展。受北周郭江洲發明占景盤的啟發，宋代陸續出現各種多孔多管插花容器，以便于進行插花創作。

宋代曾幾有詩云：“小窗水冰青琉璃，梅花橫斜三四枝。”由此可見，當時宋人對插花藝術的熱愛并不只是對花的憐愛，還有對器物的欣賞，其更多的是在居室空間中通過花與器的結合達到親近自然的目的。

（三）文人雅致生活的盛行

兩宋時期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文人士大夫”階層［9］。宋代時，科舉制度經過改革后已趨于完善，“徹底摧毀了魏晉之后以門閥高下為選人標準的腐朽制度，打破了貴族掌握國家政權的政治格局”［10］。宋代文人士大夫階層在重文抑武的時局政策下，不斷發展壯大，并且社會地位不斷提高。因此，唐宋變革不是平民的興起，而是“士”即地方精英的崛起和壯大。

宋代文人士大夫階層的多元化構成，創造了一種更具包容性和創新性的生活方式，逐漸融合了精英文化和市井文化，形成雅俗共賞的藝術風尚。他們精致、優雅的生活方式對居室陳設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宋代，將文人的生活藝術化，促成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共生，將視覺、嗅覺、味覺、聽覺通過藝術化融入日常生活中，促使居室生活升華至通感的藝術境界。

士大夫對植物的品賞有著獨特的見解，這種見解也對以植物為主要題材的插花藝術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從現存繪有插花藝術作品的宋代畫作中可以看到，在文人審美意識的影響下，宋代插花更加強調意境的營造，追求清新淡雅之美，這與當時文人受到禪宗和理學的影響都至為相關。

四、結束語

宋代思想文化的開放和商品經濟的發展促進了插花藝術的繁榮，文人地位的提升促進了插花藝術的普及，從而使插花呈現出世俗化趨勢。

宋代插花體現了超脫物質的精粹意氣和淡然素凈的宋人之美。在花材的選擇上，講究“材必有意，意必吉祥”；在構圖上，不拘泥于前朝的規整格局，而是講究自然活潑；花器的選擇也隨著花材和花型的不同而講究相配和諧，從而使得插花作品呈現出一種自然而又不失精致的審美效果。宋代插花藝術的發展，與居室陳設格局的重構以及制瓷工藝的進步緊密相連。在宋代，插花藝術從宮廷皇室到文人官宦，再到民間百姓，都得到了廣泛推崇和追求。這種自上而下的審美文化世俗化的價值趨向，不僅反映了宋代社會對美的追求，也體現了宋代文化中對生活品質的重視。

宋代的插花藝術，不僅是對前朝插花傳統的繼承，更是在新的社會文化背景下的一種創新和發展。它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和審美追求，成為宋代文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對后世的插花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宋代的插花藝術以花抒寫理性的主流，成為中國傳統插花藝術寶庫中的瑰寶。

參考文獻：

［1］王瑩.論宋代審美文化與宋代日常生活的融合［D］.蘭州：蘭州大學，2008.

［2］周密.武林舊事［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

［3］丹納.藝術哲學［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8.

［4］趙希鵠.洞天清錄（外二種）［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5］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6］楊天才，張善文，譯注.易經·系辭上［M］.北京：中華書局，2018.

［7］徐寅嵐.中國傳統插花藝術特性研究［D］.南京：東南大學，2020.

［8］揚之水.終朝采藍：古名物尋微［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9］劉道廣.中國藝術思想史綱［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9.

［10］程裕禎.中國文化要略［M］.第3版.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作者簡介：曹純（1999—），女，江蘇徐州人，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設計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設計藝術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