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的音樂韻律特征探析

【摘 要】李清照在寫詞方面有著自己獨特的觀念，有“婉約詞宗”的美譽。在李清照的詞作中，《聲聲慢·尋尋覓覓》是具備著音樂美與文學美于一身的作品，整首詞是由李清照從多個維度構建起聲情美與文字美為一體的作品，《聲聲慢·尋尋覓覓》音樂感與韻律感十足，詮釋了詞的音韻美。李清照的作品除去內容與藝術特色之外，詞的音樂韻律特征也十分值得研究。本文從聲調、音韻、節奏三個方面分析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的音樂韻律特征。

【關鍵詞】李清照；《聲聲慢》；聲調；音韻；節奏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0—220—03

李清照被世人稱呼為“詞國皇后”，還有著“詞壓江南，文蓋塞北”評價。李清照具有優越的家世背景，自身才華橫溢，在跌宕起伏的生活經歷下，創作的詩詞融入自身的感情，作品流傳千古，在文學領域有著重大的成就。在宋詞百花齊放的狀態下，李清照獨具魅力的風格開創出“易安體”，擁有詞學觀念——“別是一家”。詩詞作品中的音樂韻律，是詩詞之美的一種外在體現。閱讀《聲聲慢·尋尋覓覓》（下文統一為《聲聲慢》）時，有著一種很強烈的音樂感，時而舒緩、時而急促，讀者在這種音樂中便能深深地體會到詩詞的音韻美。李清照以聲調、音韻、節奏形成的內容形式承載詞作的思想感情，從而使詞作產生音樂韻律的美感。

一、錯落的聲調

（一）交替運用的舌齒聲

《聲聲慢》中對舌聲字和齒聲字運用的很巧妙且非常成功。夏承燾先生對《聲聲慢》研究后提出：“用舌聲共十六字：難、淡、敵他、地、堆、獨、得、桐、到、點點滴滴、第、得；用齒聲多達四十一字，有連續至九字者：尋尋、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時、最、息、三、盞、酒、怎、正傷心、是、時、識、積、憔悴損、如、誰、守、窗、自、怎生、細、這次、怎、愁字。全詞九十七字，而此兩聲凡五十七字，占半數以上。當是有意用嚙齒叮寧之口吻，寫其郁伊惝恍之心情。”詞學家夏先生對于《聲聲慢》舌齒聲的研究也證實了李清照在《詞論》之中所提出的詞分五聲的觀點，也就是說在詞的藝術中，對聲母的選擇也需要精心的思考和組合，這樣才能更好地傳遞詞人內心真實的情感。

用舌面或舌尖抵住門牙或門牙附近發出的齒音，它的音阻大較難發音，與詞人當時難以抒發愁情苦悶的情況相吻合，借此表現出詞人孤寂憂郁的復雜情感，從而引出詞人之后的“尋覓”。詞中齒聲有四十一字寫成詞，將近一半，更深刻傳達詞人強忍內心的痛楚。每讀一個齒聲字，發音較為短促和纖細，從而使詞人的凄厲情感更加強烈呈現。舌音清脆，齒音短促，舌齒聲的交替運用，顯得語音錯落有致、跌宕起伏，從字里行間中顯現詞人的寂寞苦悶的愁情，更好體現出了詞作的韻律美感，像是詞人在遭受生活不公時的低嘆和小聲哭泣，讓整首詞產生一種淡淡的憂傷感，更好地傳遞出了詞人的思想和情感，也與當時李清照的境遇形成了一種映射，強化了讀者的移情和共鳴效果。

（二）巧用仄聲

上、去、入三聲屬于仄聲，發音時都難舒難展，但在《聲聲慢》中李清照卻大量使用仄聲字，使得詞作的音節下頓，出現斷點不顯流暢，用聲音體現抑郁苦悶的情緒。“觀其用上聲、入聲，如‘慘’字、‘戚’字、‘盞’字、‘點’字、‘摘’字等，原可做平，故能請協，非可泛用厭字。而以去聲填入也。其前結‘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于‘心字豆句，然于上五下四者，原不拗，所謂此九字一氣貫下也，后段第二、三句‘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句法亦然。”萬樹在《詞律》之中對于《聲聲慢》用上、入聲進行分析，“凄凄慘慘戚戚”和“三杯兩盞淡酒”這兩句之中仄聲詞都是連用四個，前一句為疊字較為合理，后一句中的“淡”原本應該為平聲，此處卻大膽采用為仄聲。“獨自怎生得黑”的“得”與“淡”同樣都是平聲改用仄聲。“點點滴滴”也是連用四個仄聲，原來應該是“仄平平仄”的形式，現在為“仄仄仄仄”的形式。仄聲的大膽運用，使整首詞呈現出更加強烈的音律感，產生了濃厚的音韻美。

這首詞正體原本應為九十九字，而李清照詞作只有九十七字，即是在“怎一個愁字了得”這一句刪除的，因為“愁字”搭配的問題，將原來應該為平聲的“字”改用仄聲。整首詞將可平可仄的地方全都用為仄聲，實在是一個大膽而具創新的舉動，但正是李清照的大膽讓她的詞作不落俗套。

二、和諧的音韻

（一）入聲押韻

北宋中期詞人開始用詞牌《聲聲慢》，有平聲韻為正體和入聲韻為變體。對比之下，入聲韻更容易表達愁苦凄清的思想感情。李清照的《聲聲慢》這一詞作使用的便是入聲韻變體。首句之中的“戚”字與之后“息”“急”“識”“得”等字押的都是入聲字且為開口小的單元韻母i。之所以選擇入聲韻是與李清照控制自己宣泄情緒相關，因為此時的李清照知道自己的愁情無人傾聽，也找不到人來傾訴自己的苦悶情愫。李清照情感發泄受到阻礙，而韻母i發音的音阻較大，這種欲吐還休的狀態與李清照此時的抑郁苦悶之情十分契合。李清照通過聲音不斷強調的方式來表達的自身情感，運用好的韻腳來達到與詞作的情意完全契合。韻腳最通俗的層次是聲調的平仄。仄聲為陽平、上聲、去聲、陰平劃為平聲。上文曾提到江永在《音學辨微》之中對于平仄發聲時的特點進行比喻，表述出平仄分別有著自身所要表達意義。平聲一般為陳述，表達語氣較為平淡；上聲有著一種激昂高漲的感情；去聲表達著一種堅決的感情；而入聲擁有短促的韻律感，給人一種決絕的感情。所以，大多數詞人在表達悲切、孤寂壓抑的情感時，多選擇入聲押韻。詞人選擇入聲韻的仄韻體，整首詞都有明顯的停頓感覺，婉約之中掩映著低啞，而這種感覺使詞作的音樂韻律更加強烈、豐富，以此形式將詞人低落的情緒、悲痛的心情以及哽咽的難言毫無保留的展現出來。

（二）陰性音和陰性字

“漢語單字中存在大量的音義同構現象。凡意思相對收縮、壓抑、呈負向退降的字，其讀音多沉鈍、拘謹，發音時雙唇開口度都相對較小叫作陰性字。陰性字的發音叫陰性音。尤其是韻腳/i/音，是典型的陰性音開口度最小，因而也最宜于傳達負性信息。大量的雙聲、疊字全都是陰性字。”陰性字和陰性音的作用在此觀點中被完整闡述。“晚”“來”“傷”“將”“三”“兩”“窗”“到”“滿”“乍”“暖”“還”“寒”“難”“盞”“淡”“他”“黃”“花”“黃”“了”這些字為《聲聲慢》中的陽性字，詞作中的陰性字便是除上述以外剩余的字，且詞作《聲聲慢》的韻腳也為陰性音。無論是陰性字還是陰性音都傳達的是較為負面的情緒，《聲聲慢》所傳達的愁緒孤寂苦悶的心情通過李清照大量運用陰性字和陰性音而表現的更加濃烈，音韻美感十足。

（三）疊字的韻律

《聲聲慢》令人深受震撼的莫過于開頭的十四個疊字連用。對于疊字的運用張端義曾說：“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后疊又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八痕。”對于李清照不同尋常的使用疊字所創作的舉動深感震撼，疊字的運用與文章思想吻合并更加自然的傳達情感。“尋尋”為平聲，詞人情緒微微波動有著恍惚之感；“覓覓”為入聲，情緒剛上心頭卻轉而往下墜落；“冷冷”為上聲，音調從低到高，情緒受到刺激；“清清”回到平聲，“凄凄”亦為平聲，兩個陰平使情緒連綿不絕，愁情無法消散，詞人內心凄苦哀嘆卻控制著無法一瀉千里。“慘慘”兩個上聲字連用刻畫詞人悲到極致。這十四個疊字體現詞人由恍惚到寂寥到悲痛的一個心境，覺著自己失去了什么而四處找尋卻“尋覓”無果，一個寡婦在經歷了生活之中的各種重大挫折且因尋找心靈寄托無果又身處“冷冷清清”的境地之中，更加覺得自己寂寞、悲涼、憂郁，從而發出感嘆。

在《聲聲慢》下闋中“點點滴滴”同樣運用疊字與上闋中的疊字相照應并且描繪了雨滴淅淅瀝瀝、延綿不絕的情景。這些疊字運用的形式使人仿佛聽到眼淚簌簌掉落和詞人哽咽抽泣的聲音，渲染流傳出愁苦凄清、孤寂憂郁的心境。

疊字是創造的音效使《聲聲慢》的音韻美更加強烈。疊字為兩音一疊，詞組之間停頓，疊字內部的兩音沒有發生變化，這種疊字緊促而中間停頓的形式，產生一種壓迫僵硬的感覺，停頓后再次出現壓迫僵硬的聲音，形成詞作的音樂感和緊張感。而這種音韻效果與中年李清照落寞甚至神經質的感情而契合。

（四）雙聲疊韻

《聲聲慢》中具有兩個音節韻母相同的連綿詞，即雙聲疊韻字。詞作中“將息”“傷心”“黃花”“憔悴“黃昏”等都屬于連綿詞。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提出雙聲疊韻：“余謂茍于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節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于前人者。”李清照精通于音律，巧妙運用疊韻詞如“還寒”屬于平聲，讀時可以延長，以增強環境的凄冷寥闊。詞的音樂特質通過雙聲疊韻字體現的淋漓盡致。

三、變化的節奏

節奏是《聲聲慢》這一首詞的精妙之處。節奏是音由于有規律的交替出現長短強弱變化的現象，而詞由不同詞牌的規定進行歌唱吟誦體現出詞的節奏，從而能夠出現抑揚頓挫的聲音。注重對節奏的把握，李清照對語言進行錘煉和自由而巧妙的進行詞組結合，達到細致深入地表情達意的效果。

（一）委婉曲折的句調結構

聲調的平仄變化和四聲的起伏在《聲聲慢》這首詞作中是最明顯的，詞中的第一句為“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平平仄仄 ，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是首句相對應的平仄。《聲聲慢》之中的愁緒苦悶情感光用文字的形式是無法完整表達的，需要加以音調的變化，通過音樂韻律完美呈現。當時的李清照身處國破家亡的境地，支離破碎的生活重壓下內心十分孤單寂寞，產生“凄凄慘慘戚戚”的感覺，是因為她“尋尋覓覓”想要尋找可以慰籍心靈的事物，卻深陷于“冷冷清清”的悲涼冷清的環境之中。此句由外而內、由淺入深地將詞人孤寂憂郁的悲涼心境刻畫地淋漓盡致。李清照運用平仄的變化和四聲的起伏，提起節奏的緊湊感，引起人們對于詞人的同情和勾起人們感傷的回憶，體現出詞作之中悲哀的音樂感和音韻美。

再如下闋的詞句雖然沒有首句的疊詞押韻，卻也通過平仄變化使人真情實感體會到詞人的孤寂抑郁的心情，渲染出愁苦凄清的氛圍。簡短的句子通過句調結構變化以此強化《聲聲慢》的韻律感和節奏感且契合作者的情緒。

（二）相互呼應的句式節奏

詞是合樂為歌的。《聲聲慢》中首句句式分為三小節，兩字一頓，為四四六的格式。前兩小節填四個字形成四字句，節奏舒緩悠揚；后一小節填了六個字形成六字句，節奏緊湊急促。首句變化的節奏是由疊字使用所致，在《日知錄》中顧炎武指出疊字運用的難處：“用疊字最難，要做到復而不厭、‘賾而不亂’則更難。”疊字的大量重復使用產生審美疲勞、厭煩不耐的反效果。對疊字不斷進行有規律地反復且有所變化，使疊字的韻律感強烈，這便是用好疊字的標準，像是歌曲當中的副歌歌詞不斷重復卻擁有著不同音樂韻律，節奏有所變化，引起讀者興趣。《聲聲慢》中李清照動詞疊用描寫出詞人“尋尋覓覓”無果后產生若有所失的恍惚感；形容詞疊用描寫“冷冷清清”的孤寂環境和“凄凄慘慘戚戚”來體現詞人悲痛欲絕。詞作節奏由開始的平淡舒緩因受打擊而情緒波動再到平緩接受事實。這些疊詞的運用使詞作音韻節奏的變化與詞人所傳達出的情感產生了共鳴。對于疊詞運用產生反效果便如元代喬吉所作的《天凈沙》小令，詞中是以動詞和形容詞不斷反復疊用，顯得凌亂不堪，毫無章法去堆砌華麗的辭藻，節奏搖擺難以連接，讀者無法從無節奏點的疊詞之中體會作者所表達的情緒。李清照的《聲聲慢》中疊字的運用產生正面效果的典型。在詞作中，李清照對疊字的運用不僅與音韻節奏相和，而且巧妙地結合語句，從而產生了一種緊湊的節奏感，達到言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四、結語

詞是一種語言的藝術并且是表達情感的重要載體，音韻作為詞的重要形式之一，對于增強詞作音韻美的表現起著關鍵作用。由此，李清照詞作中協音合律的形式對音韻美感是讓人很感興趣的研究點，而李清照所創作的《聲聲慢·尋尋覓覓》是一個十分成功的實踐例子，該首詞多用齒音且別出心裁地采用仄聲形成錯落的聲調，入聲押韻、巧妙運用疊字的韻律以及運用雙聲疊韻字形成和諧的音韻，句調結構委婉曲折、上下片節奏相呼應形成變化的節奏。給人以凄厲哀涼之情，產生齒嚀哽咽的效果，情感層層遞進，疊字豐富了韻律，增強了詞作的音韻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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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丹（1989—），女，白族，云南大理人，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為古典文獻；馬語馨（2001—），女，云南魯甸人，本科，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