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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賓之戀

2024-12-11 00:00:00禹風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12期

斯賓是我的朋友,我是在本市鋼材集團下屬的期貨交易公司結識他的,那時我還是個愣頭青,他比我年長四五歲。

他在該公司已躋身經理層,但個人不炒期貨。我跟著我大二時的古漢語老師去他們那里,老師風度翩翩猛炒期貨,同時通過期貨交易公司的專線下單炒股;我主要觀摩學習,后來忍不住也開了戶,跑進跑出買賣一些股票,到頭來不虧不盈,卻同照拂客戶的斯賓慢慢成了好友。

之后斯賓辭職離開了鋼材集團,自己經營私有企業,我沒聽明白他的公司具體做什么業務(金融方面我只通半竅,告訴我也白告訴),但斯賓像一下子玩瘋了。

他賺到了錢是肯定的,買車又買房,還到處參股其他朋友的公司。逐漸他身邊女人也多起來,弄成一番鶯鶯燕燕氣象。曾幾何時他的頭發做了發型,成天抹摩絲,說話動作都具備了固定的個人腔調,且頗嚴肅,不再容人逗趣嘲弄。

斯賓對我還不錯。我沒發達也沒落難,年復一年缺變化,不時感到無聊。有時我找不到人玩,不識相地打電話給斯賓,問他下不下象棋。

“象棋?”他詫異地問,然后迅速想明白了我這人的定位。他不想掃我興,老是猶猶豫豫反問,“不會是約今晚吧?”

“就今晚,過了今晚誰知道還有沒有興致。”我很明白自己虛妄,但就像兒童般胡攪蠻纏。

“好吧,好吧。”他在電話里嘆氣,“我晚上已經約了人的。要不……”他變得有點興奮,“我讓我女朋友給你也找個伴兒,我們一起去看戲?”

“你真有錢。”我犀利地指出他的優勢,“你天天過得跟了不起的蓋茨比似的。我哪能負擔得起風騷女郎?況且,我也不想讓你替我出錢。”

我的申辯令斯賓沉默,他就愣在那里上下不得。我明白狀況,但我不同情他。

我希望他按我的布置來我這兒下棋,像從前一樣。從前可不僅是從前,我同他有一段日子可算是“腳碰腳朋友”。我對他從沒不夠朋友,他該同樣待我,盡管他已發達。

斯賓還是可以的,他掛掉我電話,肯定就去跟那些搞葷搞素的女郎們撒謊,說他老娘急病或他自己丟了房門鑰匙翻窗跌傷之類,然后在那些女人想扭扭不住他的失望氣氛中得意揚揚脫身,跑回他愚園路老宅邊的熟菜店買醬雞爪、泡椒雞爪、鴨肫、三黃雞和椒鹽花生米,這是我倆喝酒的慣例。酒我這兒盡有。等我們喝好了,默默無聲下三局象棋。

當然我不能免俗。我想過他現在如此有錢為何不請我吃大餐而總在弄堂口買熟菜,不過我心下釋然:我又不是場面上的勢利小人,我們從前是怎樣的交情,眼下有錢沒錢,就保持原狀最好。

于是我同斯賓排開三五十瓶力波啤酒,洗洗手指,捏緊雞爪,身上只穿不怕沾油的家常舊衣,落座房門外小天井,面對面大肆吹牛。小路邊走過不認識的人,看我們就如下了工的兩個工友。嘿,這神仙一樣的日子,吃完還下棋。

三局象棋殺完,勢均力敵。旁邊沒人看棋,若有人看,勢必笑我倆的棋力半斤八兩。但這豈不是我同斯賓長期做朋友的原因之一?

“斯賓,女朋友那么多,怎不見你帶出來?”我敲敲棋盤,手里一只滾圓的“車”。

他忙將“炮”拉回,防我將他,還想裝憨:“什么女朋友?沒有,都是些小拉三。”

我笑了,他挺誠實。做生意得點錢嘛,出去開銷交際,難道還想結識林黛玉、薛寶釵?終歸是五湖四海佳麗,恐怕連半個陳圓圓似的人物如今也難覓。錢花得似流水,都是錯配。

他大概猜著我心思,特意扔我一句:“你看不上的。”停一停,又補充,“嘿,那些場面上混的女人!”

我忍不住胡思亂想,突然被他捉到破綻:“將!”

我邊收拾棋子邊問斯賓最近在股市里白相得哪能,斯賓嘴角展開合歡花絲般的笑紋:“這害死人的股市,只曉得圈鈔票,誰進去白相誰倒貼,問啥?!”

我妥帖了,可不就是人人輸錢嘛!

雖惦記下棋,不過心浮氣躁久矣,我已很久沒讀棋譜,斯賓更不會有那種閑心。我們下過三局,斯賓一推棋盤,四顧東倒西歪的啤酒瓶:“懷舊的趣味在于懷,真又身體力行一遍,不過如此。我聲明這是最后一次下象棋,也是最后一次吃熟菜喝啤酒。”

我有點發愣,斯賓打個哈哈:“夜生活剛開始,哪能收起棋盤就上床挺尸?反正你不急著洗碗掃地,走,接下來是我安排。”

我本未計劃外出,不過斯賓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我摸出自己不豐滿的錢包塞進夾克胸袋,跟他走進弄堂夜色,仲秋的涼爽吹散了淡淡醉意。

斯賓從自己座駕里取了點東西,和我到馬路邊揚招出租車前往外灘。

外灘自然是這城市的門面,不過我已很久沒觀瞻。我對娛樂沒太大興致,一切娛樂最后都招來更大更深厚的空虛。這讓我同情米袋子里的米象,它們飽餐大米后決定到世上探尋一番,卻發現米袋子總是扎緊的。

我預料斯賓要帶我會見傳聞中的鶯鶯燕燕,對此我已陸續完成了心理建設,我并不怕同花瓶里的鮮切花打交道,我只是使勁提醒自己瓶中之花的速朽,希望能抑制住自己。

出租車停在面向江面的某棟老洋樓前,斯賓打發了司機,和我一起眺望浦東大紅大綠的霓虹陣。

“你覺得哪邊的夜色好看?”我問他。

斯賓一甩頭發:“這還用問?好不好看嘛我說不來,不過哪邊土哪邊洋是明擺著的。”

他轉身引路,朝面前老洋樓的小小門洞走進去,我來不及看清這是外灘的哪棟老樓,只覺得它奇怪地處于荒廢中,沒絢麗的大堂,只有老舊陳設,連燈光也暗淡,似乎很久無人使用。

動念間我倆已站在老洋樓的門廳里,確實有股濕霉氣撲鼻而來。

我努力在不足的光線里打量周圍,看見老式電梯的鏤空鐵門、哥特式小拱頂、墻皮脫落的墻面、遠處幾根凋零狀態的毛茛葉柱子、磨損嚴重的花崗巖拼花地面……

“我們稍等幾分鐘,還有朋友要來。”斯賓解釋說,“夜探舊樓,希望你喜歡。”

曾有那么些年,本城居民不得不為城市的重生付出切膚的代價,且毫無選擇。

舉例說吧,那時候并沒有內環線,更別提外環線,整個城市成天處在交通梗阻中。如果飛一個航拍,那句著名的話并不夸張:整個上海就是一個停車場。

為建造內環線,不得不阻斷了外圍的交通動脈中山環路,有時汽車行進一公里耗時三十分鐘以上,真還不如步行。那時我常在出租車里瞌睡,醒來一看火冒三丈。那樣的付出,當時的市民個個難免。

一個人久久而好好地活在他自己的生活里,付出無限心力建設生存空間,簡單講主要是與眾不同的居所。這城市的居民以低調著稱,但這僅僅意味著他們不樂于分享,而在自己的私密空間,恐怕沒人會低調。每個人都盡力將心中向往的排場演到身周,幾乎和大閘蟹吐泡濡濕自己般重要……然而,一紙通知可宣告整個街區不日動遷,許多人一輩子的家居忽而只剩有限時日存世。市民們只顧同動遷組談判新居的地段或面積,其他登時不重要了。

太多人遷離了本城美輪美奐的市中心,落戶到原先的市郊、如今的內環線之外,像沙般沉積,從此換了種人生。

斯賓家的愚園路舊居還在,愚園路作為歷史文化名街巋然不動,比外灘都幸運。而我從前居住的那條和南京西路相交的路卻徹底變了樣,所有居民動遷一空,所有樓房推倒重建,只有在談及歷史時,才輕描淡寫說它在租界時代名喚戈登路……所以,我的城市存在感和斯賓的不同,他回愚園路,心緒就能接續舊日,而我的故居僅存于記憶之中。

而所謂記憶,是不停地溶化著的冰川。

站外灘夜樓里“等待戈多”,斯賓很滿意地撫摩他微微凸起的肚皮,抬頭注視高處。這是誰的舊樓,充斥著誰的如蜂窩般布滿孔洞的回憶?我和斯賓都不曾是這幢洋樓的入幕之賓,卻乘如此夜色闖入它,豈不唐突?

我正胡思亂想,樓外飛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斯賓拍手:“今夜的女同學來了!”

兩個身形窈窕的時髦女郎出現在舊廳堂門口,一個穿淡紅洋裝,另一個穿黑色皮夾克,腳蹬亮皮皮靴,都披如瀑長發。我看不清她倆容顏,只能說“明眸善睞”是可辨的特征。

斯賓說一個是他的現任女友麥姬,就是穿皮夾克蹬皮靴的,另一個名叫崔茜。

“崔茜,這是我的老兄弟,今夜他當你保鏢。”斯賓把我一推,讓我和洋裝女郎握手。她的手柔軟冰涼,既干燥又滑潤。

導游女郎不知何時也站到了我們身邊,她穿藏青色制服,是一襲帶熒光標識的沖鋒衣。我只看見她臉膛上的黑框眼鏡,她有一張漫畫臉,體形頗肥胖。

我們被告知目前正等待修繕的這棟樓從前是德國人的洋行,離我們最近的幾十年間它被一家國有進出口公司當成辦公樓。

當然,導游宣布,夜游旨在觀摩洋樓內部遺留的老式裝飾和建筑特色,并非外界傳言的“鬼屋夜行”。鬼子虛烏有,樓則品相周正,從未發生過負面事件,連戰爭期間它也安然無恙。

崔茜忽湊近我耳邊,吹氣如蘭:“別信導游,等會兒有什么古怪,你可不能丟下我!”

我這才敢直視崔茜,吃了一驚:出乎我意料,她外表很有氣質,似乎還有些書卷氣。我順勢再看麥姬,她的模樣兒嫵媚中有英武,顯得氣度不凡。

那么,我的預判不正確?我原以為斯賓找來陪游的難免是些夜店女郎。

我低看了他?

我們每人領到一只光線不怎么亮的手電,這正待修繕的洋樓斷了電,內部一片烏黑。我們跟上導游,不能用電梯,只能順著古舊大理石樓梯朝上走,如游覽歐洲的教堂和古塔。

我倏然走神,思緒飄向記憶中一些特別的意象:

某個靜得不可思議的深夜,我在馬路上緩緩行走,周邊的房屋看來都已廢棄,杳無人跡。抬頭是深藍發烏的天穹,有一鉤檸檬色遠月投下清冷淡光。

我已很久沒吃東西,餓得發昏,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不過,城市的這部分已死去,它像在世間又不那么像在世間。它的街道新近被雨水沖刷過,透著干凈的晶亮,但所有這一切仿佛與人類無關。

我踽踽獨行,在月下尋找同類而不得。那時我環顧四周,覺得自己熟悉這個死寂的街區,有些模糊而親切的影子旋繞夜的深處。但絕望正是冰冷的現實。

我的胃像被一堆蠶啃咬著的桑葉……

一不小心我踩個空,要不是崔茜及時伸手拉我,我幾乎要將自己絆倒在光滑的梯級上。崔茜笑起來:“你行不行呀,像是夢游呢!”

我用力從幻覺中掙脫,反手在漂亮的崔茜手腕上握了一握:“謝謝你,似乎救了我一命哦。”

若不是崔茜,我的絕望可能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

我在死寂無人的街區行走,而這種行走往往難以自控。如很多人在睡眠中遭遇呼吸障礙,甚至很難自主地運動鼻翼吸入關乎生死的空氣。我要耗費時間和精力,甚至求諸意志力,方能從那個似乎不存在卻又滯留我的時空脫身。

我們站在老洋樓三層的議事大廳里了,我們的手電齊刷刷射向天花板,同聲驚嘆:“太美了,值回票價!”

那是歷經一百多年的歐式頂花,權杖和皇冠被毛茛葉或幽谷百合圍繞,有些部位破損失落,襯得完好無損的部位成為時間的瑰寶……

我搭訕身邊美女:“不曉得如今的建筑學院還有沒有古典建筑課,假使沒有,豈不是對不起城市史?”

崔茜粲然一笑:“別的學校我不曉得,同濟還是有的,我不久前旁聽過一門“西方十八世紀建筑特色”。

我還有什么可說?斯賓已混得出乎我意料。我感到新鮮的驕傲,得意自己有斯賓這樣的老友。他不但腰纏萬貫,交際也不落俗套。

我們離開三樓議事大廳,繼續沿黑黢黢的樓梯上行,一旦看不清身邊人影,又不能貿然去握女生的手,我的腦子又被冷氣籠罩,眼前竟又出現了那個奇怪的、總纏繞我不放的無人夜城區:

我已在馬路上逡巡良久,終于站到一棟深紅色的四層樓前。

我當然認得這棟樓,我出生在這棟樓里。

我在這棟樓里度過了完整的童年和少年,直到它被拆除而我們被動遷。

像一個被掙脫的夢,崔茜、斯賓和麥姬從我身邊霧化,我只看見濃重夜幕,黑夜濃稠的墨汁里閃爍細細的金點。

我站在我出生其中的深紅色四層樓前。這棟樓是洋樓樣式,卻是清末由本地人投資建造。我清晰地聽見一個冷靜的聲音叮嚀耳邊:“別搞錯,你住過的樓早已拆除。”

對的,我曉得得清清楚楚,這四層樓已被拆除。在它的地基上,房產商建起了一幢八十米高的僑匯公寓。然而我眼前這夜色里沒什么高聳入云的新公寓,只有我熟悉的四層樓,整樓沒燈光。若樓里有人的話,恐已關燈睡下了。

有人拍我臂膀,我轉過臉,目光透過灰色的迷層和某種看不清的漣漪,空氣變稀薄。名叫崔茜的女郎嗔怪我:“你對我施行冷暴力嗎?即便我不是你中意的玩伴,至少游戲開始了,要趕緊行動!”

什么游戲,我茫然看她,心里好生別扭。我感覺身子陷在那邊的無人夜色里,只有頭顱探來這邊。

“你能看見我全身嗎,還是只看見我的頭?”我傻乎乎問她。

她倒吸一口冷氣,死死盯著我看,兩只眼珠在電筒照到墻壁后的反射微光里如有生命的精美玻璃珠,我為此產生一絲愛慕。

“你想嚇唬我嗎?”崔茜問,“難道這游戲的奧妙在自己伙伴身上?”

我心生歉疚,我都沒鬧明白我們玩什么游戲,而斯賓卻已不見。

我拉拉崔茜的手:“抱歉,剛才我在想心事。我們到底玩什么游戲,告訴我。”

崔茜輕輕擺脫我,她音調有點憂郁:“我其實不愛玩游戲,游戲會害我沮喪。當然,此時此地,我和你要一起走到頂樓,沿路找到以它們自己的方式偽裝著的三只鬼。”

很好,原來怎么玩最后都脫離不開鬼故事。我對身邊朦朧不清的美人說:“放心,我就在你身邊,我不走開。”

其實我已飄遠,飄回那邊的夜色中,像根細針飛向磁鐵。我決定要叩打四層老樓的大門,看看誰會來應門。

仰起臉,我想看天。啊,天是鮮活的,群星閃爍,月牙嫩黃。不過,我凝神片刻,闊大的天穹上竟無夜航飛機移動的微光。原來我站在無機時代的夜空下。

走近老樓的橡木門,我試探著握住黃銅門環,重重在門上擊打三下,然后,我又一輕一重叩打起來,連續三組。這是我從前愛玩的游戲,聽見這敲門聲,樓里的人就曉得是我這調皮小孩回家了。

任何等待都不會愉快而順暢,這是人間慣例。我這回則被崔茜狠狠一掐掐回她身邊。一個頎長美人正向我靠攏,她牙齒上下叩擊的聲音既好聽又令人生憐,我問:“怎么了?”崔茜沒答,她伸手向前指,人躲到我身后,雙手緊抓我手臂不放。

順她的指引看去,是的,黑暗中有一對眼睛盯著我倆。

斯賓無影無蹤,我心里明白斯賓他們才是這場游戲的主角,我和崔茜不過是陪客。因此,不該入戲太深。

我把崔茜從身后拉過來,附她耳說:“拿你手電,我們一起打開。我告訴你,那不過是一只野貓。”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她用的是我不熟悉的香水,富有東方韻味。

崔茜哆哆嗦嗦摸出手電,我們輕輕說“一二三”,一起打開。兩道光束刺向黑幕中明亮的眼睛,我們看見那里什么也沒有。崔茜“啊”的一聲喊叫起來,抱住我瑟瑟發抖。我卻沒害怕。

我聽見了腳步聲,不,不是這兒,是那兒。

腳步聲從深紅色四層樓的深處漸漸前來,在橡木門后面停頓,那人仿佛傾聽門外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以歡快親熱的口吻說:“是我呀,我小熨斗呀。”

橡木門緩緩打開,一直開到筆直,可是讓我失望,門口沒人。

路上沒人,樓門口也沒有人,我能有什么要怕?我是念舊的人,我寧愿走進舊日之中,哪怕像食蚜蠅忍不住爬進了豬籠草。

我帶著微笑踏進深紅老樓,反手把橡木門關緊,正如往日。我眼里看不見什么,樓深處更黑更暗,空氣中彌漫著木頭和水濕環境共同孕育的霉味,我需要一點時間適應,我等待。

我是誰?

小熨斗?

對,我就是從前那個綽號小熨斗的男孩。為什么叫小熨斗?想起從前,我忍不住笑了。于是我的眼同黑暗妥協,我看見了依稀的輪廓。我朝前走到客堂間門口,看見遠遠掛著一盞暗淡的風燈。

人都知道,有時雖一時無法確定,但從一開始你我就明白變化了什么,或周圍什么還在,什么不在了。其實不需要眼睛和耳朵,哪怕我們又瞎又聾,心里卻清清楚楚。

是一盞點亮的風燈,不過,我明白那亮光從很遠的遠方來,越過了許多光年。

“孃孃、大爺叔、小爺叔。”我低聲吐出這些稱呼,算一種致敬。

陰陽兩界,不能相見。

我慢慢朝風燈走去,我明白這棟樓空寂無人,一切都是虛構,如一本打開的無主角小說。

我感到臂彎里溫暖,有個人填補了我持久的空虛。我低頭溫柔地對崔茜說:“別害怕,恐怖只是一種鏡像,其實魔不在此地。你若心里怕,恐怖便無處不在;你只要不怕,那什么也冒犯不了你。”

我們的手電光向四周亂射,這層樓好像只剩下我和崔茜兩個,其他人都悄然離開了。我們打手電是違規的,崔茜告訴我,游戲的規則是只能使用我們鞋幫上一個微弱的電子光源,它保證我們看清周圍兩米范圍的地面。

我們滅了手電,忽然,一種頗為親切的感覺如蘑菇從雨地里鉆出。崔茜,雖初見,但她是個活生生有體溫的人,無所謂是否明艷動人,她是女子。她和我此刻就構成了最小單位的人類。

“崔茜,”我呼喚她,“你還有安全感嗎?”

崔茜沒回答,她正同我一起慢慢朝前走,香水味從她身上飄來,我們大概是在尋找向上的另一道樓梯。我們必須登上樓頂,在樓頂平臺上拍攝外灘的夜景作為證據。良久,崔茜“嗯”一聲:“安全感倒無所謂了,我現在能感到你的存在給我安慰。”

我倒不是善于捕捉機會,我只是伸手出去,感到她的手也在找我。我們握手向前,暗夜的樓層漸漸幻成星空下的沙灘。

在那邊,我走到了風燈下,我對著風燈下的寫字臺摸索摩挲,其實我尋找的是可能的文字。然后我找到了,就在左邊第一個抽屜里有一張便條。

遒勁的鋼筆字留在發黃的便條上:來者請自便。竭誠歡迎。東西給你預備下了。

當然,無論是大爺叔還是小爺叔留字,他們這種嚴謹且受過高等教育的紳士一定會簽署時間。我把紙條貼到我的近視鏡前,變淡的鋼筆字跡顯現:1987年11月17日。

我當然累了,而且又饑又渴。我不會吃這樓里的任何食物,也該忍住口渴。我當然面臨挑戰和誘惑,但我至少可以找到一個地方,某個安寧的地方,躺下先睡一覺。睡意是最好的安神藥,我想躺下。

于是我想起了樓上的房間,我轉身朝木梯方向走。黑暗中我聞到了橡木樓梯那種咸滋滋的氣味,我曾像條尺蠖那樣在樓梯扶手上攀爬,緊緊抱著扶手,想象抱著女郎,那時我仍是少年。

我走了很久才來到四樓。我推開父母同我住過的房間,房里那種檀香氣味淡淡地撲向我,吻我的頭頂和腳跟,吻我的五官和四肢,鉆進我身體,在我心里狂歡。我知道百葉窗全部合上了,原先放床的地方似乎仍是一張大床。

我卸下我成天背負著走路的背包,放到地上,我仔細脫掉弄臟的外衣和長褲。我沒水擦洗自己,歉疚地朝床上躺下去。

暗夜里,我感到松軟的被褥仍有太陽曬過的香氣。我的淚水溢出眼眶,我明白東西都給我預備好了。我合上眼,進入睡眠或死亡。

麥姬單獨來找我的那個下午,我正沉迷于自我感覺良好的瞬間人生。

她找到我工作的報社,門口保安打電話上來說有美女尋我,我輕飄飄回答,放她進來,其實我設想的是其他的女人。

下午兩點我已回到報社,中午喝的酒讓我走路有飄浮感,我的微笑如風中搖曳的波斯菊,向每個偶遇的同事招展。只要我多喝酒,我的人緣便被看好。

我拿到剛出印刷房的晚報瀏覽片刻,把自己發在二版頭條的通訊稿逐字核對了一遍。從柜里拿出香皂和毛巾,我吹著口哨下去二樓浴室洗了個淋浴,換上干凈內衣和襯衫。

回到辦公室的我身上散發香氣,擁有十萬個松弛的毛孔。我可以迅速把今天該寫的報道寫完,但我不著急。我蹺腿到桌面上,輕哼某支我忘了曲名的交響樂,撫弄桌頭芋科植物正面綠而背面紫的葉子。我是個快樂的青年。

接電話之后,我放下兩條閑淡的腿走到電梯口去看看誰來探我,我還沒開始新的戀愛,我很自由,我竭力躲在這自由里。

電梯門開,我漫無目標,沒看見熟人,直到那陌生女郎提醒我:“喂,我是麥姬。”

麥姬?斯賓的女友,她為什么會來找我?

邏輯空白。

“斯賓呢,他在樓下?”我問。

“關斯賓什么事?”麥姬瞪我一眼,柳眉翹起,身上紫紅色羊皮夾克動了動,如瓢蟲舉起翅膀打個忽閃,“是我找你。”

她隨我走進辦公室,引發了我所有同僚的注目。她太招搖,不,這么說不公平,她只是耀眼,人們不能不看她,就像不能不注目街頭飛過的一只錦雞。

她瞥一眼我的辦公桌,看看我貼在玻璃隔板上、寫滿了字的雜亂稿紙,皺眉:“貼上這些干什么?又不是好書法。”

我沒法回答,只好湊到她耳邊,哈,有一股濃烈的花香散開:“這是我的抗議,編輯每周都槍斃我至少一篇嘔心瀝血的報道。”

“搞得像真的一樣,”她不屑地撇撇嘴,“其實沒人真在乎你寫什么。”

沒人真在乎我寫的東西?我有點胸悶,這小鳥般漂亮的人兒,她是誰,她又憑什么找到我瞎三話四呢?我再次想起了斯賓,斯賓到處亂開發關系,卻不能管住他的小美女。

我指指我自己的靠背椅讓麥姬坐,我拖個沒主的破椅子坐到她邊上,很體貼地拿一罐午后紅茶給她:“怎么了,和斯賓鬧別扭了嗎,需要我幫你洗洗他腦子?”

麥姬嘴里再次泄出一聲不屑的“嘁”,染紅了指甲的纖指捏住紅茶罐,她給我一個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白眼,簡直讓我有當場模仿的沖動。“跟斯賓有啥關系嘛,難道我衣服上繡著斯賓的商標?”

她以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輕輕搖頭,表示不同意我,然后說:“我來找你談談崔茜。”

崔茜?

忽然我知道自己臉紅了。是的,崔茜,我好些天沒見她了。那回四人結伴夜探洋樓之后,我和崔茜忍不住你情我愿地狂熱來往了一個來月……

我帶著麥姬去報社樓頂的咖啡館,一路上,老少記者編輯們都朝我們看過來,是的,麥姬并不適合來此地訪問我,她走在我身邊顯得既神秘又充滿某種暗示。我和一位皮衣皮褲的時髦女郎走在一起?假使我眉飛色舞還好,若我一臉尷尬或神色端莊,人們會竊竊私語個沒完沒了。迄今為止,我可是低調得還不錯,報社沒人嚼我什么舌頭。

麥姬微抬下巴昂然而行,目中無人,我想她還沒機會學到要把媒體放在眼里,她把這兒當成了模特走秀的T臺,她多少覺得別人該是她的觀眾。

她這種姿態,連累的只會是我。

不過,我爭取到一個主動,我一聲不響給她點了一份雙料的意大利expresso(濃咖啡),她吃驚地揚起柳眉,看我一眼,然后兩根纖指接過服務生遞來的小杯子,仰臉一飲而盡。豐滿紅唇沒沾一滴咖啡。

“你怎知道我只喝這種咖啡?”她忍不住追問。

“我猜的。”我求和地看著她,“我覺得你非喝這種不可。”

她慢慢往高腳凳上坐,一扭腰半刻旋轉,如藝術體操般流暢。

怎么講呢?如果她同崔茜是閨密,那崔茜就像英國墻紙上優雅的暗色花紋,她是美國墻紙上璀璨的玫瑰。我笑了。

“你笑起來很壞。”麥姬點點頭,她坐在高腳凳上,和我平視了。我覺得她更顯高傲,不過她的聲調卻添新韻,某種柔和些或依舊暗暗長刺的……好感?不!

我注意她的唇形,她的嘴唇顯得富有含義。我感到一陣自己對斯賓的不敬。我從來不打量朋友的女友,我是有界線的人。

“崔茜和你談起過我?”我終于忍不住刺探。

一聲冷笑,尖利并再次溢出惡意,麥姬盯著自己伸直而外翻的手指仔細端詳,嘴角滿是不耐煩,忽然,她壓低聲音,身體向我湊近:“喂,你經常和斯賓一起玩雙重約會嗎?”

我吃一驚,忍不住提高了嗓門:“誰說的?我難得和斯賓見面呢。我和他見面,一般是喝啤酒然后下象棋。”

“象棋?”她又送我一聲充滿了不屑的“嘁”,“斯賓哪是有雅興下棋的人?先生,你騙人也要選題材。”

麥姬快補一句:“你也不像個下棋的人,你約崔茜下過棋?”

我再次血涌臉頰,崔茜難道對我不滿,對麥姬說出了她對我的觀感?她說了多少事實,又掩藏了多少?我心里七上八下地繁難。

“你覺得崔茜怎么樣?馬上講給我聽,不許想,不許動腦筋編。”麥姬命令我,動手拿開我給自己點的干姜水。

“崔茜?”她干嗎要問我對崔茜的感覺,這同她有何干系?當然我不會像她那樣冷笑又哼哼,“崔茜很有情調呀。”

忽有種暗色思緒將我一把按倒在長吧臺上,是種很兇猛的力量,我瞬間悲傷起來:那夜,我陪著崔茜一起摸黑探險,同時神游天外,進入了我出生其中的四層小樓。

崔茜和麥姬生氣勃勃,都是活生生的美人,卻很難同我在四層樓里度過的人生融合,我頂多只能奮力從四層小樓的廢墟里探頭出來,朝這邊的人生打個膚淺的招呼。

“情調?”麥姬脫下皮夾克,隨手搭到椅背上。她脫夾克的動作自然而性感,讓我身體一熱。我微微搖頭,趕開不合時宜的動物感受。

“她非常優雅,像英國墻紙上隱約的暗色花紋,也像蘭花。”我笑了。

“那么,她對于你只是墻紙?”麥姬習慣性揚起細眉,聲調尖銳,還不等我尷尬,她已笑出聲來,一種純粹快活的笑聲,“墻紙,還英國墻紙,哈哈,暗色的蘭花!”

我隨她笑,我感覺我的話雖沒讓她理解,卻無意中消除了剛才還氤氳空氣之中的敵意同反感。我不由得伸手過去,麥姬也伸出手,同我握了一握,好像我們成為一件小事的同謀,忍不住慶祝小心思的投合。

她笑完,沒能把臉繃回去,只好對我說:“你這人畢竟還說點有意思的話,怪不得斯賓老提起你。”

我苦笑,聳肩,再次問:“斯賓呢,好些天沒他的消息?”

“斯賓不用你惦記,”麥姬說,“你怎么不問崔茜的消息?”

我感到委屈,也有種反擊的欲望,我看著麥姬那過分精致的臉蛋:“崔茜?我問她的消息干嗎?我等她的消息吧。告訴你,我從來就恪守被動準則。”

“什么,你在等她給你信號?”那一驚一乍的漂亮柳眉又豎立起來,她目光明亮,“你不主動?”

“小姐,請你搞清楚,”我冷冷回答,“如果想當紳士,就要學會被動。”

斯賓久未露面,我亦忙于同三教九流周旋,以完成我的工作量。我滿意自己三天兩頭有報道突破編輯的砍伐登上頭版和二版。若說人要么活著要么生活,我至少白天黑夜都熱鬧地活著,酬應我浩浩蕩蕩的青春。當然我也和若干年輕女生來往著,不過這階段并沒迷戀誰。

斯賓在我未曾想及他時給我來電,他聲音一反往常地顯出遲滯消沉,不邀我喝酒游戲而要找我說說話。很明顯,沒人可始終“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這次會面的地點是斯賓選的,他開車到報社接上我,就心急火燎往郊外趕。我坐在副駕駛席上,瞄瞄斯賓的側臉,他頭發凌亂臉皮發青,并不濃密的胡須懶散地占據了耳下和整個下巴……

“生意做得不順,有點上火?”我漫不經心地問,轉頭看另一側的窗外。

“哦,生意還行吧。公司里有幾個老法師幫我看著場子,輕易不會出問題。”斯賓說,“經濟這么紅火,前所未有,財神來了連門板也擋不住的。”

是的,這是個凡人容易發達的時代,我采訪的平庸之輩們都在使勁吮吸時代橫溢的乳汁,只我們這些在事業單位的“才子”仍拿著死工資和幾筆少得不要臉的獎金。

斯賓突然怒氣勃發,他挺直身軀,朝左邊車窗外瞪眼,兩只手強硬地扳住方向盤,同一輛破舊的黑色桑塔納出租車對飆了起來。我順手系上安全帶,不聲不響,旁觀這場藐視交通法規的“斗毆”。

路上的自行車紛紛避讓,騎車人罵出難聽的臟話,至少有一個女人急著朝里側打龍頭,慌忙間將自行車撞到了樹干上……憑車身顏色我已意識到同斯賓搶先的出租車是X牌照的個體戶車,這類出租車司機愛在計價器上做手腳,常帶外地客繞路多收費,甚至敢調戲女乘客。斯賓同這種人爭威風,只說明一個事實:他目前處于失控狀態,幾乎失去了自尊。

我恍然大悟。

斯賓的車好,一到開闊的大馬路,速度就壓倒了黑色桑塔納,他超車約五十米,忽然不要命地來個急轉,輪胎發出刺耳嘯叫,車橫在了路上,擋住了那輛桑塔納的路。桑塔納一個狼狽急剎,像一堆巨震的破銅爛鐵在路面上跳騰,幾乎差個四五米就撞上我們的車。

推開車門,斯賓跳出去,活像一只爆炸的雞蛋。他個子實在矮了點,人又好菜好飯地養得潤腴,假使不是怒火萬丈,就根本沒啥威風。他沖到黑色桑塔納車頭,指手畫腳地挑戰:“赤佬你下來呀,是個男人就出來對開!”

我推開車門去勸架,不過事實上斯賓已大獲全勝:那出租車司機透過半開的車窗同斯賓開軟檔,說:“你有錢就欺負人嘛,我不是不敢打你,但你一身名牌我賠不起;假如弄壞了你不需要賠錢,看我刮死你個小赤佬。”他勉強說完,就把車窗搖起,像個縮頭烏龜趴在自己方向盤上不動。

我們繼續朝郊外開,慢慢斯賓自己松軟下來,說了句“抱歉”,又說“我好一點了”。

我安慰說:“凡人都有壓力難消的時候,你選出租車慪氣太儉省了,你該到澳門去賭一場,贏他一千萬回來。”

斯賓笑笑,他其實仍舊渾身病容,怕是心病。

我們到了遙遠的金山,這個大城最偏僻的郊外。這里雖有海岸線,但從無成群的游客。這地方通常被看成大城的遺忘之地,是一九三七年日軍偷渡的地點。

斯賓直截了當把車開進了五星級酒店“良港艾麗絲頓”的停車場,偌大的停車場上此刻只有我們一輛轎車。斯賓說:“今天住這里,一人一個大套間。喝酒不許保留,三個盥洗室夠你吐。”

闊氣的酒吧有朝向海灘的室外平臺,天色尚早,我倆走到浩蕩海風里,任由海風肆意玩弄我們的腦袋和頭發。我摘下眼鏡,海景變模糊。這里沒沙灘,是嶙峋的海巖石,可望見細小的海蟹在烏黑的石縫間出沒,吐著需要我腦補的細小白泡。斯賓要了一瓶皇家禮炮,樂得酒吧老板娘親自跑出來照應。這是個挺有姿色的旗袍半老徐娘。

放開喝?我其實并不擅長喝酒,也不喜歡洋酒的調性。不過,斯賓就像快渴死的人撲到泉流上,轉眼已喝下了三大杯。他的臉色變好些,眼珠開始正常轉動,他和老板娘的對話變生動了。

“兩個小伙子大白天喝干酒,我倒是第一回見。”老板娘笑,眼色曖昧流轉。

“借酒澆愁嘛。”斯賓說,“喝花酒會愁上加愁。”

我們靜等老板娘走開,我索性撕扯一下斯賓吐個不停的蛛絲:“喂,有啥不開心,說出來嘛。”

斯賓的眼珠又開始像死魚眼滯在半途,他嘴唇哆嗦,喝了一大口酒,噗地吐口長氣:“我完了,我好像被個娘兒們套牢了。”

“你不是老手嗎?”

“老鬼也有失手的時候。”

我也喝口洋酒,濃烈的怪味,不過我吞下去,肚腹間一陣辛辣發燙。我不經意間看清斯賓襯衣紐扣上下錯位,所以他的領子左右一上一下。我嘆氣:“不懂。能有多嚴重呢?”

“多嚴重?很嚴重。”斯賓仰脖子喝下剩酒,又給自己倒一杯,瓶中酒已消失一多半。

“此時此刻她在干什么攸關我的榮辱,此時此刻她是不是開心我很在意,她的從前或許與我無關,不過我想搞清楚每個細節,我想把我的錢都給她,只要她留在我身邊,而且別朝其他男人看,包括別看我的兄弟們,譬如你。”斯賓不是開玩笑,我聽他聲音嘶啞牽絆,他在抒情。

“好意思 ?”我替他害臊,“都差不多中年了,真心戀愛了,年齡活到狗身上去了?”

斯賓站起,走到欄桿邊看遠處海面,他手里端著滿滿一杯酒,轉眼又下了肚,只剩空杯。斯賓臉色泛紅,沉聲一個字一個字說:“她還有別的男人,我肯定。”

只見酒吧老板娘故作姿態裊裊婷婷走來,手里有個托盤,托盤里放了小巧的蜜餞和耐看的堅果,她放下托盤,笑:“我說過喝干酒沒啥意思的,我們歌舞廳有女演員的,都是些機靈鬼,要不要來幾個陪你倆說笑解悶?”

斯賓遠望,像沒聽見。我想了想,低聲對老板娘講:“說笑解不了悶,這里是大型失戀現場,除非你獻上一個絕色佳人,讓他當場移情。”

老板娘嘻嘻笑,花枝頻顫,對我飛媚眼:“失戀有啥了不起呀?失戀是良港艾麗絲頓的入場券。”

沒過多久,我和斯賓被一群“女演員”包圍,哎呀,這情形如今回想,還是夠他媽熱鬧的!簡單講,兩只煩惱的麻雀被一圈羽毛油光璀璨的黑烏鴉圍在海邊陽臺上。黑烏鴉嘻嘻笑,東跳西顛,知道麻雀有糧。麻雀呢?麻雀身上冷啊,冷不死,但渴望有體溫那樣的溫暖把自己包裹起來,哪怕是烏鴉的體溫……

呃,誠實地講,我和斯賓重逢是在兩三個小時之后。

我沒失去哪怕一根羽毛,就像探了探春,而斯賓這種要死也是肥死的麻雀根本無所謂郊區烏鴉們那點小胃口。他肯定又喝不少,喝得跌跌撞撞,半躺在酒吧長沙發上。看見我回酒吧,斯賓露一個慘笑:“沒用。色情永遠打敗不了愛情。”

老板娘站在柜臺后,背對著酒吧布景繽紛的光芒,我看她的臉是只一百歲的老蜘蛛,但我咬緊牙不說出口。

老板娘遞給我們一瓶新開的酒,我搶過來看,是正經八百的干邑,這里畢竟是良港艾麗絲頓嘛,五星級的酒店童叟無欺。

我遞酒給斯賓,斯賓說:“她來過電話了,知道我在這兒。她要跟我一刀兩斷!”

我睜開眼,天已大亮。

我確確實實躺在我少年時代的那張床上,綠色大團花的布窗簾垂下,遮住了不知道哪一年的陽光。我平靜地呼吸,房里有遙遠而熟悉的氣息。我不想馬上起身,我想繼續躲在時間隱秘的縫隙里,脫離,逃脫,得到平安。

我想,一切都還沒發生,那么,還來得及躲開。且讓我好生想想。

看著陽光將窗簾布上的團花點燃,我心里癢癢,想伸手撩起窗簾朝外望。窗外是什么?也許騙局就此拆穿,我仍回到素常的狀態中,一回頭,四層小樓飛升遠去。

可我不敢動,我不動眼前就存在,我一動,說不定我會徹底醒來。

徹底醒來有什么不好?我看自己的兩只手,兩只手都向上舉起,攤開在我眼睛斜上方。那是一雙成人的手,不是少年的嫩手,生命線漂亮地展開,預示我還會有無窮無盡的夢境,從一個夢醒來進入另一個。

這時我看見了那只透明的手,透明卻實在。

透明的手如嫩芽從我雙手間綻放,有點羞怯卻富有活力,它在探索。它纖細而修長,像是女性的手,時而纏繞在我木訥的手指上,時而碰觸我安分守己的肥厚掌心。我覺得這只手對我有種友好的挑逗,這讓我更拘謹,想把雙手都收入被褥之中。當真我這么做,那只透明的手便倏然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和崔茜的約會是成年男女間你情我愿的行為。在外灘老洋樓探奇那晚,我神游天外,但仍能意識到自己和一位出色的女子一起橫渡夜色,關于鬼怪的幻想令她數次撲入我懷中尋求保護,而我,一個差不多習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石心人,開始有新的蠢動。到達老洋樓天臺,斯賓、斯賓的女友麥姬和導游女郎已很焦心地在等我們,他們看見崔茜緊緊拉著我的手,就都嬉笑起來。崔茜說:“這樓里鬧鬼呢。”導游女郎嘲諷道:“鬼只是來爭風吃醋。”

我們四個興沖沖來到黃河路的夜餐館吃夜宵,斯賓摟著麥姬的腰,麥姬露出高冷神色,而崔茜卻溫潤如玉,對我恭敬且溫柔。

“我們還見不見面?”崔茜躲開旁人耳朵,迅疾而悄聲地問我的左耳。

我掃視桌面上的酒菜,酒席是夜晚的多肉類盆景。我扭頭看著她眼睛回答她:“如果我和你再見,勢必要上床了。”

我說完轉回臉,心咚咚亂跳,不曉得自己的由衷之言會招來什么惡果,然而,一個發燙的吻輕輕印在我耳郭上。崔茜沒說話,她遞過一張小巧而芳香的名片,上面有她電話號碼。

在四層老樓那孤單床榻上,我明白自己凝視出的透明的手就是崔茜的手。它在茫茫的空寂中對我的手發生興趣。可身處四層老樓,我心里真如明鏡一般,崔茜的手才是真實的,我那粗皮糙肉又大又有力的手卻是一對幻影。我不存在,崔茜存在。我是一只鬼魂,而崔茜有血有肉。

終于扛不住日光的熱量從床上起身,我偷偷撩起窗簾朝外望,以為能望見街上行駛的長辮子電車,望見行人們手里用筷子挑著滾燙油條,望見刷馬桶的女人們在街上一字排開……當然,奢望不可能實現,我看見的是黑白照片那種色調的馬路,完全像舞臺靜止的背景,沒有汽車,沒有行人,也沒煙火氣,連天空也沒有,天是一塊陳舊的幕布!

我穿好衣服,感到口渴,也感到餓,我背起自己的背包,走下樓梯去。

偌大的舊樓空寂無人,簡直連老鼠蟑螂也沒有。是的,沒食物的地方不可能有活物。我翻身騎到舊木梯的橡木扶手上,這時人類最初的感覺神奇地再現了:我覺得胯下扶手是有生命的,我騎在生命體之上。

崔茜來到我辦公室,她黑發披肩,一襲白裙,系一根淺赭色腰帶,優雅而閑適地坐在我對面那同事的轉椅上,漫不經心地瀏覽一大沓舊報紙。我替她泡了杯女士伯爵茶,我正在趕我的報道。

等我心煩意亂和編輯通完一長串反反復復的電話,抬頭見崔茜還舒舒服服坐在對面看報,一杯茶喝了一半,嘴角露出淡笑,有種深思的神態。我懷疑起來,她對膚淺的新聞紙有什么好深思的?

我隨意提出了我的問題,崔茜抬頭:“你是一個城市涂鴉的調皮鬼。”

走在步行街上逛小店時,我想送她禮物,可卻敏感她正試圖擠入我的生活。她不過在我的公寓里過了數夜,卻琢磨著添置做飯做菜的器具,而我寧愿送她一只漂亮的戒指。是的,買戒指才算花對錢,既表達我的情意又體現她的價值,亦可在一松手錯失同途后給她留個紀念。

我從老樓的木樓梯扶手上下來,悵然若失。那個橡木扶手在我十四歲之前的初醒期充當了所有女性的象征物,我曾騎在木扶手上徜徉云端,俯沖下去試圖看清每個女人的臉。我的早熟是我的不幸,給我的旅途抹上悲劇性色彩:藍紫色。

我在早晨的乳白光線里再次走入樓MmfzsVOlmaF0ErF/l21UCX3Xznsa9P6u+X+Q46rzhOg=下客堂,那風燈已消失不見,兩側廂房門戶緊閉,門鎖都銹蝕了。我跨入天井抬起頭,那天空是井底,沒云彩也沒有鴿群,光亮如蛋黃般內凝。我在石柱旁蹲下,仔細察看不長青草的石階,到處找不到哪怕一只細小的螞蟻。一切生命都從老樓里遷徙而去,我只能聽見自己沉重而不祥的呼吸……

順著一道顯得越來越熟悉的石縫向前看,有樣東西漸漸浮現我眼前。它隱隱約約,卻關乎我的運程。我朝西廂房挪步,在緊閉的門口摩挲朽爛的木質門檻,我終于福至心靈,拿掉了門檻邊一塊松動的青磚,底下露出褐色畫面的盒蓋。這只鐵皮盒子是我從前偷偷埋下的。

我揣著自己早年的“財寶”朝四層舊樓的大門走去,我要去尋找食物了,我饑腸轆轆,聽得見腸胃蠕動的咕咕聲。我可以再次來,老樓不會垮塌,它勢必永遠矗立在它的位置上,帶著歷史的痕跡,不會有結束之日。

我拉開門,悚然一驚,馬路上依舊是黑夜,如同我進門時。

我給崔茜買了一條出口訂單剩余的連衣裙,她穿起來很有波希米亞風格。我又給崔茜買了一只鑲金絲的手環,她白皙潤滑的手臂因此給人以藝術品的感覺。我想給崔茜買一副夸張而昂貴的法國品牌墨鏡,她笑著拒絕,她覺得這可不是她的墨鏡……

崔茜,我暗暗在心里說,我想改變你呢,這表明我非常看好你,想讓我們之間的親密關系可以持久些。可我知道這是徒勞啊。

等陽光熄滅的時候,我心里或你心里就會飛出黑色的蝙蝠。黑色蝙蝠在余光中上下翻飛,那是所有速生速滅的愛情的尾聲!

斯賓守口如瓶,不肯對我吐露他的羞恥。我斷定他蒙受了新的恥辱,他更年輕時也有這種事,只有到他報復成功才肯告訴我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原因。我歷來不問,不是我不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是我尊重他人隱私,是我常因別人的際遇受到心理上的重擊。我想,我很可能是個內在的懦夫。

我不想知曉斯賓因誰而心潮起伏,也許是為那皮衣女郎麥姬,也許為了我根本不了解的某個女人,但我潛意識想保住自己對女人們的浪漫情緒,對于我,她們至今還不曾象征陷阱或任何形式的麻煩。對于我,她們是各色美好的百日菊,我可以是飛來飛去自由的黑鳳蝶。

我日復一日干著采擷時事新聞的工作,因此并不缺少零用錢。崔茜則身為我這段生活的重要角色時隱時現。有時我忘了她的存在達數日之久,有時我卻滿心渴慕找她一起享用晚餐,然后一起去我的公寓。

我和崔茜做愛總覺得相當滿意,她引導我迸發出許多獨創性。

崔茜的好是她始終肯合作,我朝斜刺里邁出讓她猝不及防的一步,她便理解為是劇本早有的安排,立刻不顧一切跟來,還揣摩著配上她瞬間憑理解力創設的舞步。

我同她之間的興致常自然地更新,我倆可始終能興致勃勃呢,也不輕易叫旁人察覺。她在人海里朝我隱秘地飛出最端莊的媚眼,讓我相信世上所有規規矩矩的衣裙后面可能都藏下了叫我喘不過氣的妖艷……

然而有過一次小小的不祥之兆。

那是一個秋天氣候轉涼的夜,崔茜留宿在我公寓,我們歡暢地享受過了彼此的青春,沉沉掉入夢鄉。

我記得在入睡前我借著月色貪看她流暢的側身,她圓潤的、彈力十足的臀部令我憶起米開朗琪羅的雕塑。我沒任何擁有她的感覺,我計數和她在一起的時日,猜測上帝會在何時將她從我的日子里移除……

我睡著了,夢帶著滿足的酥麻感。

我看見在我面前有棵一人高的灌木,婆娑著些許橢圓的深綠色葉子,葉面光滑閃亮,葉與葉間有尚未成熟的圓形果,我嗅到類似柑橘類植物的尖銳香氣。

我感到樹的香氣進入了肺腑,我相當陶醉。我已很久很久沒能從肺腑的深處陶醉,我想留下,等待這棵樹的果子。

我坐下,靠在瘦削而堅固的樹干上,抬頭全是綠葉和綠色的圓果。什么地方能有這樣的天空?我記不清哪一本古老的厚書開頭部分描寫過此番景色。

我在夢里又睡著了。

我意識到有只透明的手撫摩我的夢境,我仿佛看見她在月色里坐到我身邊俯身看我,她俊俏的臉龐溫暖地掠過我臉頰。她是誰呢?在我的生活中她是一只飛進窗戶的蝶嗎?

我快樂地攬住她頎長的身子,我像樹吮吸夜露般吮吸她的蜜汁,不過,她不是我的心上人,我對此感到悲傷。

我將憐憫她如憐憫我自己。但我只能輕輕舔我自己的傷口,沒能力為她做這件事。

我睜開眼,見樹上果子成熟了,金黃色的果皮還帶一點未曾褪盡的墨綠。我以為那是橘子,不過我摸到了堅硬的果皮。我的指甲嵌入充滿汁液的果皮,一股酸澀霧流濺入我眼眶,逼我緊緊合上眼皮。我把果肉放入口中品味,啊,竟是傳說中的八卦蘆柑!

那是我躺在蘆柑樹下盡情吃果子的故事。我一個人吃一樹的果子,沒人分享我的快樂。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斯賓,我隔空遞出一只剛剝開的芳香四溢的蘆柑,心里問斯賓是否喜歡。有一個聲音傳來,問為什么好果子都掉我嘴邊。我感到飽足,這果子給人的飽足充溢四肢百骸,仿如身體里有太陽,光要從各處的毛孔出來。

我聽見一聲長長的、難化解的嘆息,是女子美好卻幽怨的聲音。我曉得這是崔茜在嘆息。

她端坐在夜中央,四周是我沉睡的呼吸。她看我,微微搖晃她的腦袋和長發。她把長發束成馬尾,露出乳白色的長長脖頸,抬頭凝望窗外的夜空。秋夜布滿了星星。

終于,在我下意識屏住呼吸的等待中,崔茜感到身體寒涼了,她放開那束頭發,頭發散射開溫馨的香氣。她躺下,朝我轉身,在我的裸背上輕輕撫摸,抱住了我。我感到她的胸脯是涼涼的,而后慢慢變暖,她漸漸也睡著了。

我又睜開眼,看著已被我吃掉很多果子的蘆柑樹,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我要劫持這棵美好的樹,我要把它從它扎根的土里挖掘出來,運回我的公寓,種在大瓦缸里,讓它從下一個秋天開始為我一個人結果。

要搬遷這棵樹,需要做很多復雜且艱巨的工作,這我明白。

首先我要修枝,剪去它至少二分之一的枝干;然后要深掘下去,盡量保留多些根系,用繩索打起大土球……無論我如何努力,仍有很大風險叫這棵美樹夭折在后面幾個春天之間。我明明白白懂得這種“樹挪死”的風險,但我的欲念告訴我,我不會放棄嘗試。我將像個典型的人類,通過一系列折騰,將樹據為己有。

早晨醒來,我腰酸背疼,這是在夢里移樹的后果。

搬開摟住我腰的透明手,我筋疲力盡地坐起,欣賞窗外乳白晨曦里墜落的法國梧桐葉子,看它們在城市的秋風里打旋。崔茜咕噥了一聲,我問她:“麥姬和斯賓怎么樣了?”

“麥姬?她還不是老樣子。”崔茜半夢半醒。

我摸摸她裸露的手臂,想著去廚房做早餐:金色炒蛋加小黃瓜切片,有新鮮咖啡豆,我喜歡清早咖啡的香氣……

“麥姬小時候很喜歡一個游戲,她敲家里所有的雞蛋,輕輕敲,一只只輪著敲,敲碎幾只她就吃掉幾只。”崔茜發出哧哧笑聲。

“我也去敲。”我笑了,從床上蹦起,朝廚房跑。啊,早上有點冷了,我想起了毛衣。

我們高高興興坐在餐桌邊吃早飯,有一群白頭鵯在樓下香樟樹的樹冠里叫嚷,我遞給崔茜一把阿拉比卡咖啡豆,讓她去趕走那群自以為是的扁毛貨。崔茜朝窗外扔豆子,越扔越開心,一邊熱騰騰地喝著我替她端來的咖啡。

我炒蛋不多加油,蛋液形成松而厚的餅層,咬起來有點米糕的口感。崔茜夸獎我的“廚藝”,她總是以津津有味的態度和快樂放松的神色恭維我,讓我相信她和我在一起沒吃虧,我可能沒特別做什么,但我天生就適合她的脾胃。

我歷來濃郁分泌的自責和難以擺脫的犯罪感終于沒來糾纏我。我想我喜歡同崔茜在一起。她還有一個吸引我的特點:她身上有股溫暖的氣息,但凡她靠近我,我就知道世上也會有一種香型清淡的梔子花。

“你和斯賓算是死黨?”崔茜歪頭問我,神色認真,“斯賓在麥姬那兒討不了好的。麥姬痛恨花心男人,斯賓正巧花心得不行。”

“你們怎么知道斯賓花心?”我不以為然,其實我心虛,難道我和斯賓相比我就不花心?

“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崔茜想息事寧人,“我可不和你爭論。你說麥姬為啥總帶著我們這些閨密去和男人約會?”

“啊,這還有蓄謀的?”我聽懂了,“難道斯賓……”

“是的,斯賓。”崔茜微笑點頭,“他也是有眼的,他知道女人們的魅力。”

“如果不能吸引住斯賓,不能讓他眼里只有一個麥姬,恐怕那是麥姬自己魅力不夠。”我強辯,覺得在為朋友申訴。

“是嗎?”崔茜端起空了的碟子,準備去水槽,她是不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或者她竭力裝扮成這種類型?

“那么,你會看上麥姬嗎?”她回頭嫣然一笑,“在某種特別時刻?”

我語塞,麥姬!

難道我能回答“送給我我也不要”?

麥姬若不是斯賓的女友,如果她對我繼續那樣傲然,我真的很想令她臣服。想到制服麥姬,我忽然覺得百依百順的崔茜仿佛沒什么味道!

這很危險,我趕緊走開,去陽臺上放飛我養的三只信鴿。

空閑時比比自己的遭遇與別人的有何不同,說不定能看清自己的幸與不幸。

老人們不都愛說人生是一場體驗嘛!體驗過和沒體驗過的彼此拉開了距離,像溺過水的人同周圍的“旱鴨子”看似還能聊,其實沒啥可講。

我沒必要研究自己是不是個大失戀者,即便是,也突顯不出自己。可我卻比別人多開過一層眼界,見過那些把自己的戀心生生摘下放去一邊的人。他們草草收拾一下胸口的傷痕,就過起了不戀的人生,且永不回頭。

那正是四層老樓的氣息,那里頭棄絕了青春和愛情,也不再有荷爾蒙的氣息。

擁有那老樓的長輩們全體皈依了道教,成了凡俗人中間的道友。是的,我曾作為一個特別的被寄養的小孩和道長們一起過活。我學會將一點點醬油當成一日間的大味,也學著對所有富有魅力的女人們冷冷地垂下眉毛,以鼻觀心。

四層老樓里的人們習慣于冷靜地說話,語速是街頭俚語語速的一半,當然是慢一半。每個早晨道家可吃重復的東西,中午也可接受飯菜的重樣,晚上因多了一份黃酒,吃什么都是獎賞。日子在四層老樓里是勻速的,任憑馬路上風起浪涌,游行也好,巷戰也罷,樓里大家穩穩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椅子或方凳上,一首唐詩讀半天,一本《全唐詩》可永在手,研究古語無止境。

我想叛亂,叛亂(我熱愛這兩個字)!我想如一只青色蚱蜢那樣從一成不變的草叢里濺出去!但長輩們會洞悉我的騷動,他們會一個勁地盯著我看,喉結上下移動,語調卻心平氣和:“小熨斗,你爸爸媽媽把你交給我們……”

是的,可憐的小熨斗,先學著把自己的心潮熨平吧。

街上曾有一連串綠卡車慢慢駛過,人舉起的小電喇叭嗡嗡作響,喊出一連串的名字,那些名字給我的感覺像是一群無頭蒼蠅在陽光燦爛的大馬路上無力地四竄。前面三部卡車上被揪住頭發示眾的是些馬路扒手和撬竊犯;后面三輛卡車上則是些長時間藏在人群當中的下流胚,他們因生活作風問題而敗露,被揪住耳朵,露出失掉血色的臉來示眾。卡車上有男人的蠢臉,也有女子的俏臉……

四層老樓里的長輩們木然聽著街上喧聲,他們沒興趣移步出去觀看,只在喧聲中輕輕搖頭。我聽見誰忍不住打破宏大的暮氣,咕噥了一聲:“下作!”

那時誰還記得小熨斗在做什么呢?小熨斗很想出去看游街批斗,不過,橡木大門早被關嚴了。

小熨斗豎起耳朵聽馬路上的動靜,心里幻想卡車上的男女嘴里吐出隱藏已久的獠牙,有的牙白凈,有的牙黑黃骯臟……小熨斗可以安心讀報學漢字呀,老樓門口每天送來一份《解放日報》和一份《文匯報》……

“誰也不曾想世界變化得這么快,”斯賓對我說,“從前不能做的一切現在全可以做。”

斯賓說:“兄弟,你懂不懂?其實呀,每個男人一輩子都只有一銅銚的定量,雖說慢慢來可細水長流,但其中風險是或許某一天又不許你們‘作風不正’了。說句體己話,還是趕緊用吧,撞大運碰上絕品的話,就不怕死拼命用。懂?”

我是長大了的小熨斗,似懂非懂。

不要小看四層樓在我心靈上的作用,我會變化,但不可能變成另一個斯賓。

崔茜告訴我,斯賓對麥姬是看走了眼,他竟大意讓麥姬看見他和另一個皮衣女郎在一起,而“那個騷貨”的那身皮衣都掉在地板上了……

斯賓?我笑起來,這符合斯賓的性格。但,如果他心里很在乎麥姬,那他就慘了。我不曉得麥姬會怎么報復他,如果她甩了他倒好,長痛不如短痛。

“長痛不如短痛”?我嘴里竟也說出這種話來,這可不是人話。

應斯賓的請求,由崔茜善心幫助,我們四人又舉行了一次雙重約會。這次沒夜探洋樓的節目,而且這約會在晚餐中間就破裂了。

麥姬沒穿皮衣皮褲,她穿了一身吊帶裸露半身裙,夜里戴副墨鏡,搞得餐館里所有男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而每個女人都對她怒目而視。

我和崔茜陪在一邊,芒刺在背。斯賓面容憔悴,胡須叢生,外表像從哪里逃來的犯人。麥姬冷笑,宣判斯賓是個小氣鬼:假如給iTiqkygqOR+BvvlG3iGWU5PH8HEJMsBT4QWC8nYUyW0=每個爛女人發顆鉆石就能打發她們滾去天邊,可斯賓卻只給了她們帶薪假期。

事實上斯賓已聽不懂麥姬的冷嘲熱諷,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停地長嘆。他拖我到餐廳門外抽煙,對我坦白他完全沒心理準備地愛上了麥姬。無論麥姬多恨他,他都想同她和好如初。

“知道嗎,她嘴巴越兇,越想用話當匕首殺我,越證明她也愛我。”斯賓熱切地拍我的胸脯,拍得我嘴里叼的煙一跳一跳。我感覺他口臭很重,他明顯內熱。

“可為什么崔茜告訴我你跟你的副總裁大打出手呢?”我忍不住對他直率。

斯賓五官登時鼓起,臉脹得像只撈出水的河豚:“那是個臭狗屎,他想乘人之危,想占麥姬的便宜……”

好了,我不想多打聽。我聽見一只憤怒的公羊著急跺腳,揚起一地的塵土。

好不容易看著麥姬坐上斯賓的車揮手離去,我摟住崔茜溫熱而曼妙的腰肢:“崔茜,但愿我和你相好的每一天都不吵鬧。假如你有別的情感,只要跟我打個招呼就好。”

崔茜破天荒冷笑一聲:“你也學會了那一套啦!”

“斯賓很慘,會越來越慘。”崔茜判斷,“我太了解麥姬了,我了解她如同了解我自己的掌紋。你不如勸斯賓放手吧,否則他會付上付不起的代價。”

我愣了愣,不想管自己管不了的閑事,我笑說:“麥姬這般漂亮,漂亮的人一般心不會太狠。我對他倆保持信心。”

崔茜沒再說什么,我倆找了一家愛爾蘭啤酒館,我答應過陪崔茜打臺球,她學過,我愿輸給她,聽她的歡笑。而且,我也容忍她接過別的男人遞給她的煙卷,她站在臺球桌邊抽煙的俏模樣值得所有人共同記憶。

回到公寓,我們沒去洗澡就迫不及待地摟著,一切都在寒涼秋意中牽發某種孤清的悲感。我們今夜在一起,不代表我們永遠在一起。我的青春同她的青春交頸纏綿,卻又像依依惜別。

她讓我憤怒,憤怒中我感到強烈的亢奮。

很多年之后我還記得那一年的海浪和嵊泗黑色礁石上一波又一波拍碎的白沫。

這種臨時拍板倉促成行的旅行,要么有幸成為峰回路轉前的風景,要么就會引出魔鬼來,對此我和崔茜心知肚明。我為了我的朋友,她成全她的閨密。

“我害怕成為他倆嫉妒心惹禍的旁證。”我對崔茜說。

“那不是什么嫉妒,”崔茜馬上回答我,“是他和她的自愛。”

我們坐的不是平穩的氣墊船,我們出發的日子沒氣墊船,只有老式的渡船。就是那種有一個寬闊的頂層平臺可供游客散步而三種鐵皮客艙都很陳舊的船,彌漫著淡淡魚腥氣。下午四點,船駛出了蘆潮港,漸漸把陸地丟出了視野。這時候人們都擁擠在頂層平臺上看落日和火燒云,我們四個也在那兒。

斯賓和麥姬可不是來旅游的,第一眼看見他倆我就看見了火燒火燎激斗正酣的玫瑰戰爭。崔茜要我裝作沒看見,打起精神,當好船上的和事佬。崔茜憂心忡忡在客艙里單獨跟我叮嚀,她說我看不清這有多危險,斯賓她管不了,她只想判斷清楚麥姬的狀態,而我的職責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麥姬沖動時盡力調停降溫,不要讓悲劇發生。

“能有多悲劇,麥姬能有多沖動?”我鎮靜地問。

崔茜眼神閃爍,躲避我的注目,她低聲說:“我怕他們爭吵,一旦激動起來,這個姑奶奶跳海都是有可能的。”

啊,跳海?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原來如此,我悚然一驚,不過我相信崔茜,她不善于夸張。

還沒等太陽落海,頂層平臺上的男人們都已經激動得不行,麥姬穿一身比什么也不穿更勾引男人的軟料長裙,不停地從斯賓身邊惱怒地跑開,讓斯賓大失顏面地跟隨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好色之徒們公開談論他們眼中看見的誘惑,發出嬉笑聲,流著哈喇子。我聽見斯賓絕望地要求麥姬冷靜,他竭力哄她,告訴她上了泗礁島我們立刻前去海濱享用香檳海鮮宴。麥姬不理睬斯賓,她不停地注視不同的陌生男人,讓人覺得她頗有含意。男人們越來越明顯地被吊起了胃口。

“這有點危險。”我旁觀著,還沒下決心。我只是對崔茜發表我的看法。

有個穿襯衣敞著三粒紐扣的男人一直像咯咯叫的公雞一樣盯著斯賓和麥姬看,粗壯的胸脯起起伏伏。我看見他終于猛伸手推了走過的斯賓一把,喊道:“別跟著她,讓她自由!”

我在男人們的哄笑聲里斜竄出去,拉了斯賓一把,并趕上了麥姬:“麥姬,我有照相機,你來替我和崔茜拍一拍夕陽吧?”

我成功地把麥姬從舞臺的中心扯到了前甲板,那里女人多,都在擺姿勢留影。我悄悄在麥姬耳邊說:“麥姬,給他一次機會,上了島再說。”

麥姬轉臉看我,她一臉的怒火透露明顯的委屈,我可以發誓我從沒見過這樣有力的表情,她的表情映著天光,讓我瞬間感到哀傷、同情。

“知道嗎,他睡了那婊子。”麥姬說,“不是從前,是他向我求婚之后。”

我聞到她嘴里酸酸的氣息,她也內火攻心。狗日的斯賓,管不住自己的蠢材。

“你怎么知道呢?”我柔和地說,“很多誤解,也許他可以解釋。”

“事實上他不是你,他不是君子。他已經承認了,而且他還想給她錢。”憤怒的淚水從麥姬眼眶里飛濺出來,“我只想報復,是的,給我一把刀。”

我這時卻想,平時皮衣皮褲的麥姬,在海風中卻穿這么件薄薄的性感長裙。她被報復的火焰點燃,不覺得冷。

“麥姬,給我和崔茜一點面子。我們到了島上再同他算賬吧。”我握了握她冰涼的手,“現在我陪著你進房艙去,甲板上太冷了。”

終于一夜無事,我們四個人同一個房艙,沒有人合過眼,一直打撲克。每個人都把心里想說的話一次次咽下去,直到天亮。上岸時,我特別注視海浪是如何拍打礁石,而成群的黑色海蟑螂如何在浪頭間迅速爬行。如果人掉進這種海濤,那根本無須費力去搭救。我覺得斯賓的戀情蒙上了不祥的色彩和調子。

就像黑夜過去的時候會有黎明和白天,有太陽也有吹過云彩的和風。我們來到訂好的私人別墅洗浴后睡到下午,醒來人人精神一振,不愉快也像水汽般蒸發無影了。

斯賓不懈地討好換來了麥姬的笑臉,我和崔茜松了口氣,跑去菜市場買魚買菜,留斯賓和麥姬獨處。

平生第一次我同一個女生一起到菜市場買菜,這光景太像男女一同過起了小日子。

我偷眼看崔茜,她挽起一只光潤漆黑的發髻,用銀色小絲網網住。發髻柔和且有彈性地隨她的腳步顛動。她走動起來有一種雅靜的貴氣,目不旁視,嘴角露出愉快笑意。她的鼻梁是我見過的女郎中最高挺的,給她的臉一種立體感。我最喜歡她的嘴唇和下巴,那是一種希臘雕塑式的高級美,讓我認定來自她的青睞是我迄今接受的最大恭維。她選擇的衣裙配色別致,她始終有清潔和文雅的外露氣質。

崔茜扭頭啐我:“鬼鬼祟祟,你看我什么呢?”

我和崔茜高高興興一起在廚房做菜做飯,我自告奮勇洗刷并用高壓鍋煮熟貽貝,島上的貽貝又好又便宜,我們買了一大袋。崔茜會殺魚洗魚,她做真正的菜肴。不過她喜歡將魚清蒸,我其實受不了那股微腥。斯賓溜到廚房偷偷向我們道謝,說他和麥姬正在喝他帶來的威士忌,現在“姑奶奶”心情不錯。我們朝斯賓做鬼臉,接過他送來的放上了冰塊的酒杯。

第一天的晚餐我們興致勃勃,大海的氣息讓我們毛孔敞開,在城市樓宇間積累的陰暗迅速釋放殆盡,濤聲和夜鳥的鳴啼隨發燙的酒漿回旋在我們的意識里。我們擁有著人間第一流的青春,什么也不能把我們從青春的快活中放逐。

酒漸漸喝多了,我記得我們四個同樣勇猛,喝下同樣多的威士忌,有時還嘗嘗當地產的啤酒。我看著崔茜,覺得可親,看著麥姬也覺得自己對她毫無成見。

斯賓醉醺醺對麥姬說婚房應該買在淮海路上,麥姬沒同他爭論,麥姬裝作沒聽見,要求我同她干杯……

次日我們睡到日上三竿,梳洗打扮之后去了金沙海灘。我在海灘上特別興奮,唱了少年時自己作曲的游樂歌:“我們穿行在海面上,春風拂面,陽光燦爛……”我乖巧地把“田野”改成“海面”來應景,暗暗得意。

斯賓中午重金請客,把我們帶到島上最豪華的海鮮餐廳。

海螺、海參、海膽、海蠣流水般上桌,三種石斑魚和東海帶魚十分新鮮,他還點了進口的大龍蝦和俄羅斯魚子醬。酒是他自己一路背來的法國香檳。

午餐簡直太奢侈、太完美了。斯賓說“戀人、朋友、美酒、美景”,他想在島上長住,不回那個容易叫人迷路的大城。

對于年輕人,誰會懷疑青春的魔法呢?我們都很快活,我們各自充滿了對前路的憧憬,我們對得起海島上的那個瞬間。

如果一定要找出些不妥的話,我想可能發生的若隱若現的不妥只在于我:即便在那時,我仍然不覺得我和崔茜會有未來。

我和她之間像從未產生過合成一體的可行性。

回上海之后,我以為斯賓和麥姬間的怨恨已被消弭,他倆將忘懷過去,在蟻群般洶涌的人海里共同構筑小小的愛巢。

是呀,假如我們計較所有自己無法掌控的既成事實,遲早只好退出上帝分配我們的一份生活,落到明暗間去當和尚、當道士、當獨行俠。別太在意自己,不要懷恨,放過對方才能最終成全自己,這是我從斯賓和麥姬的關系中得到的教益。

但崔茜會不會原諒我呢,假如我主動提出終結我和她之間的親密關系?

從島上歸來,我無時無刻不在自問,為何不能與溫柔體貼、文雅大方的崔茜更進一步。我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之人,難道崔茜還不能體現出我的福分?

因彷徨無計,我從報社大門出來,果真朝我曾居住的四層樓的舊址走去。

那片街坊,曾蔓延各色小洋樓和中式樓房,馬路兩旁曾種滿法國梧桐,春天和秋天都有浪濤般金色,夏天墨綠,而冬天是樹干遒勁斑斕的乳白。如今,法國梧桐樹已不見蹤影,在某個殘忍而愚昧的日子里它們被砍伐一空。路兩側,舊樓群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二十多層的水泥大樓,沒挨上多少年的好景就已陳舊過時。那棟矗立在我記憶深處的四層樓早被拆毀夷平,在它的地基上如今是一棟平庸丑陋的二十二層當年所謂的僑匯公寓,人們事實上是住在空中的一只只水泥牢籠里。

我走到這棟僑匯公寓對面,走進沿街一家面包房。面包房和對面的公寓同樣平庸,我不想嘗試其中出售的任何食物。我要了一杯我不會去喝的廉價咖啡,透過玻璃櫥窗看四層舊樓曾矗立過的時空。漸漸我神游物外,大白天被卷入了記憶旋流。

我看見自己從四層老樓出來,朝北拐彎,又朝東,我走啊走,帆布書包在我的腰邊晃蕩。我走在上海人家晾曬的衣褲被褥下,不時原地向上跳,以平衡鉆褲襠可能帶來的不利傾向。我一直不停地走,走過張愛玲家的舊宅,走到蘇州河河堤上,順著河堤朝南又朝東。

我見到那個虛幻的舊日的我,那舊日的身影自帶光環,仿佛有種金貴的透明燃料在身影的體內燃燒。我的舊身影來到一棟河邊樓房前,會見一個溫婉的女子。

看上去,那女生與我同齡,我們的手指緊緊扣在一起,她的頭顱靠在我肩上,我們走入豫園,走上那座九曲橋……

是的,我回來看四層老樓,就會順著老樓前的舊路走到記憶深處的麗人身邊。她不會增加年齡,她永遠十九歲,永遠在流水般的評彈曲調里笑吟吟等著我。

但是,我在面包房里嘆了口氣,記憶中的女生早已告別了我,她年事增長,有她自己的與我無關的新人生。偶爾回顧,想到我,她頂多微微一笑,說我是她曾經的“大男孩”。

你不能將愛情寄托在與自己同齡的女生身上,那樣勢必早晚遭罪。女人需要的是比她們更擋得住風塵、更能忍辱負重的“有城府”的男人,女人們總體而言適合找比她們年紀大些的男人成家。

空付初心是不是每個男人走向成熟的第一課?我不曉得。

我只感到無盡的惆悵和憋屈。不一定光為從前憋屈,也為當前和未來憋屈,我難以再像從前那樣沉醉于愛河,對崔茜,打個比方,我有愛無能的所有癥狀。

所以,并非崔茜不夠完美,只是她來遲一步?

當然,我明白在我之前她也有她的經歷,只是不曾向我提起。崔茜比我小五歲,我們正在完美重復人生游戲的第二步:她要同比她年長、更有城府的我交往,很可以成就正果。可她不曉得我心病難愈,而且還天生自命不凡,不肯低到泥塵中忍辱負重。有時我牢騷滿腹,有時我因為反抗而惹是生非。

我會害了崔茜,至少,她從我身上得不到安全感,從而絕不可能幸福。

我這么癡癡想著,不由得喝了一口面包房的劣質咖啡,這一口咖啡叫我猛甩頭發徹底醒來,同時我開始懷疑崔茜對我保守著什么秘密。

我一直能感受到她的隱忍。你如果和一個女生同枕共眠一陣子,假如你足夠敏感,一定能知道她藏沒藏著什么。

那么,是什么呢?她掩藏得累嗎?

斯賓知道我的往事,斯賓曾在我最消沉的日子里陪伴過我,他大概擔心我會因為失戀而傷害自己。他嘆息說我的運氣不佳,碰上那么個天性喜歡渲染氣氛的女生。

我和住在蘇州河邊的女生一見鐘情,我們像搭伴跑步的男女一樣并肩向前沖刺,激情與日俱增,她時常在我身上試驗各種挑逗和激發嫉妒的游戲,譬如玩幾天失蹤,或找個好哥們兒來扮演第三者,然后我落荒疾步,她便緊追上來……

我們不曉得我們玩火,我們也不曉得任何人總會有上氣不接下氣跑得脫力的一天,直到我和她之間的一切再也無力保持四十五度向上的勢頭,然后垮塌。

她最后一次親近地出現在我面前,交給我一封沾了她滾燙眼淚的信,她在信里后悔跑得太快,“太快了,我們不該如此任性”。她要求終止,至少暫停。可誰能召回進入運行軌道的飛船呢?除非事故,除非爆炸……

總之斯賓知道曾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

“壞就壞在有些電影和小說把女生都教傻了,”斯賓拍我肩膀,“她想要你永遠別忘記她,所以她要結束在你感覺最美好的時刻,結束在你們的最高點。”

“她是聰明伶俐有品位的。”我替她說話。斯賓苦笑。

但生活總抓住一切機會,甚至創造機會來嘲笑世人,不但嘲笑過我,如今也要同樣地嘲笑斯賓。

冬天里斯賓找到我報社來,他拉我出去喝一杯暖暖身子。可是,他在新錦江賓館對面的小酒吧里整整喝掉了一瓶半格闌德羅納克,不時失常地哈哈大笑。

“兄弟,我不是笑你,你別多心,我笑我自己啊。”斯賓噴著濃濃酒氣,“我也碰到了同樣的女人,和你從前跑掉的那位甜心一樣。”

“怎么了,麥姬?”我沉著地問。

斯賓神經質地環顧空蕩無人的下午酒吧,湊到我耳邊,一股抖顫的熱氣鉆我耳窩:“她非要跟我扯平不可!我走投無路了,只好準備投降。”

我等他解釋,他真喝醉了,東倒西歪,酒杯掉了幾次,酒水淌在桌面上,噴香。

“她他媽的還是個處女!”斯賓痛苦地說。

真把我搞糊涂了,這兩位。

“她說我沒法讓她心里平衡,我有前科。除非她和其他男人睡了,她才能解除對我的怨氣。”斯賓笑起來,笑得一頭趴在桌面上的酒液里,弄得滿臉濕。

我冷笑一聲,這種私房氣話也來告訴我,斯賓越活越無聊,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不,就像當初我不信你遇到那樣的女人,現在你也不會相信麥姬就是這么想的。她要去紐約,把我忘記。除非……”

“除非?”

“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給了她恥辱,她要我也嘗嘗這種滋味。然后才能和我在一起。”

斯賓的笑聲有點歇斯底里的味道了,我厭惡地搖搖頭,招手把單埋了。我要如何把這白天買醉的朋友送回他安全的居所呢?我惡狠狠對著斯賓的后腦勺罵道:“你們這些變態,作什么作嘛!”

十一

接下來是我自我厭惡的一段日子,被我一再漠視的許多沉淀物一下子被突發的旋流攪動,如茶葉在滾水里竭力向上浮起。我說過別人遭際的事可能會帶累我進入心靈的煉獄,斯賓在某種泥沼里翻滾,我感同身受,像我的手同他的銬在一起。

是的,上床怎么能同愛情畫上等號呢?甚至兩者都不該被相提并論。前者是我們無法擺脫的,是跟肉體同在的強制力,而后者是我們沒資格擁有的。我們從生出來就已被放逐到伊甸園之外,愛情卻永久性地高高掛在伊甸園的樹枝上。

麥姬懂得這種深重的絕望嗎?假如女人是直覺的動物,我就不信麥姬盼望的是斯賓獨一性的情感。她在作,恐怕并不是為了所謂的愛情。

我對性情平和、逆來順受的崔茜懷有感激,她可能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但她不曾對我有任何的情感勒索,她任由我像只打足氣的籃球在地面上蹦跳,她笑著躲避我的沖撞。

我開始到寫字樓下接她下班,然后我們找新鮮的所在嘗嘗陌生的食物,在夜色里走進電影院,或者去看一場喧嘩的、水準不宜強求的話劇。我們周末去遠郊或搭早班火車去蘇州,我們逛蕩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我卻覺得得到了醫治。

至于崔茜怎么想,我承認我不怎么關心,我只保證她吃好喝好,喜歡我給她買的那些東西,并同我在一起時不生氣也不憂郁。如果將來她覺得我渾蛋,將我歸納為不負責任的浪子,她說的將是赤裸裸的真相,我會為此感到羞愧和負疚,但我改變不了。

我反復安慰自己,這并不是我能選擇的,就像我無法得到真愛,我也無須為自己的放浪形骸自責太深。

我想到法國梧桐樹上的懸鈴果,常常兩只毛茸茸的硬果吊在同一根果柄下,那就是斯賓和我的丑模樣。到次年天氣轉暖,這樣的壞果子就會風化掉,在風里變飛絮……

崔茜狐疑地嗅了嗅空氣,問我:“你怎么了,最近好像變了個人一樣,有什么心事?”

我想立刻向她懺悔,可她肯定聽不懂我的訴說,最好還是保持沉默。

我搖搖頭,笑著說:“哪有?我可能是干這行干膩了,真想變化一下。我多想跑去海邊,當一個咖啡館老板。”

崔茜笑得很開心,她伸手在我頭發上揉揉:“去呀,那多容易。”

我真的有了點心情,盡情想象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你曉得每個小孩都有自己的小盒子,放喜歡的玩物。我夢見了小時候的鐵盒,夢里我從老房子的地磚下挖出它來。猜猜,里面是什么?”

崔茜放下拿了很久沒吃的水果蛋糕,眼睛亮閃閃:“都是些男孩子的寶貝垃圾吧,香煙牌子、玻璃彈珠,或者用過的郵票?”

“不是。”我微笑,“你想不到的,我小時候迷刻花樣。剪紙是用剪刀剪,刻花樣是用刻刀,兩者的成品差不多。”

我這么說著,就真的看見了早已丟棄的鐵盒子里那些五彩的、鏤空的、細巧的、不能撕扯的花樣。

“花樣。”崔茜不得要領,不曉得那些到底是啥,“不會是農村過節貼的紅窗花吧?”

我沉浸在記憶復蘇的激情里,我告訴崔茜那些幾乎是女性化的東西,我描了并且刻了許許多多不同的云彩和彩霞。我的童年樂趣是創造并擁有云彩……

“不過全部都找不到了,就像剪掉的頭發。”我對崔茜聳聳肩膀。

崔茜臉上浮起一種表情,我辨認不清。她幽幽地說:“我小時候自己家沒玩具,總是什么也沒有,還有點吃不飽。我玩過的玩具都是麥姬借給我或者送給我的。”

斯賓寄來了一張機票,是東方航空公司的,目的地是深圳。斯賓沒打電話給我,而是附上紙條:深圳見,到更自由的城市看看。

深圳正在追逐金錢,這是我對它的成見。但去那里看看,我并不抗拒。再說,我想同斯賓好好說說話。我不曉得他有沒有帶上麥姬,但我不準備邀請崔茜同行了。

飛機在厚厚的云層上方飛翔,潔凈的陽光透過舷窗照亮我的臉。走出機場,斯賓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來接我,斯賓正在洽談投資,我先去海邊的賓館。

洗浴后小睡醒來,我有一種復蘇感。我總是如此輕易便迎來復蘇感,好像竹子拔節長高。斯賓來了,當然我們要去喝酒。

我覺得斯賓被很多絲線纏繞著,他沒有我的復蘇感,他只是竭力從水面探出頭顱,想呼吸一下。所以,他需要我,也許只有同我喝酒,他才能真正呼吸。我注意到他手腕上綁著紗布,像受了傷。

“沒割腕吧你?”我滿不在乎地問。

“哈哈,看你猜的!”斯賓干笑,“說實在的,是被麥姬死命咬了一口。”

被麥姬狠狠咬了一口?他沒在開玩笑。嗬嗬,這可是聞所未聞。麥姬,一個會咬人的小美女。忽然,我想起那個我們四人夜探外灘洋樓的夜晚,麥姬皮衣皮褲跑來,早就是斯賓的女友了。若她和崔茜都不是斯賓的女友,我當時會選哪個呢?

斯賓看我一眼,竟有些羞澀,他甚至忸怩了一下:“記得我們一起炒股票那時,你拋掉手里不看好的股票,哪怕吃了虧也要去追你夢里夢見的那只股票,最終卻大輸在那只魅力無限的股票上。我希望我沒在做同樣的蠢事。”

他形容得很到位,不過,他在麥姬身上又沒下太大的賭注咯。萬一失戀,不過是人人都要輪到的痛楚。

嗯?不對!

“你給她錢了?”我嚴肅地問。

“我娶了她,本來就要和她共享財富。”斯賓回答,眼神閃爍不定。

“我是說現在就講定了數目,是嗎?”我不依不饒。

斯賓猛地往前跑動,好像去占位。他在眾多望海的漂亮餐桌中選了一個,坐下,朝服務生招手,先要了香檳。

我眼前一片光亮,我覺得我找到了本來隱匿不明的邏輯。我像看傻瓜那樣看著我的老友斯賓。他還比我年長呢!

“這里頭有很多的曲折。”斯賓仿佛看出我的心理,他點點頭,“先喝香檳,你先祝賀我吧,祝福我和麥姬即將共同擁有的未來。人生任何大事都有不菲代價,只要付得起就行了。”

海風和煦,南國的海遠比我們東邊的海馴順,我聞到曠遠的氣息,一掃心頭積郁。我看見斯賓高興,我也高興。所謂友情大概就是如此。

對他的一個舉動我感到困惑。斯賓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裹精美的禮物送給我:“出席我婚禮的人都會得到禮物,這是給你的,提前送你。”

我沒打開,我不由得在想崔茜。斯賓和麥姬,那么我和崔茜?我心頭隱隱焦灼。

回家后,有兩個驚異等著我。首先是斯賓送我的禮物,我萬萬沒想到那是一只昂貴的歐米茄手表。至于嗎?我無功不受祿。

然后崔茜看見了這只金貴的表,她捂住嘴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

“知道斯賓要獻給麥姬多少東西嗎?”她喘著問我。

“不曉得,但他們終歸會分享財富。”我說。

“我比你可多知道些。”崔茜還在笑,“麥姬得到了一切!”

“知道麥姬那么高冷的原因了吧?”崔茜說了一個我不敢相信的故事:“麥姬是富養大的,不像窮人家的閨女那般容易被打動。麥姬那么一個大美女,熬到如今還是‘元寶’,她熬什么呀?”

我打斷崔茜:“我不相信這種預謀故事。人的一生反復轉折,沒人能從小開始謀劃艱難曲折的大局,因為那無論如何只是幻想。”

“是的,”崔茜點頭認同我,“所以麥姬是出類拔萃的,我們跟她比,就像草比牡丹。”

我猜,基于人性中難以擺脫的嫉妒,作為麥姬的閨密,崔茜那時只想對我一吐為快:“她告訴你們斯賓,她可以嫁給他,但她必須把第一次給另一個男人,因為斯賓已犯錯在先。”

斯賓絕不會同意這種條件,他本在鋼材集團受寵,日子過得滋潤潤,要不是求完美,他怎會下海自己辛苦?我對他的性格比較了解。

“難道麥姬已先斬后奏?這女人倒也真是做得出!”

“沒有。”崔茜又詭秘地長笑,“她每天都跟斯賓吵架,把這說出口,但她沒做任何事。”

“哦,是一種談判的砝碼?”我受到崔茜越來越明確的暗示,也睜大了眼睛。麥姬心機好深!又夠不要臉的!

崔茜大概覺得自己說過了頭,低頭替麥姬描描:“她是真性情,就算想談條件,性情也是真的。我知道她只是驕傲,她想跟斯賓扯平。”

“斯賓挺機靈的,他不會上當。”我笑了。男人再糊涂,大節不虧。

“事實上斯賓被她整暈了。”崔茜哈哈大笑,“她把她認定的那個男人都提前告知了斯賓。”

啊,還有這種事?真他媽的太狂野了!穿皮衣皮褲的女孩子……

我不想再聽這種細節,我有點厭倦了,真的,不但厭倦斯賓之戀,也厭倦我自己,厭倦我和崔茜越來越像老夫老妻的生活內容,以及八卦的主題。

我站起來,想到自家陽臺上抽支煙,我有沒有可能重新開始呢?我想到了深圳,想到了在深圳第一次看見六合彩,也想到了那個在彩票站教我選號并祝我好運的年輕農民工,我從來沒見過臉上洋溢出如此熱情和希望的農民工。是不是我也該去那片熱土尋找我的時運?我不會帶上崔茜,我會讓她明白我可能輸個干凈,她也許會離開得更容易些。

崔茜問了兩遍,帶著某種戲謔。她問第二遍時,我才注意聽她說。

崔茜問:“你不想知道麥姬通告給斯賓的那個男人是誰嗎?”

“難道我認識?”我轉過頭看她。看著她的笑臉,我的心開始狂跳。

“啊?”

“是呀,她告訴斯賓她選了你!”

十二

當海水退去的時候大家才看清到底誰在裸泳。

其實,幫我看清自己的依舊不是麥姬,是崔茜。

“你看你多幼稚。”崔茜以前所未有的高姿態評點我,“你去跟斯賓解釋是嗎?他在乎那男人是你還是別人嗎?甚至如果是你的話,他還好受些呢。不要跟我講你不會要麥姬!”

我腦子里跑過三種不同的動物,也許是野豬、角馬和犀牛,每一種都可以完美踐踏我。

我負隅頑抗:“斯賓知道我不知情,他了解我。”

“那有什么關系?”崔茜笑了,“木已成舟,他們的財產協議已經簽字生效了。”

“我,我的確不會接受麥姬這種驚世駭俗的提議。”我清晰地對崔茜說了,而且頗有自信。

崔茜倚在床榻上,她的姿勢不那么謙遜,這一反常態。她支著頰瞅著我慢吞吞說:“麥姬是傻瓜嗎?她要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她早就跟我說好了。”

“你?”

“是的,易如反掌。她半夜過來調包。你,我可了解你!等你弄明白了,就算我打你耳光,你也不肯放開的!”崔茜盯著我看,猶猶豫豫地笑了。

我感到渾身發熱,頭昏腦漲,我的臉一定紅得像石榴皮,而且初生的憤怒會給臉紅添上釉色。這崔茜可不能預知。她一定認為我已是甕中之鱉。

“那么,”我嘆口氣陷進沙發里,“你是同謀了?”

平日里乖乖的崔茜坐直身子,交叉她修長的腿,認真看著我:“當然我絕不是麥姬的同謀,但我告訴過你,從小我能擁有的東西幾乎都是她給我的,我欠她的。”

見我被她這話鎮住,她又說:“當然我沒想冒犯你。麥姬是男人眼里的精品,你不但不吃虧,而且你心里會感謝我的。”

我不能否認她的說法,但我感到猛烈的暈眩。這里頭一定有什么是具有威脅性的,我說不好。

“那現在什么也沒發生,先生,所有人都贏了。”崔茜舉起一只手,笑了,她的笑容如此陌生,我恍悟我并不熟悉她的笑容。

“斯賓抱得美人歸,麥姬擁有了財富,我收到一只昂貴的表,那你呢,你贏得了什么?”我瞪著她問。

只見崔茜伸開雙臂,先是對我展開,然后轉了方向,轉向公寓的窗戶。

她非常抒情地說:“你能理解我,你是從小刻云的男生。我嘛,我還了麥姬的情,我自由了,我是云。”

她回眸一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是的,好先生,我自由了意味著你也自由了。我們在一起并非沒有收益。即便不是幸福,我肯定你我都滿足過、快樂過,不是嗎?”

我想我思路有點跟不上,不是我不懂崔茜的意思,是我不習慣被她掌握了主動。她今天說話腦子多快呀,她是個厲害角色!

崔茜笑吟吟朝我走來,她擁抱我,得體地在我額頭上親了親:“我會想念你的,你是我記憶的一部分了,所以總是我的財富。”她放開我,朝門邊去。

我這才注意到門背后的旅行袋和一個大提包,她如此迫不及待?無論如何,發生的一切就如同多米諾骨牌,我簡直沒法囫圇吞下。

“且慢,崔茜,所以你在我這兒只是一個打入內部的臥底?”我嗓子沙啞干澀,“這一切是一次精密的算計?你,我記得在月光里你俯視我,俯視我的夢境……”

崔茜嫣然一笑,她再次走近我,也是最后一次走近。她的臉如此接近我,帶著令我感到不舍的親切和不變的誘惑力,她的口氣辛辣又清新,挑逗起我的欲念。

“再見了。我一直挺滿意你的,你記住這個!”她的微笑布滿我的視野……

我再見到麥姬和崔茜是在斯賓的婚宴上。不過,在這之前我和斯賓找了個夜晚喝過酒。

斯賓顯得年輕了許多,簡直是神采奕奕,見到我,他就愉快地笑著說:“兄弟,不要解釋,我全知道。我并沒有吃虧,錢財是身外之物。我現在處在我窩囊一生的最高潮時刻,希望你支持我,別說什么掃興話。”

我不說掃興的話,其實我只想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不在財產上妥協,麥姬那個瘋妞會不會真干出拉人下水的事情。

斯賓看看我繃著的臉,有點尷尬地看看天:“兄弟,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商人呀,我追求最好的交易。我知道自己是塊肥肉,很多女人想套我,與其哪天更糊涂,不如就讓麥姬得逞。她也是我的獵物,不是嗎?所以這是公平的商界。”

我心里反擊他,本來你可以省下一大筆錢,只要把她給我一個夜晚。那是她自己定的游戲規則。當然,我說不出口,這一切實在超過了我能伶牙俐齒的界限。

“我準備帶她到加勒比海去游歷半年,讓她習慣習慣新生活,她和她那群后宮女人該了斷啦。”斯賓胸有成竹,得意揚揚,也許,他沒把真正的成功告訴我。

當他跟我說,今后不再下象棋,不再吃熟菜店的熟菜時,我本該警醒的。

他,麥姬,還有崔茜,他們才是同類。他們目標明確,交易果斷。我是那只糊涂蟲。

在富麗堂皇的婚宴上,我坐在普通一桌上,看著新郎新娘還有美麗的伴娘崔茜。我感到心思清明,并沒太大的遺憾或痛苦,我知道總會有這么個時刻,我進入新的孤獨,就像我住過很久的四層老樓里所有鮮活的人物全都如云飛散。

在斯賓的婚禮上,我奇異地又看見了那座四層老樓。這次老樓里有生命存在的痕跡,我看見成群的白蟻飛快地啃噬舊橡木柱子和扶梯,這些有翅膀的蟲子卻不愛飛翔,它們喜歡吞下能咬動的一切。

前來敬酒的新人打斷了我腦回路深處最后一次四層老樓之旅,我驚跳起來,崔茜親熱地朝我微笑,而新娘子當著所有人的面朝我湊近。幾乎大家都疑心她要吻我的臉,可是她美麗的小嘴偏到了我耳邊。

麥姬又友好又刻薄地喃喃細語:“喂,我告訴你,我曾經是認真的喲,如果不是斯賓打出了大牌……但你呢,朋友,我看你是一個形而上的大傻子!”

原刊責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禹風,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潛》《大裁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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