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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向天堂的溪水

2024-12-11 00:00:00徐鎖榮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12期

每天早晨,沈師傅開門后的頭一件事就是鏜剃刀,也就是將剃刀按在一塊別刀布上來來回回磨蹭。別看這鏜刀外人看上去很簡單,但講究大著呢。刀鏜老了會卷刃,鏜嫩了又不快,下刀時容易刮痛臉皮。這琴溪老街,爺們兒刮胡子都很講究,進了鋪子朝木轉椅上一躺,用塊熱毛巾朝臉面一捂,等的就是這溫柔一刀。

沈師傅的剃刀在臉上行走,只能聽見嗞啦嗞啦的毛發斷裂聲,說是有點像蠶啃食桑葉,可是又嫌大了些。沈師傅的剃刀行走起來,聲音可沒那么大,說是像雨打花心呢,可聲音還是嫌大??傊窃趺幢扔鞫疾磺‘?。倒是有個堂客說得好,沈師傅的剃刀像是女人的水蔥手指呢,刮在臉上麻酥酥的,怪愜意呢。當然,沈師傅不僅刮臉有絕活,掏耳朵更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的耳朵扒子伸進耳洞,就像是一只輕盈的、嗡嗡叫的小蟲,沒等你覺著,一大串耳朵屎就像木屑似的被拖出來了。拖完之后,他再將鵝毛絨扎的小刷子朝里面一插,手指輕輕一擰,鵝絨刷子就在耳朵洞里旋轉起來,直旋得堂客哎喲哎喲叫。他還是旋,邊旋邊問,咋樣???愜意不愜意?堂客總是這樣回答,還不愜意?我都快要愜意死了。

總之,琴溪老街的爺們兒都把進剃頭店剃頭、刮臉、掏耳朵當作人生一大享受。爺們兒見面,頭一句話總是會問,刮了沒有?或者,掏了沒有?就像很多地方見面后問吃了沒有一樣。如果哪個爺們兒三天不進沈師傅的剃頭店,肯定會有人說,這家伙白活了。

剃頭店天天都是堂客滿座。

這天,太陽將落未落的時辰,沈師傅送走最后一個堂客后,在爐子上燙了一壺老酒,又到對面南貨店里買來一包茴香豆,朝茶幾前的小竹凳上一坐,將老酒倒進一只小碗,又將那包茴香豆打開,用筷子搛了一粒,扔進嘴里,隨后呷了口酒,慢慢咀起來。老酒是溫溫的,還冒著熱氣,進了嘴滾圓潤滑,而茴香豆一嚼,更是香得令沈師傅眼睛都瞇成了細縫。沈師傅喝老酒,就喜歡用茴香豆當下酒菜,既省事,又下酒。兩口酒下了肚,嘴里就哼起一段黃梅戲《珍珠塔》:我方卿,唱道情,唱的都是人間冷和暖哪——

沈師傅唱著,就瞇起醉眼,陶醉在自己的唱詞里。此時就聽得門外有人喝道,沈師傅,唱得好啊!沈師傅抬起醉眼,看見門外立著一個軍官,腳蹬高筒皮靴,腰間扎一根黃牛皮武裝帶,上面挎著一把長長的軍刀,頭戴鴨舌軍帽。那刻,沈師傅還沉浸在戲文里,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眼睛是看著來人,可嘴里還在唱著:我方卿,唱道情,唱不盡人間酸甜和苦辣——唱到這里,才戛然而止。

不等沈師傅說話,軍官就進了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輕輕放到茶幾上,隨后就在沈師傅對面的小竹凳上落了座,道,一人喝酒太冷清了,我陪你喝幾口,怎么樣?說著,就將紙包撩開。

紙包里裹著一大包醬牛肉,看樣子是剛出鍋的,還冒著熱氣呢。興許是聞到了牛肉香味,興許是有了幾分醉意,沒等開口回應對方,沈師傅就用手抓了一塊,扔進了嘴里,輕輕一嚼,竟是滿口生香,是地道的琴溪老街王記醬牛肉。沈師傅邊嚼著,邊瞇著眼睛問道,你真的要陪我喝酒?

那還有假?軍官看著沈師傅,道,客人都上桌了,你怎么連個酒碗也不給哦?

沈師傅又斜起醉眼,將軍官上下打量一番,嘴里的牛肉嚼得呼啦呼啦直響。沈師傅曉得,凡是進剃頭店的堂客,都是沖著他的手藝來的,沒準兒這個當官的是想用醬牛肉來混他的絕活。這幾年,近百里青弋江,大大小小十幾個碼頭,總也不太平,日本兵、國民黨軍、忠義救國軍,還有各式各樣的游擊隊和民團、土匪,只要能拉起一個十幾人的山頭,就敢自封為司令。琴溪碼頭有時一天要來幾撥司令,阿狗阿貓套上一身黃皮就冒充軍官。

想到這里,沈師傅便一口將碗里的酒喝干,將那只青花碗朝軍官面前一推,道,你曉得我沈某人是哪個?

我當然曉得,青弋江碼頭上有名的沈一刀。軍官道,沈師傅的名字,可是如雷貫耳啊。

既然曉得,還不快快倒酒!沈師傅指著酒碗道。

軍官拎起酒壺,將碗酌滿,雙手捧著,遞到沈師傅面前,道,您請!

沈師傅接過酒碗,喝了一大口,心里想,這個當官的,倒也一點不拿大,不像以前來店里蹭刀的這司令那旅長,進了門就朝椅子上一躺,全套活做下來,好話不說一句,拍拍屁股就走人。

你來剃頭店做啥?沈師傅問道。

路過琴溪,順便來拜訪沈師傅。軍官道。

我一個剃頭匠,有啥好拜訪的?沈師傅道。

沈師傅,您老人家做的,可是天下頭等大事。軍官道。

沈師傅剃了幾十年頭,還是頭回聽人這么稱道自己的手藝,就覺著好笑,理個發、刮個胡子、掏掏耳朵,怎么就是天下頭等大事?便說,你可別瞎恭維,剃頭匠在三百六十個行當中,是最讓人看不起的手藝,只比澡堂搓背的高半截,怎么能說是大事,還是頭等的?

沈師傅,你理發、刮胡子、掏耳朵,都是在頭上做的事,當然就是頭等大事,就是皇帝也離不開剃頭師傅。軍官這句話,說得沈師傅炸起一臉的笑。沒想到這個當官的還真會說話,把個小小手藝,說得這般大??磥?,人得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能總想著剃頭就是最落魄的行當。沈師傅一下開心起來,便讓一旁站著的小徒弟拿過一只碗,滿上老酒,雙手捧起,舉過眉頭,道,長官,承蒙你看得起我這個剃頭匠,來,我敬你一碗!

沈師傅,我先敬你!軍官連忙端起酒碗,也舉過了眉頭。

你怎么曉得我姓沈?沈師傅道。

沈師傅的大名,不僅琴溪老街婦孺皆知,就是在青弋江的大小碼頭,也是人人皆知啊。軍官道。

一個小小剃頭匠,還有什么大名哦。沈師傅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越發得意,便一口飲干碗里的酒,隨后抬起頭看著面前的軍官。軍官頭發有點長,看上去起碼有一個月沒剃頭了。沈師傅就是這么個人,看見長頭發的手就發癢,也算是職業病呢!就像書法家看見毛筆手就癢,就有創作沖動。那刻,沈師傅突然來了剃頭癮,便放下酒碗,拉過軍官,一把將他按在鏡子前的木轉椅上,道,長官,你頭發長了,我先給你剃一剃!

剃頭不急,我們還是先喝酒吧。軍官說。

不把你的頭剃了,我這酒就喝得不舒坦。沈師傅不由分說,給軍官披上圍布,拿起推子就吧嗒——吧嗒——推起來。剛推了幾下,沈師傅無意間抬了一下頭,從鏡子里看見自己身后立著兩個衛兵,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看來這人來頭不小啊,還帶著衛兵呢。衛兵畢恭畢敬,挺胸收腹,意守丹田,一看就是正規部隊出來的。他鬧不清這兩個衛兵是什么時候進的鋪子,又是什么時候立到自己身后的。

沈師傅平時給人剃頭,總喜歡說個笑話,或者嘮個家長里短的,可身后的衛兵眼睛直愣愣看著他,一只手還按著腰間挎著的駁殼槍,他就覺著有點不自在,下刀也不大爽快了。軍官似乎看出了沈師傅的心事,便扭過頭,朝身后使了個眼神,于是那兩個衛兵就走出鋪子,站到門外去了。

沈師傅給那個軍官刮了臉,天已經黑了,掏耳朵是剃頭的最后一道工序,可是鋪子里的光線已經照不進耳朵洞了,再說茶幾上的酒也冷了,他想請軍官先喝酒,可是軍官卻堅持要掏耳朵。軍官說,沈師傅,我早就聽人說,你掏耳朵有絕招,人家都說你是神仙手,今天你得給我掏一掏!沈師傅推托不了,只好讓小徒弟點起燈籠,舉著站到轉椅旁。沈師傅拿起耳扒,輕輕伸進長官的耳朵,道,長官,你是一副福相啊。你怎么看出我有福相?軍官笑著問著,眼睛卻已經閉上了??磥?,他也在享受沈師傅的手藝。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貴人相。沈師傅說。托你的金口?。≤姽僬f著,就打起了微鼾。也許他是太累了,也許是沈師傅的絕招將他帶進了夢鄉。往日,凡是掏耳朵的堂客,很多都是半途就睡著了,而且那一覺睡得比什么時候都香呢。沈師傅給軍官掏完耳朵,拍了拍他的肩膀,軍官一下就醒了,走下轉椅,坐到竹凳上。這里小徒弟又溫了酒。軍官先給沈師傅滿上,接著自己也滿上,雙手捧著酒碗舉到沈師傅面前,道,沈師傅,能享受你的手藝,是我們前世有緣?。∩驇煾颠B忙端起酒碗,道,長官過獎!長官過獎!你能進我的小鋪子,是高抬我了。

兩人有說有笑地喝完老酒,軍官道,沈師傅,我有公務在身,不敢久留,先告辭了。說著就起身,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塊銀圓,輕輕放到酒碗旁。沈師傅一把拿起銀圓,朝軍官手里塞,道,長官,你這就見外了!軍官道,沈師傅,這是你的辛苦錢,一定得收下。那也要不了這么多啊,沈師傅嘴上這么說,可手掌心卻一直沒有張開。平時剃個頭,也就是半個銅板,再說鎮上的老客,都是鄉里鄉親,也有不給錢的,更不用說刮個胡子掏個耳朵了,這回一下就收到兩塊白花花的銀圓,握在掌心都有點燙手呢!兩塊銀圓,都頂半個月的酒錢了。沈師傅正想著是退還一塊,還是兩塊全收下,就聽見軍官說,余下的先存著,我下回還要來呢。說著,就邁著急匆匆的步子出了店門。

沈師傅跟出門,看見軍官走到老街上的陳記米行門前,伸手敲了敲門,隨即大門開啟,他走了進去。大約過了一袋煙工夫,就看見米行陳紳士將軍官送出大門,朝江邊碼頭走去。沈師傅手里捏著銀圓,跟到了江邊。此時,軍官已經登了船,站在船頭,雙手抱拳跟陳紳士辭行,陳先生,多謝啦!

陳紳士也抱著雙拳,朝站在船頭的軍官喊道,軍長,不謝!

陳紳士這么一喊,沈師傅一步走上前,手指向已經解了纜的船,問道,陳先生,剛才這人是哪個?。?/p>

陳紳士回轉頭,看著沈師傅,反問道,你曉得他是哪個?

我要是曉得他是哪個,還問你做啥?沈師傅掂了掂手上的銀圓道,看樣子好像來頭不小,也不知是哪個山頭下來的。

連他都不認識,你算是白活了!陳紳士道,他是軍長,堂堂大軍長!

啊——沈師傅聽著,愣住了,兩只手掌也合到一處,不住地搓著掌心的銀圓,邊搓邊說,我怎么就瞎了眼,連軍長都不認得呢?剛才我還給他剃了頭呢。

你整天大門不出,就是圍著剃頭椅子轉,怎么會認識軍長?陳紳士道,再說,這么大的官,你就能隨便見到了?今天你可是洪福臨門啊,能剃到這么一個頭,你家祖墳也該冒青煙了。

還洪福臨門呢,吃不準我要倒霉呢。沈師傅道,今天我在軍長面前老三老四,跟他平起平坐喝了一頓小酒,又說了些不著邊際也上不了臺盤的話,還多收了他的錢,兩塊銀圓呢!他要是記我的仇,只要給手下的兵使個眼神,我這剃頭店就開不成了。

怎么?軍長剃個頭,你就收兩塊銀圓?你下手也太狠了!陳紳士道。

是他給我的。沈師傅道。

他給你,你就收了?人家堂堂軍長,總得客氣客氣吧,你把客氣當福氣了,還收這么多!你當軍長是金頭是不是?陳紳士道,你呀!你呀!

陳紳士是琴溪鎮的秀才,滿肚子學問,家里開著米行,又是縣議員,平時說一句話,全鎮人都得洗耳恭聽。陳紳士兩個“你呀”一說,沈師傅的眉頭就皺到一處,打成一個死結,便討教道,陳先生,你說這事該怎么處理呢?我明天就去云嶺軍部給軍長還錢,好不好?

去軍部?云嶺軍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你進得去嗎?再說你這副寒酸相,沒準兒剛到頭道崗,就把你抓起來了。陳紳士道。

那你說我該咋辦呢?沈師傅急得都差點要給陳紳士下跪了。陳先生,你得給我拿個主意啊,要是軍長記了我的仇,我吃不了就得兜著啊。

沈師傅話音剛落,陳紳士就背起長衫袖里的手,扭頭朝剃頭店走,進了店門,躺上座椅,將兩只眼睛輕輕閉上,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還不住晃著兩只擱在擱板上的腳??匆婈惣澥炕文_,沈師傅就拿起架在耳朵上的銅耳扒,嘴里輕聲說了一句,我來哉!隨后就伏上陳紳士肩頭,做成洗耳恭聽狀。

陳紳士的耳朵已經豎起,就等著沈師傅溫柔的一掏。平時,陳紳士的頭,還有胡子和耳朵,都是由沈師傅包下來的。頭是一月剃兩回,胡子天天刮,耳朵隔三岔五地掏。當然,如果陳紳士要去宣城,往往是三道工序一起做。因為陳紳士的三姨太在宣城住,每次跟三姨太會面,都得“耳目一新”。這天他不去宣城,但看見沈師傅耳朵上架著耳扒,自己的耳朵就發癢了。

陳紳士的耳朵豎著,沈師傅的耳朵也豎著。陳紳士豎著耳朵,是要享受沈師傅的手藝,沈師傅豎著耳朵,卻是要聽陳紳士的教導。沈師傅一手輕輕捏著那只肥厚的耳垂,一手拿起長長的耳刀,插入那孔深不可測的耳洞,用刀刃貼著肉壁,輕輕攪了一圈,隨后拿起長柄小鑷子,輕車熟路地掏起來。陳紳士閉目養神,眉毛一聳一聳,嘴角也一撇一撇。沈師傅心里明白,陳紳士正沉浸在享受之中,琴溪的男人都喜歡這么享受。當沈師傅用鑷子拖出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耳屎,邀功領賞樣舉到陳紳士眼前,陳紳士看了一眼,便慢聲細語地說,沈師傅,半個月后,我去軍部送新米,到時候,你跟我的船一起去見軍長。

那好!那好!沈師傅說著,將耳絨球送進耳洞,使勁旋轉起來。

陳紳士快樂得哎喲了一聲。

送米的日子到了。那天早晨,沈師傅懷里揣著兩塊銀圓,手上提著白圍布包的剃頭工具,上了陳紳士的米船。船解了纜繩,掛起帆,沿著青弋江向軍部駐地行駛。從琴溪到云嶺,要走小半天的水路。青弋江兩岸,一步一景,手提剃頭工具的沈師傅坐在船頭,卻沒有心情看一眼,倒是陳紳士優哉游哉,手上捧著只紫砂茶壺,坐在船艙里哼著京戲《空城計》里諸葛亮的唱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聽到這里,沈師傅便沖著船艙說,陳先生,你嘴里唱的是不是我???

就聽見艙里突然冒出一句話,我唱的是諸葛亮!

沈師傅道,人家在火上烤,你卻樂得逍遙。

在青弋江的碼頭上,哪個敢烤你沈一刀啊?陳紳士道,你刮的胡子連起來,都能從琴溪通到安慶。上回有個省議員到了涇縣,不是還請你去給他修臉掏耳朵了嗎?你當你是哪個?你都敢敲軍長的竹杠了,在你眼里,天也只有草帽大。

你看你,又來了!沈師傅心里明白,陳紳士這番話,聽上去是在給他戴高帽,其實是在挖苦。人家軍長在皖南,帶著一個軍,又是北伐先鋒,就是老蔣,也要高看他一眼。我倒好,跟他說話沒大沒小的,起先還冷落人家,后來又多收了他的人頭費。沈師傅越想心里越是沒底,便抱著剃頭包走進船艙,站到陳紳士身后,將懷里的包輕輕放下,捏起兩只拳頭,朝陳紳士后背掄將過去。

陳紳士后背肉很厚實,拳頭掄上,不等收起,就被反彈。沈師傅捏的是空心拳,手指是散開的,一拳掄下,手指受力并攏,就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沈師傅越掄越快,啪啪聲就響成一片。陳紳士本來是盤腿坐在艙板上的,讓沈師傅幾圈一敲,竟像個孩子似的就勢趴下,任憑沈師傅的拳頭在后背捶擊。在琴溪老街,沈師傅最拿手的,除了一剪、一刮、一扒,敲背也是一絕,他拿出絕活,就是想從陳紳士嘴里掏出一些話來。

陳紳士此時不僅眼睛閉著,嘴也閉上了,閉得像皇帝的金口。沈師傅終于忍不住了,道,陳先生,你總得教教我,見了軍長,頭一句話該怎么說?

你都是朝七十頭上數的人了,怎么越活越糊涂了,連話都不會說了?陳紳士終于開口,可眼睛還閉著。你就像平時見我說話時那樣說話就好了。

像跟你說話?沈師傅道,平時我見了你,總是問吃了沒有,能這樣跟軍長說話嗎?

那你想想該怎么說。陳紳士道,嘴長在你臉上,話得你來說。

這半個月里,我一直想著跟軍長見了面怎么說話,就想出這么幾句。沈師傅道,第一句是:軍長,我一個小剃頭匠有眼不識泰山。第二句說:軍長你宰相肚里能撐船。第三句:軍長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其實這三句話,他也是從一出黃梅戲里搬來的,只是改了幾個字。

陳紳士聽后,眼睛還是閉著,嘴卻突然咧開,后背也像青弋江的波浪,激烈起伏,哈哈大笑著說,話是不錯,可不曉得軍長聽了是不是開心。

那我怎么開口跟軍長說話呢?陳先生,你是見過世面的人,總得教教我。沈師傅說著,拳頭敲擊的頻率也更快了。

等沈師傅收起雙拳,糧船已經靠上云嶺碼頭了。

船小二剛擱好跳板,陳紳士便從艙里爬起,整好衣冠,一手扶著頭上戴的黑禮帽,一手提著長褂下擺,沿著跳板朝碼頭走去。跳板一晃一悠,沈師傅緊隨其后,邊走邊拽陳紳士長褂衣角,道,陳先生,你還沒有教我!

一語未了,就聽得岸上炸雷似的響起一聲喊:軍長到——

沈師傅抬頭望去,只見碼頭上整齊排列的兩隊士兵夾著一直通到江邊的斜坡石階路,士兵肩頭都挑著一副空稻籮,兩排稻籮中間,一個身著呢服、腳蹬高筒皮靴的軍官正朝碼頭走來,軍官腰間挎著一把軍刀,戴白手套的左手按著軍刀刀把,一步一個臺階,走得好不威風!

來人正是軍長。

沈師傅頓時慌了神,因為陳紳士沒有教他怎么說話,心里就沒有底,本想再討教一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軍長已經到了跟前。陳紳士緊走兩步,順著跳板上了碼頭,抱起雙拳朝迎面走來的軍長行了拱手禮。軍長別來無恙?

甚好!甚好!軍長也入鄉隨俗地還了拱手禮。陳先生,你是貴客臨門??!

陳紳士說頭句話的當口,緊隨其后的沈師傅就豎著耳朵聆聽,準備照葫蘆畫瓢也這么說一句。陳紳士是有學問的人,話也說得有分寸,照著他的說肯定沒錯??墒锹犞透杏X有點不對勁,是把“恙”聽成“羊”了,別來無羊是啥意思?難道軍長還放羊?神仙也有打盹的時候,先生也會口誤,先生誤了,我可不能再誤。沈師傅正想著如何跟軍長開口,在想的過程中,就一直閃在陳紳士身后,是有點緊張,還有點害羞。軍長的官太大了,這場面也太大了,身后還有那么多兵,肩上挑的稻籮都能裝下整條青弋江了!還有那些斜挎在肩頭的槍,黑乎乎、嘩啦啦一大片,像黃山的松樹林。這些槍如果同時放一槍,還不要把一座山轟倒?沈師傅沒有把握,不知道跟軍長的頭一句話該怎么說,于是就躲躲閃閃,一直將腦袋藏在陳紳士身后,恨不得鉆進他的長褂下擺。

軍長的目光突然朝陳紳士身后打望過來,說,這不是沈師傅嘛,你怎么來了?

軍長話音剛落,陳紳士便閃過身子,回頭說道,軍長跟你說話呢,你怎么不開口?。?/p>

這么一問,沈師傅就更緊張了,連手腳都不知朝哪兒放了,也不知該怎么開這口了,張了張嘴,半個月里想好的那三句話一嘟嚕全跑了出來。軍長,我一個小剃頭匠有眼不識泰山;軍長,你宰相肚里能撐船;軍長,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軍長一下愣在那里,眼睛看著他。沈師傅以為軍長沒有聽清自己的皖南土話,再說自己剛才又繃著臉,像軍長欠了自己什么似的,話又說得太快,像放機關槍一樣。這時他才想起,跟大官說話不能太快,語氣也不能太重,得要慢聲細語,臉面上還要帶著笑。于是沈師傅就先將臉整出一堆笑來,再慢聲細語將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他說完后如釋重負,這才抬起眼,望著軍長。

軍長還是怔怔地看著他,目光有些遲疑。沈師傅以為自己的禮數還沒有到,便學著陳紳士的樣子,抱起雙手。這一抱不要緊,只聽得腳下嘩啦響了一聲,低頭一看,夾在腋下的剃頭包落到地上,工具撒了一地。

不等他彎下腰,軍長卻搶先一步,蹲到地上拾起來。

沈師傅連忙蹲下身子,道,軍長,我剛才有點緊張,給你添亂了。

哪里!哪里!軍長拾起刀刀叉叉,用那塊圍布包著,夾到腋下,一手牽著沈師傅的手,一手牽著陳紳士的手,走上糧船。

一船新粳米,全裝在艙里,陳紳士掀開艙板,一股米香就飄了出來。軍長伸手抓起幾粒,扔進嘴里,邊嚼邊說,陳先生,好米啊,好米!你開個價吧。

陳紳士看著站在軍長身旁的沈師傅,道,軍長,米價不急,倒是沈師傅的剃頭錢,得要重新理論理論。

什么剃頭錢?軍長道,是不是上回我付少了?

不是少了,而是他收多了。陳紳士道,軍長,你率新四軍駐守皖南抗日,按說給你剃個頭,是不應該收錢的。沈師傅不但收了,還收多了。今天,沈師傅是專程來還錢賠禮的。陳紳士剛說到這里,軍長便說,沈師傅,你見外了!見外了!上回都說好了,我還要請你剃頭的,你要是真的來還錢,那我往后就再也不請你剃頭了。

聽軍長這么一說,沈師傅便將早就捏在手里的兩塊銀圓重新揣進上衣口袋,隨后接過軍長抱在懷里的工具包。軍長跟陳紳士談好糧價,便走上船頭,將手一揮。岸上的士兵便肩挑籮擔,沿著跳板魚貫上船。隨船的兩個米行伙計跳下船艙,手抄笆斗,流水似的掏著艙里白花花的涇縣粳米,倒進籮擔,裝滿一擔。士兵就打著號子挑起,朝岸上飛奔。剎那間,船艙里米聲嘩嘩響,碼頭上號子連天喊,士兵的籮擔隊從船艙一直連到軍部大院。

挑米的士兵隊伍像兩條長龍,在軍部大院和碼頭間盤旋。軍長站在船頭看了片刻,便一手拉著陳紳士,一手牽起沈師傅,上了碼頭,朝軍部大院走去。軍長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跟士兵打著招呼。

軍部大院設在一個叫種墨園的老宅,這里曾是涇縣一個知名紳士的宅第??箲鸨l后,紳士去四川避戰亂,便將宅第讓給新四軍軍部機關駐扎。軍長的臥室兼客廳設在一間廂房。沈師傅跟著陳紳士進了屋,看見墻上掛著一張照片,目光落上去,心里不由得暗暗叫道,英雄愛美人!照片是軍長跟太太的合影,軍長的太太是個大美人。一身戎裝的軍長挨著美女,美女依著軍長,真是天作之合,看得沈師傅都傻了眼。事后沈師傅從陳紳士嘴里得知,軍長的太太阿秀文出身澳門名門之家。

沈師傅落下目光時,軍長跟陳紳士已經在一張八仙桌前面對面坐下,正朝桌面的棋盤上擺棋子兒。軍長走的是紅子兒,擺好后就走了當頭炮,隨后將頭上軍帽一摘,朝身后喊道,沈師傅,給我上!

上啥呀?沈師傅一下愣在那里。

拿著你的家什,做我頭上的文章呀。聽軍長這么一說,沈師傅才明白,軍長是要剃頭,也難怪,都半個月了,軍長的頭是該理了。沈師傅打開包裹,將圍布圍上軍長脖子,隨后就舉起推子,可舉到頭頂,又沒敢下手。他怕影響軍長的棋路。

軍長跳了臥槽馬,喊道,沈師傅,上啊。

沈師傅這才將推子貼向軍長后頸。

楚河漢界殺得難分難解,沈師傅的剃刀走得從容不迫。軍長人在下棋,腦袋卻跟沈師傅配合得游刃有余。沈師傅剃了頭,接著刮胡子,刮好胡子就掏耳朵。掏耳朵是沈師傅最拿手的絕活。當完成了這道工序,軍長突然將一只車殺向綠方老將,嘴里喊了一聲,將——隨后就輕聲打起了呼嚕。

軍長已經睡著了。

這時,勤務員悄悄走過來,將一件軍大衣蓋到軍長身上,隨后將兩人悄悄拉到一旁,小聲說,軍長昨夜研究作戰方案,一夜沒睡。

下午,沈師傅就隨著陳紳士回了琴溪。返程的船上,沈師傅對陳紳士說,陳先生,還是你肚子里有墨水,我想了半個月的話,都頂不上你一句。陳紳士微微一笑,手指自己的耳朵,道,別恭維我,快給我掏一掏。沈師傅道,來哉!

沈師傅回到琴溪,又剃他的頭,刮他的胡子,掏他的耳朵,一旦操起剃頭家什,沈師傅就像書家沉浸在書寫境界中,樂在其中。你想想看吧,琴溪老街,有多少青絲被沈師傅剃成了白發,有多少黑胡子被刮成白胡子,又有多少耳朵屎被他輕輕掏出,快樂得那些前來做他生意的男人都躺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輕聲哼哼。歲月在沈師傅的剃刀上流淌。在享受手藝快樂之際,沈師傅就會想起軍長,盼望他能再來光顧剃頭店,給他的店面添風光。這樣日后他跟老街的熟人聊天,也會多些資本。怎么著?軍長都來過我的剃頭店,我的剃刀刮過軍長的臉,我用刮過軍長臉的剃刀給你們刮臉,就是給你們臉上增光,你們將來就會福星高照。沈師傅在剃頭的過程中,總是這么對光顧店面的新老主顧說。也真是奇了,自從軍長在店里剃過一回頭,沈師傅的生意越做越紅火,也許這就叫名人效應。不過在那個年代,“名人效應”這詞兒還沒有被創造出來。新老主顧只是覺著坐上軍長坐過的椅子,被沈師傅剃一回頭、刮一回臉、掏一回耳朵,也是一種風光和榮耀。一軍之長,又是北伐先鋒,還是國父孫中山的愛將,能坐上他坐過的座椅,就是三生有幸。

新老主顧來剃頭,不光要坐上那把座椅風光風光,還要聽沈師傅講軍長的故事,比如說,軍長的臉怎么有福相,胡子濃不濃、密不密,耳朵長得是不是有長長的耳垂。還有,軍長跟他喝酒的時候,都開了什么樣的金口,說了哪些話,軍長的酒量有多大,有沒有跟他碰杯(碗)。面對這些提問,沈師傅都一一做了回答。當然,沈師傅的回答雖然沒有無中生有,但也有合理的想象和夸張。軍長是洪福齊天呢!看看他的臉就曉得了。軍長的臉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軍長的耳垂很長,一副福相。人說三國時的劉備雙耳垂肩,是帝王之相,軍長雖然沒有垂肩,但也是將相之相。軍長這么有福相,卻一點也不拿架子,跟我一個剃頭匠平起平坐,喝酒碰杯(碗)。當然,最讓我開心的是,他還存了兩塊銀圓在我手頭,說是往后還要光顧剃頭店,請我剃頭、刮胡子、掏耳朵。沈師傅用給軍長剃過頭的剃刀給新老主顧剃著頭,刮著胡子,又用給軍長掏過耳朵的扒子給他們掏著耳朵。新老主顧享受著臉面上的快樂,聽著軍長的故事,走出剃頭店,就覺著自己也有了臉面。

當然,新老主顧都盼望著軍長能再來琴溪老街,再到這把椅子上坐一坐,甚至都跟沈師傅交代好了,下回軍長來剃頭店,一定要告訴他們一聲,讓他們能一睹軍長的風采。軍長在皖南有很多傳說,比如說,他帶領官兵在涇縣修了一座石橋,當地鄉親給橋取了一個名兒,叫軍長橋。鄉親已請了石匠,準備將名兒鑿到橋上,可軍長卻不依。軍長說,這條河平時我們也要過,造座橋也方便了我們官兵。又比如說,軍長托人從海外捎來西紅柿種,在涇縣繁殖出第一代西紅柿,結束了皖南人當時還不敢吃西紅柿的歷史。再比如說,軍長酷愛書法,平時閑暇,總要練上一陣。當地宣紙廠老板給軍長送去一刀上好宣紙,軍長不但付了錢,還回贈了自己的書法作品。軍長走一路,就行一路的好事,這些事,就像青弋江的波浪,多得數也數不清。

沈師傅也盼著軍長早點來剃頭店,這種心情,比新老主顧還要迫切。他甚至都想好了,下次軍長再來光顧,一定要鬧得風風光光的,除了讓他享受自己的絕活,還要請他喝皖南老酒,那種老酒是當年汪倫招待詩仙李白時喝過的。沈師傅已經托人從桃花潭買回兩壇,還是十年以上的陳釀。還有就是要請軍長吃琴溪特產——琴魚。琴魚的形狀就像是古琴,此種魚只有琴溪水域才有,是一種石縫里生長的冷水魚,味道鮮美無比。琴魚得要現打現燒。沈師傅也跟鎮上的打魚人關照了,只要軍長一到,立馬下水捕撈。

沈師傅將該準備的都準備了,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只盼軍長”。

可是軍長總沒有來。

一晃就是一年,軍長還是沒有來。

寒露過后是霜降,霜降一過,便是立冬。進入冬季,陳紳士就貓到宣城三姨太那里去了。店里少了一個天天光顧的主顧,沈師傅就覺著日子少了些內容。最主要的,是缺了一個時時幫他拿主意、也時時來逗他玩的主兒。在沈師傅眼里,陳紳士就是一本百科全書,哪怕他隨便說一句話,也夠沈師傅溫習半天。

沈師傅想見軍長的心情越來越迫切,可陳紳士不在,他就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去見軍長。

陳紳士是新四軍的供糧大戶,定期要給軍部送軍糧,如果想見軍長,坐著船就去了。陳紳士還是軍長的棋友,幾乎每回去軍部,都要跟軍長下幾盤棋。陳紳士家有船,還有一乘四人抬的便轎,里面可以坐兩個人。陳紳士不在,船就停在碼頭,轎子歇在家里,沈師傅想捎腳也捎不上了。

沒有人給沈師傅拿主意,他就自己拿。拿了幾個晚上,就決定自己去一趟云嶺。軍長說過還要請他剃頭,既然有這個話,我就把手藝送上門,給軍長一個驚喜。軍長都好幾個月沒來剃頭了。沈師傅曉得,軍部有人會理發,但肯定沒有會掏耳朵的,即使有,也沒有他的道行深。沈師傅刮胡子掏耳朵的手藝,在皖南是出了名的。

拿定主意后,沈師傅第二天天沒亮就起來鏜剃刀。這剃刀,都得當天鏜,隔夜鏜的刀,一夜過來,刃上就會生銹,現鏜的刀,不僅刀口快,還沒有銹。鏜好了刀,就備剪子、耳朵扒。沈師傅將一件件家什都備好,天就透亮了,他跟小徒弟關照了幾句要看好店面的話,便將工具包在圍布里,朝腋下一夾,上了路。

從琴溪到云嶺,旱路有三十里。沈師傅緊一腳慢一腳趕到云嶺,已經是半上午了。遠遠看見軍部大門,便立住腳,喘勻了氣,把想好的那幾句話又溫習了一遍。頭天夜里,沈師傅躺在床上,就想著該如何跟軍長說話。頭回見面說的那三句是不能用了,再好的話,說兩遍也倒味,這回想出的頭三句,他自己就很滿意。頭一句是:軍長,我想你啊!第二句是:軍長,我是專程來給你剃頭的。第三句是:軍長,如果你現在能抽出身,就現在給你剃。上回從云嶺回琴溪的路上,陳紳士曾關照過他,以后見了軍長,說話要簡短,要扼要,還要開門見山。軍長日理萬機,時間寶貴得很,分分秒秒都要考慮怎么用兵,怎么打仗。沈師傅還把跟軍長告別的話也想好了,也是三句。頭一句是:軍長,給你剃頭,是我的福分。第二句是:軍長,我下回還想來給你剃頭。第三句:軍長,請留步。簡短,扼要。三加三就是六,六六大順,不多也不少。沈師傅將這六句話順著背了一遍,又倒著背了一遍,隨后就信心百倍地朝軍部大門走去。

大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有當官的,也有當兵的。沈師傅走到離大門還有兩條田埂的距離時,就被一個游動哨兵攔住了,問他到哪里去。沈師傅說,我要去軍部。哨兵又問去軍部有何貴干。沈師傅說,我要見軍長。哨兵又問見軍長有什么事。沈師傅說有件挺大的事,是頭等大事。又問是什么頭等大事?,F在抗日才是頭等大事,還有比抗日更重要的事嗎?答道,這個頭等大事,就是軍長頭上的事,我是來給軍長剃頭的,剃頭就是頭等大事。哨兵說,我們軍長,包括軍里其他首長,有專人理發,用不著你來操心。沈師傅說,我以前給軍長剃過頭。哨兵問,以前剃過?沈師傅說,是的。還剃過兩回呢。哨兵想了想,又朝他看了看。沈師傅身上穿的,是一件打補丁的長褂子,胸前還有些油膩,清晨忙著準備家什,忘了換衣裳了。沈師傅有個習慣,或者說是癖好,閑著沒事,就喜歡用衣裳前襟鏜剃刀,天長日久,他穿的長褂前襟就成了備用別刀布,這個怪癖是學徒里養成的。沈師傅八歲拜師學徒,師傅就讓他用上衣襟鏜刀。店里有一塊別刀布,那是師傅專用的,一天用下來,上面沾滿油污,還有刀銹,總是不怎么干凈。師傅讓他用自己的衣襟鏜,是讓他把刀口鏜凈。一把剃刀,每天要經過幾十個人的臉,從衛生角度,剃一個頭,就該清凈一下,于是師傅就讓他自己鏜,有時師傅也把自己的刀交給他鏜。這么著,習慣成了自然。一天的頭剃下來,沈師傅總要在胸前鏜上幾十刀,因此他的長褂前襟,總是亮光閃閃。內行人看見,覺著他是個手藝極高的師傅。作為外行的哨兵看見,就覺著邋遢。哨兵不知他的身份,看這身打扮,就有幾分警覺,便說軍長不在,讓他走人。

沈師傅卻原地站立不動,還反問哨兵,軍長不在軍部,他會去哪里?哨兵就不耐煩了,道,軍長去哪里,難道還要向你報告?沈師傅說,我不是說要向我報告,我是說,軍長不會到哪里去,再說我也為軍長剃過兩回頭了。你還真的給軍長剃過兩回頭?哨兵有點不信。沈師傅說,那當然,軍長還夸我的手藝好呢!頭一回在琴溪,第二回就在軍部,剃完頭,軍長還請我吃了飯。

聽沈師傅這么一說,哨兵就讓他先等著,隨后自己進了軍部。過了一會兒,軍長的勤務員跟著哨兵出來了,走到沈師傅面前,還朝他敬了一個禮??匆娦”鴮⑹峙e向眉際,沈師傅心里就喊道,折煞我也!接著就拉下小兵的手。不等沈師傅說話,勤務員就說,沈師傅,軍長去重慶了,要一個月之后才回皖南。沈師傅聽著,就喃喃道,這么說,我是白跑了一趟。我跑了這么遠的路,連一個頭都剃不到?說著,就指了指勤務員的腦袋,道,要不你就讓我剃一剃吧,你的頭發也長了,是該剃一剃了。

勤務員道,我的頭,不值當勞駕你大師傅,你還是趕快回琴溪吧,等下次軍長回來了,你再來,如何?

沈師傅還立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勤務員帽檐下的頭發,道,小同志,你的頭是該剃了。再說,我一看見別人的頭發長了,手就發癢,你就讓我過過手癮吧。

勤務員撲哧一笑,道,剃頭也有癮?隨后又說,那就讓你過過癮吧,正好我的頭也真該剃了。

勤務員將沈師傅帶進軍部大院后門處的一個小院落,搬來一張長凳,朝上一坐,又將腦袋一歪,道,沈師傅,你就開刀吧。

沈師傅給勤務員剃了頭,接著又給軍部的幾個炊事員剃,這么一開刀,一下就剃了十來個頭,一直忙到中午時分,還在軍部伙房里吃了中飯,這才夾著剃頭包出了軍部大院,一路哼著小曲兒朝回趕。

一趟云嶺,沈師傅沒有白跑,雖然沒有碰到軍長,但剃了十幾個新四軍戰士的頭,而且是在種墨園軍部剃的。盡管他們都是小兵,只是勤務員、火頭軍,但他們畢竟都是軍長手下的人。沈師傅越想越高興,嘴里的小曲兒唱了一個又一個。走入琴溪老街,沈師傅看見街口蹲著一群抽旱煙的老主顧,沒有到跟前,他們就遠遠地跟他打招呼,問長又問短,沈師傅,聽說你去給軍長剃頭了?怎么樣啊,見著軍長了嗎?沈師傅聽著,只是露著笑,頻頻點頭,一副揚揚得意的樣子,嘴里卻不說什么,含而不露。沈師傅越是不說話,老主顧就越是問得起勁,都把沈師傅問煩了,便笑道,見不到軍長,我能這么高興嗎?說著,就加快了步子,朝店里走去。

看來,老街的人,全都曉得沈師傅一早去云嶺給軍長剃頭了。這條新聞一下吊起全鎮人的胃口,覺著沈師傅去給軍長剃頭,不僅是他個人的風光,也是全鎮人的風光。鎮上的大人小孩,都指望他能把見到軍長的情景講給他們聽聽,讓他們也分享見到軍長的風光。于是沈師傅走一路,人們就追著他問一路,有個淘氣娃兒,竟跑到沈師傅身旁,拉著他的手,一路跟著,還一路晃著那只手,說,這是給軍長剃過頭的手,現在我拉著了!這么一路走一路喊,像是開新聞發布會。

沈師傅走進店門,見里面已經坐了一屋子的人,沒等他歇下腳,喘口氣,就一個接一個開問起來,沈師傅,你風光啊,又見到大軍長了,這回他給你幾塊銀圓?沈師傅,你給軍長掏耳朵了嗎?還是你好,有門手藝,就能見到大官……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沈師傅聽著,心里就想,如果說沒見著軍長,不僅自己臉上無光,還會掃大家的興,便將剃頭家什朝鏡子下方的擱板上一擺,手朝小徒弟一伸,道,來碗茶!小徒弟早就將茶水泡好了,望眼欲穿地等著師傅。

沈師傅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慢聲細語地說,軍長畢竟是“黃埔”畢業的,又是北伐先鋒,人家是一點架子也沒有。

就有人問,你倒是說說,怎么個沒架子?

我進了軍部大院,軍長就給我讓座,還給我倒水遞茶的,一點也不拿大。沈師傅說。

軍長不是有勤務員嗎,怎么倒水的事還要自己做?有人問道。

這就是軍長的可愛之處,他跟我親著呢,要是讓勤務員倒水遞茶,就顯得生分了。

你個剃頭匠,還真有福分,能喝著軍長親自端的茶。有人說著,又問道,軍長有沒有跟你握手?

哪里只是握手,我都給軍長剃頭了,一道活做下來,就等于是跟軍長擁抱了。沈師傅說著,就將自己的手高高舉向天空,道,我的這雙手,快成仙手了。這么一說,眾人都圍過來,摸著沈師傅的手,就連小徒弟也湊過來,拿手掌輕輕蹭了一下。

沈師傅正在擺譜,就聽店門外有人喝道,沈師傅,你在擺什么龍門陣——眾人扭過頭,見陳紳士已經進了屋,便齊聲道,陳先生,我們在聽沈師傅講給軍長剃頭的事呢,沈師傅風光,我們也風光!

一看陳紳士進了屋,沈師傅心里就有點發虛,便連忙將他拉到椅子上,伸手就捶起背來,邊捶邊將話題岔開,陳先生,你不是去三姨太那里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

陳紳士瞇著眼睛,邊享受著沈師傅的手藝,邊問道,你見著軍長了?

沈師傅先是點一點頭,隨后又朝陳紳士擠了擠眼。后來,陳紳士就將眼睛閉上,只顧享受了。沈師傅把陳紳士捶得舒舒服服,隨后就拿起耳朵扒子,伸進陳紳士的耳朵,優哉游哉掏起來。店里的人全是沈師傅的老主顧,平時閑著沒事,就來這里喝茶聊天。琴溪老街本來就閉塞,平時的話題也就是張家長李家短,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今天聽說沈師傅見到了軍長,情緒就像青弋江漲了潮,喝著茶水,共享著沈師傅的風光,把個小剃頭店鬧得人聲鼎沸。沈師傅趁著大伙談興正濃,將嘴湊近陳紳士的耳朵,悄悄耳語了幾句。大意是我讓大家風光風光,你先別插嘴。剛說完,旁邊就有人問,沈師傅,你跟先生說啥知己話?沈師傅笑道,這是我們兩人的私房話,不告訴你。

因為有了關照,陳紳士后來就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閉著眼,任憑沈師傅掏著已經快一個月沒有掏的耳朵。其實,陳紳士這趟從宣城趕回琴溪,就是為了這溫柔的一刀一扒。這耳朵享受慣了,半個月不掏就難受。沈師傅今天特別用心,掏著掏著,就把陳紳士掏睡著了。老主顧們見先生已經入睡,就紛紛離去,出去逛街頭了。

人一走,陳紳士就睜開眼睛,問道,沈師傅,你真會說話。今天早晨,我在宣城家里聽無線電收音機里說,軍長已經去了重慶。你怎么說在軍部見到他了?

陳先生,不瞞你說,我今天去云嶺,是沒見著軍長,可回到街上,老主顧都擁到店里,問我見到軍長的情景,我就現編現說了。沈師傅說著,趕緊又敲起陳紳士后背,我說見到軍長,說軍長沒架子,也是為軍長說好話。

可是,你今天明明沒有見到軍長啊。陳紳士說。

今天是沒有見到,反正以前見過,以后也會見到的。軍長都在我這里存了剃頭錢,我還愁見不到他?沈師傅說,再說了,剛才主顧問我,我是說見到軍長了,可是我沒有說是今天見到的。我說軍長給我端茶,請我吃飯,都是有過的事啊!

你呀你呀,嘴也越來越貧了。陳紳士說著又閉上眼睛。

沈師傅的空心拳,敲得越發輕盈。他本來還想告訴陳紳士,自從軍長來過店里,琴溪老街的人看他時,都高抬了一眼,就連那些時不時來店里敲竹杠的街皮,也不敢上門了,這托的就是軍長的福。沈師傅說著見陳紳士已經閉眼,應是睡著了,便沒有再朝下說。

陳紳士享受了沈師傅的全套服務,耳朵舒暢,雙頰光亮,發型儒雅,就連前額印堂也閃著紅澤。沈師傅敲背時敲的全是穴位,一套服務下來,讓陳紳士覺得自己就像換了一個人,當天晚上,就坐著自家的船去了宣城。

剃頭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就連外鎮的男人也紛紛趕來琴溪,邊享受沈師傅的手藝,邊聽他講軍長的故事。因有兩次見軍長的資本,加上沈師傅能說會道,軍長的故事,他是常講常新,即使是同樣的內容,由于語氣的變化、情節的渲染,也能吊著大家胃口,聽得新客老客時時入神。一時間,剃頭店就成了小書場,如果哪個想聽軍長的故事,新老主顧就會說,你去找沈師傅!

沈師傅講著故事,越講心里就越想見軍長。

軍長一定會再來的,沈師傅這么想。軍長去了重慶,如果走水路回云嶺,肯定要路過琴溪。老街自唐代以來,就是一個重要驛站,就連詩仙李白入皖,也在琴溪住過一夜,隨后坐船順青弋江去桃花潭。軍長只要經過琴溪,肯定要來店里。沈師傅這么盼著,就將當年的新茶備好,將新買的剃刀鏜了一遍又一遍,還給軍長備了一塊新圍布。當然,那兩壇老酒,也早就擺在顯眼的地方,逢人就說,這是給軍長備的。

沈師傅盼,新老主顧也盼。他們甚至跟沈師傅交代好了,下回軍長一進剃頭店,就讓小徒弟告訴一聲,好讓他們也見見軍長。如果能跟軍長握握手,那就是三生有幸,握不上,看一眼也是福分。

大寒過后的第九天,皖南下了一場大雪。雪從中午下起,到傍晚的時候,琴溪老街的雪都有一尺厚了。雪越下越大,沈師傅店里的客人也越來越多。天寒地凍,嘴里呵出的氣都成白煙了。剃頭店里有個燒水爐子,通紅的自制木炭,將屋里烤得暖暖和和。顧客們烤著火,喝著茶,邊享受沈師傅的手藝,邊聽著軍長的故事,直到天黑才散去。

天剛蒙蒙亮,沈師傅推開被大雪封住的店門,用鐵鍬鏟雪,從店門口一直鏟到老街碼頭。自從陳紳士離開琴溪后,他每天都要到碼頭上站一站,朝著宣城方向看一眼,盼著軍長坐船回皖南,只要軍長走水路回皖南,肯定要在琴溪歇一下腳。

沈師傅剛站直了身子,就聽見街上有人說,云嶺那邊打開了……

槍聲響了三天三夜,之后皖南大地突然寧靜下來。那天夜里,沈師傅抱著剃頭包,蹚著沒膝深的大雪,朝云嶺方向行走。

雪下得好緊,它掩蓋了大地上的一切,就連青弋江也封了冰。

沈師傅走到第二天下午,才走到種墨園半掩的大門前,他推開大門,就沖著空空蕩蕩的院落喊道,軍長——

他喊一聲,就使勁吸一口氣,接著再喊,吸進嘴里的,是大團的雪片。他走進那間廂房,看見屋里的家具擺得有條不紊,桌上放著棋盤,上面是一盤殘局。軍長走之前肯定下過一盤棋,那對手又是哪個呢?還是自己跟自己下的?

當天夜里,沈師傅回到琴溪。第二天一早,他鏜好那把新剃刀,溫了茶壺,隨后將店門打開。

他要等軍長。

十天后,正是臘月初八。沈師傅夜里熬了一鍋臘八粥,一直用火溫著。早晨打開店門,濃稠的臘八粥清香就溢滿整條老街。他將腦袋探出店門,習慣性地朝南碼頭方向打望一眼,沒等把目光收回,脖子卻先梗住:吊腳樓兩邊的店門口,站滿了穿黃軍服的士兵,一律手持長槍,臉色嚴峻。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面,一下板起面孔。雞不叫,孩娃兒不哭,兩條不知誰家的狗,蹚著雪在街心來回竄。沈師傅正尋思怎么一大清早就來了這么多兵,就聽見北街口響起一陣嘩嘩的腳步聲,轉臉一瞅,只見兩隊扛槍士兵,正邁著規整的步子朝街心走來,士兵走的是縱隊,隊伍中間夾著一個軍官。

軍官身上的軍衣打著好多折紋,也沒有佩槍,因此就顯得有點松散,可腳步卻邁得很標準,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似的,距離相等,由于走得有點急,軍衣的下擺就被風撩起,飄飄拂拂的。沈師傅看了一眼,就將梗著的脖子往回收。可是剛收了一半,卻又探了出去,他覺著那個軍官有點面熟。

沈師傅在琴溪開了幾十年的剃頭店,每個經過他手的堂客,幾乎都能記個八九不離十,更不用說那些老堂客了。難怪有人說,被沈師傅刮過一回臉,就等于被他用剃刀雕一回臉盤子,你臉上哪里有個痣,哪里有個痦,他全記得清清楚楚的。沈師傅又朝那個軍官看了一眼,隨后一步跨出店門,撲通一聲當街跪下。

那刻,沈師傅自己也說不清是咋的了,怎么會做出這么個舉動來。在跪下的一瞬,他覺著自己是在夢里,因為他見到了夢里時時想見的那個人。

沈師傅跪著,又拿眼前的這張臉與夢里的臉比較了一番,隨后就喊道,軍長——

軍長走上前,一把扶起他,沈師傅,快快請起。

可是沈師傅卻沒有起來,只是仰臉看著軍長。他不肯起來,是覺著軍長身旁士兵的眼神跟一年前那兩個衛兵不一樣,再說軍長的神態也有些異樣,不僅身上沒有佩軍刀,就連武裝帶也解了,人也老了許多。

軍長,你這是咋的了?沈師傅問道。

你先起來。軍長說著,又伸手拉他。

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不起來!沈師傅突然變得固執起來。軍長,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軍長仰天長嘆一聲,我現在已經是階下囚了……

軍長話音剛落,沈師傅就抬起眼,看著軍長身后那兩隊荷槍實彈的士兵,目光從第一個一直掃到最后一個,道,軍長,你是堂堂的軍長啊,你怎么成階下囚了?他收回目光,看著頭頂的天空,仿佛是在問蒼天。

一個軍官從隊伍后面走了過來,板著臉對沈師傅說,快起來,別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沈師傅看著那個軍官,道,長官,軍長可是我們皖南人民的青天啊,你們怎么這樣待他?

我們這是執行公務。軍官的臉還是板著??炱饋?,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長官,我求求你,讓我給軍長剃剃頭,刮刮臉。他的頭發太長了,胡子也太長了。沈師傅面朝軍官,雙手抱拳,拱了拱手。軍官沉思片刻,冷冷地說,那好,不過你手腳得快點。

軍長剛被沈師傅扶進屋,那兩隊士兵就橫著立到鋪子門外。

沈師傅先是用推子給軍長推了頭發,接著將轉椅放平,讓軍長躺了下來,隨后將一塊熱毛巾敷到他臉上,過了片刻,才輕輕揭開,將剃刀在別刀布上來回鏜了幾下,輕輕刮起來。鋪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剃刀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軍長瘦了,眼圈也是黑的,臉上的皺紋又深又長,看上去像換了一個人。沈師傅一刀一刀刮著,眼淚吧嗒吧嗒滴落下來,掉到軍長的臉上。軍長像意識到了什么,便說,沈師傅,我沒事,真的沒事。軍長這么一說,沈師傅便哽咽起來,哽咽一下,拿著剃刀的手就抖一下。

他轉過身子,撩起圍布抹了抹眼角,這才穩住了剃刀。

軍長閉著眼睛,道,沈師傅,你生意還好嗎?

托軍長的福,還好。沈師傅道,軍長,你咋樣?

我沒事。軍長道,沈師傅,我喝了兩年的青弋江水,我忘不了皖南,說不定什么時候,我還會回來的。如果能成行,我還要到你的鋪子來請你給我剃頭、刮臉、掏耳朵。

那敢情好!能給軍長剃頭,是我的福分啊,我這一生,剃過的頭數都數不清,就數軍長的官最大。沈師傅說。

我這一生,也請很多師傅剃過頭,就數沈師傅你的手藝好。軍長說。

刮完胡子,掏了耳朵,沈師傅又握拳在軍長背后輕輕捶起來。軍長連聲說,好舒服,好舒服!

這時候,軍官走進鋪子門,對軍長說,軍長,我們該走了,接你的船已經靠碼頭了。

軍長從轉椅上站起,從上衣口袋掏出四塊銀圓,輕輕拍到沈師傅手里。沈師傅連忙說,軍長,去年的錢還沒有用完呢。軍長道,那就攢在一起,等下回來用。四加二,就是六,六六大順!

聽說六六大順,沈師傅就拿穩了銀圓。

門外的士兵刷地閃開一條通道,軍長一步跨出店門。

軍長,多保重??!沈師傅說。

沈師傅,你也保重!軍長雙手抱拳,朝沈師傅拱了拱,朝碼頭走去。碼頭上,停著一條剛剛駛來的小火輪。

沈師傅隨著那隊士兵跟到碼頭,隨在沈師傅身后的,還有琴溪的鄉親,人群密密麻麻,把碼頭都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上船后,火輪就解了纜,拉響了汽笛。

軍長站在船頭,朝岸上揮著手,沈師傅,保重——

軍長,你也保重——

沈師傅喊著,眼淚嘩嘩淌下來。

多年之后,沈師傅早已謝世了,他臨終之際,讓兒子把剃頭包放到他的身旁,關照要裝進棺材。他說他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還要給軍長剃頭、刮胡子、掏耳朵、捶背。其實,軍長那天坐船離開琴溪后,沈師傅就天天盼著他回來,因為軍長說過,他還會再來。可是年年盼,月月盼,天天盼,卻沒有盼回軍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沈師傅還是沒能盼來軍長,便跑到鄉政府去詢問。鄉長告訴他,軍長再也回不來了。沈師傅問,怎么回不來了?鄉長說,軍長和太太,還有兩個孩子,坐飛機回延安的途中飛機失事了,這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沈師傅聽后,搖晃著身子走出鄉政府,回到店里大哭了一場。從此之后,每到軍長遇難的那天,他就將店堂打掃得干干凈凈,泡上一壺茶,坐上小凳。這一天,剃頭店盡管來客很多,有張椅子卻一直空著。沈師傅說,這是軍長的專座,他要等軍長。

如今,沈師傅的后代都外出打工了,剃頭店年久失修,門已經塌了半扇,也許過不了多久,一場大雨就會將其完全澆塌。

唯有那條穿越古鎮的溪水,總是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呢喃著。當流到沈師傅剃頭店門前時,竟然還會打上幾個漩渦,濺起陣陣細細的水花。隨后再依偎著兩岸的青石,戀戀不舍地流過那座老石橋,匯入青弋江,順著長江一直朝東行走。

每當看到溪水鳴濺的樣子,琴溪老街的鄉親就說,這條溪水也有靈性,它是捎帶著我們老百姓的思念,去天堂看望軍長了。

原刊責編 吳佳駿 周鈴鈴

【作者簡介】徐鎖榮,筆名雪島,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F為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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