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說,一出縣城父親就開始罵她。父親畢竟是有文墨的人,很少使用農村人常常使用的粗野之詞,他罵得很諷刺。母親承受著父親的罵。她的承受使我一想起來就感到吃驚。我先是看見父親的言辭像雪花一樣亂飛,隨后才看見父親將手中的煙鍋丟進路邊的水溝中去了。父親一發脾氣就砸家具,就扔東西,我記得父親是掂著一把老镢頭走進廚房里的,他一镢頭就砸爛了鍋底,鍋里的高粱面糊湯眼淚一般從灶眼里流出來,流在我童年的早晨,補綴著我記憶中的一些空缺。我能看見母親從公路上穿越而過時十分蒼涼的身影,她花白的頭發在初冬的午后隨風飄揚。母親彎腰拾起父親丟進水溝中的煙鍋,她用青筋畢露的手擦著沾在煙鍋上的泥土。我能聽見母親說,你罵吧,他爹。太陽如同堆在地畔上的玉米秸稈一般蒼黃而干枯。田野上空曠著、寂靜著、難堪著。一條凹凸不平的鄉村小路,一輛十分艱澀的架子車,還有父親和母親,地平線的邊緣上掛著一個很傷感的村子,它就是我播種童年和少年的松陵村。父親和母親是從那里走出來的,他們依然要回到那里去,只是出來的時間和回去的時間不同。時間就像田禾最懼怕的黑霜一樣,殺傷了父親和母親也曾年輕過的心。
父親和母親是來縣城糧站賣玉米的。他們來到糧站的時候,好多個賣糧食的農民已將懸著的心排了一長串,在糧站的院子里堆積著善良的渴盼。排隊宛如一把軟刀子削剁著父親容易暴怒的脾氣,父親將他的脾氣接在長長的隊伍后任憑時間去揉搓。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的糧食才挪到了磅秤跟前。父親從架子車里抱下來糧食口袋。驗糧食的是一個胖得有點過分的年輕人,他對父親一瞥說,這老漢,你長眼睛沒有?向東邊抱。父親心想,我兒子都和你一般大了,你咋這么說話?我想,父親心里只是掠過了這么一個想法,他只能將他的不滿裝在心里,把易暴的脾氣留給母親,即使在指甲蓋大的權力面前,父親的脾氣也會變得像母親的身軀一樣瘦弱。果然是這樣,父親連聲說,行啊行啊。他哪里有心思去計較長眼睛還是沒長眼睛,父親和母親將糧食口袋抬到東邊去之后,父親就蹲在一邊喘氣去了。父親用他的哮喘病驗證著無可辯駁的季節,季節一次又一次地向父親表明一個有病的軀體終究難以抵抗。父親正在用心地喘氣,胖年輕人用很胖的聲音喊,這是誰的口袋?父親止住了哮喘走過去說是他的。父親賠著笑臉說,你給看看。胖年輕人將胖胖的手伸進了糧食,他捏出來三粒黃燦燦的玉米一看,說再曬一天去。父親肯定是心涼了,他拉住年輕人的衣角說,你再給看看。胖年輕人拂了拂手。是父親自己松開了失望的手的。父親和母親將玉米在糧站的曬場上晾開之后,母親獨自回到松陵村去了。
冰涼的黑夜和縣城里花花綠綠的音樂一起漫下來了。父親蹲在糧站的屋檐下耐心地咳嗽著。糧站的燈光很暗淡。父親想,我們那個時候可不是這樣子呀。父親老是留戀他們那個時候。父親就沒有想到,那個時候只能屬于他們;他們那個時候已被時間淹沒了,留下的只能是現在這個時候。父親缺少對付現在這個時候的能力。父親只能在現在這個時候鋪兩張口袋蓋三張口袋蜷縮在初冬的露天地里。
父親被凍醒之后,天上的星星差不多落盡了。父親開始毫無節制地咳嗽著,他的喉嚨眼兒里仿佛塞著一團東西,他總想把那東西咳出來,卻總是咳不出來。如果將生活的透視機挪過來是能看清那團東西上悲哀的斑點的。父親拒絕透視,他只是咳。母親來了。母親一夜未曾合眼,一大早就趕到了縣城。母親用蒸布給父親包了兩個蒸饃。在清寒空寂的早晨,在無遮無攔的玉米跟前,蹲著兩個年過六十歲的老人,一個是人之父,一個是人之母,我是看見了的。父親嚼著咽著糧食和糧食上布滿的勞動,六十多年的歲月他嚼下去了咽下去了,包括他常??湟乃麄兡莻€時候。
又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又是胖年輕人來驗糧,胖年輕人又是那句話:再曬一天去,父親又去拉他衣角,又是一個拂手的姿勢。生活看似又在重復,重復的生活是由父親改變了內容的,他懇求胖年輕人,他把比我還小好幾歲的年輕人一聲一聲地叫小兄弟。胖年輕人將肥胖的目光壓過來,壓在一個老人的身上,不行,再曬十天也不行。父親的手松開了,他的手無力地搭在了初冬的晌午。我聽見父親在心里微弱地說,我們那個時候可不是這樣子啊。
無奈之際,父親和母親將玉米賣給了糧食販子,父親得了六十八塊七角錢。父親準備用這些錢找差價,找差價也是完成糧食任務的一種方式,父親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選擇了這種方式的。
縣城街道一如既往的繁亂,歌一般的街市仿佛過眼煙云。父親和母親拉著架子車很農民地從街道上走過去,母親極其自然地一回頭就被一個賣布匹的姑娘捉住了目光。姑娘的喊聲細膩而親昵,具有彩虹一般的誘惑力,一米五塊錢,上好的料子。母親被廉價誘惑住了,她堅持要給父親扯一身衣服。姑娘抖動著布匹嫣然一笑,碩大的耳環也甜甜地搖動著,一米五塊錢,多么賤呀。父親不再猶豫了,母親要了二米五。姑娘嬉笑著扯了二米五塞在母親手里,同時塞給了老人一個驚愕:開六十塊錢算了。母親說你怕是算錯了。姑娘說沒錯沒錯。父親開始在心里算賬。姑娘說,一米二十五,開六十塊錢便宜你們了。母親一聽傻眼了,你不是說一米五塊錢嗎?父親說,那么貴,咱不要了。姑娘一把拽住了母親的衣袖不叫她走。父親說,這女子你不要拉扯,咱叫市管所的人來評個理。姑娘高叫一聲,那好啊!姑娘朝西吶喊,老丁老丁,你過來。喊聲剛落,被叫作老丁的人就過來了。父親將買布的經過給老丁說了一遍。穿公家衣服的老丁聽罷哈哈一笑,老漢你怕是聽錯了,這么好的布料二十五塊錢也不貴。我們小江是個體戶中的先進,她能哄你老漢?父親一聽這姑娘是個人物,有些為難了。這時候有人在父親耳旁說,這女子是李縣長的小姨子,你和她辯啥理?父親聽言,扭過頭來跟母親說,給人家六十塊錢。母親一聽要六十塊錢,臉色立時變了,她跟那姑娘說,我們在糧站守了兩天,四百斤玉米才賣了八十幾塊錢,還要交糧食差價的,你就做個善事吧。姑娘撲哧一聲笑了,這年月,還講什么善事?我只認錢。父親說,給人家錢。母親還在遲疑,父親眼睛一瞪,你給不給?好多人已經圍上來了。父親在這個時候顧及的是他的面子而不是錢。母親只好掏出六十塊錢。這個時候,我正在省城里苦苦思索,怎么樣才能使我的小說具有現代意識。
一出縣城,父親就開始罵母親了。為了那六十塊錢,也為了他的自尊。
二
我很難將一九四九年的父親和四十多年以后的父親拼在一個版面上,以此把他的人生統一起來?,F在,我只能去臆想。在我的臆想中,一九四九年的春天熱烈而多彩,天空中不時地有一些含著火藥味的煙云隨風飄逝。十七歲的父親離開了地主家的深宅大院,離開了他原有的生活方式,徒步走進了古老的省城。從那個春天起,松陵村少了一個馮家大少爺,省城里的干部培訓班多了一個年輕的干部。我想,父親年輕而英俊,昂首挺胸地行走著,不時地伸手捋一捋在眉梢的頭發。父親從省城回到故鄉鳳山縣的時候已是那年年底了。父親的單純、固執和易怒贏得了他領導的信任。信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崩潰的。他以共青團員的身份多次申請入黨而未獲準。雍川區的區長調任縣法院當了院長以后本該他升遷區長了,可是,出乎人們的意料,他被調到縣農牧局當了干事。父親將他的不幸全都歸結于家庭出身的羈絆。我從父親的同志們那里得知,父親缺少的是做人的機敏和必要的周旋。他太固執了,連說話也是直來直去的,毫無管束,這完全是大少爺的做派,這種做派在他的工作中是用不上的。這是父親的同志們對他的評價。有人甚至說他太過能干了。在我的思想中,父親是沒有資本失敗的,可他還是失敗了。一九五八年的回鄉務農就是他失敗的起點。正在他無路可走的時候,恰巧來了一個干部上山下鄉支援農業的名目,于是,父親就很固執地將他支付在那個名目之下了。兩年還沒有過去,當父親意識到他脫離他的同志們似乎不太合適的時候,他又想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然而,當初的那個名目對他來說已變成一條繩索了。
一九七九年,父親找到了鳳山縣委。縣委高書記接待了他。用父親的話說,他任鳳山縣雍川區副區長時,高書記只不過是一個通訊員,而這時候的高書記站在縣委書記的位置上對他說,老馮呀,假如你是被開除回家的倒還好說,誰都知道你是自愿離職的?,F在,政策上沒有這一條。父親似乎不愿意在高書記面前承認他走錯了路,只是訕訕地說,我不是來要求給我落實政策的,我是想來看CkIyDxX7pZ/WowXxTRZelQ==看你。
母親說,父親從縣城里一回來心臟病就又犯了。半夜里,母親慌里慌張地喊醒了山虎,山虎丟鞋落帽地請來了村上的牛醫生。盡管母親將六十塊錢的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可父親還是說,他咽不下那口氣。父親似乎意識到了自己被耍了,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作為一個農民的父親,他存在于這個人世間。
母親說,幾天以后父親好多了。吃早飯時父親問弟媳,山虎哪里去了?弟媳說,山虎到正祥家里坐席去了,正祥給他爹做六十大壽。弟媳說,正祥是村委會主任又兼水泥廠的廠長,人家排場得起。父親說,我們那時當干部不領薪水,只發些米票,照樣工作,如今大小當個干部就鋪排不小。正說著,山虎坐席回來了。父親問山虎人多不多,山虎說,小車停了半個場面,各村的干部都來了,鄉上和縣上的干部也不少。父親說,你看你看,兒子當干部,老子也那么體面,我們那個時候誰敢這樣鬧?山虎一聽鄙夷地說,你干得那么好,我們誰沾了你的光?我連上高中也沒推薦上,你不是不知道原因的。母親怕山虎和父親又頂撞起來,就把山虎支使出去了。
母親說,父親病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正祥家里走了一趟。父親給正祥說,他家的積岐在省上得獎了,和省上的干部在一塊兒照了相。父親是懷著一種目的到正祥家里去說的。父親甚至當著正祥的面說,你的樓房再高,你的錢再多能說明什么呢?在父親的心中,我是他人格的一個籌碼,父親想用我的那點虛名去磨正祥的銳氣,我太了解父親了。
難怪,正祥給我寫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我想,大QgUOqUfQ25hfvTIrYKvPXg==概是在父親去過正祥家的當天正祥就給我寫了信。少年朋友第一次在信中稱我為“作家”。我明白,我只有在父親的眼里才是一名“作家”。
三
秋末冬初積蓄的枯燥被一場早雪一掃而光,硬柴棒一樣的空氣綿軟了許多,田地里也滋潤了一些。父親給牛拌好草剛從牛棚里出來,北街的梁桂蘭就來了。梁桂蘭的耳朵有點毛病,說話時嗓門不由得吊得很高,一個院子里掛滿了她那破布絮一樣的說話聲。梁桂蘭是來叫父親劃犁溝的。父親和梁桂蘭連畔種地好幾年了,每年為界畔爭執,父親每年就讓尺讓寸。父親問梁桂蘭,你叫會計來沒有?梁桂蘭說沒有。父親說,你去叫會計,叫他拿上皮卷尺,地南頭的界石不見了。
父親打發梁桂蘭去叫會計是在玩弄一個不該玩弄的心計。其實,地南頭的界石被一堆蒿草掩埋著。麥子種上以后,父親用步子量了一下才知道梁桂蘭種過界不少,他既怕梁桂蘭說他挪了界石,又怕重新栽界石將梁桂蘭叫不到地里去。父親的生活中灌注了過多的“害怕”,他的一切想法、一切舉動全被“害怕”縛住了。既然梁桂蘭叫父親劃犁溝,這對父親來說正好是一個機會,父親要抓住這個機會用心計遮掩他的“害怕”,維持他的尊嚴。
梁桂蘭和會計量好了尺寸確定了界石的位置。界石重新栽好以后,梁桂蘭叫父親劃犁溝,父親這才用腳踏倒了那一堆蒿草亮出了老界石,同時也亮出了父親疲累的心計,給梁桂蘭亮出了一個暫且的尷尬。老界石和新界石之間相差了兩米多,這兩米多意味著梁桂蘭多種了父親的三分多地;這三分多地無聲地表明了父親占住了理,是一個勝利者,可是,父親的心理比梁桂蘭還脆弱,他為了給梁桂蘭留下一個臺階,故作驚訝地說,忙了半天,界石不是在這兒嗎?父親的心理隨著梁桂蘭臉上的顏色而變化著,他跟梁桂蘭說,我站在界石上,你去劃犁溝。梁桂蘭一剎那間明白了,父親并沒有向她索賠三分地的糧食的企圖,于是,她接過镢頭欣然去劃犁溝了。
回家的路上,梁桂蘭話多了,她為她的勝利而自豪;她多種了父親三分地,父親不敢和她較量。梁桂蘭就不知道,恰恰相反,父親以勝利者自居。父親覺得,他終于使梁桂蘭明白,她多種了他三分多地。父親僅僅是為了得到一個證明,這已使他十分滿足。
四
母親驚恐萬分地來到田里喊父親。父親問母親出了什么事,母親只是結結巴巴地說,牛,牛。父親回家一看,臥在圈里的大乳牛躁動不安地哀叫著。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說,你是不是叫我給??床。扛赣H說得很刻薄。母親這才慌慌張張地去喊村上的獸醫。
我恍惚看見,母親在村巷中一路小跑著,汗水浸濕了她那花白的頭發,急急的腳步將她的生活踩得凌亂不堪。村上的獸醫來了,他拿聽診器聽了聽對父親說,牛的心臟有了毛病,大概是吃下去了釘子、鐵絲或其他尖利的東西,這些東西刺破了牛的胃,又刺穿了心臟,牛完了。母親一聽,趴在牛身上低低地啜泣。父親長嘆一聲之后就開始罵母親了,他可以當著兒媳和兒子罵,當著村里的大人和小孩罵,他隨意糟蹋著母親的自尊和人格,他把自己的不幸和對生活的怨恨全都傾瀉在母親身上了。母親悲愴的哭聲將冬天的日子染成了灰布一樣的顏色。
聽見母親的哭聲,坐在省城里的我再也寫不下去了。我能看見,母親的淚水掛在她尚還年輕的生命中,掛在那個饑餓的冬天。母親和我一起走在要飯吃的路上,走進了有糧食吃的人家?;貋淼穆飞?,母親跟年少的我說,不要給父親說她受辱之事。我含淚點了點頭,可我至死也不會忘記那寒心的一幕:母親正低下頭去在人家的豬食槽里撈一塊攪團,母親的頭被一只大手按在了豬食槽中。大手要母親吃幾口豬食。我撲上去咬那只大手,母親就在這時候將嘴埋進了豬食中……這出人類母親的悲劇一寫進我的心里就永遠抹不掉了。幾十年過去了,母親還是只能用眼淚來對付生活。此刻,我手里的筆在流淚,我恨不能馬上將一支筆折斷。父親呢,父親是最靠不住的,年少的我曾經這樣想。父親寧肯餓死在家也不肯出去討飯的,他連去隔壁借一件家具的勇氣都沒有。他被他的自尊扼殺了。
家里死了牛,開銷并沒有減。村上的小會計來收提留款,父親的名下算了七十二塊錢。小會計畢竟不比糧站的胖年輕人,不比李縣長的小姨子,也不比梁663w4BEAcS5VX0XqaeuYDA==桂蘭。父親在小會計面前可以抱怨,可以發牢騷,可以說很尖刻的話。小會計跟父親解釋,村干部工資、民辦教師工資、民兵訓練補貼總共十二項。父親說,一分錢也沒有,你走。小會計怒了,說,馮叔,你才是好人的害,惡人的菜。小會計氣憤地走了。
晚上,山虎回來以后,父親叫山虎拿七十二塊錢交提留款。山虎說他沒有錢。父親就問山虎,你的運費款呢?山虎有一輛手扶拖拉機,給石灰廠拉石頭。山虎說,正祥他姨夫欠了六百多塊運費只付了五十塊。父親說,我就不信,開一個石灰廠連運費也付不起!山虎說,正祥他姨夫打麻將,一個晚上要輸十噸石灰款。兒子管賬,收來的現金都裝進自己的腰包里了;兒子不打麻將,一年換了三個女娃娃,他能掙多少錢?父親聽罷就說,這些人有了錢就賭就玩女人,終究成不了大氣候。父親給山虎說,你踏住腳后跟向正祥他姨夫要錢,不信他不給。山虎說,我今晚上就去,他不給我就叫派出所的王所長收拾他的麻將攤子。
孫正祥和小會計一起來收提留款。孫正祥的口氣很硬,父親抱怨了幾句就不吭聲了。孫正祥說,馮叔,你確實沒錢,我就給你墊上。母親跟孫正祥說,不不,我們有錢。母親從炕上爬起來,她打開了炕頭上一只半舊的木箱子,從箱子里摸出來一個手卷來,母親解開手卷,將其中的錢全部給了小會計,小會計一點,還多兩塊錢,就給父親開了收據。
孫正祥走后,父親問母親錢是從哪里來的?母親說她把那二米五布料賣了。父親就問母親賣給誰了。母親說,賣給山虎他三姨了。父親說,咱咋能坑他三姨呢?母親說,人家有錢了,就算幫了咱一次。父親半晌不說話。他長吁短嘆了一會兒才說,我咋把日子過成這樣子了?
五
母親說,那年冬天好冷啊!對于母親來說,那年冬天已不再是季節的標志。冬天里的日子使母親寒心。
山虎的媳婦改桃一連生了三個女孩子,在冬天的計劃生育中她是躲也躲不掉了。改桃從手術站一回來就躺在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喚。到了吃飯時,八歲的眉眉從學校里回來了,五歲的露露喊叫著肚子餓,母親放下剛滿一歲的葉葉進了廚房,一把火還沒點著葉葉又狠勁地哭開了。一家人都沒有吃飯,父親一看沒有辦法就進了廚房。父親從來沒有做過飯,他忙了一個早晨也沒把飯做熟,自己被煙嗆得直咳嗽,臉上抹滿了墨灰。母親將葉葉給了父親,去做飯,葉葉一到父親手里哭得更兇了。改桃呻喚著抱怨父親沒管好葉葉。父親抱著葉葉到廚房里去,想找個借口罵母親,他一看母親那微駝的脊背和衣服撐出來的瘦弱軀體,自己的眼窩忽然間酸了。
計劃生育手術剛做畢又開始征收超生費了,改桃是三胎生育,超生費算了四千多元。這個數字對于父親來說是夠嚇人的。計劃生育工作隊第一次來收超生費被改桃罵走了。父親一面責備改桃一面給工作隊里的人賠情。父親是做過干部的,他明白,這事不能怪工作隊。孫正祥來找父親,跟父親說,其他村搞得很硬,咱們村算搞得最軟的。父親說,道理我全明白,就是錢太多,一時三刻拿不出來的。孫正祥說,你先交二百塊。父親說,我給你們想辦法,不叫你們為難。
工作隊的人又來了,父親就將八百斤玉米交給他們抵了賬。
就在這個時候露露病了。露露說她肚子疼,改桃就和露露去了縣醫院。一個晌午,改桃在醫院里的三樓上下跑了幾個趟子,查血液、大小便,又是胸透,又是做B超,凡是能用儀器檢查的都查了,最后,醫生下了結論,說是消化不良。多半天時間,僅檢查費就花了一百八十多塊。病情總算弄清了,改桃用自行車將露露推回了家。
過了一天,露露肚子疼得直喊叫。父親一看,露露臉色不好就跟改桃說,你去叫醫療站的牛醫生來再看一看。牛醫生來一看,說露露是闌尾炎,趕快往醫院里送。一家人慌了神??h醫院離松陵村有十幾里路,咋去呢?父親趕緊去水泥廠找孫正祥。孫正祥一聽,救人要緊,就將水泥廠的北京吉普讓出來了。他本來要去市鄉鎮企業局見領導的。
露露到了縣醫院,在急診科一檢查果然是闌尾炎,當即就做了手術。手術后的第三天露露突然昏迷了。改桃急得直哭。山虎到處去找值班醫生找不見。原來值班醫生的女同學突然從外縣來了,兩人溫存去了。山虎站在樓道里破口大罵縣醫院。
父親來到縣醫院里的時候露露剛搶救過來。他看到十分衰弱的露露知道孫女兒的病不輕。父親到縣衛生局找華局長去了。當年,父親在雍川區當副區長的時候華只不過是一個干事。父親敲開了華局長的門,華掃了父親一眼,問他有什么事。父親以為華不認識他了,就說我是馮志西。華頭也沒有抬就說,我知道你是馮志西,你找我有啥事?父親一下子愣住了,原來華認識自己?他當副區長時,華還很年輕,對他是很巴結的,他對華也十分照顧。華沒有讓座,父親只好站著。父親說,我的孫女兒住進了縣醫院……還沒等父親再說下去,華就打斷了父親的話,住進縣醫院找我干啥呀?父親說,娃的病很重,你能不能給縣醫院打個招呼,叫他們會診一下。華說,你找醫生去,這是衛生局,又不是醫院!站在華局長面前的父親尷尬極了,難堪極了。他的自尊被剝得光光凈凈,他踉蹌著走出了華局長的辦公室。
父親來到了縣醫院,主治醫生跟父親說,你們得再交五百元,不交錢就不再用藥了。父親跟山虎和改桃說,你們兩個照顧露露,我明天一早去把豬圈里的那頭豬賣給收購站,給露露看病要緊。
回來的路上,父親老是回頭去看,他老是覺得有人跟著他。他一看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月亮地里,只有他的影子緊緊地跟隨著他。
六
臨去賣豬時,父親取出了一條帶嘴兒的金絲猴香煙塞進了小提包。這條煙是秋收前我從省城給父親捎回去的,秋收期間他舍不得抽,一直放著。母親問父親,你去交豬拿煙干啥呀?父親說,萬一豬交不上咋辦?母親一聽就明白了:父親準備送人用。
等到了晌午還不收豬。過磅的坐在磅后面漫不經心地抽煙,眼里盛著一股完全沒有必要的傲慢。驗等級的正在房子里喝茶說閑話,他要等到豬屙盡尿完之后才驗收?,F在承包了,少過一些斤量再壓低等級就能多賺錢。父親大概想到了在縣醫院里的孫女兒,就忍耐不住了。父親叩開了驗等級的人的門。驗等級的一看父親,雙手將他向門外推。父親擠進去說,我孫女兒住醫院等著用錢,你能不能……還沒等父親說畢,驗等級的說,你排隊去,時間還沒到。就在這時候父親取出了那條金絲猴香煙。驗等級的斜了一眼煙的牌子,叫父親拿上煙。父親說,我等著用錢,你就幫我個忙吧。驗等級的黑下臉叫父親將煙拿上。父親不知道他的這條煙送人根本是拿不出手的。父親沒有拿走煙。驗等級的一聲不吭,拉開了門,抓起煙順手一撂,煙被撂在了墻角一堆臟兮兮的豬毛上了。驗等級的站在房檐臺上給交豬的農民高聲說,這老漢,真沒品行,拿一條煙來糊弄我,想叫我給他驗個好等級。交豬的農民用粗卑的話指責父親的不地道。父親的自尊心被連根拔起。他從墻角拾起了那條香煙,抱頭蹲在架子車跟前。父親簡直是無地自容了。
開始收豬了。終于輪到了父親,驗等級的看也沒看架子車上的肥豬就說沒事,拉回去。父親一聽,木然了,嗵一聲,跪下去抱住驗等級的腿。作為人之父,年老的父親跪在晚輩跟前一聲一聲地叫他老哥。父親跪下了,父親真的跪下去了。我沒有想到十分自尊的父親會這么輕而易舉地跪在殘酷的冬日。父親說,我的孫女兒住醫院,我求求你。父親哭了,眼淚流在了麻木的土地上,父親的哭聲蒼老而軟弱了。交豬的農民全都圍上來了,他們為了自己的豬能驗上等級討好著這個無理的年輕人,父親受到的是更多的責備。這也難怪,假使他們的豬驗不上等級,他們也許會像父親一樣難堪和窘迫。父親永遠弄不清,驗等級的為什么突然變了卦,而且他的豬還驗上了頭等。我初中時的一個同學在鄉政府當干事,他路過收購站看到剛才的一幕,告訴驗等級的,這老漢的兒子在省城里是個記者,縣長鄉長都不會慢怠他的。驗等級的一聽,這才變了卦。
父親揣著錢進了縣城,他一踏上住院部三樓就聽見改桃在號啕大哭,父親推開門一看,母親和山虎都在垂淚。露露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七
山虎去找孫正祥他姨夫劉善德要運費。劉善德剛吃畢飯坐在家里剔牙。山虎說,窯主,AJsCyQ7iSyMyDX4AKZnGOw==我遇事了,得給我付些運費。劉善德故作驚訝,他問山虎遇啥事了。山虎就將露露住院的事說了一遍。劉善德瞇著眼睛聽畢說,你看你看,這事全讓你們給攤上了。真是好人難活。山虎聽得出,劉善德的意思是,似乎他們一家做了損人的事遭了報應似的。山虎也不去和劉善德爭辯,他說,窯主,眼看就要過年了,露露住院花的一千多塊是我們借人家的。劉善德說,是啊是啊,運費本來是要給你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我明天派人去收石灰款,三天以后你再來。
三天過后山虎去找劉善德。山虎走進院門的時候,劉善德正準備出去。山虎還沒說運費的事,劉善德就問山虎,你咋又來了?劉善德說著就向外走。山虎攔住了他。山虎說,窯主,你不是叫我三天以后來嗎?劉善德說,誰叫你三天以后來的?山虎說,你說話咋不算數了?劉善德說,我沒有開銀行,有那么容易?劉善德一看山虎橫眉豎眼的就笑著說,不是我不給你運費,我派出去收款的人跑了三天一分錢也沒要到手,欠錢的比要錢的還有理。你打麻將有錢,你兒子嫖女人有錢,給我付運費你就沒錢了?山虎的話涌到了嘴邊沒說出口。山虎說,你說咋辦呀?劉善德掏出了五十塊錢往山虎手里一塞,他說,就這幾個錢還是老婆賣雞蛋得的。山虎將錢攥在手心里,他冷眼看著劉善德,你欠下了我六百多塊,拿這幾個錢來哄我?山虎將揉成團的五十塊錢向劉善德臉上摔去了。
回去的路上山虎想,假如得罪了劉善德,他不叫我拉石頭就沒活可干,想掙錢也掙不到手了。全鄉十八個石灰廠全都和劉善德有牽掛,在劉善德的石灰廠干不成就等于在全鄉所有的石灰廠都干不成,我得想個辦法治一治劉善德才行。山虎的這個念頭一閃上來就將拖拉機開到了劉善德的石灰廠。山虎問裝窯的老窯工,劉善德到窯上來過沒有?老窯工說,劉善德怕是到周公廟打麻將去了。山虎一聽正好,他開著拖拉機上了周公廟。
山虎將拖拉機停在了廟門外。天黑盡了,廟門上了鎖,山虎就翻墻進去上了北庵。劉善德果然在北庵的窯洞里打麻將,搓麻將的聲音如同磚頭一般很有棱角。山虎聽了聽,摸黑出了廟門,他開著拖拉機到南堡鄉派出所去了。
劉善德沒有想到是山虎告發了他。那天晚上,他被抓去罰了三千塊,另外還要罰兩千塊。一夜之間就損失了五千塊。劉善德坐在石灰廠的辦公室苦苦思索,是誰和他作對?老窯工看窯主一副愁苦的樣子沒話找話說,無意間給劉善德說了臘月初九晚上山虎去周公廟找他的事。劉善德一聽如夢初醒,這才想起了山虎那冷眉橫眼的樣子。他知道,年輕人一發狠,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劉善德苦笑一聲,在心里說,看你山虎厲害,還是我劉某人厲害?
劉善德將山虎叫來了。
劉善德對抓賭之事閉口不提,給了山虎三百塊的運費,對他說,料場里沒炸藥了,你到紅旗化工廠給咱拉一車炸藥去。山虎說,我沒跑公路,沒交養路費,怕是不行。劉善德說,公路管理站的畢站長是我娃他舅,他擋住了你,你就說是我的車,是我叫你拉炸藥的。山虎想,劉善德已給了他三百塊,他就不該再計較了,再說,有畢站長和劉善德那一層關系,他也就不怕被攔住車了。于是,他就去了。
山虎開上拖拉機剛上了公路,一輛摩托車就追上來了。山虎的手扶拖拉機被攔住了。摩托車上走下來一個“大檐帽子”,“大檐帽子”問山虎要養路費收據,山虎說他沒有交養路費,“大檐帽子”就說,走,開上拖拉機跟我走。山虎被叫到了公路管理站。一到站上,山虎就要去找畢站長?!按箝苊弊印闭f,你找畢站長干啥呀?就是畢縣長也不行。山虎一看不行就求情,任憑他怎么求情還是不行,山虎被罰了三百塊錢,拖拉機也被扣在了公路管理站。
山虎空手回到了石灰廠,他將拖拉機被扣的事跟劉善德說了一遍,叫他去求畢站長。劉善德問山虎,扣他車的是不是畢站長?山虎說不是。劉善德說,畢站長沒扣你的車,我咋去求他?山虎說劉善德日弄他。劉善德說,誰日弄你?叫你拉炸藥是給你掙錢,咋能說是我日弄你?劉善德不說車被攔截的事,只說山虎沒拉來炸藥誤了他炸石頭。山虎沒辦法就回去了。
山虎回到家,將拖拉機被扣的事跟父親說了一遍,父親沒有抱怨山虎,他說,你求不動劉善德就去求孫正祥,叫孫正祥跟他姨夫說去。山虎求孫正祥,孫正祥很爽快地答應了。
孫正祥去找他姨夫劉善德,劉善德一聽女婿來給山虎求情就說,山虎這娃心瞎了,他還想算計我?初九晚上把王所長叫到周公廟,我白白地丟了五千塊。劉善德說,扣車的事是他一手安排的,這事他不能去求情。孫正祥一聽話不能再說了,就回去了。
孫正祥連家門也沒進就來找父親。孫正祥跟父親說,他姨夫很生氣,一句話也聽不進去。父親就問孫正祥,他姨夫為啥生氣?孫正祥把山虎叫王所長抓賭的事跟父親說了一遍。孫正祥說他再不能插手這事了。
孫正祥走后,父親將山虎叫來,問他,告發劉善德的事是真是假?山虎說是真的。父親一聽就說,你呀,真不知道水深水淺,劉善德的小拇指比你的腰都粗,連鄉長都讓他三分,你能惹得起?欠你的運費,能要多少是多少,你這是干啥呀?你爹我再沒本事也不干日人害人的事。父親氣得直搖頭,嘆息了半天跟山虎說,你不要求別人了,你去給劉善德認個錯,叫他先把車要回來。山虎說,我不去,我就是不要車,也不求他。
車被扣了,山虎在家里閑著,改桃哭著念叨露露,天很冷,父親喘得更厲害了。他在家里躺不住又去和孫正祥商量給山虎要車的事。孫正祥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得你出來給抹供桌,我姨夫的脾氣我知道,你去求他,他會給面子的。父親唉嘆一聲說,我活到這份兒上了,還有啥臉面?我去,只要給山虎把車要回來我就去。父親去求劉善德,劉善德閉口不提王所長抓賭之事。父親就說,你是一家窯主,過的橋比娃們走的路還多,山虎有不是,就求你不要多計較了。劉善德說,山虎沒有不是,山虎好,山虎給我拉石頭,我欠下娃的運費沒付清,我正在想辦法。父親一看,劉善德閉口不提王所長抓賭之事就挑明了說。劉善德聽罷哈哈一笑,說,沒啥,這沒啥,不過是五千塊,不怪山虎,怪我貪玩,現在年輕人覺悟高,我咋能怪山虎?說到要車的事,劉善德說,不錯,畢站長是我內弟,現在講廉政,這事不好說話。父親說,窯主,我能來求你就知道你會有辦法的。劉善德將臉上的皮肉調整了一下說,你老哥能來求我是看得起我。你也知道,現在單位上的事不是一個人說了能算的,再說,我總不能空著手去求人。
父親趕緊說,你去,花多花少你看著辦,由我支著。
過了幾天,劉善德打發孫正祥給父親捎來了話。父親第二次來到劉善德家里,劉善德給父親說他到內弟那兒抹了一次供桌,人家還是給了面子,明天一早,你叫山虎領車去。劉善德說他去的時候買了一條好煙、兩瓶好酒,還請人家吃了一頓,花了三百多塊錢。父親很感激地說,只要人家給車,花的錢你在山虎的運費里面扣。
罰了三百塊,又花了三百多塊,一個冬天,山虎等于白干了?;丶业穆飞?,飄起了雪花,天地間被白雪染亮了,亮得刺眼睛。父親回來躺在炕上還在抖動。母親問他咋了,父親說他心里冷。
八
拖拉機總算要回來了。山虎一聽父親向劉善德求了情還花了錢,就抱怨父親,誰叫你去求劉善德的?你看,誰像你一樣,沒一點骨氣!山虎一句話將父親說怒了,我沒骨氣?我給你要回來了拖拉機,你反怪罪我?你有骨氣,你的骨氣在哪里?父親一聲咳下去第二聲換不上來,臉憋得烏青。母親說,山虎你咋能怪你爹?你快給你爹認個錯,你看把你爹氣成啥樣子了?山虎說,就權當我沒說。父親說,你不去求劉善德要拖拉機就是你的骨氣?你這樣做人遲早要吃大虧的。母親說,你爹為了你們,一晚上睡不著覺,他是很愛面子的,你不知道?你爹也是嚼碎了骨頭向肚子里咽。父親說,如今就是這世道了,辦指甲蓋大的事情都得求人,得花錢。我們那個時候,誰敢收人家一分錢?劉青山、張子善那么大的官都槍斃了。山虎一聽父親又說他們那個時候了,就說,你那時候那么清廉,照樣當了農民,和你一塊兒當干部的,現在都當上市長、縣長了,你呢?父親說,你以為我沒當上是我沒本事還是沒骨氣?你爹要是命好,早當官了。說到底,我也不眼熱他誰的官有多大。人一輩子難得很,你沒當過干部你不知道。父子倆正說著,孫正祥來了。
孫正祥拿了一張報紙叫父親看,報紙上刊登著全省報告文學評獎結果。父親一看,他的大兒子得了省上的一等獎十分高興。孫正祥說,馮叔,你給積岐寫一封信叫他回來給咱村也寫一篇報告文學,要多少錢,我都出?,F在好多人都是記者和作家吹上去的,報刊上一登,電臺上一念,就提拔成鄉長、縣長了。父親笑著說,積岐寫一篇文章能把你寫成縣長,我就叫他回來寫你。孫正祥說,我當上縣長就叫你當鄉長。兩個人說著都笑了。
孫正祥又提起了給山虎要拖拉機的事。父親說,多虧了你姨夫,還是他的辦法大。孫正祥說,為這事我也沒少費口舌。孫正祥說他到石灰廠跑了三趟才說動了他姨夫。孫正祥問山虎,你后晌干啥活去?山虎說,給你姨夫拉石頭。孫正祥說,他想給麥地里拉幾回糞。山虎不作聲,孫正祥就說,別人拉一回給多少錢,我給多少錢,一分也不少。父親說,不要說錢不錢了,叫山虎后晌給你拉糞去就是了。
孫正祥一走,父親就說,你看你看,不知孫正祥給他姨夫說情來沒有,車剛要回來他就來討情了。山虎還抱怨我沒骨氣,就算我沒骨氣,還不是為了兒女們活得有骨氣?父親又跟山虎叮嚀,給孫正祥拉糞就不要收錢了。山虎說,他對咱一家的恩情那么大,還敢收運費?
九
山虎拉畢石頭回來了。父親有點高興,山虎一進屋子他就對山虎說,你明日個進城去給改桃和眉眉買一身新衣服,要過年了,叫你媳婦和娃娃穿好一點也是一家人的體面。山虎說,拿啥給她穿新衣服?她弟弟正月初三結婚,給我派了一大攤,我算了算,沒有兩百塊不行。父子倆正說著,改桃進來了,說,你愿意給買點啥就買,不愿意買就算了,我知道你沒有人情。山虎說,你弟弟結婚,又不是我結婚,人情是啥?人情是錢,有錢就有人情了。我要是有錢也愿意買個人情的。改桃說,虧你沒有錢,你越有錢就越沒人情了。改桃顯然是生氣了,她拉下臉出去了。
改桃一走,父親就指責山虎,你咋越活越不成器了?咱再窮,面子總是要顧的。你爺爺那時候,咱家是鳳山縣有名的大財東,民國十八年大年饉,咱家的糧食包套包裝著,他對誰都不施舍,到頭來落了個無下場。錢是人身上的垢甲,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來的。山虎說,你說得再好,沒有錢拿啥去買衣服?父親不吭聲了,他看看山虎又看看母親,跟母親說,你把那一百塊錢取出來叫改桃買衣服去。母親坐著沒動,父親生氣了,問,你聽見了沒有?母親取出來一百塊錢給改桃拿去了。母親跟我說,那一百塊錢是你二妹子拿來叫你爹看病的,你爹喘得厲害了就躺一兩天,就是不肯花錢看病。母親說,你爹老了,在人世上不會有多少日子了。母親流淚了。
正月初一,父親到街道上去打了一陣子鑼鼓。年輕的時候,父親就愛打鑼鼓。
父親打畢鑼鼓回來一看,母親睡著了。忙碌了一年的母親只有到了大年初一才能睡一會兒。父親上了炕,剛撩起被子,母親就坐起來了。母親并沒有睡著,母親說她剛迷糊就夢見女兒一清。如果父親要總結他的一生,一個他自己也不能原諒的錯誤就是將大女兒馮一清嫁給了叫作桿桿的貧農。那時候,父親的愿望十分簡單:他想叫一清嫁一個貧農跳出地主家庭的火炕從而改變命運。一清剛嫁過去那幾年,那個叫作桿桿的總是以貧農的身份出現在我們一家和一清面前,連說話的口氣、看人的眼色,甚至呼出來的氣味兒也是很貧農的。包產到戶以后,桿桿對莊稼活很不地道,幾畝地全靠一清,桿桿就游手好閑了。再后來,桿桿和街道上那些游手好閑的男人女人們相混了,動不動對一清拳腳相加。當桿桿將一個比他大好些歲的女人領回家睡在自己炕上的時候,一清再不能容忍了,她在正月十五大雪紛飛的日子出走了。父親為女兒暗自內疚,當初,一清是不情愿這門親事的。這幾年,一家人誰也不愿意提起此事,以免觸到父親的痛處。母親偶然在正月初一提及一清,使父親心里熱烈的鑼鼓點子如同冷水一般。母親一看父親不高興就說,積岐總是說在城里過年沒味兒,說不定他會回來的。一提起大兒子,父親就高興了,他說,積岐一定會回來的。
正月初三,改桃她弟結婚。清早起來,山虎和改桃到改桃她娘家去了。山虎和改桃一走,父親和母親就聽見院子里有自行車的響動聲,母親還以為是二女兒一靜來了,便下了炕,還未站穩當,桿桿就進來了,桿桿后面跟著一個高個子小伙。一清剛出走那兩年,桿桿正月里總是要來鬧一陣子,他硬說父親把一清賣給人販子了。
桿桿一來就向父親要一清。桿桿說,臘月十九,他在縣城街道上看見過一清。父親一聽桿桿胡說就破口大罵。高個子說,我給你們透個底,桿桿他姐夫是扶眉縣法院的院長,就是一清在松棱村躲上十年八年也是離不了婚的,你們趁早叫她回去算了。母親跟高個子說,一清走了五年了,我們連個人影也沒見,誰知道她還在不在人世上。母親說著就撩起衣襟擦眼淚。父親跟母親說,你不要和他論理了,他就不是個通人性的東西!桿桿一口老痰吐在了父親的臉上,他扭住父親問道,誰不通人性?母親高聲說,一清她爹有心臟病,鬧出人命來咋辦呀?桿桿說,我管他,死一個賺一個。桿桿將父親一推,父親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桿桿順手抓起一條小凳子向大立柜上砸去,大立柜上的玻璃立時被砸碎了。父親拿頭去碰桿桿,母親抱住了父親。桿桿又要砸立柜,高個子就攛掇桿桿,你砸,狠勁砸!正在不可開交之時,只聽院子里一聲高叫,你們這是干啥,沒王法了?
梁桂蘭三步并作兩步進了屋子。桿桿一看走進來的是個中年女人,對她不屑一顧,抬手就給了父親一個耳光。梁桂蘭跑出了屋子,掂了一把镢頭,一聲猛喊,好啊,你們鬧,我砸死你們!梁桂蘭掄起镢頭就打,桿桿躲閃不及,小腿上挨了一镢頭。高個子一看這個腰圓膀闊的女人來勢很兇,即刻躲到了一邊。桿桿要向梁桂蘭跟前撲,梁桂蘭掄起镢頭蓋頭向桿桿砸下去了。母親急了,猛喊一聲抱住了梁桂蘭才保住了桿桿的頭。桿桿嚇得臉色煞白。梁桂蘭說道,好龜孫子,跑到松陵村鬧事來了?馮叔一家能欺,松陵村人欺不成。梁桂蘭幾镢頭將桿桿和高個子鎮住了。
這時候,孫正祥來了。孫正祥一來梁桂蘭越發氣盛了,她說,你看,孫主任,這兩個龜孫子來欺負馮叔。桿桿一聽進來的是村委會主任,立刻賠上笑臉。孫正祥問桿桿,你是哪個村的?桿桿說他是一清的男人。孫正祥說,我還以為你是個土匪!桿桿說,我聽說一清回來了,想領她回去過年,他出口就罵。孫正祥說,你出手就打,是不是?孫正祥跟高個子說,你回去給你們村上的干部說,派個干部來領人。高個子趁機溜走了。孫正祥跟桿桿說,走,咱到村委會去說。
山虎和改桃回來時,父親躺在炕上呻喚著。他的心臟病犯了。牛醫生剛剛給他打完針。母親給山虎吩咐,叫他給省城里的哥哥寫信,催大兒子回來看望他的父親。
十
我是正月十三回到故鄉松陵村的。
夜里,我躺在父親身旁,躺在我曾經躺過了近二十年的土炕上,父子倆心對心、口對口地拉話。父親就像一棵大樹,我能夠看清樹上的傷疤,那一塊一塊的傷疤是父親為生存而努力的結果,大半輩子,老人的心情就沒有平靜過,他把自己一段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了他的向往和追求。生活對于父親是嚴酷的,命運并不偏愛他,他付出的多,收獲的少。父親有他的生活方式、思想方式、價值標準和道德觀念。眼看著這棵大樹就要倒下去了,父親的心理能平衡嗎?我只能用話語寬慰父親。
兒子一回來,父親的病輕了許多。正月十五那天,他和我一同到縣城去看了一次社火。回來的路上,父親給我講他年輕時扮演社火角色的情景。老人沉浸在往事中,似乎一閉上眼還能看見他當年的英武。我看著瘦骨嶙峋的父親,心里有些悲涼。
孫正祥一聽我回來了,硬要叫我到他家里去吃飯。飯桌上,兩個人又扯到了兒時的生活,那時候,我們一同拔草、一同拾糞、一同進雍山割柴。后來,我當了狗崽子,孫正祥還在讀書。由此我們告別了童年和少年,也告別了青草一般翠綠的友情。孫正祥念完高中進廠當了工人。我為生活而在黃土地上掙扎。孫正祥進廠只一年多就被開除回家了,有人說孫正祥和廠長的女兒談戀愛惹怒了廠長,有人說孫正祥和廠長的女兒有了奸情被人發覺了。孫正祥對誰也沒有講過他被開除回家的原因。即使當了農民,兩個少年朋友依然在兩個不同的環境中生活。說到過去,孫正祥就有些愧疚,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他沒有幫助過我,連一點同情也沒有。孫正祥說到了要我給他寫文章的事。我說,行啊,家鄉變化不小,也值得寫一寫。我告訴孫正祥,現在沒有時間寫,以后再說。孫正祥就說我清高。我說,我還清高個啥?你沒有干過我們這一行,不知道文章之事的苦衷。孫正祥說,照你這么說,你還不如回來幫我辦廠,一年少說也掙兩萬塊。我苦笑了一聲,說,我不是為了錢。
后來,孫正祥就醉了。孫正祥指著我說,你胡說……你不是為了錢……誰不是為了錢……縣化肥廠的廠長吃喝嫖賭……文章寫他是個企業家……狗屁企業家……寫文章的人誰不是為了錢……有了錢……有了錢就能玩……玩女人……你玩啊……孫正祥伏在桌上號啕大哭。我看著這個少年朋友,心里十分難受。
我要走了。那一夜,父親將一年多來家里的事情跟我說了一遍。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父親和母親歷經艱辛,可人生再艱難,生命之火是不會熄滅的。父親和母親的生活本身就是堅信這一點的證明。
【作者簡介】馮積岐,1983年開始發表小說,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在《當代》《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作家》等數十種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三百多篇(部),出版長篇小說《村子》《逃離》等十五部。陜西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創作組組長,陜西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現居西安。
《小說月報·大字版》2024年總目錄
八
自從當記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云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著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大八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幾個月沒見面,情況大變。老中醫已經由于急癥去世,院里一片凄涼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們不也是親眷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伶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么也能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兩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賤就成!叫什么隨便!”
那五答應下來。紫云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只管待著,愛看書看書,愛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著,我給你打掃房子去!”
紫云把老中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里不如意的,再2AZFp5/VejtpeDcyXVCU53VHLYmvsS+I5cM4S6/Zw5E=給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凈。外間屋還放著兩個花梨木書架,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些《靈樞經》《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集注》《唐詩別裁》。紫云就說:“別的全賣了發送老頭兒了,就剩下這兩架書,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倆地便宜了打鼓的。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等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兒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后沒少出力,我沒什么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p>
那五大大方方地說:“您叫他們把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p>
打這天起,紫云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有點余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鏢》,看著看著,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么便宜這老小子。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云奶奶要錢坐車。紫云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待續)
【作者簡介】鄧友梅,當代作家。代表作品有《鄧友梅短篇小說選》《鄧友梅集》《我們的軍長》《話說陶然亭》《櫻花、孔雀、葡萄》等。其中《我們的軍長》獲全國第一屆優秀短篇小說獎,《話說陶然亭》獲全國第二屆優秀短篇小說獎,《追趕隊伍的女兵》獲全國第一屆優秀中篇小說獎,《那五》獲全國第二屆優秀中篇小說獎,《煙壺》獲全國第三屆優秀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