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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無雨,愁煞農人。我駐五龍村兩年,唯有盼雨,最無能為力,誰也沒本事和老天爺斗。準備好的人工降雨炮彈,總沒機會打出去,莊稼年年旱得嗷嗷待哺。天指望不上,就指望地,好歹有瘦若細腸的老哈河(遼河上游)潤著,有地下水可抽,加上覆膜滴灌,才能保住莊稼。
村子就位于這個怪地方,南邊的燕山,東邊的青峰山,撐起兩把巨傘,抵抗著積雨云,比不教胡馬度陰山還堅決。哪怕全世界都在下雨,哪怕燕山南麓暴雨成災,三十公里外的縣城紅山大雨如注,這里頂多“什么都是浮云”。
所以,我們村子這一帶,老天日復一日地挺著藍瓦瓦的大臉。難怪胡煥庸大筆一揮,把遼寧最西邊的一個小小角落,歸到了400毫米等降水線之外。我們這個深嵌進內蒙古的小村,成了被遺忘的角落,沒多少人知道,遼寧還會有半干旱地區。
凡事均有利弊,干旱有干旱的好處,光照充足。我們村在內蒙古高原的邊緣,海拔800多米,有兩項全省之最,離太陽最近,享受陽光最多。而且,在山的耳朵里,全年沒有風害,不用擔心光伏板被刮歪,是清潔能源——光能的理想之地。我駐村沒多久,就到處找門路,拉投資,求人在我們村建光伏發電項目。然而,所有的資本,都無視我們村的存在,偏僻路遠不說,關鍵是電網還是內蒙古的,協調起來太費勁,沒人愿意來。
孩子哭了,還得找媽。我用盡在省里工作的人脈,壬寅年年底,終于找到最穩妥的接洽人,某位省級領導,把村里的光照數據遞進了省鄉村振興局。防疫放開后,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復,納入癸卯年計劃,指標逐級下放,盡量安排上我們村。
眉目有了,落實卻是另一碼事兒。好事多磨,光伏這件事兒,磨了我半年,駕車省市縣不停地跑,甚至還要跑到內蒙古的赤峰,輪胎快磨平了,項目才落地,帶著籠套下到我們村十座庭院式光伏發電站。
我總算心安了,沒白駐村一回,有太陽當諸葛亮,即便我期滿回城,也不必惦記村里的“阿斗”了,有陽光“照顧”他們呢。十個村民小組,精準幫扶,每組都有一戶借到了我的“光”,無償安裝40千瓦時的光伏。這就意味著,這十戶人家,不僅白得了二十多萬元的固定資產,每年至少有三萬元的電費收入。
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十戶坐享其成的人,被砸得有點發蒙,說我是菩薩。我趕緊躲開,不敢貪天之功,錢是國家拿的,鄉村振興專項我沒掏一毛錢,不過是“大自然的搬運工”,把雨點挪進了我們村,滋潤了十戶不會賺錢的人家。至于誰拿走了屬于誰的雨點,我就不管了。
有雨點,是好事兒,遼西以西,把蛤蟆都旱沒了,誰不盼甘霖?可當我觸摸到雨點時,卻感到格外的涼,做好事做出了一大堆麻煩。
國家很慷慨,村民卻很計較。這滴雨點太大了,大到落一回,能吃一輩子,誰不想淋到自己頭上?這么多財產,白來的,眼紅??!何況只要有太陽,每天躺在炕頭上,至少有一張紅票子從天而降,那可是吃不完的餡餅。
紛爭是難免的,別指望村民個個是活雷鋒。
好在我有預判,跑光伏項目時,我是背著村里,甚至鎮里,主要怕跑不成,又成了笑柄。村支書武維揚對我很有意見,找他給我簽考勤單時,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責備我跑回沈陽待了一個禮拜,回來還讓他簽字,罰我一瓶五糧液。我笑著承納了,不是我不想告訴他,村里沒有秘密可守,就像看到天上飛來大雁,沒等拉弓去射,就先爭起了怎么分配,結果大雁飛過去了。
我不想讓光伏項目成為飛走的大雁,只能先把大雁打下來再說。項目資金下到縣里,快要公布前,我張羅著對全村51個返貧邊緣戶摸底,讓全村人都參與,每組評出最窮的一戶。武書記特別不高興,說你又整景,鎮里都沒安排,別沒事兒找事。
我說,陽光普照的事兒不是不可能,咱不把底摸清楚了,好事來了也會擦肩而過?!瓣柟馄照铡蔽业恼Z氣是加重了的,這么說,等于向他透露了些信息,他若是靈光些,就能有所悟??墒?,他烏涂慣了,只是看在春節時我送他一箱魚的面子上,陪我走了一番過場,在各組間煞有其事搞了次評選。
沒有原先扶貧辦的人跟著,武書記又輕描淡寫地說,周書記想找各組最窮的戶聊聊,想想轍,咋樣才能吃喝不愁。大家見我不掏錢,也沒拎米面油,以為又是空對空地打嘴炮,反倒無拘無束了,你一言我一語,在比較中不停地肯定和否定,真的把最窮的戶挑了出來。
到那十戶人家串門時,我貌似噓寒問暖,眼睛卻在丈量他們家院落的大小。好在我們村不缺地,家家戶戶都是大院套,別說是人,豬牛羊都能隨便地溜達。我想,安裝光伏時,順便圈出牛羊圈,讓光伏板給牛羊遮風擋雨避太陽。
最窮的戶,各組也千差萬別。窮的是真窮,說褲子都穿不上有點兒夸張,但臟得邁不開步,蒼蠅能糊住臉,卻是真的。唯有三組南營子評出的韓春圃家,沒有一點兒窮困潦倒的樣子,干凈得一塵不染。別人家六畜興旺,他們家卻六畜皆無,庭院里菜畦整整齊齊,甬道旁還種有月季和薔薇。
韓春圃被三組評為最窮戶,我一直挺疑惑。他是三組的組長,瘦高個兒,還機靈百怪的,一張死人都能說活了的巧嘴,說他賺不到錢,打死我也不信。在三組評完最窮戶,回到村部,我對武書記說,換一戶吧,組長怎能成為幫扶戶?
武書記黑著臉說,組長怎么了,非得富人當?你信不著我,也不信大伙兒?你愿意耍單幫,就耍吧,自個兒回三組去,我不陪你!
畢竟我是外來的,左右不了村子的“政局”,對我的話反應如此強烈,他們之間肯定暗藏啥玄機,瞞著我罷了。村里的事情,一旦定下來,別輕易掀盤子,村班子一旦咬不住黃瓜,村民會翻臉不留情,步步緊逼,集體的決策會被打得稀里嘩啦,村黨支部立刻成為擺設,唾沫就會粘滿村部的門玻璃。
韓春圃是窮人,南營子全屯人都認可了,我殺個回馬槍,等于和三組、和武維揚兩頭宣戰,自找不順當。
好在我認識韓春圃一年多了,杜會計常給我講村里的人情世故,也包括韓春圃的家境,說他家城門掛紗燈了。老婆得了癌癥,到北京治了三年多,花掉了韓春圃七十多萬,還是沒能保住命,弄得個人財兩空。村里人的習慣,小病扛過去,大病等著死,非必要不去醫院。韓春圃不識趣,非得到醫院填溝,結果一夜回到解放前。
這一點,我倒挺佩服韓春圃,為救老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夠爺們兒。但一碼是一碼,評他為三組最窮的戶,我還持保留意見,他家清堂瓦舍,窗明幾凈,家電俱全,院里還停著輛小汽車。雖說戶名不是他的,撿兄弟家的剩,畢竟屬于有車一族,燃油、保險的錢都由他花,窮人能做得到?說他不是富戶,情有可原,說他是最窮戶,南營子該是共產主義了。
水不來先壘壩。我心里不托底兒,一個球就踢了回去,給武書記打了個預防針,韓春圃這兒若是鼓了包,你得出面擺平。武書記嗅出點啥味道,盯著我的眼睛,瞅了大半天,問我,你這話是啥意思?啥意思我不會和他說的,讓他自己猜,項目組不到現場評估時,我決不會向武書記擺明,反正他說過我,擺弄字兒的,除了能劃拉點兒破書,啥本事也沒有,村里建圖書館,有雞毛用?
武書記所說的本事,就一個字,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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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相信人的第六感覺,村里涉及錢的事兒,準會是豬八戒生孩子——難產。凡是利益,哪怕是蠅頭小利,都有人想多舀一勺。不管多好的事情,不費一番周折,甭想辦得順當。光伏項目公示后,村里果然炸了營,不少人想推翻先前評出的最窮戶。
幸虧調查最窮戶時,戶戶都有簽名,是真評出來的,證據都留下了,憑啥不認賬?也幸虧我提前請各村民組長喝了場大酒,村民組長信誓旦旦,保證評得最公平,誰他媽的有私心,喝到肚里的不是酒,是百草枯,壞心肝,爛腸子。
各組的組長,不是村里的能人,就是家族勢力的代言人,有的當到了七十多歲,還干得勁兒勁兒的。別小瞧了村民組長,我們是合并的大村,組長都是一方“諸侯”,每個自然屯里的事兒,別人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他們有平事兒的本事,也有挑事兒的能耐。
我奉獻的習酒,他們沒白喝,我親自下廚,在村部做的清蒸鱘魚,他們沒白吃。那些來村部找我麻煩,指鼻子罵我選最窮戶時搞欺騙,偏心眼、撈好處的人,被組長們罵成了狗咬呂洞賓,連踢帶打地領走了。
見紛爭被平息了,施工隊才將光伏的基礎樁與合金支架拉到村里。省電網的小徐也跟來了,和我一塊兒住在鎮里的宿舍,他負責項目監理和事項協調。到省里跑項目時,我認識了小徐,他戴著金絲眼鏡,小臉長得挺緊湊,不茍言笑,一舉一動,和電腦里的程序一樣準。他是技術大拿,也是管理的行家,省公司老總的紅人,這次指定和我對接,負責整個項目。
我向小徐保證,村里已安排妥當,施工不會受到干擾。然而,打臉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組內矛盾被組長壓住了,可按倒了葫蘆起來了瓢,組外的沖突卻驟然發生,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施工隊進駐三組韓春圃家,準備下地樁時,意外發生了。曾兆舫帶著曾家的兄弟,還有二組的人,拿著棍棒,氣勢洶洶地來了,攔下了施工隊。小徐瞅著我,眼睛里閃過一道冷光。他一臉的埋怨,施工是按照步驟進行的,一處窩工,全村都會受到影響。
我也撓頭,這確實是我的忽略,全村十個村民組竟有七個自然屯,稀稀拉拉地分布在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是一個自然屯的人,有的相互間都不認識。十個村民小組,最窮的戶,是各組評各組的,互不相擾,陽光普照,肯定能十全十美。誰能想到,矛盾會在互不相干的小組間拱出,曾家兄弟不在二組好好待著,跑到三組南營子來攪事兒,真不讓人省心。
評韓春圃為三組最窮戶時,我就猶豫過,一碗水端不平,我在五龍就得失(濕)身,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既然武書記給韓春圃打過包票,現在惹出麻煩,他也別想躲著。我給武書記打了電話,他倒挺痛快,沒多久就駕車到了現場。下了車,不但沒勸曾家人走,還抱著肩瞅笑話,皮笑肉不笑地拱火,別吵吵,真動手,再打死一口子,就有人管了。
哪有這么當村書記的,不但不當滅火隊長,還火上澆油,真不怕光伏項目煮熟的鴨子飛了。我心里又氣又恨,小徐也在逼我,擰著眉頭問,窩工會產生費用的,預算可丁可卯,這筆錢誰掏?村書記不怕事大,三組組長又是當事人,我只能求二組組長李子軍,讓他把曾兆舫帶走。李子軍在電話里支支吾吾,說他在黑龍江,只能帶走熊瞎子。
瞪著眼睛說假話,早晨我還看到他開著大吉普去了礦上,當他的礦長,一轉眼就說到了黑龍江。在鄉下,我也學粗了,罵他,你屁股長火箭了,一個竄天猴兒就到了黑龍江。他說,是癤子早晚要出頭,沒有這件事,還有別的事呢。我說,別的事我不管,這件事你得幫我壓下。李子軍打哈哈,黑龍江的水很清,要不,我給你帶回條大馬哈魚?
電話白打了,習酒也白喝了,反正二組沒事兒,李子軍不想蹚渾水,千呼萬喚不出來。
韓春圃在護林防火和疫情防控時,厲害得很,喊一嗓子,鳥嚇飛了,人嚇哆嗦了,沒有管不住的。可曾家人圍攻他家,不讓施工,他卻像只病貓,蹲在炕梢,一聲不吭。好在三組的韓家人擋出了一道長城,曾家人想進院里,除非大打出手。所以,兩家人隔著墻,罵成了一團。
我本想快刀斬亂麻,請鎮派出所蔣所長出面,把挑頭鬧事的曾兆舫抓走。村會計杜尚閣打來電話,讓我遇事別慌,到他家坐坐。杜會計是村里的六朝元老,當了四十年的會計,無論村支書怎么換,不換的只有他。雖說早過了六十歲,依然被返聘回來。他是村里的活賬本,閉著眼睛都能說清楚所有的數字,村里離不開,鎮里舍不下。盡管他再三推托,當老板的兒子也不想讓老爹再受累了,架不住鎮里包村副鎮長三顧茅廬,他不得不又拿起熟悉的算盤。
杜會計是七組人,家在崗崗溝的后溝,離南營子很近。他做事特別嚴謹,滴水不漏,找我過去,肯定和解決光伏問題有關。反正現場有武書記盯著呢,劍拔弩張也好,大打出手也罷,他別想逃避。
我駕車出了南營子,一路向東,不消三五分鐘,就到了崗崗溝。杜會計的家是前后兩個大院,前院六畜興旺,后院像個花園。進了屋里,更是豁亮,裝修格調不亞于城市里的大平層。我無心欣賞杜會計的家宅,迫不及待地讓他出謀劃策,擺平這場風波。
杜會計不慌不忙地給我倒茶,不緊不慢地說,曾韓兩家,結仇四十年了,神仙也化解不開,沒縫還下蛆呢,韓春圃得了這么大的好處,曾兆舫不挑事兒,那才怪了呢。在杜會計的慢慢敘述中,我終于知道了深藏在村里的一道傷疤,那就是曾兆舫與韓春圃仇恨的由來。
單看兩個人的名字,就與眾不同,父母沒有文化,起不出這么雅致的名字。四十年前,兩個人的父親都在五龍小學教書,都是出色的民辦教師,都為了轉正不分晝夜地教書育人。他們倆等了十幾年,誰都沒等來轉正的指標。突然有一年,名額落到了五龍小學,然而,指標卻只有一個。
論資歷,倆人同一天來學校,考試,兩個人都是滿分,投票,平分秋色,不分伯仲。唯一的指標,究竟給誰?上邊懶得當裁判,全權交給校長,校長沒轍,也不想得罪人,把他倆送進一間屋子,讓他倆自行商量,商量出結果再出來。這種事兒是商量的嗎?就像斯巴達克斯進斗獸場,除了你死我活,沒有別的結果。
學校的那間空屋子,成了兩人的角斗場,誰也不肯讓步。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吵得相互揭短,小時候尿炕,長大了偷同學東西,困難時期往家擗生產隊苞米,當老師猥褻女生,偷看女老師廁所。不管丑事兒有沒有,先讓對方名聲掃地再說。
吵嘴的結果就是動手,開始是兩個人動手,后來是兩個家族動手。少年韓春圃拿著鋤頭,一下子砍進曾兆舫父親的太陽穴。韓春圃犯下了人命案,被抓進去勞動教養。畢竟人命關天,曾老師雖然死了,韓老師也沒得到轉正的機會,因聚眾斗毆,被下放回家,家里老人沒等到兒子刑滿釋放,在憂郁和恐懼中,早早逝去。
死人不可能轉正,曾家不甘心,以抬尸進城相威脅,逼迫縣教育局局長給曾父辦個公辦教師證書,以慰亡靈,還要按公辦教師死亡的待遇,發給曾兆舫的母親遺屬費。曾家已經抬尸上路了,一旦抬到縣政府,事情可就鬧大了,縣長問責,最輕的是讓局長騰位置。局長只得違規同意,一次性給了曾家補償,只是拒絕了后來提出的要求,讓正在念初中的曾兆舫接班,或者當民辦教師。
沒有父親的管束,又目睹了父親的死,眼鏡孩曾兆舫無心念書,成績由全校的第一名,一落千丈,最終連重點高中都沒考上,只好回村當農民。
一個轉正名額,毀了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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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說時間能抹平一切,可在鄉下,時間沒有意義,世仇就是世仇,會傳宗接代的,很難被時間消弭,除非一家遷往他鄉,否則會世代計較。光伏的事兒,又給了曾兆舫復仇的契機,他高低要把這件事兒攪黃。
光伏無法安裝,韓春圃只是吃不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最大的受害者卻是我,項目是我費盡心機帶進村里的。我曾信誓旦旦地說,這里民風淳樸,施工隊進村,村民們將會簞食壺漿。結果,光伏合金架進村,連個看熱鬧的人都沒有,卸到誰家門口,幫扶戶大多麻木得連口水都不懂得送。十戶中,韓春圃是唯一的機靈人,最懂待賓之道,把水果買了,茶水都泡好了,小羊也牽進了家門,可施工隊卻被擋在外邊,進不了家門。
一家受阻,影響的是整體進度。施工方要賠償,村里不可能承擔,只能抓我這個冤大頭。我怕的不是這個,怕的是項目跑了,許多村子等著要項目呢。一旦換了村子,我損失的不僅僅是心血,更是臉面,讓那位上級領導情何以堪?
別看杜尚閣只是個會計,卻是我們村幕后的主心骨。我問杜會計,在三組換戶人家?杜會計搖頭,三組就韓春圃一個幫扶戶,不能換。我說,換到別的組?杜會計說,那更不行,本來都不高興呢,那是水滴進了熱油鍋,非炸了不可。
我沒咒念了。
杜會計說,我把兩家找來,在我這兒私下談,談妥了更好,談不妥,我再想別的辦法。
我雖然認可了談判,卻總是心有疑慮,那是積累了幾十年的仇,無法談攏,哪怕到菩薩那里談,也會鬧翻。到時候,別把杜會計家的玉擺件和民國膽瓶都給砸了。杜會計讓我別擔心,會給他面子的。說完,他打了兩個電話,說的都是同一句話,到我家來。
沒過多久,有輛舊捷達車停在了杜會計家門口,這輛車我認識,鎮政府值班員曾兆光買的二手車,據說只花了兩千塊。果然,車里鉆出的小個兒光頭,邊走路邊撥浪腦袋,正是他。我很疑惑,他來干什么?杜會計說,我找的就是他。
曾兆光住在八組石門子溝,在鎮政府上班,是臨時工,依然是我們的村民。我之所以很快地在村里進入狀態,與他不無關系。他晚上值班時,常把我拉到值班室閑扯,鄭重地以黨員的身份憤憤不平地向我灌輸村里的百態。
他之所以憤世嫉俗,事出有因:當了十五年兵,被安排進了鎮政府,因精簡機構,下放回家。重新回到鎮里,卻沒有了他的編制,成了體制外的人,心里憤憤不平。畢竟有過部隊的教育,又熟悉村里的情況,四年前,五龍原書記韓三良被村民告了下來,鎮黨委薛書記見他總能把村里的事兒說得頭頭是道,問他回村當書記,愿意不?
曾家從未有人在村里說了算的,回村當一把手,他當然愿意了。薛書記也是一舉兩得,借此調動起曾兆光的積極性,回去收拾爛攤子,還排除了個上訪隱患。鎮黨委會很快通過了薛書記的提議,副書記還專門找曾兆光談話,只等第二天送他上任。
當天晚上,曾兆光異常興奮,這輩子終于被重視了。他特意殺了只羊,提前慶祝,請關系不錯的村民組長和親戚大吃一頓。喝酒時,他發下豪言壯志,五龍村比平原地區的一個鄉都大,村集體欠一屁股外債,天大的笑話,光耕地跑冒的一項,就能補上窟窿,他要秉公用權,重新丈量土地,追回拖欠三十多年的承包費。
土地的實際畝數,機動地的分配,都掌握在各組組長的手里,曾兆光的這番表態,無異于古代的削藩令。這邊喝酒呢,那邊的韓三良已得到了消息。屁股再沉,村書記的椅子也不能賴一輩子,韓三良不怕有人代替他,怕的是秋后算賬,尤其是曾家。有人告他,曾家就是后臺,曾兆光脫不了干系,這個人專門研究政策,太可怕了。
韓三良立馬行動,讓韓春圃和其他幾名沒去喝酒的組長出面,一夜之間召集了兩百多人。天沒亮,他們就趕到縣委大院,反對鎮黨委不經選舉就任命村書記,控告曾兆光是上訪專業戶,是擾亂社會秩序的罪魁禍首。
經查實,曾兆光確實有進京上訪記錄,縣里當即否定了鎮里的任命。樂極生悲,曾兆光嘚瑟丟了到手的職務,弄得雞飛蛋打,顏面掃地。武維揚撿了個大便宜,各方妥協,把“酒蒙子”推舉上位,說他難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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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兆舫鬧事,杜會計找別人來談判,肯定有他的道理,起碼,族弟當得起族兄的家。杜會計沒給曾兆光倒茶,甚至屁股都沒抬起來,只說了兩個字,來啦。曾兆光知道這個項目是我拉來的,湊到我身邊,特意跟我解釋光伏不能安到韓春圃家的道理。
其實,曾兆光不說,我也大體知道。包裹在五龍村里的小山包,哪座山包都不簡單,接二連三的都是藏寶山,有著品質極好的膨潤土礦。二十年前,鎮里終于松口,允許五龍村開一個礦。村書記韓三良是三組人,當然偏向三組,將南營子西南的一座山包辟為礦區。韓春圃事先得到消息,一夜之間在山上栽了好幾百棵果樹。礦山發包出去時,三組每戶能分得三五十萬租地費,韓春圃頭腦活泛,樹賣出了天價,補償費得的最多,七十多萬。
曾兆光和我重復這件事兒時,茶幾拍得山響,茶杯嚇得在我眼前直跳,仿佛求我捂住。他吼道,三組本來就沒有窮人,硬栽個貧困戶,給媳婦治病,借口而已,這么多年了,他放出去的高利貸,都快翻番了,光伏設備安在韓春圃家,是褻瀆了精準幫扶的政策,歪曲了黨的形象。有人阻攔,那是維護正義,也是在保護你,別犯低級錯誤。
果真厲害,上綱上線了。
談判不可能是一個人,等了好一會兒,另一個人姍姍來遲,一輛路虎車在杜會計家門口戛然而止。從副駕駛上下來一個人,高得像個大駱駝,一頭板寸白發,根根晶亮。駐村這么久,我從未和他謀面,但從人們的口口相傳中,已經猜出,他就是韓三良。顯然,司機另有他人,家人或花錢雇的,我就不清楚了。自己有車不開,才是牛×的標志。
看到韓三良進屋,曾兆光的刻薄話立刻遛了過去,喲,你這只蒼蠅真能挺,還沒進去呢,做夢沒被嚇醒了?里邊的窩頭能減肥,早嘗幾天還能多活幾年,別在外邊蹦跶了。
韓三良的一大坨肉呼扇一下子,坐在我身旁,沙發像地震了。他看著曾兆光冷笑道,托你的福,屁股早擦干凈了,坐哪兒都不怕。
對待兩人,杜會計接待我時的熱情全丟了,冷淡地掃了他們幾眼,對韓三良說,有茶,自己倒。
畢竟,我一直是旁觀者,杜會計還是有偏向的,起碼他給韓三良讓茶了。韓三良卻不領情,你那個破磚茶,熬奶子還行,我車上有明前龍井,專門敗火,老曾對你最管用,去車里取。
曾兆光說,不使喚人,你會憋死嗎?
韓三良哈哈一笑,稱曾兆光說對了,他使喚了一輩子人。我看到,杜會計的眼皮耷拉了一下子,顯然不愿意,只是沒表達。他當村會計這么久,有一半時間侍候韓三良。接下來,韓三良把話題轉向我,駐村快兩年了吧,也沒到我家串串門,給你留的小公羊都長成種羊了。不用杜會計介紹,雙方都知道誰是誰,說明他早就探到了我的底兒,等著我拜碼頭呢。
杜會計不愿意聽含沙射影沒用的話,開門見山地說,找你倆來,就是別把周書記的好心給弄砸了,你倆想個轍,把光伏的事兒給圓下來。
我們村受蒙古族文化影響,喜歡直來直去。他倆說的話不再含沙射影,直率地亮明觀點。曾兆光認為,三組早就富得流油了,沒人有資格裝光伏,若強行安裝,組織百八十人去縣政府,誰都會。韓三良的表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沒給韓春圃撐腰,而是強調,指標一組一個,憑什么欺負三組,裝在誰家他不管,缺三組,這事兒就沒完。
談判沒有結果,誰也不肯妥協,車轱轆話來回說,還是僵局,兩個人都甩袖子走了。
雖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他們只是聽我念經而已,涉及利益,我只會被亂麻纏住,盡管好事是我給他們帶來的,我永遠是他們眼里的局外人,哪怕你遷入村里,成為村民,也融不進他們的圈子,因為沒有血緣。
小徐是刻板的人,肯定按規矩走流程,我們村子進行不下去,還有很多村子等著呢。人家不愿意看村里人吵架,也不愿意與我為鄰,干脆不住鎮里,跑到縣城紅山,住進了國際酒店。我理解小徐,鎮政府的食堂是粗茶淡飯,宿舍是硬板床,有蟲子叮咬,更有馬路噪聲的騷擾,泡個熱水澡總比聽不堪入耳的辱罵強。
看我急得直撓腦袋,杜會計一笑,安慰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找武書記去,讓他召集兩委會,會上商量。
兩委會,名聲很大,人員很少,兩委班子加上我,四個人大眼瞪小眼,誰也拿不出辦法。武書記干脆表態,老杜,都聽你的,你說用啥招兒吧。杜會計久經風雨,先把自己擇出去,他說,記錄上別寫我,我不是兩委委員,是你們研究的。他接著說,曾兆舫也不是完全無理取鬧,三組沒窮人,明擺著呢,但組長把自己弄成幫扶對象,不講究,我的主意是把這套光伏賣出去,錢分給所有的幫扶戶,誰都不會有意見了。
武書記想了想,覺得有道理,點頭了,但難度是燙手的山芋誰接?又一次大眼瞪小眼,這一次是他們三人,我是外來的,沒有接的資格。最后,武書記嬉皮笑臉地對杜會計說,你家有錢,主意是你出的,你就替村里扛個災吧。
杜會計早就想到了會是這個結果,一臉無奈地說,又拿我當泔水桶。
事情定下來了,就開始行動。武書記負責按住韓春圃,別讓他奓刺兒,立馬回家。其他兩名支委把曾韓兩家人都攆散了。我呢,直奔縣城,把小徐請回來。事情似乎是按照曾家的邏輯,成功地圍剿了韓春圃。
賣光伏的事兒,小徐同意了,他只對項目負責,才不管是貧困戶、邊緣戶,還是幫扶戶呢。組長們沒意見,反倒倍加贊許,其他幫扶戶立馬能得到五千塊錢,是喜從天降。只有韓春圃,那張見人就笑的臉,成了苦瓜臉,誰讓他年少時欠下一條人命呢?
鬧騰了一天,事情就平息了,五龍村重新安靜下來,街頭上恢復了人蹤難覓。小徐的存在,很大程度影響著施工方的進度,光伏板早鋪上一天,逆變器早安裝上一日,就意味著能更早地并網發電,幫扶戶就會早得到錢。
趁著杜會計家也安光伏,我把小徐留下了。杜會計家舒適程度不亞于賓館,我和老杜輪流買菜,老杜媳婦和我也輪流掌勺,偶爾也請廚師,讓餐桌更上一層樓。一日三餐,我們都使出渾身解數,從蒙古族特色到滿漢全席,天天不重樣兒。
品完佳肴,我開著車,拉著小徐,邊在村里閑逛,邊監督光伏施工的質量和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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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天天風和日麗,陽光充足,藍天被擦過般干凈,仿佛特意迎接小徐。小徐特別感動,感慨地說,這里的陽光真好,可惜土地被莊稼和樹林占滿了,沒有了閑地。雖然小徐沒明說,我也聽明白了,十戶鄉村振興的光伏項目,太小菜一碟了,對不起天上的太陽。
開車回杜會計家的路上,我特意繞遠了,繞到了南營子西南。那里便是韓三良當政時開發的膨潤土礦,曾經的山包早已被夷為平地,如今二十年的期限已滿,縣政府派來好幾輛大鏟車,推平了深深的礦坑,準備恢復土地原有的屬性。
果然,像我猜測的那樣,小徐連說好幾句停車。下了車,他站在坡頂,手搭涼棚,向下望去,那是一片平展展的南坡,有五百多畝,從早到晚,不浪費一絲陽光。小徐興奮地說,在這里建光伏電站,光電轉化率最高,別浪費了呀。
說實話,這個想法,我剛駐村時就有,還曾跑過手續,卻處處碰了釘子,只得作罷。我神色暗淡地對小徐說,礦山復墾,要求恢復原樣,土地用途只能是恢復耕地,頂多是果園。
小徐說,混著這么多尾礦、砂石、黏土,能種莊稼嗎?再說了,光伏板下可以種豆類、牧草,也能種沙棘,兩者間的沖突并不嚴重。
我們都在惋惜時,看到韓三良的路虎車蜿蜒地開了上來。我雖然身后沒長眼睛,可路虎車的影子太大了,這幾天一直在背后盯著我,瞎子也能感覺得到。
韓三良大腹便便地下了車,邁著鴕鳥般的大步子,走到我們身旁。我知道他一直收集證據,報讓三組出局的一箭之仇,故意不理他。他沒話找話,公羊多了,容易打架,我賣羊去了。言外之意,三組是他的地盤,不歡迎我來。
我說,賣得對,五龍漫山遍野都是羊,我一根羊毛沒薅過,你白跟蹤了。這一點,是我的自信,我不善飲酒,還天天開車,我在村里,不拿一針一線,沒短兒。
小徐沉浸在他的光伏目測中,沒有注意我們之間的對話,轉過頭來,一語道破天機,超過兩萬千瓦時沒問題。
都是千年的狐貍,誰也別瞞誰。韓三良頓時眼睛锃亮,立刻明白了我們到這里的用意,他拍著胸脯說,相中了這塊地,沒問題,我給你們兜底兒。
我冷淡地說,你是豪華型的,租地錢誰也拿不起。
他笑了,居然和我轉起詞兒,信任是合作的起點,現在時興的是合伙人,我們三組出土地,省電網出資金,電費收入都進程序了,明擺著呢,按效益分紅唄。
小徐對韓三良感興趣了,問道,縣里的手續,你能跑全嗎?
韓三良不瞅小徐,對我說,你把我當成武維揚了,只會窩里橫,占小便宜,縣里那幫癟犢子,欠著我呢,不幫我辦事兒,我讓他們好看。
說完,他鼓搗一陣手機,扔進了我的車里,對我說,拍啥錄啥還有別人給我發過來些啥都在里邊呢,密碼改成了你的生日,這幾天跟蹤你們,就當是學習了。
這個王八蛋,果然神通,居然知道我的生日。手機已經是人體的器官了,他交給了我,等于是透明人了,你還有理由不信任他嗎?
韓三良說,我的要求不高,把光伏當成鐵桿莊稼,莊稼能掙多少錢,只要不少于這些,我們三組都能接受,省下種地的時間,打工去。
最先接受韓三良的是小徐,他太渴望這個項目了,我也如釋重負,起碼這事談成了,我就不負于三組了,三組又一次錦上添花。
韓三良走后,我對小徐說,他是個有爭議的人,從上面轉到縣里的上告信有好幾斤,至今沒有結論。小徐一笑,光伏板下面也有陰影,放馬出去,讓他跑吧。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崗崗溝的上坡,順著陽光望下去,遠遠地看到,韓三良的路虎車從南營子出發了,駛向了縣城紅山的方向。
責任編輯張凡羽張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