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摩托的聲響消失在七拐八繞的樓群背后,樓下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小騷,把我車鑰匙扔下來。又大喊一遍,快,小騷——對面四樓的窗戶拉開了一道縫,閉嘴,看你上來不打死你。說著,塑料袋包裹著的東西從窗戶里飛了下來,落到單元樓門前不大的草坪上。男人撿起那東西,“嘀”一聲,遠處的車燈亮了兩下,像夜色中的一雙深邃的眼睛看向萬妮娜。那身影閃到車門前,拿東西,然后沖樓道門跑去,像要起飛一樣,小騷,我來嘍——
月光皎潔,照著寫字桌上她和安東的照片,萬妮娜愣神了幾秒鐘,趕忙拉緊了窗簾,將自己遮擋起來。小區太老了,樓群是如此密集,一個不經意就有偷窺的嫌疑,也不知男人口中的“小騷”是否發現了她,說不定她早已成為鄰居眼中的變態老女人。她扭過頭來,放下手中的書,卻記住了書里的話,那是契訶夫的一篇小說中對愛情的論述:“到目前為止關于愛情,只有一句話可以算得上是無可辯駁的真理:‘這是個極大的秘密?!鄙鞈醒笱?,萬妮娜凝思了一陣,又看向門口飯桌上的那杯奶茶,此刻,那不是一杯奶茶,快成了一顆炸彈,她在猶豫要不要喝。這到底是誰送的呢?都誰知道她愛喝這個牌子的桂馥蘭香?
地址就更令她疑惑,寫了樓棟,沒寫門牌,外賣員又像個生手,電話反復確定位置,好半天才找到,對方明顯著急趕下一單,萬妮娜又穿著睡衣不想開門,干脆就讓他掛單元樓門上了。這會兒后悔起來,或許當面問更容易有結果。半小時前,萬妮娜把電話打了一通,商家的、客服的,也包括剛才的外賣小哥,都表示客戶隱私不方便泄露,他們有規定,希望她能理解。她是能理解,可誰理解她呢?
難道是陳樵嗎?最終,目標鎖定在這個一周前的相親對象上。又有點不可思議,那次相親的整體感受并不令萬妮娜愉快。倒不是她對外表挑剔,雖說陳樵的長相明顯配不上她,可怎么也比安東好看一些,跟安東黑瘦矮小的老農民形象相比,陳樵體形上就足夠裝下安東,oversize的穿衣風格讓他看起來更顯高大。他白皙的臉也很有少年感,眼鏡一戴,科技工作者的味道迎面撲來,即便他不喜歡剃腮須,也壓根兒看不出有四十歲了。安東若在世,兩人剛好同齡,陳樵看起來卻比安東年輕五歲不止。這些,萬妮娜都是滿意的。不愉快主要源于相親進行到快一半時陳樵的那個發問,你相信愛情嗎?
萬妮娜心里發笑,怪不得眼前的男人四十歲了還單身,他這么問想必還虔誠地相信著愛情。那一刻,她想到了前夫安東,就給陳樵來了個下馬威,說,我不懂愛情。你能告訴我愛情是什么?
這一下又把陳樵問住了。還沒等陳樵開口,萬妮娜又說,兩個人在一起,什么愛不愛的,歸根結底還不就是湊在一起過日子。過日子就是錢的問題,這就是現實。沒錢日子就過不下去,就得離婚。
萬妮娜后知后覺,自己也是冒失了,初次見面竟提到了“離婚”一詞。見陳樵卻只顧發愣,萬妮娜繼續說,我告訴你,歸根結底、追本溯源,婚后的吵吵鬧鬧都能追溯到錢的問題上。男人不給女人花錢,日子怎么過?男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給女人花錢的嘛。你就說,以后兩個人在一起得要小孩吧?現在養個孩子有多貴,奶粉錢、尿片錢,好的一套下來,一個月也得兩三千塊。沒錢怎么要孩子?窮人根本沒資格要孩子……萬妮娜越說越激動,女人嫁給你們男人圖的是什么?還不就是過好日子,如果嫁了人反倒比沒嫁過得慘,那她干嗎嫁人?你想想看,夫妻兩個人整天為吃什么,為菜價問題,為花錢吵來吵去,遲早感情破裂,感情破裂不就分道揚鑣了?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一頓“狂轟濫炸”,陳樵啞口無言,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相親接近尾聲時,他們路過那家奶茶店,萬妮娜往里瞟了一眼,陳樵當時問了她是不是想進去坐坐,她矢口否認。沒想到這個男人就記住了。還真是看不出來!他笨嘴拙舌,情商不高的樣子,典型的工科男,人又不會聊天,一周以來,兩個人一共在網上聊過兩次,都是從照片開始的。第一次,他發了一張三角瓶架在陶瓷爐上的照片,里面盛滿黃色液體,萬妮娜驚訝了,逼著自己想象那可能是一杯菠蘿汁,可實在太像是一缸稀釋過的糞便了,陳樵告訴她在煮培基。她委婉提醒他那東西看起來有點惡心。第二次,他就換了一張極浪漫的照片做聊天的引子,兩圓環透著亮,像CD光碟一樣,中間星星點點,在透亮的背景下看起來像天上的星群。陳樵揭開謎底,這是顯微鏡下的菌群圖。陳樵在這座城市一家知名的檢測中心工作,負責給食品、物品做檢測。
萬妮娜想,他是如何得知她喜歡喝這一款桂馥蘭香的呢?還有,他是怎么知道她住幾號樓的呢?見面聊天時,她或許提到過她的地址,但不至于這般精確,畢竟才第一次見面。一陣糾結后,她終于在微信上問陳樵,你給我點了一杯桂馥蘭香?
陳樵回,有嗎?我不知道呀,哈哈。
萬妮娜盯著“哈哈”二字,心里竟撒上了嬌,哼,不承認,還挺浪漫。
陳樵又補充了一句,你喜歡就好,哈哈哈。
吸管一插,這一杯格外好喝。手機響了,是婆婆的信息:萬妮娜,安東生前的衣物應該還在你那兒吧?你們畢竟剛離婚,他又是凈身出戶,我想東西都還在。我們老家有個說法,人死了,生前的衣物都得燒掉,你先收拾收拾,明天我和他爸過去拿,我們準備拉到南郊去找個地方燒掉。
萬妮娜回復已經收拾好了,一邊喝著奶茶一邊來到次臥門口,那一小紙箱竟是安東婚后幾年生活的全部了,她有點可憐起他來,死者為大,那些因欺騙帶來的恨意便覺不值一提了。她本想下樓時順便扔進垃圾桶,這回省事了。
明天能把孩子帶來嗎?萬妮娜問。她聽到手機那邊傳來稚嫩的一聲,我不去。
她畢竟是你媽。
我不想去,我就不去!
2
對樓的外墻上爬滿爬山虎,格外文藝,陽臺上養了許多花,伸手幾乎就能夠到。一天中的多數時間陽光都很難照進來,花卻開得繁茂,萬妮娜只認出了山茶花,另外幾種她叫不出名字。萬妮娜坐在客廳的書桌前看書時,總是一扭頭就看到澆花的女孩,她們有時會恰巧對視上,萬妮娜點頭示意,用微笑掩飾內心的尷尬,生怕對方發現她無意間偷窺過人家的生活。幾次過后,萬妮娜發現女孩長得很像自己的一個高中同學,用現在的詞講,當時也算她的閨密。在萬妮娜通過高考離開那個北方村莊的前夕,她的閨密輟學跟一個打工的外地窮光蛋私奔了,連萬妮娜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認識的,她曾經懷疑是通過網絡,那幾年正是網絡興起的時候。一年后,閨密一個人帶著襁褓中的女嬰回到了村莊,成了村里人的笑柄。萬妮娜放假回家時想去看她,可人言可畏,連她的父母也勸她別去,自那時起,她和閨密便慢慢開始疏離。大家在背后指指點點,就在大家都以為閨密的人生就要毀掉的時候,不承想幾年后,卻迎來了轉折。萬妮娜聽父母說起,那個女嬰在閨密父母的幫助下,送了人,閨密又從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女孩。她去附近縣城找了工作,不良“檔案”從此抹去,在村莊外面的世界里她是個好女孩。后來,她結識一個在鐵路工作的高大帥氣的男人,兩個人結了婚,又生了個兒子,閨密自己還做起了美容生意。很多年后,萬妮娜輾轉加到了閨密的微信,現在,她們從曾經的閨密變成了天各一方的微信好友,甚至屬于“死友”的那一類,她們幾乎不在微信上說話,偶爾會給彼此的朋友圈點個贊。二十多年過去,閨密過上了小城里富足的生活,她曬過她老公送她的奧迪越野車,曬過孩子就讀的高檔幼兒園,他們經常在忙碌后的周末,一家三口自駕回到那個讓萬妮娜魂牽夢繞的遙遠村莊,在那里吃最天然的食材,過兩天和大自然親近的隱居式的生活。她的生活常讓萬妮娜羨慕不已。
整宿,萬妮娜都在做夢。夢醒后的清晨,一縷微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時,將她照回現實。孩子終究還是來了,跟在爺爺奶奶身后。萬妮娜喚他,小新,過來,到媽媽這兒來,讓媽媽看看。孩子吸溜著鼻涕,掙扎著往后退,怯怯地躲在奶奶身后。孩子和萬妮娜不親,他出生后萬妮娜就不愛帶他,以工作忙為理由,盡可能讓婆婆充當帶孩子的主力,就連名義上在萬妮娜和安東身邊的前一百天里,也一直是安東忙活,換尿片、洗衣服、喂藥——安東一手操辦。萬妮娜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她除了在孩子戒奶前提供母乳(產假結束后開始每天將母乳吸出冷藏在冰箱)外,幾年下來很少參與孩子的生活,這也是婆婆與她關系持續緊張的根源所在。
萬妮娜火冒三丈,試圖去拉孩子,婆婆不耐煩道,你難為孩子干什么?他不愿意就算了唄,他也大了,懂事兒了。萬妮娜泄了氣,指了指次臥,東西在那兒。
婆婆的眼睛落在客廳窗前的寫字桌上,落在她和安東的照片上。對了,照片也要燒掉。婆婆說。
照片也要嗎?可這是我和安東的合照。
那就把他剪下來。婆婆瞪了她一眼。
萬妮娜試圖留住對前夫的那點念想,被婆婆的一個眼神給扼殺了,那眼神仿佛在說,你選擇離開他,就不該留下任何關于他的痕跡,既然不愛,就別找借口。
你再收拾一下吧,我和你爸下樓等,我們先去旁邊轉悠一會兒。要不你留下陪你媽吧?小新。
我不要,孩子后退兩步,先把門推開跑出去了。
萬妮娜本來還打算跟公婆談談,讓孩子以后跟著她住,畢竟公婆租住條件有限,她也想孩子能接受更好的陪伴和教育。現在看來,已無必要,或者要從長計議了。她自顧自忙碌起來,從客廳的寫字桌開始收拾。
那張照片是他們剛剛確定戀愛關系時拍的。安東和萬妮娜相識于一場聚會,安東的朋友請萬妮娜的同學吃飯,分別叫上了他們兩人,兩個陪襯就在那場無聊的飯局上有了接觸,飯后又去KTV唱歌,萬妮娜記得在她唱《鬼迷心竅》時,他主動拿起了另一支話筒,倒了一杯酒遞給她。他也喜歡那首歌。
安東自知配不上萬妮娜,追求之路頗為艱辛,和大多數人并無二致?;蛟S是初相識時的場景刻進了骨子里,后來幾乎每一次約會都有別的人參與進來,安東采取的是外線包圍的策略,先搞定萬妮娜的朋友,請他們吃飯、泡吧、唱歌、看電影、爬山——每次自然是安東買單,他為此付出了很多金錢和時間的代價。好在沒有白付出,參與聚會的電燈泡越來越少,一年以后,兩個人終于有了獨處的機會。
患難見真情,突如其來的疫情給安東的追求創造了條件。有一回,安東去找萬妮娜,兩個人直接被封控在了萬妮娜家里。在醫院工作的萬妮娜的父親沖在抗疫一線,萬妮娜一個人在家,孤立無援又惦記父親安危,整整半個月,多虧有安東的陪伴,萬妮娜心存感激。開始時,萬妮娜守著道德底線,跟安東約法三章,相敬如賓,后來她漸漸意識到疫情的嚴重,那種隨時可能感染的恐怖讓她對死亡有了新的認識,在半個月的尾聲時終于和安東睡在了同一張床上。那之后,安東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人。疫情反反復復,安東通過手機每天聯系萬妮娜,哪個核酸點人少就去幫她排隊,封控時食品供應緊張,安東想盡一切辦法,好幾次他跟單位申請辦理特殊崗位出入通行證,整座城市到處跑去采購糧食蔬菜給萬妮娜送,萬妮娜感動著的同時,漸漸習慣了生活中有安東的陪伴。
3
一杯奶茶,讓萬妮娜對陳樵刮目相看,覺得他深不可測,并不是說他為人多有深度,而是他竟然如此注重細節,在她不知不覺中知道了她的地址和她喜好的口味。這份細致,與陳樵的形象極其不符,好感因而不斷加倍,萬妮娜對陳樵越來越感興趣了。最重要的自然是他不在乎她有過一段婚史,萬妮娜自己是不在意的,她試探地問過陳樵,陳樵說,都什么年代了,如果婚姻是用來判斷貞潔程度的,那常年同居不領證的人該怎么說?是不是比有過短暫婚史還讓人難以接受?結婚證不過就是一張紙罷了。甚至他還表達過不急于結婚,可以長期保持戀愛關系的想法,他贊同萬妮娜的說法,說要攢夠足夠資本再來考慮是否步入婚姻。萬妮娜對他的想法很滿意。她發現他身上的優點是那么多。比如,他居然是個實驗室工作人員,可以算是研究員嗎?這和文科出身的萬妮娜剛好互補。很長一段時間里,萬妮娜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因為她大學選擇的是中文專業。她記得讀書時老師說過,在文學熱火朝天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中文系的使命是培養作家的,可現在呢?她沒有成為一名作家,而是從事著辦公室文員的工作,要命的是,她所從事的崗位并非中文專業專門對口的崗位,卻是個萬能專業的崗位,收發處理文件,誰不會呢?那么學中文的意義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為此困惑。相比之下,陳樵的實驗室工作可是一般人干不了的,她甚至有點崇拜。陳樵的工作內容也相對單一,不是在做實驗,就是在寫實驗報告,她喜歡那種純粹,更喜歡他一旦投入實驗當中的專注,連理會她的時間都沒有。
在他對她的講述中,萬妮娜也學到了很多。他給她拍架在電子萬用爐上的各樣玻璃器皿和器皿中的黃色、紅色液體,它們冒著乳白色、粉紅色的氣泡,給她拍一排排不同顏色木塞的試管,里面同樣裝著各色的液體,成群結隊的玻璃容器和色彩斑斕卻透著亮的液體占滿影像畫面,讓萬妮娜倍感舒適,有種治愈的力量。陳樵總是在培基。他主要負責檢測微生物含量,就是各種微生物、菌落總數,大腸桿菌、霉菌、酵母菌、乳酸菌、金黃色葡萄球菌、沙門氏菌等。陳樵說,分為定量和定性,定量就是這個食品里面這個菌有多少個,定性就是這個食品里面有沒有這個菌。定量一般都是送了一個樣品過來,稱25g用225ml生理鹽水去溶解,然后混勻,吸1ml,用對應的培養基去倒平板,或者吸1ml到平板上把它涂開,再去對應的溫度培養,等它長大。定性的就是25g放到225ml對應的培養液去增菌??傊?,不管什么菌,都得先讓它長大長多一點,才能檢測,才能看清。說著,陳樵將手機遞給她,一個大玻璃容器里像是注入了啤酒,冒著酒泡,放大了看清那是一顆顆球狀的白色顆粒,像珍珠奶茶里的小珍珠。這是金黃色葡萄球菌長大后的樣子,神奇吧?陳樵總結道,其實人與人相處也一樣,都要培養,愛情同樣如此。
愛情能培養嗎?究竟什么是愛情?是由第一面決定,還是可以培養的?萬妮娜陷入沉思。她知道自己沒那么愛安東,她試圖培養了很久,結果也并不令她滿意。她對他稀薄的愛也直接影響了家庭關系,現在的她成了個沒人愛的自私鬼,公婆嫌棄她,連孩子也疏遠著她。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三室一廳,萬妮娜時不時會想起安東,帶著一點虧欠,和對既往生活的習慣,想念成了一種慣性。
陳樵還教會她許多生活常識,比如有一回視頻聊天時,她正在做菜,陳樵見她用了雞精,就讓她以后別用,說他們公司做雞精檢測,沒有一次能過關,尤其是那些小品牌,細菌超標得更是離譜,還不如用味精。還有一次,她近距離看著他的臉,發現了他比實際年齡顯年輕的原因要歸功于臉部皮膚,看上去細膩緊繃,沒有老化松弛,問他保養秘訣,他說就用“SOD蜜”,涂臉的話,根本無須用復雜昂貴的,這個最好。陳樵說,這個作用可大了,不僅能涂臉,涂哪兒都行,連……她看了他一眼,等待答案,他十分害羞地笑了笑。
萬妮娜不記得在哪本書上看過一句話,說害羞是一種能力,她想這年頭會害羞的人果然很少見,四十歲的陳樵突如其來的害羞,讓她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她覺得陳樵是個可愛的好人。
這個可愛的好人每周五晚上會約萬妮娜見一面,他所在的檢測機構在城西,要過江。這座城市的地鐵尚未全線貫通,他得先坐輪渡跨過江,再坐地鐵往城東來,路上奔波近兩個小時,幾乎每次碰面時都到了夜宵時間了。萬妮娜為了等他,總得餓肚子。他有時會給她帶點零食,笑嘻嘻地說,都是做實驗剩下的樣品,同事們就分了,你看這是啥?他像孩子一樣將塑料袋遞給萬妮娜,那真是個百寶箱,有時是巧克力,有時有花生、餅干、糖果……應有盡有。
他們吃著零食軋馬路,萬妮娜問陳樵怎么一直沒結婚,陳樵不假思索地說沒遇到合適的。萬妮娜問,什么叫合適呢?陳樵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沒回答出來。
4
抽屜里掉出一塊青花瓷片,萬妮娜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想放到裝安東遺物的箱子里,猶豫后,還是送進了自己的臥室。
那是她和安東逛古玩市場時,她看上的一只青花瓷瓶,一只花瓶好幾萬塊,安東二話沒說就買了下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買虧了,他壓根兒不懂古玩,她也不懂,但他說沒事,只要她喜歡,它就值這個價。萬妮娜偎在安東的肩上,流下了幸福的眼淚。此后,不論她要什么,他從未拒絕,LV的包、CHANEL的香水、GUCCI的衣服、RADO的手表,他都能滿足她。她覺得再也找不到像安東一樣愛她的人了。安東也說他愿意為他愛的人傾盡所有,他說,我有100塊錢,都會給你99元,你信嗎?
萬妮娜不停地點頭。她那時不知道,他有一百塊,卻給她花了兩百、三百塊。
孩子一天天長大,生活越過越穩固,腳下的路越走越踏實。孩子一上幼兒園,束縛的手腳好似被徹底放開了,完全而徹底地回歸到兩個人的甜蜜生活,萬妮娜開始暢想未來時,她發現,安東卻離她越來越遠。這事像是突然發生的。
那一陣,安東總是背著她鼓弄手機,發信息打電話也動輒躲到廁所,她以為他出軌了,算下來離婚姻的七年之癢也不遠了。每個女人都無法確保自己的丈夫一輩子不出去偷腥,萬妮娜卻接受不了自己的遐想,還沒等到她質問,一群陌生的男人就闖進了家門。他們告訴萬妮娜,安東這些年一直在借貸,要不是看他前幾次都能如期還錢也不會一直容著他,他們說,兩年前借的30萬元,利滾利,現在已經70萬元了,這次若是再不還錢,他們就不客氣了,臨走時,領頭的人舉起茶幾上的花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算是警告。
安東回來后,看著滿地狼藉,二話沒說就跪在了萬妮娜身前,希望萬妮娜原諒他,給他一次機會。在氣頭上的萬妮娜跟安東大吵了一架,罵他是騙子,質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安東像犯了錯的孩子,還不是因為喜歡你、愛你,我就得想盡辦法擁有你,你喜歡的東西,不論多貴,我一定會幫你得到它。
那就可以不擇手段嗎?
對,我可以,只要我能做到。安東求她給他一次機會,說怕失去她。
萬妮娜心里相信,卻還是脫口而出,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們離婚吧。那是她第一次說出“離婚”這兩個字。安東離世后,她時常會想起他跪在她面前所說的那些話,有時她也會想,她為什么不和他一起還債呢?就當那些奢侈品是她自己買給自己的,她不是喜歡那些東西嗎,就像安東說的,喜歡就要得到,很正常。她卻并不樂意,究其原因,她想不過就是:她不想自己花錢去買。
萬妮娜的父母也勸女兒離婚,趁著婚齡短,趕緊離了吧,錯誤還能補救,這欠一屁股債,又是這樣的為人,以后日子怎么過?萬妮娜就寫了份離婚協議書給安東,安東卻死活不同意,他們就這樣開始了分居生活。各過各的,誰也不管誰,誰也不干涉誰,萬妮娜住主臥,次臥留給安東,孩子因常年住在公婆那里,無疑給他們的分居創造了條件,孩子和公婆壓根兒不知道他們分居。但凡安東出現在這個家里,萬妮娜就躲到臥室將房門反鎖,不給他可乘之機。萬妮娜注意到,安東不吃晚飯,每天下班,他都用油紙包點熟食回來,配上一瓶白酒,將自己關在次臥里。有兩次早上他出門時沒有關次臥門,空酒瓶和油紙就擱在床腳沒扔,那時她氣已經消了大半,她想進去幫他收拾,最終忍住了?,F在,次臥里還扔著幾張他沒用完的油紙。
一段時間的消沉過后,正當萬妮娜在猶豫要不要給他一次機會時,他卻開始頻繁在外過夜了。直到有一天,萬妮娜的閨密告訴她,她看到貌似安東的男人摟著個女的進了某酒店,萬妮娜崩潰了。
那是一天中最不合時宜的中午,萬妮娜敲開了酒店的房門,開門的正是安東,他并不驚訝。穿著胸罩和內褲的女人正背對著門站在陽臺上,望著樓下。賓館是方圓幾里最高的建筑,建在城西鳳崗河邊,樓下是沿河景觀帶。兩個女人站在十八樓,在城市上空,各自想著心事。有一瞬間,萬妮娜想著要不要罵她是個婊子,是個賤貨,跟她大打出手,可她發現自己壓根兒沒有那種沖動。倘若有,說明她愛他,既然沒有,又何必硬演一出鬧?。克皇谴蛩愀x婚的嗎?他們分居不就是為了離婚嗎?大打出手的意義何在?萬妮娜放過了自己。她俯身看著樓下來往的車流,也瞥見了自己內心的孤獨,她順勢后退一步,坐到床腳,空調開得太熱,簡直要窒息。她聽到他發出一個倦怠的聲音,像在提醒她,不是要離婚嗎?分居不是離婚的前奏嗎?
他說的沒錯。對,她就是個俗女人,可由吃喝拉撒拼湊起來的生活本身不就是俗的嗎?沒有錢又欠了一屁股債,還怎么生活?這哪里是她想要的日子呢?況且,這背后是欺騙,安東對自己的包裝就是赤裸裸的欺騙,她忍受不了生活中充斥著謊言和欺騙。
可面對安東的出軌,她又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不公。到這時,萬妮娜才摸透自己原本的內心——她是想用分居的方式來考驗他,折磨他,并自以為他遲早有一天經受不住來央求她,沒錯,她是有一絲渴望他能一而再再而三、低三下四地挽留她的,即便那一絲想法所占的比例極小,微乎其微,可終究是存在的。但他卻只挽留了那一次。現在,事情一發不可收,他的丑事被抓包,他的把柄被攥在了她的手上,她干脆冷起來,絕情起來,她意識到,開撕的時候到了,他還有什么臉不同意離婚呢?他不但必須同意,連在財產分割上討價還價的資本都沒有,當然,他也沒有財產,欠的一屁股高利貸還不知道怎么弄呢?他只有個房子,還有輛不值錢的國產車。
沒承想,安東的心像他的眼神一樣平靜而空洞,他二話沒說,從包里掏出了那份她早就起草好的離婚協議書,大筆一揮后,那筆連同離婚協議書壓在酒店的電視桌上,他說,我同意了。之后赤身裸體去了廁所。離婚協議書上寫的要求是安東凈身出戶,房子和車子都留給萬妮娜,所欠的高利貸由安東一人承擔,安東每月需支付孩子撫養費。
突如其來的一切讓萬妮娜驚呆了,她隔著衛生間門問里面的男人,債務你打算怎么解決?
安東說,這不用你管。
萬妮娜像受了奚落,拍了一下廁所門,找補道,我的意思是你別忘了孩子的撫養費。
那是自然,能給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安東說。
萬妮娜后來才知道,那時,安東已經查出了胰腺癌,那時,安東的父母已經決定賣了老家的房子和他們在這座城市里的房子,給安東抵債。
5
七夕夜,萬達廣場一帶處處彌散著愛情的氣息。陳樵經驗不足,沒訂到萬妮娜想要的餐廳,他就在一家網紅蛋糕店買了個蛋糕算作送給萬妮娜的禮物。一對對情侶從身前走過,女人手里捧著一束束玫瑰花,再不濟也有一枝,可萬妮娜手中空空如也,陳樵略顯尷尬,說道,花又不當吃不當喝,沒啥用。萬妮娜有點不開心,又被長椅上坐著的那對情侶轉移了注意力,只見男的靠著女孩的耳朵說,我會愛你一輩子的。萬妮娜心里想笑,她想,不過是騙上床的把戲罷了。她突然又想起安東來,她最終還是留了一張他的照片,塞進錢包里,這會兒借著拿錢包的由頭,偷瞄了一眼。
拿完離婚證,萬妮娜讓他拿幾樣生活必需品帶走,省得花錢買。安東怯怯地答應著。一進門,他卻變了一副樣子,大約是那條叫作悲傷的河流徹底淹沒了他,也漫過了兩人之間的鴻溝,他搬過萬妮娜的臉開始親她,一改往日的順從模樣,用命令的口吻說道,來個分手炮吧!萬妮娜的喉嚨哽咽了一下。
把她嘴唇咬破的一剎那,她嘴角發出嘶的一聲,他沒理會,像頭猛獅,將她撞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就開始扒衣服。沙發對著落地鏡,他勁頭快消的那一陣兒,扭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緊繃的屁股,情緒復燃。后來她疼得哭了起來,他也淚眼婆娑地點著煙說,安東和萬妮娜,從此分道揚鑣,分手炮就要讓你記一輩子。她也并不生氣,卻有點小小的難過。
照片就是那時拍的。他嘴里叼著煙,煙霧繚繞,彌散著半蓋住他的臉,他眼里含著淚水,目光無奈又迷茫。他那時已經越來越有浪人風了。從她放棄對婚姻的熱望和他兩室分居開始,在他將全部精力從她身上轉移之后,她注意到,他的眼神是那樣空洞,凡事提不起興致,像是活在生活之外一樣。他已經走出了生活,踽踽而行,孤獨又漫無目的地向前。她想,他其實早已死了,他的心死了。
遠處響起了煙花聲,在城市南郊的位置。萬妮娜想,離婚后安東就是租住在那一片并且在那里離開這個世界的,她沒去過那里。那天,公婆也是在那一帶燒掉了安東的遺物。她仿佛看到了熊熊火焰,燒掉了安東在這個世界存在過的一切證據?!叭绻刑煳译x開了你的生活,如果有天你還愛著我……”在廣場舞刺耳的音樂聲中,她對陳樵說,我們等下往那邊走走好嗎?
不坐地鐵,也不坐公交,他們就那樣走著。路過八一中學時,陳樵往柵欄門里望了一眼,熱切而莊重地介紹說,這是我的母校。萬妮娜詫異,你也在這里讀的書?這兒也是我前夫的母校呢。你們說不定認識吧?他叫安東。她試圖看出他神情后的秘密。
安東?陳樵搖搖頭,不認識,學校大了去了。陳樵像是走累了,低頭看著拎在手里的蛋糕,說,我認為我們應該先把蛋糕吃掉,省得一直拎著,他示意她,就去前面的奶茶店吧,她最愛的那家奶茶店到了。
萬妮娜點頭答應著。一進店,她手機就收到主任發來的工作信息,便一個人徑直走到角落坐下來。陳樵要了兩杯桂馥蘭香,店里生意好,店員讓陳樵在手機上自主下單,他不會,還險些跟店家吵了起來。
我也嘗嘗什么味道。等單時,陳樵說,其實那天就應該請你來喝的,我這個人就是太笨了,不過我在學,我最近在看書,你看,說著他將手機舉到萬妮娜眼前,隨著他手指滑動,相冊里幾本書的封面在萬妮娜眼前晃動,《戀愛寶典100條》《如何讓一個女人對你死心塌地》……
萬妮娜想笑,又想起他其實做得很好,你不是請我喝了嗎?雖然是外賣。說完,她看到對方眼神空洞。
還是實話跟你說吧,我壓根兒沒給你點過外賣。陳樵說,你說有人給你點了,其實我當時有點不高興,以為你是不是腳踏兩只船,但后來想明白了,一杯奶茶說明不了問題,朋友也可以請。再說了,要是有別的追求者跟我競爭,我更應該有危機感,而不是放棄。因為我喜歡你。
什么?不是你?
嗯,不是。我覺得既然要跟你處,就不能撒謊,要真誠,雖然這是件小事。陳樵說,我今天悟出個道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要靠見面來實現的,不見面只是網聊,就難免猜忌,我甚至以為你會不會故意編造了一杯奶茶來試探我,可今天一見面,我意識到你不是那樣的人。
當然,我沒那么無聊。
所以,我們還是要經常見一見,雖然我們一個住城西一個住城東,是有點距離??墒侵灰敢猓嚯x不是問題。你愿意嗎?
萬妮娜點了點頭。她想起契訶夫《關于愛情》的那篇小說里阿列興的疑問:“為什么彼拉蓋雅不愛上另外一個在內心和外貌方面更配得上她的人,卻偏偏愛上尼卡諾爾這個丑八怪?”
果然,愛情是個極大的秘密,我們都知道它是秘密,卻不知道這秘密究竟是什么。
還有一個秘密,我也要向你坦白。
萬妮娜說你的秘密還真多,說得陳樵不好意思起來,卻還是鼓足很大勇氣似的說,我……那方面……不太行。
什么?
就那方面啊……
你是做不了嗎?
不,不,我只是有點冷淡,可能次數不會太多。
萬妮娜猶豫著要不要問他具體的頻率,想想沒問出口,快四十歲,又經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她也看淡了,她只想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龋首鬏p松地回應道,那沒問題,性又不是生活的全部。話一出口,她又想起為愛瘋狂的她的前夫了。
服務員哭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哭聲打斷了萬妮娜的思路。準是你剛才跟人家嚷的,你不去看看?算了,萬妮娜說,我去吧,時間也差不多到了。說著來到前臺取單。
她盯著前臺小姑娘愣了一下,你……對方也明顯認出了她,你……兩人相視一笑。小姑娘正是對面四樓的鄰居。
你在這里工作嗎?這家店我過去常來,怎么沒見過你?
我也是才來不久,小姑娘抹著眼淚沖她叫了聲姐,像是有難言之隱似的。
妹妹這是怎么了?我對象不會說話,剛才的事你別往心里去。
你們認識?年紀大點的店員說道,不是的美女,您誤會了。這孩子眼窩淺,我剛才給她說了個故事,她就這樣了,還不擦擦眼淚快去忙。這事都怪我。
萬妮娜好奇地問什么故事。
年紀大點的店員說,咳,就是個小事。
你說說嘛!我也想聽聽,反正剛才蜂擁而至的外賣小哥也走了。
年紀大點的店員說,今天不是七夕嘛,我剛才讓她用手機下單幫一位客戶點杯桂馥蘭香。她一看說地址就是她所在小區,這不就更方便了嘛。
是這么回事,得有兩個月了吧,有一陣子,有位男士總是在店門口轉,還進來看過幾次,卻從來不買。終于有一天,我看他狀態很不好,病懨懨的,就問他有沒有什么能幫忙的。這人也是怪,直接問我們的店能開多久,會不會倒閉?你說哪有這樣的,這不是咒我們嘛,我當時挺來氣的。可那位大哥跟我說他得了重病,絕癥,活不了多久了,他說他老婆喜歡喝我們店的桂馥蘭香,就想在我這里存點錢,讓我每年的一些特殊日子就給他老婆下單點一杯,他還給了我一張單子,我一看,列了快二十個節日和紀念日。我今天太忙了,就讓她幫我下個單,誰知剛跟她說完這個事,她就哭了,她是被感動了。
說來也怪,大哥來那天陽光特別好,他回身往外走時,我看著他背影,就感覺他整個人在發光一樣,一點不騙你,那種感覺很奇怪,像做夢一樣,好像看到的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一樣,后來想起來還有點害怕呢,也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了。
萬妮娜的眼淚在打轉,身體顫抖著問,您方便把那張單子給我看看嗎?
對方笑了笑,遺憾地搖頭,不行的,美女,客戶隱私不宜泄露,況且我答應過客戶。這是您的兩杯桂馥蘭香,好了,女士。
接奶茶時,萬妮娜手一抖,一股暖流就沿著手臂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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