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分析了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重塑出版行業發展的內在邏輯和主要影響,發現出版行業內各類職業均面臨AIGC技術引入的挑戰。具體來說,AIGC對行業內執行一般元任務的從業者體現為替代效應,對掌握與AIGC協作關鍵技能的勞動者則表現為收入效應,二者相互交織,對行業生產模式產生沖擊,最終將進一步拉大行業內部工資差距,導致行業內勞動分配額度逐步下降,并對現有人力資本積累模式產生影響。本文認為需要進一步規范行業治理,營造安全有序的發展環境,并針對AIGC對出版行業就業所產生的負面沖擊,強化職業教育培訓,促進傳統出版行業從業人員獲取適應AI時代的新技能。
關鍵詞:出版行業 AIGC 元任務 替代效應 收入效應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AIGC)已跨過S型曲線第一拐點,進入“研發—應用”循環加速期,并在諸多行業之中得到了廣泛的應用。尤其在出版行業中,AIGC的深度嵌入,使得各種商業化應用精彩紛呈。AICG的使用在提高生產效率的同時,也正加速重構行業發展格局。
國內外眾多富有遠見的學者早已注意到人工智能對于出版行業的影響,并進行了諸多討論和研究。例如,湯雪梅(2015)[1]、劉銀娣(2018)[2]、范軍和陳川(2019)[3]等就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對出版業帶來的機遇和挑戰進行了探討,認為人工智能將會革新出版行業傳統生產模式。馮媛(2023)[4]、郭紅明(2023)[5]、溫亞旭等(2024)[6]、李先慧(2024)[7]以及祁永紅(2024)[8]等對人工智能技術在傳統出版傳媒業及教育出版、科技圖書、學術期刊等細分領域中的應用前景和存在的風險進行了分析,認為人工智能技術的創新應用有助于提高生產效率,但各種潛在的倫理風險依然要引起足夠的重視。張新寶、卞龍(2024)[9]從著作權保護的角度,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著作權歸屬等進行了研究。
既有研究為充分認識AIGC對出版行業的影響提供了參考。但通過梳理相關研究文獻發現,當前研究大多是基于既定事實的經驗分析和推導,尚無理論分析框架,缺乏內在理論邏輯支撐。因此,本文構建了元任務分析框架,并以此為基礎分析了AIGC重塑出版行業發展的內在邏輯和主要影響。
一、人工智能對出版行業的三元影響
與其他普遍適用的關鍵技術類似,人工智能對出版行業的影響也呈現出研發、融合、重構三個循序漸進的階段。首先,研發部門通過技術創新,使得人工智能執行出版行業元任務能力可以達到與人類相近的水平,從而具備了替代部分人工執行元任務的潛力,而不斷降低的執行成本,則使得這一技術變得可行。AIGC能力的提升涉及算力、算法、數據、硬件以及制度等多方因素。因此,即便技術上可行,如果AIGC的使用面臨的軟/硬性成本居高不下,仍然無法應用到行業生產之中。
其次,從產業部門視角來看,當某類人工智能元任務執行成本顯著低于當下人工成本的時候,相關企業便會有意愿在行業生產中融入人工智能元任務。具體來說,出版行業中翻譯、校對等編碼化信息處理任務的執行成本大幅降低,使得對應的編碼化信息處理元任務轉變為由人工智能執行為主,部分內容創作等元任務亦是如此。
最后,隨著人工智能在出版行業元任務結構中執行成本越來越低,人工智能元任務被普遍接受,生產活動中融入人工智能元任務的數量不斷增加,編譯、校對等越來越多的人工執行元任務場景將被替代,從而推動整個行業生產模式發生重構(圖1)。
圖1 AIGC影響行業元任務執行的分析框架
當然,人工智能替代出版行業內人類元任務執行,從另外一個角度可以理解為人工智能降低了人類智能常規任務執行的價值,從而削弱了相應技能訓練的邊際回報。但出版行業是一個相對復雜且充滿創造性的行業,這意味著人工智能的影響可能是非對稱的。掌握與人工智能協作關鍵技能的勞動者,其人類元任務執行價值將被進一步放大,現實表現則是人力資本的溢價,即收入效應。
二、AIGC對出版行業的影響分析
AIGC正深刻影響著出版行業,從內容創作到市場營銷,其應用廣泛且高效。然而,伴隨而來的是倫理、版權和技術準確性等問題。長期來看,AIGC還將重塑行業勞動力市場和人力資本積累模式,引發工資差距、勞動分配和人力資本價值的深刻變化。
(一)AIGC在出版行業中的應用現狀
目前,出版行業是AIGC應用最為活躍的領域,相關應用在不少場景已經突破雙重閾值,實現產業化擴散。具體來說,在內容創作環節,利用KIMI、Dramatron或者“中文逍遙大模型”,憑借少量的提示性語句甚至是圖片,便能快速完成目錄規劃、創意構思、故事情節設計、角色塑造、內容寫作、資料搜集和分析等方面的工作。例如,中文在線發布的AI輔助創作大模型“中文逍遙大模型”便具備強大的內容生成能力,能夠一鍵生成萬字、一張圖寫出一部小說、一次讀懂100萬字小說。Midjourney則可以憑借少量的提示性關鍵詞,極快地生成高質量圖片。經過測試,AIGC工具至少能讓作者的寫作效率提升10%~30%。[10]不僅如此,AIGC技術還在選題策劃、圖書翻譯、文案創作等環節大放異彩。以圖書翻譯為例,一本400頁左右的外文圖書,純人工翻譯至少需要6個月,借助AIGC工具只需要1個月左右。更為重要的是,AIGC工具的使用不僅體現在效率方面,更確保了翻譯質量和水平,并且能夠做到基于本土民族文化的潤色調整,使其可讀性進一步增強。這也是為什么ChatGPT在問世后,不少業內人士認為人工翻譯和同聲傳譯這兩項工作已經可以被替代。
AIGC對于出版行業的影響不僅體現在內容生產等個體型任務方面,在誘導型任務、監督型任務和接待型任務等社會型任務中也得到了廣泛的應用。比如,在出版市場營銷方面,AIGC能夠憑借其強大的數據搜索和分析能力,開展需求分析、競品分析、目標讀者分析,并給出銷售趨勢預測。基于這些信息,決策主體便能夠制訂出更具針對性的推廣計劃,并利用AIGC工具開展更加精準的營銷推廣。在服務環節,智能客服也在逐步對傳統線下服務進行改造甚至形成替代效應。另一重要功能則是AIGC超強的盜版行為監測能力。盜版行為門檻低,對出版業健康發展危害極大。AIGC技術可以在盜版行為監測方面為出版社提供有力的支持,幫助其識別、追蹤和打擊盜版行為,為在技術上確保出版行業健康發展提供有力支撐。
當然,AIGC除了對出版行業供給端產生影響外,還會加快重塑市場消費習慣。尤其隨著研發迭代速度的加快,AIGC在出版行業中元任務執行能力不斷增強,算力成本持續降低,AIGC將以幾乎為零的邊際成本,持續進行內容輸出。當這些內容或者服務“加量不加價”的時候,出版行業中原本被抑制的需求得以釋放,繼而反饋至行業生產端,持續推動出版行業應用生態內容生產繁榮發展。
(二)AIGC在出版應用中需要關注的問題
人工智能不斷演進,在給人類社會帶來便利與快捷的同時也引發了一系列的異化問題。[11]雖然,AIGC重構出版行業是大勢所趨,但在倫理與版權問題、技術準確性與可靠性問題等方面仍需引起足夠的關注。
一是倫理問題。AIGC生成內容難以避免價值偏見,其根源在于訓練數據的集中價值偏見以及其模型本身的架構或優化目標中存在的偏見,導致其輸出內容存在價值觀傾斜和歧視。這不僅違背了倫理原則,也可能引發社會爭議。如已有研究指出,以Transformer為基礎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容易在其訓練的數據庫中學習到內在的性別偏見。[12]再比如,前期發生的“360兒童手表智能回答毀三觀”等熱門網絡事件也可佐證。
二是版權問題。AIGC引發的新型版權侵權風險已經成為整個行業發展所面臨的緊迫問題。由于相應知識產權與數據權益保護規則尚不明確,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導致甚至加劇了出版領域的亂象。這一問題在國際上已引起廣泛關注,例如美國版權局明確表示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作品不受版權法保護。一些學術期刊也明確禁止將人工智能列為論文作者或使用AI生成文本,以避免學術不端行為的發生。雖然AIGC已能成熟進行內容作品創作,但從著作權法角度看,人工智能不具備法律意義上的“作者”資格,且AIGC基本屬于重組式創新,尚不具備真正的創造力。與此同時,如何制定并明晰AIGC的知識產權與數據權益保護規則,還需進一步研究,不可一概而論。騰訊Dreamwriter案是一起典型的涉及AIGC版權問題的案例。在該案中,騰訊公司使用其自主研發的Dreamwriter機器人自動撰寫了一篇股市新聞,并發布在其網站上。隨后,另一家公司也發布了相同內容的文章。騰訊公司認為該公司侵犯了其著作權,遂將其告上法庭。法院在審理過程中認為,雖然Dreamwriter機器人參與了文章的撰寫過程,但整個創作過程仍然體現了騰訊公司的創作意圖和個性化表達。然而,在判決中法院也明確指出,Dreamwriter作為創作工具,并不能被視為作者。這一判決凸顯了人工智能在版權問題中的特殊地位和法律限制。
三是技術準確性與可靠性問題。AIGC事實性歸納和推理能力強大,但受限于大數據、大模型和大算力,生成內容仍會存在事實遺漏,內容質量也參差不齊,甚至還可能生成虛假或有害的信息,如歷史事件的錯誤陳述、科學概念的誤解等,甚至會產生嚴重的意識形態風險。同時,邏輯推理錯誤也是人工智能常犯錯誤類型之一,這種類型的錯誤進一步影響了其生成內容的合理性和說服力。
(三)AIGC對出版行業的深層影響
短期內,AIGC對于出版行業的沖擊主要體現在生產方式的轉變。但從長期來看,還會對整個行業勞動力市場甚至人力資本積累模式產生影響。一是AIGC將導致出版行業內部工資差距拉大。數字技術的采用雖然有利于提高全要素生產率,但其伴生的收入極化問題同樣不可忽視。[13]當前AIGC海量內容生成能力可能顯著降低了人類創作普通作品及執行翻譯等一般性元任務的市場價值。但由于技術限制,對于創造性有極高要求的內容生產,目前AIGC難以達到。這就意味著,人工智能在高創造性環節只是工具性輔助,而善于使用這些工具的人類智能,則進一步強化了其內在價值,工資溢價也將更高。這會進一步導致行業中等工資的工作減少,高低兩端的工作增加,工資差距進一步被拉大。
二是AIGC將導致勞動在出版行業中的分配額度逐步下降,并最終趨于穩定。部分理論文獻對AI時代勞動收入份額的變化做了一些預測。例如,Aghion等人(2017)認為,在AI技術高度發展的未來,勞動收入份額會逐步下降并趨于穩定,而不是趨于零。[14]具體到出版行業來說,行業內的元任務結構并非全部屬于可替代型元任務,隨著AIGC技術的發展,諸如校對、編譯、營銷等可替代型元任務將被人工智能替代,剩下的則屬于創新型或者互補型元任務。除非AIGC技術能夠突破至理論水平,否則此類任務將長期存在,與AIGC之間形成穩定互補關系。
三是出版行業現有人力資本積累模式將遭受沖擊。AIGC的發展對于傳統人力資本積累理論,認為教育可以通過提高勞動者知識技能,從而帶來更高收入回報的觀點提出了挑戰。一方面,AIGC替代人類智能執行部分元任務,降低了常規技能的學習價值。另一方面,掌握與AIGC協作關鍵技能的勞動者,其人力資本價值將大大增加。具體到出版行業,將導致部分勞動力退出或者弱化相關領域的學習和創作。比如,在翻譯等編碼化信息任務處理領域,勞動者將不再愿意投入大量時間進行外語學習。但正是長期的、專業的實踐和歷練造就了許多偉大的作家、翻譯家等。從這個角度看,AIGC反而降低了偉大成果出現的概率。同時,對于存量勞動力來說,不可避免地會引發職業安全方面的擔憂。
三、應對AIGC的思考
AIGC正深刻改變出版行業,短期帶來替代與收入效應,長期則重塑工資差距與勞動分配。為應對挑戰,需規范行業治理,強化知識產權保護,打造安全可信的AIGC應用,并加強職業教育培訓,促進從業人員技能升級,培養創新人才。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現,AIGC已經深度嵌入出版行業,并在不少場景實現產業化擴散。出版行業內各類職業均面臨著AIGC技術引入的擾動,短期內主要體現為替代效應和收入效應。具體來說,AIGC將對一般內容生產及翻譯、校對等編碼化信息處理任務產生較強的替代效應,對具備較高創新性要求的內容生產領域以及掌握與AIGC協作關鍵技能的勞動者則更多表現為賦能作用,增加行業內勞動力完成元任務的市場溢價。從長期來看,隨著AIGC的深度應用,將拉大出版行業內部工資差距,導致勞動在出版行業中的分配額度逐步下降,并最終趨于穩定。同時,出版行業現有人力資本積累模式也將遭受沖擊。
總之,AIGC對于出版行業的影響既有基于短期生產模式的沖擊,也面臨長期對行業勞動力結構重塑的挑戰。因此,有必要圍繞各個方面,提前做好應對,引導技術創新和應用,賦能出版行業高質量發展。從短期來看,需要進一步規范行業治理,營造安全有序發展環境。一是建立出版行業AIGC應用倫理規范。秉承科技向善的理念,明確AIGC行業應用的道德責任和社會責任,圍繞數據安全、公共安全、社會倫理、意識形態等重點領域建立風險防范和應對機制。研究制定出版行業AIGC應用人員道德規范和行為守則以及復雜場景下突發事件的解決方案,加強對AIGC潛在危害的評估,開展基于訓練數據、算法框架的倫理審查,確保在AIGC應用中實現“倫理嵌入設計”。二是強化AIGC產出物知識產權保護。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框架難以直接認定人工智能或電腦算法為作品的作者,但并不意味著版權法就不應當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物,尤其從現有司法實踐來看,2019年中國十大最具研究價值知識產權裁判案例之一的“Dreamwriter案”的判決結果在業界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保護具有明顯的導向作用。首先,南山法院肯定了Dreamwriter自動生成的財經評論文章系獨立創作,在外在表現上與已有作品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差異,滿足了“獨創性”的外在要求。其次,南山法院認為Dreamwriter主創團隊在“數據輸入、觸發條件設定、模板和語料風格的取舍上的安排與選擇”是智力活動,且與涉案文章之間具有直接聯系,符合《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對“創作”的定義,認為涉案文章體現了主創團隊的“個性化選擇與安排”,而非Dreamwriter軟件的“自我意識”。進而,南山法院認定涉案文章系主創團隊創作的法人作品,完成了對該文章系著作權法保護客體的論證。人工智能創作物在滿足一定條件下,完全有被保護的必要。三是打造安全可信的AIGC出版行業應用。積極探索行業AIGC深度融合應用自律管理措施,制定適宜的政策,兼顧消極要求和積極要求,采取內容識別、內容溯源等技術確保AIGC的可靠來源。
從長期角度來看,AIGC將深刻影響出版行業就業及人力資本的積累模式,尤其是行業中以常規任務執行為主的職業,將面臨更高的替代風險。針對AIGC對出版行業就業負面沖擊,本文認為有必要進一步強化職業教育培訓,促進傳統出版行業從業人員獲取適應AI時代的新技能。政府、企業或者出版行業協會等可探索創造支持終身學習和個性化培訓的有利環境,通過提供培訓券等方式,讓傳統出版行業從業人員自主選擇和參與再培訓,更好地滿足差異化需求。同時,AI時代充滿變數,需要具有前瞻性的培訓計劃。政府或者行業協會等可以與培訓機構加強合作,將教學和學習管理流程與技術進步相匹配,利用當代技術,采用基于體驗的職業教育,培養更多出版行業創新人才,并強化其AI時代的自適應能力和終身學習能力。
(作者單位系廣東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