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作者觀念;個性化作者;宋代版權觀念
一、引言
作品的魅力一部分來自文字的意象表達,一半則來自作者的靈魂注入。縱覽中西方關于作者概念的研究,皆圍繞作者身份與作者意識的主觀能動性等方面展開,且遵循從現象到本質的邏輯順序。西方關于作者意識的相關研究經歷了從“作者中心主義”向“文本中心主義”的轉變。我國古代早期則更側重于從著述者意圖的角度,追求著述者“立言于世”的普世價值。自宋以來,受經濟利益的驅使,著述的市場價值被逐步挖掘,作品商品化的趨勢不斷加強,著述者逐漸從“述”者向“作”者轉變。
正是這一價值追求的轉變為作者觀念轉型提供了良好的社會契機,逐漸孕育出作者主體意識,并在古人生產生活等社會實踐中逐漸從自發走向自覺。誠然,研究古代作者觀念轉變的意義不在于“就古論古”,而在于為我國版權歷史體系找尋本土依據和文化支撐。為此,應當跳出“版權”的形式概念范疇,從歷史文脈當中探究我國版權觀念的發展脈絡,為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版權文化話語體系提供有價值的歷史論據。
一、版權觀念的潛在基礎:從官方著述的視角考察
在我國古代封建制度背景下,官方著述始終貫穿于古代文學發展的始終。官方著述的“作者”也成為超越文本范圍的概念,強調作者概念并不局限于文本層面,而是文化層面的創制與傳承。換言之,由代表主流社會意識和中央集權權威的史館、崇文院、國子監等官方編撰機構為整個國家乃至社會著書立說,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官方著述都在古代文學中占據主導地位。
發展至宋代,歷書、經書、朝會內容、軍事信息、邊機、儒家經典以及律令等書籍的出版均受宋朝政府管控。由于上述書籍大都涉及時政、國家安全、朝政大事方面的內容,因而宋代對該類書籍實行嚴格的書禁制度。但出于利益的驅使,還是有盜版者鋌而走險對官方著述進行出版。因此,為維護官方著述的權威性,宋寧宗時期出臺了《慶元條法事類》,其規定“諸雕印御書、本朝會要及言時政、邊機文者書,杖八十,并許人告。即傳寫國史實錄者,罪亦如此”。
有學者認為,宋朝政府在保護官方出版物上所做的努力是為了控制思想的傳播,以此達到鞏固封建王朝統治地位的目的。典型如國外學者安守廉,其通過考察封建王朝對出版物的管理和限制的性質及目的,進而得出我國古代對著作的保護是“帝國為了控制思想傳播以及維護皇權所做的努力”的結論。然而,宋朝政府出版的書籍中還涉及儒家經典等政治敏感性極低的內容,對該類著述的刊版進行控制既有管理之目的,也有防止出版者“分食利益”的考量。此外,在中央集權模式下,宋朝政府享有雙重身份,其既是國子監等政府機構修撰的官方著述的名義作者,又是代表著最高權力的管理者,因此,其所進行的救濟實踐天然地具有版權保護和管理社會的雙重性質,并進一步體現了宋代政府版權權利意識的初步覺醒。
綜上,筆者認為,宋朝作為“政府主體”對“官方著述”的管控實踐在一定程度為作者觀念的覺醒和宋代版權觀念的形成奠定了潛在的基礎。
三、版權觀念形成的內生動力:個性化作者觀念的覺醒
在研究作者觀念的轉變對版權觀念的影響時,要跳脫出文本主義視角,從著述者自我意識的視角重新審視作者觀念的形成過程。如果說宋朝版權觀念是在其政府對官方著述的管控與保護中初現雛形的,那么這種版權觀念則在私人著述的興起中得到進一步發展。先秦時期,史官文化占據壟斷地位,社會文化的總池子以官方著述為主,社會文化的交流以及國家機器的運作,主要靠官方著述機構推動。直至春秋時期,“學在官府”的局面被打破,“學術下移”的現象逐漸明顯。封建社會階級之間的“鴻溝”不再不可逾越,普通人也可以通過讀書改變其階級地位,這為私人著述的出現奠定了思想基礎。直至宋代,隨著坊市合一、取消宵禁、發行紙幣(典型如“交子”)等政策的施行,加之書寫材料和印刷技術的不斷進步,極大地促進了知識傳播和文化普及,加速出版業不斷繁榮發展,為私人著述的可及性提供了充分的環境條件和技術基礎。
私人著述的發展與逐步興起又進一步推動了文人關于“作”與“述”之別的思考。“作,起也。”從孔子“述而不作”的“因循而非新創”的作者觀,到朱熹“作非圣人不能,而述則賢者可及”,再到司馬遷‘《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以及王充“著作者為文儒,說經者為世儒”的“儒生文人作者觀”。“述而不作”的觀念逐漸被打破,“作”逐漸從非圣人不能及向儒生人皆可“作”轉變。一直到文化產業較為發達的宋代社會,文人墨客自由創作的思想觀念蔚然成風,作者完成了從記錄者到創作者、從學派風格到個人風格的轉變,個陛化作者觀念逐漸覺醒。
(一)門客制度與代筆現象
宋朝建立之初,宋太祖趙匡胤就立下了“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的祖訓,此后宋朝便一直奉行“重文輕武,文德治國”的國策。隨著文人創作熱情的高漲,門客制度與代筆現象也逐漸成為宋朝社會流行的普遍現象,出現了臣代君文、子代父文、生代師文、僚代主文等多種代筆形式,其中,以幕僚帶幕主文最為典型,甚至出現了以游幕為生的職業代筆者,當時代筆有發展成為一種新型職業的趨勢。一般而言,子代父文、生代師文大多都會在文中明示,如《宋史》中記載的歐陽棐為其父歐陽修代草的遺表就是典型的例子。基于代書者在文中明示為代筆,因此很少會在作者問題上產生混淆。而幕僚代幕主則-怡-相反,文人墨客之所以為幕僚就是為了給幕主出主意、提意見,而后由幕僚將其思想以創作的形式表達出來,再署上其幕主的名字。也正是因為這種“賣文為業”的利益交換關系,使作者觀念在幕僚為幕主代筆的情況中被進一步模糊和淡化。然而,無論是屬于何種社會關系,也無論出于何種動機,代筆這一社會現象客觀上還是擾亂了原本自然和正常的版權關系,并內化為推動古代作者觀念強化的一個重要因素。
(二)卷端署名規范化
在我國古代,知識分子以“三立”為基本價值取向,追求“立言于后世”,并將學問視為天下之公理,將自己視為公理的發現者,不爭名奪利,因此先秦時的著作一般不署名。關于我國古代著述署名的相關研究,很早就有學者提出“先秦古書不署名”“古書不提撰人”的著名論斷。至春秋時期,著述署名呈現出書名與作者合一的現象。這一時期,大多著述的成文形式是“述”者根據“作”者的口述將其整理成篇。后人則將思想創制源頭的作者題為書名來表明其文化或思想首創者的地位和身份。如《莊子》《老子》《韓非子》等。漢代以后,作者名逐漸在著述上得以注明,卷端署名開始出現,并逐漸從“題姓氏于傳之上”過渡至“并置姓名”,從“后人追題”過渡至“著者自署”。
隨著個人創作能力的強化以及個人創作成本的降低,作品的風格、作者的個性這種具有很強的人身屬性的作者標簽逐漸出現在人們的視野當中。因此,署名活動發展到宋代時已經基本上形成了在卷端署名的規范,但署名之形式和主體則更加細化。中國古代圖書的卷端署名逐漸發展出多種形式。如南宋刻本《詩集傳》卷端題“朱熹集傳”以及《毛詩名物解二十卷》卷端署名“宋蔡,元度,集解”,都是單署著者名的典例。又如南宋嘉定六年(1213年)淮東刻本《注東坡先生詩》卷端署名“吳興施氏,吳郡顧氏”以及南宋紹定三年(1230年)俞宅書塾刻本《乖崖張公語錄》卷端題“門生朝奉郎尚書虞部員外郎致仕李畋集”都是在二次創作的書名包含原作者的情況之下,卷端只單署注者身份信息,署名形式經歷了從單一到多元,從簡單到詳細的規范化發展道路。著述者“作”的身份逐漸得到認可,標識性身份特征也逐漸從書名中獨立出來,署名逐漸成為社會識別“文人”的標志。此外,基于封建社會的制度肌理,宋代的署名也體現了一種版權意識,即作者通過署名來表征自己對作品的思想創制性勞動。這種署名權在當時雖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但已成為文人之間相互尊重的一種默契。
署名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時著作者所具有的強烈的個性化作者觀念和朦朧的權利主體意識。署名從一種自發行為逐漸覺醒并變成一種意識自覺,反映出宋代士大夫高度的思想自覺,個陛化作者觀念得以逐步顯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個性化作者觀念的出現與將商品和某個標志之間通過某種特定聯系連接起來的商標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讀者通過將創作者與其所創作的作品聯系起來,并在兩者之間建立某種穩定的聯系,從而催生出個性化的作者觀念。因此,無論是代筆的反向倒逼還是署名的正向推動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個性化作者觀的覺醒,并轉化為促進宋代版權觀念形成的內生動力。
四、版權觀念形成的外驅動力:個性化作者觀從自發走向自覺
在古代,造紙術和印刷術的發明催生出一套文學藝術作品“產—銷—用”的新型產業鏈條。作者通過創作作品或意在“立言于世”,或意在表達自己的個性,且由于文人墨客恥于“言利”的傲骨清節,作者很少以“自產自銷”的形式將自己所著之作雕刻成版并貿易于市,而是由專門以出版為業的刻印出版者進行出版傳播。其為獲取巨額的經濟利益,或選擇在作者處得其繕本,或選擇未經作者許可私自竊印,這就是古代作品創作—傳播—利用鏈條的完整運作機制。在這個關系鏈條中,刻印出版者是古代版權關系產生和維持的媒介。正如學者所言,只有作者、傳播者、讀者都存在的情況下,版權才存在,版權才有意義。因此,在考察作者地位在版權關系中的流變時,應當將作者置于“創作—傳播一利用”這一完整鏈條中。
(一)創作環節的外部激勵
隨著文學作品商品化趨勢持續走高,文學作品可以作為商品在市場上流通,具有比較明確的經濟價值,此時潤筆應運而生。“潤筆”又稱“潤毫”“濡毫”,是由求文一方出于文學上的欣賞而給予詩文創作者的特定費用或物品賞賜。如趙士暕以“十縑”為酬請陳師道題《高軒過圖》詩;又如宋末方回“市井小人求詩序者,酬以五錢,必欲得錢入懷,然后漫為數語”;再如蘇軾曾應姚淳之請“作《三瑞堂》詩,姚送香八十罐為潤筆”。雖然蘇軾最后并未收受該酬勞,但該事件背后所體現的“潤筆費”意識和時人的給受“潤毫”的社會默契卻是不言自明的。
宋代潤筆費不僅是文人的重要收入來源,也是宋代作者個陛化意識和文人價值觀轉變的一個重要標志。一方面,潤筆費的盛行反映了宋代文人職業化的趨勢,文人通過文學創作可以獲得經濟收入,成為一種職業選擇;另一方面,潤筆費的盛行也反映了宋代文人價值觀的轉變,文人逐漸發現并重視私人著述所帶來的經濟收入。
(二)傳播環節的外部沖突
文學藝術產品商品化的過程中,隨著書籍刻印成本的下降,越來越多人加入到刻印出版者隊伍中,這其中不乏有將原作品增刪節略、改名換目、竄易首位的盜印者。盜印者之行徑使得作者與著述之間的穩定聯系被削弱,進而引發了作者、刻印出版者與盜印者之間的外部沖突。為抵制盜印者的翻刻盜印行為,宋代社會出現了諸如牌記保護、告示保護以及公據保護等版權保護措施。如在南宋孝宗時期的《東都事略》一書,書坊將其出版之后就添加了具有版權申明意義的牌記,牌記里明言: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許覆板。
“已申上司,不許覆板”明確體現了官方在版權保護上的態度,即將作品出版權視為一種私權,決不允許盜印者侵犯。這一史料被認為是我國迄今發現最早的版權保護例證。對此,有觀點認為,宋代版權保護措施主要是為了保護刻印出版者的經濟利益。由于古代的版權關系是依托于有體財產交換的基礎之上進行的,有別于近現代版權交易中依托于無形財產的版權許可、轉讓等。古代對于書籍的出讓,一般視為“物”的買賣關系,而不是無形財產的轉讓。因此,不能單純從刻印出版者有形的財產權利外觀出發,全然否定該版權保護措施對作者權利的保護。刻印出版者的權利實際上應解讀為“對其所雕刻之‘板’上所承載的有體物財產權利損害申請保護的權利”,而不是對于著述的獨創性表達這一無形財產申請保護的權利。質言之,相關私人著述的保護實踐在直接維護刻印出版者經濟利益的同時,也在無形中兼顧了作者的權利。
反觀之,也正是由于部分作者“欲毀其板”的訴求沒有得到直接的制度反饋,從而反向強化了作者的版權意識,加深了對保護私人著述的重視程度。如宋代著名文豪蘇軾在《與陳傳道五首·其三》中寫道:某方病市人逐利,好刊某拙文,欲毀其板,矧欲更令人刊耶!當俟稍暇,盡取舊詩文,存其不甚惡者,為一集。
由此觀之,在經歷了“欲毀其板”而不得之后,蘇軾意識到“當俟稍暇,盡取舊詩文,存其不甚惡者,為一集”,即等到有空閑時,會整理自己的舊詩文,挑選出那些自己認為還不算太差的作品,編成一集。這表明自此經歷之后,他更加珍視自己的作品并且更加注重發揮自身在整理或創作私人著述時的主體作用。
綜上,在不斷的被盜版事件和反盜版實踐中,作者利益保護的形式不斷豐富,作者觀念也在這個過程當中逐漸從自發走向自覺。
(三)利用環節的外部反饋
伴隨著中國古代作者自我意識的覺醒,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關系也在社會文化大框架下逐漸搭建起來,作者的讀者意識貫穿著述創作、傳播、利用環節的始終。在中國傳統觀念中,知音往往具有很高的地位,如唐人劉叉《詩作》云:“作者無知音,作不如不作”,其中將其對知音的渴求和對讀者的重視刻畫得入木三分。讀者和知音的有無決定著作者如何創作,中國古代文人作者已充分地認識到讀者文學接受這一環節的重要性。具體到宋代,讀者以探求“圣人之志”為旨歸,強調讀者在閱讀時的獨具慧眼和見仁見智。如宋代詩人嚴羽的《滄浪詩話》中的“詩評”部分談到:“大歷以前分明別是一幅言語;晚唐分明別是一幅言語;本朝諸公分明別是一幅言語。如此見方許具一只眼。”
嚴羽在這里提出了他對不同時期詩歌風格變化的見解,強調了大歷以前、晚唐以及宋代詩歌各自獨特的風格和特點,即只有能夠辨識這些不同風格的人,才算是具有辨識詩歌的“一只眼”。對不同著述創作風格的辨識就是一個作者意識外化表達的過程,即讀者通過在閱讀中體會作者意志,從而在個人文化世界中搭建起與作者溝通的橋梁。
然而,由于讀者個人文學素養以及生活背景存在差異,其閱讀反饋也存在一定的異質性。南宋劉辰翁在一段論述中提出:“凡大人語不拘一義,亦其通脫透活自然。舊見初寮王履道跋坡帖,頗病學蘇者橫肆逼人,因舉‘不復知天上空馀見佛僧’二語。乍見極若有省,及尋上句,本意則不過樹密天少耳。‘見’字亦宜作‘現’音,猶言現。在佛即見讀如字。則‘空馀見’殆何等語矣。觀詩各隨所得,別自有用。”
我們從“觀詩各隨所得別自有用”中可以窺見劉辰翁關于讀者閱讀反饋的觀點,即他認為對詩歌的解讀不必拘泥于文本,而是可以根據個人的理解和感受來進行解讀。這種觀點體現了一種開放和靈活的文學批評態度,強調了文學作品的多元價值面向和讀者的主觀能動性。這正是宋代讀者對作者意志進行多元化解讀的嘗試,反映了讀者的意見對作者意識形成和發展的深遠影響。因此,一方面,宋代讀者的反饋對作者的創作意識產生了顯著影響,促使作者在創作時更加關注作品的情感共鳴效應以及個性化文體選擇表達。另一方面,作者身份是作者寫作風格及文體的一種象征,在讀者購買、閱讀、反饋的過程中作者的身份觀念被進一步得到加強。當著述出版流通于市場之后,讀者會自動通過作者署名將刊板發行書籍的文體風格進行分類,從而在種類繁多的書海中識別并挑選合適的書籍,個性化作者觀念也在讀者與作者情感連接與思想共鳴的文化肌理中進一步得到深化。
綜上,宋代在私人著述的思想表達、內容傳播、閱讀反饋各環節的實踐都從外部進一步加強了作者的個性化主體觀念,也正因如此,宋代才成為作者真正實現觀念自覺的時代。
五、總結與啟示
權利,源于社會,存于關系。質言之,版權制度本質上是以“作者一作品”為主客體的版權關系以及在“創作一傳播一利用”鏈條中所產生的權利義務關系。縱觀歷史發展,我國古代版權觀念在很大程度上融合于無意識的社會和文化實踐當中,法律只不過是利用“著作”“作者”等標識性范疇將潛在的版權關系提煉并表達出來。
而早在我國宋代,在“創作一傳播一利用”環節中各種內外部因素的推動以及作用下,作者觀念的個性因素也于主客觀兩個方面不斷顯現,主觀上逐漸內化為作者的主體意識,客觀上也外化為署名等行動自覺。從歷史意義來看,正是作者觀念的轉變為文人作者追求“各美其美”的個性化發展道路奠定了基礎,也為版權觀念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社會契機,從而實現中華文化“美美與共”的延續發展。從現實意義來看,作者觀念轉變不僅推動了宋代版權觀念的發展,也為中國特色版權文化話語體系的構建拓寬了歷史維度和理論支撐,其歷史價值不言自明,它是賡續中華文脈、傳承中華文化過程中的深厚底蘊與重要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