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2016年特朗普當選總統到2024年大選,美國內部長期存在的兩種路線之爭日益白熱化:一種是特殊主義的,或者說是孤立主義的(isolationism),大都為保守主義群體所認同。特朗普所主張的“美國優先”經濟民族主義路線和“修墻”等保護主義政策,這些被自由主義者批評為逆經濟全球化的極右翼行為,本質上是美國特殊主義路線的當代版本。另一種是普遍主義的,宣揚普遍價值等,大都為自由主義群體所認同。哈里斯的政策主張可以看作是拜登政府對美國外交與內政一系列矛盾應對的延續和強化,其支持多邊合作、北約擴張和“印太戰略”,力挺美國充當所謂的“自由世界的領導者”,本質上是美國左翼普遍主義路線的當代版本。
2024年美國大選的文化底色,一定意義上可以解讀為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兩種路線的對峙。
在西方歷史上,古羅馬帝國是唯一統一了歐洲的大帝國。當今,不少美國精英喜歡把美國比作“新羅馬帝國”。如果說古羅馬帝國的擴張,是將軍事征服和文化征服相結合,把倫理與法律的契合性和普遍性推到了西方歷史的極致;而美國所代表的“新羅馬帝國”則是試圖用“美國化”重新創造出西方的統一性,進而將“世界變平”。古羅馬帝國試圖通過相輔相成的古羅馬文明和基督教文明,以及萬民法等,追求文化同質化;“新羅馬帝國”則試圖用文化多元主義推動美利堅公民身份認同,進而推動美式價值觀成為“普世價值”。古羅馬帝國沒有超大規模的主體民族,更多是一個文化概念;“新羅馬帝國”同樣不具備超大規模的主體民族,美國很快將沒有一個族裔超過人口半數……
正是基于這樣的帝國夢想,美國右翼新自由主義者才試圖將自由市場經濟邏輯延伸至公共與私人領域等各個角落,用新自由主義話語“將世界變平”:一方面通過跨國大資本與高科技的結合,互聯網媒體對傳統媒體的侵蝕,將世界各個角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鏈接在一起,極大地塑造各民族國家的政策,對各國各地區的既有結構形成沖擊。與此同時,掌控全球性企業的極少數人成為新的統治階層,其需求與偏好被系統地迎合。在他們看來,他們在日趨擺脫國家的限制,“世界將要變平”。另一方面,“沒有人能逃脫市場”,其他絕大多數人為這一新的統治階層工作,越來越被邊緣化,淪為局外人,因而陷入森嚴的階層等級。這一趨勢被批評為“技術封建主義”,不僅對西方的民主政治造成了嚴重破壞,也對全球經濟和社會結構產生了深遠影響,使人類社會再度陷入大多數人被剝削的境地。
美國左翼自由主義者采用的路徑迥異,他們用“平等的”公民身份和權利去塑造美國各個群體的公民認同,用普遍主義話語包容和關注少數群體利益,試圖以此推動跨越各種差異的“人民”團結起來“將世界變平”。但是,他們選擇性地忽視了階級或階層差異,轉而強調身份政治,聲稱社會政治生活和公共政策必須將每一個邊緣化群體的獨特身份納入考量范圍,甚至應該被特殊對待,并以此進行政治動員。這些邊緣化群體包括少數族裔、女權主義者、性少數群體(LGBTQ)等。左翼自由主義者將這些群體視為自己的基本盤,他們借弗洛伊德等事件放大種族矛盾,通過#MeToo運動、反墮胎法案等炒作男女對立,推動“多元化、公平性和包容性計劃”等。如果說右翼普遍主義從縱向強化了美國社會的等級區隔,左翼普遍主義則從橫向將美國社會按照各種身份標簽進行撕裂,其結果是公民身份認同的失敗和以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黨為代表的特殊主義的反抗,主要表現為:特朗普所主張的“美國優先”經濟民族主義政策、“修墻”等保護主義政策和拜登所強調的全球領導力之間的路線之別,美國前海軍部長理查德·斯潘塞宣稱的“歸根結底,美國是屬于白人的”和哈里斯代表的“雙重少數群體”(女性和少數族裔)之間的種族矛盾,以“瓦斯普”(WASP,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為中心的美國歷史敘事與多元文化主義者重建美國歷史的努力之間的文化沖突,以及保守群體對美國人口結構正在經歷“從幾乎是白色嬰兒潮文化到全球化多民族國家轉型”的恐慌情緒膨脹等。
古羅馬詩人奧維德曾經說過:“羅馬城的范圍就是世界的范圍。”美國是今天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顯然有雄心也有資本自詡為“新羅馬帝國”。但是,今天美國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的對峙,讓“新羅馬帝國”似乎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
美利堅自建國以來就充斥著“羅馬精神”,它今天所面臨的困境似乎或多或少與曾經的古羅馬帝國有類似之處。維持一個全球性帝國的成本是無比巨大的。隨著帝國征服的土地越來越廣袤,如何確保中心區的強大能力以輻射邊緣地區,如何管理這些土地、統治土地上的人民,都是關系帝國存亡的頭等大事。戰爭征服、文化征服、財富征服等這些手段的相互結合,仍然無法擺脫戰爭和掠奪的馬車。一旦戰爭落敗或者掠奪失效,帝國的馬車就將傾覆。千年前的古羅馬帝國是如此,千年后的“新羅馬帝國”亦是如此。
特朗普所主張的特殊主義路線,追求的是確保中心區的強大能力。哈里斯所主張的普遍主義路線,追求的是保持美國利用覆蓋全球的新殖民主義的權力網絡對全球的領導力。二者都有著延續“新羅馬帝國”的共同追求,只是各自選擇的路徑和依靠的力量有所區別罷了。
對于美利堅合眾國這片土地,也就是疆界意義的“美國”,執政者長期采用的統治之術是用利益群體概念替換階級階層概念,用種族矛盾對沖階級矛盾。然而,上述手法越來越難以應對美國自身的經濟社會結構變化帶來的挑戰。于是,新的統治之術產生了,其重點是用身份政治掩蓋階級政治,用政治極化釋放階級不滿情緒。
然而,身份政治和政治極化正在從根本上損毀美國這個“新羅馬帝國”中心區的能力:貧富差距持續擴大,社會不平等問題日益嚴重,而基礎設施發展卻相對滯后。日前,《華盛頓郵報》發表的一篇文章指出,美國公眾正處于基本權利被忽視的困境中:醫療費用昂貴并被既得利益集團綁架、吸毒過量、槍支危機等導致美國人均預期壽命縮短,美國人甚至處于“壽命危機”中;經濟空心化、缺乏制造業使得全職工作與充分就業難以實現;犯罪率飆升的解決之道卻是“零元購”合法化和警民沖突的擴大。正如特朗普在10月的公開演講中所聲稱的,美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這一驚人言論誠然有夸大成分,但表達了關注“中心區坍塌”的部分美國精英群體的最大焦慮。
這種焦慮轉化為行動,就是MAGA黨所主張的,重建美利堅合眾國作為民族國家的“圍墻”,來確保美國中心區的強大能力。問題是,美國的經濟結構早就發生了根本變化:經濟金融化、產業空心化成為痼疾;從奧巴馬的“再工業化”到特朗普的“美國優先”,再到拜登的“產業鏈韌性”,美國制造業回流的速度顯然不及預期;近兩年的美聯儲持續加息更不利于制造業回流,很難出現全面繁榮的景象。

更重要的是,資本的本能是以最低的成本攫取最高的利潤。跨國資本的膨脹,削弱了美國政府進行監管和再分配的能力。跨國資本的“結構性力量”導致美式民主政治越來越淪為象征性政治,跨國資本才是美國經濟運行的真正驅動力。
特朗普盡管自稱為白人工人階級的代言人,其政策主張實際上無法實現對跨國資本進行有效監管,反而很有可能加劇三重效應:第一是“雪球效應”,即大部分收入被最高收入群體所賺取,這些人將收入所得進行投資或儲蓄,繼而獲得更大的資本收益,加劇財富的不平等;第二是“贏者通吃”效應,即商業利益和政治利益深度融合、相互強化,富人的利益得到政策保護;第三是“三重失衡”效應,即勞資失衡、大企業與中小企業的失衡,以及不同勞動形態的失衡。
哈里斯奉行的左翼普遍主義話語,看上去給美國少數群體許以美好愿景,為美國人民提供了維持全球領導力的藍圖,但在具體政策層面,其不是給各種少數群體賦能,而是讓他們保持“失能”;不是用共同利益來團結美國民眾,而是用各種身份標簽對美國社會進行區隔和撕裂。這些回避實質、轉移矛盾、分化民眾甚至挑動民眾互斗的政策,正在加速“新羅馬帝國”中心區的坍塌,又何以長久維持對邊緣地區的領導力呢?
或許,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的對峙是2024年美國大選的文化底色,底色之上,則是巴以沖突和烏克蘭危機長期化給出的回答。
(作者分別為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和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