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同治年間,浙江海寧出了個圍棋高手,姓白,名衣卿。
白家書香門庭,來往客人皆是文人雅士,白衣卿日日浸淫于琴棋書畫之中,尤喜圍棋。在長輩們的教誨下,他四歲執子,五歲就把家中書柜上的棋譜背得滾瓜爛熟。到了入學之年,父親便提著重禮,把兒子領進了當地圍棋名家董老仙的府上。
自從拜在董大師門下,白衣卿好似魚兒翻身游入江海,棋藝日漸精進,十歲時便把海寧能叫上名字的圍棋高手一一擊潰,從此聲名鵲起。
白衣卿到了弱冠之年,更是風度翩翩,被冠以“棋盜”的美名。那么,何謂“棋盜”呢?
據江南敗于他手下的各路圍棋名家講,白衣卿的棋路詭譎,落下的棋子處處藏拙。不過,妙就在此處,往往在你得意之時,他便不聲不響地開始發力,瞬間棋局如平地起驚雷,霎時風云驟變,眨眼的工夫便把對手地盤搜刮一光。這就好似不露聲色的名盜奇賊,你就是眼睜睜守著寶物,也無法阻止珍寶易手!
可惜白衣卿的祖父卷入江南科考舞弊大案,圣旨一到,樹倒猢猻散,真是物是人非,時乖運蹇,到底落了個祖父流放,父親革職的下場。
白衣卿無奈,帶著家族的重任,在大考將來之際,被家里人逼著只身來到京城,旅居在江浙會館,等待開考的日子。
住了幾天,白衣卿突然就像頓悟了一般,覺得這塵世錦繡終究會黯然而逝,萬境歸空,人生短暫,何必被名利羈絆,不如歸守本心,隨性馳騁在南北古道,融身于自然之妙。
于是,他把那些八股文章、應試書卷全都封存起來,轉而游覽京城周圍名山大川、古剎名觀。除此之外,他便是與人對弈,醉心黑白廝殺,從無敗績。
很快,江浙會館來了個少年圍棋名家的消息不脛而走,京城圍棋界人物紛紛前來挑戰,但都是鎩羽而歸。一時間白衣卿名聲大噪,風光無兩,這自然引起了十三貝勒的注意。
提起十三貝勒,京城圍棋圈子誰人不知?光是圍在他身邊的圍棋高手就足足有二三十人之多,而且都是深諳圍棋數十年的奇才。但是若論勝負,十三貝勒卻是穩穩坐著第一把交椅。
十三貝勒門下籠絡的這些高手,紛紛成了白衣卿的手下敗將,這讓一向沉穩的十三貝勒吃驚不小。
這些天,他雖然不動聲色,可心里卻如明鏡一般。他早就覺察出來了,那些圍棋門客在夸贊白衣卿的同時,不時委婉地暗示他,應該和白衣卿殺上一盤,挫挫這小娃娃的銳氣,給京城圍棋界的老少爺兒們出口氣。
這天,十三貝勒坐在書房,特意把侍妾賽朝云叫來,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后,臉色凝重地對她說:“現如今那個叫什么白衣卿的,可謂是如日中天啊!口氣不小,號稱殺遍京城無敵手。樹大招風,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你也看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你貝勒爺呢。要是我再不出面,恐怕難以服眾,被人背后罵作縮頭烏龜!你瞧這該怎么辦?”
賽朝云原是京城閱翠樓的一名歌姬,從小就被老鴇收養,花重金延請名師日日調教,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十三貝勒見她聰明端莊,又下得一手好棋,便給她贖了身,納入府中。這歌姬善解人意,體貼溫柔,又腹有詩書,自然深得十三貝勒喜愛。平日里十三貝勒敬慕蘇大學士,也十分羨慕蘇軾身邊有紅顏知己王朝云朝夕相伴,于是,便把此歌姬喚作賽朝云,醉翁之意不言而喻,儼然是把賽朝云當成了解憂紓困的知心人了。
賽朝云瞅著十三貝勒雙目陰沉、欲言又止,心里早已明白了幾分,便主動請纓說:“貝勒爺是想讓賤妾先去探探白衣卿的深淺?”
十三貝勒忽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欣喜之余連連擊掌而嘆:“真是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你棋藝與我相比,亦不遜色,只有你親自前去我才能取信。”說完,便特意囑托她女扮男裝,黑紗蒙面,不可露出真相。
賽朝云微微點頭,表示絕不會暴露身份,以免引起坊間對十三貝勒的議論,惹來言語是非,有損聲譽。
當日傍晚,賽朝云才回到貝勒府中。一見十三貝勒的面,她就聲音急促、心有余悸地說:“這白衣卿的確不同凡響。他有個怪癖,只喜晚上與人下棋廝殺,可能晚上夜靜心明,倒是和他的‘棋盜’之名頗為相合。今日一早白衣卿在外游逛了幾個時辰,頓感身心疲憊,加上習慣使然,本來不想和我對弈,但我撒謊說是遠道而來,還要當日返回,再加上我提著重禮,所以他勉為其難,只好起座整衣,怏怏不樂地擺下了棋盤。”
說完這些話后,賽朝云抓起茶壺,倒了一盞茶一飲而盡,然后穩穩心神,又繼續講道:“現在回想起今日的棋局仍然讓人心驚。第一盤,他似乎心不在焉,可能輕視了我,被我險勝。第二盤他突然精神抖擻,落子有力,布局看似不經意,平平庸庸,但現在想來,他那是大智若愚,暗藏殺機。等他掌控全局后,突然發起暴風驟雨般的急攻。棋局若戰場,他那伏兵之子頓時如虎添翼,我這邊招架不住,一會兒就丟盔卸甲,一潰千里。”
十三貝勒聽得呆了,嘴里喃喃地說:“果真如此,那可如何是好?”說完,他突然轉頭急切地問,“朝云愛妾,你實話實說,我若和他一對一廝殺,有無勝算?”
賽朝云想也沒想,伸出兩根手指,堅定地說:“只有兩成勝算。所以,為了貝勒爺的聲名,我想還是不要與他輕易對弈的好!”
十三貝勒眼神頓時黯淡下來,無力地仰躺在椅子上,面朝天花板,長吁了一聲,說:“慶王爺今日正午后剛剛派人來傳過話,先是不吝溢美之詞,不住地夸贊本貝勒棋藝冠絕京城,最后才話鋒一轉,令我中秋之夜到他府上和白衣卿一決雌雄,殺殺這乳臭小兒的威風。”
說到這里,十三貝勒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額頭,苦笑道:“慶王爺之命我豈敢不從,對弈助興倒在其次,就怕這素喜挖苦嘲弄別人的王爺到時看我笑話,本貝勒這臉面何存,臉面何存啊!”
賽朝云手托香腮,盯著燭光陷入了沉思。突然,院外響起一聲貓叫。十三貝勒心煩意亂,立刻對著門外吼道:“還不把這畜生趕走,真是攪人清凈,讓人心煩!”
突然,賽朝云笑著站起身來叫道:“貝勒爺,讓您不失顏面的辦法有了!到那天中秋之夜,賤妾隨您前去,到時候站在棋盤外觀戰,懷里抱著咱府上那只聰明的花貓。您呢,在隨身的香囊里放上腥味十足的魚干。當然,那天我會提前把這貓餓上一日,等您一旦棋局出現頹勢,將敗之際,您拿出魚干,我就把懷里摁住的花貓一放。嘻嘻,到時候貓足亂踏棋盤,棋子散亂,勝負自然再難分辨。”
十三貝勒拍案稱奇道:“朝云啊,你可真是諸葛再世啊!只不過……如果王爺讓我與那白衣卿再重開一局,那該如何是好?”
“這有何難,你就說一經花貓驚嚇,方寸大亂,再也無法靜心對弈即可。”賽朝云淡然一笑,成竹在胸地說。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十三貝勒欣喜地把賽朝云如珍寶般擁入懷中。
中秋之夜,慶王爺大門外聚起了好多無法進入王府一睹大戰的京城棋手,他們中間有講白衣卿少年英武的,有說貝勒爺技高一籌的,吵得不可開交,都翹首以待最終勝負如何。
更有甚者,為此開了賭局,下注人居然不少。
與此同時,王爺府客廳里十數盞燈燭高懸,亮若白晝。慶王爺請了好幾位喜愛圍棋的達官貴人,手持美酒,早已坐到事先擺好的高凳之上,高凳圍攏的中央,一方棋盤早已擺設停當。
寒暄過后,十三貝勒和一臉稚氣的白衣卿雙雙落座,嚴陣以待。慶王爺一聲令下,那上好玉料制作的棋子便叮當叮當地響了起來。
白衣卿處之泰然,每一子都干脆利落,不假思索。剛開始,確如坊間所傳,布局平庸,攻勢疲軟,讓人不禁連連搖頭,暗嘆此人沽名釣譽,不過爾爾。但是十三貝勒早知白衣卿棋路暗含殺機,不敢大意,每走一步,都如臨深淵。
慶王爺小聲對旁邊人咕噥說:“十三貝勒的棋風向來果斷,今日未免太過小心啦。”
瞅著漸漸明朗的開局,十三貝勒似乎漸入佳境,又零星地吃掉白衣卿幾個棋子,心里猶如干渴之時飲了幾杯瓊漿一般,潤心活骨,毛孔舒張。
可是,一炷香的工夫,棋局突變。
此時就見白衣卿的黑子像一條看似溫順,實則殘忍無比的惡蛇,時不時地抬頭吃掉一片白子,然后又伏到草叢之中不見了影蹤,不一會兒,又猛地高昂頭顱,吐著信子狠咬一口,旋即又不知游離藏匿何處了。
十三貝勒暗叫,這白衣卿真是運棋如排兵布陣,早就織好了大網,現在就等著慢慢收網呢。收網還不是一下子把網全拽起來,而是東扯一下,西拉一下,每一次都端掉對方一片棋子,就像高明的盜賊,在你不經意時,身上的東西稀里糊涂就到了對方手里,不愧是“棋盜”!
很快,十三貝勒的江山已是到處殘缺破敗,那白衣卿的黑子此時就像身穿鎧甲的勇士,而白子則成了待宰的羔羊。
眼見大勢已去,十三貝勒額頭冒汗,此時就聽旁邊傳來輕輕的咳嗽聲。他抬頭一望,只見賽朝云看著自己,下巴向懷里點了點。
十三貝勒會意,微微點頭,裝作專注于棋盤之中,手卻悄悄摸出了魚干。
不出所料,花貓一被放開,登時上了棋盤,朝十三貝勒撲過來。
在大家的驚訝聲中,賽朝云馬上走過來把花貓捉住,抱在懷里,頻頻向大家致歉。這時再看棋盤,已是一片狼藉,棋子散落一地。
果如所料,慶王爺讓再擺一局,以盡其興。
十三貝勒連忙手捂胸口,說驚嚇過度,心如擂鼓,不能再執子重開新局了。
慶王爺一聲嘆息,道:“本王爺正觀看得起勁,竟然被一只貓攪了興致。棋局一亂,終究未決勝負,真是憾事一樁啊。”
“王爺莫慌,我二人現在就把棋局照原樣送下來!”此時,只聽屋頂之上,有人朗聲喊道。
“有刺客!”不知誰喊叫一聲,眾人便擁著王爺擠出客廳。眾人抬頭觀看,只見房頂上,站著兩名黑衣人。
王府家丁聞聲快速趕來,站在房外院內,手中刀槍齊刷刷直指房上那兩個黑衣人。其中一個黑衣人大笑道:“王爺休怪,我們兄弟二人雖為江湖俠客,卻是不折不扣的棋癡。今日兩大高手對弈,我們亦向往之。可惜我輩無爵少祿,登不得王爺大堂,只好施展輕功,爬至屋脊,揭瓦觀戰。為了研習精要,我倆特攜帶棋盤棋子,我二人各扮一方,屋內落一子,我二人亦落一子。今日中秋月光粲然,借著光亮,房上偷藝,也做了一回棋盜,快哉快哉!”
慶王爺由驚轉喜,忙喊道:“二位壯士原來是同道中人啊,既然有白公子和十三貝勒的殘局,那就勞煩小心端下來,讓二人繼續下吧。”說完,就招呼下人快去搬梯。
就在這時,只聽撲通一聲,人群里的十三貝勒已然癱倒在地,昏厥過去。
眾人用火把一照,就見十三貝勒臉色發白,頭上全是汗,好似驚嚇過度。“不就是一只貓嘛,沙場上刀尖舔血過來的十三貝勒竟這么怕貓啊……”眾人小聲唏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