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光燾先生去世前曾對學生如是評價自己:
我可不是棲霞山高大的楓樹。我反復想過了,我不過是一叢紅花草,就是書上叫紫云英的,它長出小小的綠葉,開出小小的紅花,就為了讓農民在它最茂盛的時候,把它翻到泥土里充當綠肥,好種出糧食來。
方光燾,字曙先,浙江衢縣人,是中國現代著名語言學家、文藝學家、教育家及社會活動家。他被稱為中國全面系統介紹現代語言學說的第一人。方先生于1964年7月27日逝世,距今已整整60年。他的語言學思想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寶貴遺產,今天重讀他的論著,依然能從中發現許多啟人深思的真知灼見。
方先生的學術貢獻,過去多集中在他所闡述的影響深遠的語言學理論。先生如何關注、學習并應用西方理論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語言學體系,也是其學術思想的重要部分,值得進一步研究。
方光燾先生熟習英語、法語、俄語、日語等多種語言。1928年,他讀了新刊行的日文版索緒爾《一般語言學教程》,對語言體系產生了濃厚興趣,決定終身研究語言科學。1929年,他前往法國留學,跟隨索緒爾的學生梅耶、房德里耶斯等系統學習現代語言學理論。1931年歸國后,他在國內高校開設了語言學理論課程。據考證,方光燾先生是國內最早開設該課程的學者之一。方光燾先生認為,要學好語言學理論,必須密切關注現代語言學的發展,深怕“閉門造車”。1961年,朱德熙先生在《中國語文》雜志上,運用美國描寫語言學方法發表了《說“的”》一文。方先生立即組織南京大學師生討論,積極探索結構主義新方法在漢語語法研究中的運用。他對朱先生的文章進行了全面總結,并提出了訂正方案。
1963年,方先生關注到哥本哈根學派葉爾姆斯列夫的語言學說,他認為葉氏真正繼承并發展了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并組織師生學習介紹。同時,方先生建議漢語學者應當接受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理論,并嘗試將其應用于漢語研究。但他同時指出,轉換并非萬能鑰匙,不能無限制地使用。喬氏的理論可能還存在忽視語言與人類其他活動關系的問題。這些評價,至今仍具指導意義。方先生一貫重視語言形式研究,辯證地看待形式與意義的關系,其觀點似乎比喬氏更為科學。如果方先生晚年有更多體力和精力投入現代語言學理論研究,或許會誕生中國特色的形式語言學理論。
在網絡時代,中國與世界的距離縮短了,關注現代語言學理論發展的方式和途徑變多了,有時候反而不那么珍惜了。方先生始終強調,在重視漢語研究的同時,也應重視外國現代語言學理論的介紹工作。作為青年學者,我們應持續關注外國語言學理論,并有選擇、有目的地進行追蹤研究。學界也應該加強對新的有影響力的外國語言學理論的引介。
幾十年過去了,方光燾先生學習外國理論的方法和態度,即使到今天,依然值得我們學習。方先生在學習外國語言學著作時,格外重視翻譯問題。他強調翻譯不是無足輕重的小事,需要有“一名之立,旬日踟躕”的態度。例如,他堅持將索緒爾的名著General Linguistics翻譯為《一般語言學教程》,并倡導設立一般語言學學科。這一譯名區別于岑麒祥、王力和高名凱等人使用的“普通語言學”,體現了他對索緒爾學說的獨到理解。他認為“一般”是對個別、特殊而言的。一般語言學的核心任務在于尋求能把語言學史上的一切特殊現象都歸結在里面的一般規律。呂叔湘先生贊同方先生關于“一般語言學”的堅持。“一般語言學”更能準確反映語言學的性質,體現了方先生探索一般語言規律的理論追求。
再比如翻譯葉爾姆斯列夫的《語言理論導引》時,方先生的研究生、研究室的教師,懂英語的用英文版翻譯,懂俄語的用俄文版翻譯。集體研討時,逐詞逐句的討論譯文的準確性,甚至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參與討論的人甚至笑稱“只有把葉爾姆斯列夫請來,讓他自己說,到底是什么意思?”
翻譯一直是學習外國理論的關鍵環節。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語言隔閡會變得越來越小,翻譯變簡單了,但是能否準確把握原著真意并沒有變簡單。我們依然需要學習方先生對原著求真務實的態度,取其真經,求其真法。
此外,方先生指出,在引進西方語言學理論時,僅憑原著中的只言片語發表議論,容易犯斷章取義的錯誤。他主張,應當綜合、聯系地學習和引進現代語言學理論,方能更好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比如方先生專門研究了索緒爾語言學理論的哲學基礎,分析了涂爾干的社會事實與社會意識理論對索緒爾語言觀的影響。他還梳理了葉爾姆斯列夫唯心主義思想的來源,指出丹麥邏輯學傳統及胡塞爾現象學對其有深刻影響。這也提醒我們,必須關注語言學理論背后的哲學、邏輯學和社會學基礎,才能更好地理解應用。
方光燾先生認為學習現代語言學理論,一方面是為了更好地認識漢語事實,闡釋中國語言的問題;另一方面是為了研究中國的語言事實,豐富世界語言學,生發中國的影響世界的現代語言學理論。方先生也很好地踐行了這一主張,他發起并參與了多次語言學界的爭鳴討論,很好地應用了現代語言學理論,為現代語言的發展作出了貢獻。
20世紀30年代,陳望道、方光燾等在上海開展了中國文法革新討論。在討論中,方先生應用索緒爾學說,強調語法研究要區分語言和言語。他還提出要嚴格區分共時語言學和歷時語言學,主張建立“以同時代的、民眾的共同意識做基礎”的文法體系。在中國語言學史上,方光燾先生首次明確提出要區分共時和歷時研究,推動了漢語研究的科學化、現代化。方先生還一再強調要重視語法體系研究,并且提出了建立語法體系的具體步驟,即“憑形態而建立范疇,集范疇而構成體系”。

在漢語詞類大討論中,方先生認為厘清基礎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是理論研究的重中之重,要把握理論的真精神,重視基礎概念研究。他還提醒學者在應用現代語言學理論時,切不可引用理論的片言只句來回護或掩蓋自己的錯誤。上世紀50年代末,方先生發起語言與言語學術討論,他認為索緒爾從混質的言語活動中認清語言,這是正確且必要的,但是將語言和言語對立起來是錯誤的。在此次討論中,方先生進一步明確了現代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推動了語言科學的現代化。
方先生尤其重視在正確語言觀指導下的方法論原則。他指出,語言研究者要重視一般原理,不因具體語言的特殊性而排斥語言學的一般原理,也不排除個別的具體語言表現。他還認為語言研究要重視口頭語言,口語是野生的,茁壯的,生動活潑的,是豐富的園地,是最能表意的,是研究語言最2699bc69f9cd72caaed30e900d6075bd重要的材料。他延續聯系的觀點,重視語言的體系,提出研究語法不以個別的詞、孤立的詞為對象,而是以詞與詞、詞素與詞素、詞與詞素、詞與詞組、詞組與詞組的結合關系為對象。
方先生還被稱為“被語言學遮蔽的新文學作家”。1921年,他在日本留學期間,與郁達夫、郭沫若等人在宿舍創立了新文學團體——創造社。回國后,他創作了《瘧疾》《曼藍之死》等多部文學作品。方先生在高校同時開設文藝學理論與語言學理論兩門課程,在今天的中文系,這已難以想象。身為語言學家、文學家、文藝評論家的方光燾先生,曾從促進文字改革、推廣普通話、實現漢語規范化的角度評論作家與語言的關系。方先生認為初學寫作者應該從認清語言的性質和明白語言的規律做起,應把注意語言、深刻地認識語言、正確的使用語言視為作家的主要任務。方先生的多重身份拓寬了他對語言的認識。
抗戰時期,生活困頓的方光燾,時常看著自己從法國背回來的一箱箱語言學書籍,感嘆自己何時能有現代語言學的傳人。即便在身體疲弱病重時,他仍鼓勵學生多提問題,“多利用我”。方先生確如紫云英一樣,做了中國現代語言學發展的“肥料”,他的學生胡裕樹、徐思益、吳為章、龔千炎、王希杰、于根元等,沿著他的研究思路一直在前進。世界現代語言學大師索緒爾的經典著作《普通語言學教程》是由他的學生根據講稿整理而成。或許是歷史的巧合,中國現代語言學宗師方光燾的主要著作,如《語法論稿》和《方光燾語言學論文集》等,也是由他的學生根據課堂筆記整理出版,呈現給學術界的。
方光燾先生對生活和學術都十分認真,王希杰曾形容他的學術風格為“求真、較真”。對于現代語言學,方先生求真引進,認真應用,創造性地吸收改進,為我們學習和運用現代語言學理論樹立了典范。
國家社科基金倡導研究中國著名語言學家的學術思想、中國語言學思想史。以方光燾先生為代表的語言學家,為中國現代語言學傳承與發展嘔心瀝血,回顧前輩們引進西方理論建構中國現代語言學理論體系的歷史,闡釋他們的學術思想,書寫中國語言學思想史,是當下語言學界的重要課題。
(作者簡介:王文豪,廣州大學國家語言服務與粵港澳大灣區語言研究中心研究員;郭熙,廣州大學特聘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