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的巧克力

公元1706年，53歲的康熙皇帝依舊在忙碌。他剛從南巡疲憊之中歇息過來，就不忘催促曹寅加緊刊刻《全唐詩》。三兒子胤祉與大才子陳夢雷編纂的萬卷本《古今圖書集成》業已告成，彰顯“盛世修典”之功。也是在這一年，康熙皇帝降下一道圣旨，派寵臣赫世亨辦理一樁要事：整點巧克力。

巧克力和狼腸

鑲黃旗包衣出身的赫世亨，是康熙身邊紅人，大小瑣碎差事，一并由他跑腿處理。赫世亨不敢怠慢，連忙拜訪圣旨里點名的人物——羅馬教皇特使鐸羅，問道：“若帶有cokola（巧克力），望送與我。”鐸羅倒是慷慨，把隨行物資里的150塊巧克力悉數奉上，還當即表態，愿從呂宋弄來一批，再進獻給皇帝。

拿到巧克力后，一向思慮周全的赫世亨也不急于復命，先找到在朝效命的耶穌會士鮑仲義問個明白，畢竟這東西是藥是飲，圣上也糊涂著呢。博學多聞的鮑仲義解釋道：巧克力性溫而味甘苦，產自美洲與呂宋，由8種原料配制而成，但中國僅產肉桂、秦艽與砂糖。西洋人飲用巧克力，拿罐子煮開糖水，把巧克力倒入其中，用黃楊木捻子（捻子，用紙搓成的條狀物或用線織成的帶狀物。形狀相似的其他材質物品，也可稱為捻子）攪拌均勻后再喝。聽聞此言，赫世亨拿定主意，令人加急打造銀罐與黃楊木捻子，把這兩樣飲具裝入木匣，與50塊巧克力一道獻入皇宮。另外100塊巧克力，暫時封存大內，以備調用。

赫世亨辦事周到有條理，但百密一疏，他問來問去，也沒回復明白，這巧克力究竟是藥是飲。康熙批示：“知道了。”隨后忍不住追問道：巧克力適合什么體質？治療哪種疾病？想必，在皇帝眼里，他索要的是一味西洋藥材。眼見差事要辦砸，赫世亨又匆忙找鮑仲義追問，方才明白：巧克力并非藥材，而是美洲的“茶葉”，日飲一次或兩次。為保萬全，鮑仲義又仿照傳統醫學思路，告誡道：老人、腹內有寒氣者、腹瀉者、消化不良者，皆可飲用。內熱發燒者、患有癆病者、痔瘡流血者、瀉血者，則不宜飲用。但康熙似乎對巧克力失去興趣，此事再無下文。

再說回鐸羅，他進獻巧克力，不過是投桃報李。就在半年之前，康熙送來一份貴重又稀有的大禮：活狼。原來，身為教皇特使的鐸羅聽聞康熙對西洋醫學頗有興趣，特意隨團帶來不少西洋藥材，又配備一名外科醫生和一名內科醫生。不承想，從歐洲經印度至中國，一路舟車勞頓，加之水土不服，鐸羅病倒了，隨行的外科醫生病得更重，乃至一命嗚呼。鐸羅本是趕往北京面圣，結果沒來得及跟康熙談正事，就已抱病數月。皇帝自然不愿看見遠道而來的客人受苦，特地叮囑加派一位經驗豐富的中醫，侍奉在特使左右，不得怠慢。

又過數月，鐸羅舊病未愈，又添了腸子絞痛的新毛病。不知哪個西洋醫師淘到偏方：剖開活狼肚子后取出腸子，裹在患者腹部治療，或有奇效。鐸羅也不見外，竟然請皇帝御賜活狼。可能他自知索要之物有多離譜，還稟奏說：“全賴于大皇帝好生之德、惻隱之心……大皇帝體恤我病魔纏身，因而會寬恕冒瀆之罪。”康熙答應得分外爽快：“我處狼甚多，圈養者亦有之，易于覓得。著取景山內所養狼一只，以彼之所求者而送之。”只可憐那只活狼，稀里糊涂死于一個西洋偏方。

懷柔遠人

御賜的活狼腸子果然有奇效。過些日子，為皇帝跑前跑后的赫世亨前來探望，鐸羅自稱已有好轉，感恩道：“似乎因為皇恩浩蕩，才使我身迅速康復。”不止如此，他還猛然向赫世亨發問：“大皇帝之神圣奇才，猶如無人不知天地之大、日月之明一般。全人皆知之事，何以隱瞞？”

這位教皇特使拋磚引玉，先講出幾段在西洋聽聞的康熙神跡：清軍行進至無水之地，康熙向地上一指，眾人開挖，甘泉涌流，足夠全軍人畜飲用；路遇沙漠或崇山峻嶺，康熙指揮牽拉，立時如履平地；野獸出沒之處，康熙張弓搭箭，一日獵殺三四百只；天寒地凍，冰厚二尺，康熙身穿棉衣、頭戴小帽，便不覺寒冷……聽完這番半真半假的神跡，素來機敏的赫世亨居然一時語塞，不會接茬了，只能推說皇帝圣明，一生奇事說也說不完，隨即上報康熙，懇請圣斷。康熙依舊冷淡批復：“知道了。”一來，鐸羅的吹捧太過潦草直率，恐怕難入法眼。二來，康熙深知鐸羅此行必有目的，因此擺出懷柔遠人的姿態，靜待對方何時亮出底牌。

康熙遍布天下的情報網絡總被低估，在鐸羅踏上中國大地的一刻，皇帝就在密切注視他的一舉一動。鐸羅此行，的確肩負重要使命，他代表羅馬教皇巡視東方，調查與裁判所謂“中國禮儀”。核心問題并不復雜，“中國禮儀”通俗來說，就是“敬天祭祖”，“天”與“祖”兩者皆不為教皇所容。然而，理念之爭從來只是借口，歸根結底，教皇容不下走遍世界的耶穌會士。他們在各地生根發芽，已然威脅羅馬權威。而康熙寵信的西洋人張誠、白晉、巴多明等，大多是耶穌會士。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調查他的寵臣，鐸羅自覺棘手，故而一直抱病拖延。對于鐸羅的巡視使命，康熙早已有所耳聞，特地叮囑讓他換上中國衣服，淡化特使身份。赫世亨等人借口探望，也一遍遍試探口風，向康熙匯報鐸羅是否有“巡視”之舉。一來二去，一方不停賜食送藥，一方不斷感恩。但遮遮掩掩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康熙授意，邀請鐸羅共游暢春園，打開天窗說亮話。

皇帝三番兩次拋出橄欖枝。第一次鐸羅病重，被抬進暢春園，行禮都需要有人攙扶，康熙不忍，免去跪拜之禮，放他回去繼續養病。第二次皇帝邀約打獵，鐸羅依舊稱病，派隨員代替面圣。第三次皇帝設宴，邀來觀燈，鐸羅再無托詞，只得同往。康熙開門見山，勸告特使不要干涉中國習俗，鐸羅支支吾吾，不敢直面鋒芒，反而推出福建主教閻珰（顏珰）面圣，自己則稱病辭行，打算溜之大吉。康熙見教皇特使如此推諉，頗為不悅，私下抱怨道：“朕念爾（鐸羅）為病人，即依爾意，回去也好。朕并未言爾速回，亦未阻止爾巡察中國各省教徒、小西洋（主要指印度洋北部地區）教徒。此次巡察教徒之事，皆為爾之職守，與朕何干？”

龍顏大怒

盡管對鐸羅心懷不滿，康熙仍舊做足“懷柔遠人”的面子活，下令遣使羅馬，為教皇送去厚禮：大東珠10顆、人參1包、黑貂皮50張、繡被10床、各色綢緞30匹，禮品和情義不可謂不豐厚。鐸羅請辭前后，皇帝還升級禮遇，派三兒子胤祉送去食物，讓他保養身體。

然而，有人捅了馬蜂窩，令形勢急轉直下，此人便是閻珰。鐸羅推出這個擋箭牌，實則情有可原，中國禮儀之爭，閻珰堪稱始作俑者。正是他上報教皇，一手造出亂局。但他沒法收拾爛攤子，反倒在皇帝面前掉了鏈子。康熙本欲親自與他辯論“敬天祭祖”的話題，卻發現這位鐸羅夸耀的“中國通”竟然不懂官話，只會講一些福建方言，還得讓耶穌會士居中翻譯。沒聊幾句，康熙又發現，閻珰不識幾個中國字，既不讀四書五經，又輕視中國傳統。會面不歡而散，康熙朱批道：“愚不識字，膽敢妄論中國之道！”又過幾日，憶及此事，依然余怒未消，又追加一道圣旨批判一番：“既不識字，又不善中國語言。對話須用翻譯。這等人敢談中國經書之道，像站在門外，從未進屋的人，討論屋中之事，說話沒有一點根據。”

龍顏大怒，后果很嚴重。康熙下令驅逐閻珰。彼時稱病請辭的鐸羅已經趕至南京。撕破臉面在所難免，猶豫1年有余的鐸羅特使終于被迫露出獠牙，以教皇名義頒布禁令，要求天主信徒與敬天祭祖、祭孔、拜鬼神劃清界限。對于曾經寵信的西洋人，康熙不忍心趕盡殺絕，但他也反戈一擊，針尖對麥芒地宣布：西洋人若愿留在中華，就來北京覲見皇帝，當面簽下一份“印票”。這份印票以《千字文》編號，上面寫著：“西洋某國人，年若干，在某會，來中國若干年，永不回復西洋……”日后南巡之時，康熙又軟硬兼施地威嚇道：“朕斷不肯將他們（天主教士）活打發回去，將西洋人頭割回去……爾教化王（羅馬教皇）萬一再說爾等得罪天主，殺了罷，朕就將中國所有西洋人等都查出來，盡行將頭帶回西洋去……”

康熙放出如此狠話，鐸羅結局可想而知。面對數月之前方才獻上巧克力的鐸羅，皇帝毫不手軟，先將他驅逐至廣州，又借故將他監禁在澳門，傳下圣諭：待到大清使節從羅馬歸來，才會釋放特使。天有不測風云，幾位使節或是被半路召回，或是在海上葬身魚腹，即便抵達羅馬，也未能令教皇回心轉意。本已抱病的鐸羅，沒能等到康熙的寬恕和教皇的營救，3年之后死于中國。他留給東方大地的，只有一樁兩敗俱傷的災難性沖突，以及那些被封存大內、不見天日的巧克力。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