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地關系的演進：由《捕蝗考》所見中國歷史上捕蝗經驗的傳承

【摘要】在古代社會，蝗災時常引發嚴重的經濟損失和加劇糧食短缺，常常伴隨著饑荒。中國自古以來對蝗災非常重視，所以在史書中留下了許多治理經驗。通過跨學科研究發現，《捕蝗考》中提及了若干治理方法。陳芳生認為治理蝗蟲需要了解蝗蟲習性，種植適宜作物；長竿掛衣逐蝗，制金聲砲驅蟲；挖掘蝗蟲蟲卵，減少蝗蟲繁殖；利用拍鞋法、抄掠法、燒蝗法等多種方式以滅蝗。此外，陳氏還強調需要協調各方力量，嚴格督促官員，從而達到人地關系平衡，治理蝗災。捕蝗經驗的傳承體現了古人對于人地關系認識的不斷深化。

【關鍵詞】人地關系；蝗災治理；《捕蝗考》；人文地理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5-006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5.017

蝗災，又稱蝗禍，指大量的蝗蟲吞食農作物，中國歷代王朝都飽受蝗蟲侵擾。根據鄧云特所著的《中國救荒史》中的統計數據，秦漢時期的蝗災平均每8.8年發生一次，而到了兩宋時期，頻率增加至平均每3.5年一次。元代時，蝗災更為頻繁，平均每1.6年就發生一次。至于明清兩代，蝗災的平均發生頻率均為每2.8年一次，受災范圍、受災程度世所罕見。[1] 古代中國作為一個農業國家，非常依賴農作物生存，而蝗蟲侵擾卻成為危害百姓溫飽的重要問題，一直備受統治階級和百姓的重視。

《詩經·小雅·大田》便表達了古代先民對于蝗蟲的苦惱“去其螟螣，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穉”[1]316以及希望神明消滅蝗蟲災荒的期望，“田祖有神，秉畀炎火”。[1]316北宋時期，蘇軾到杭州任職時親見蝗災，寫道：“自入境，見民以蒿蔓裹蝗蟲而瘞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殺之數，聞于官者幾三萬斛。”[3]1395-1396可見蝗蟲災害之可怖。自古以來，官吏、民眾都在處置蝗災應對，其中體現了中國古代民眾和士人對于如何處置人地關系的經驗積累。本文以清代陳芳生《捕蝗考》一書中所載的捕蝗、防治蝗災的經驗為例，探討相關知識和經驗的淘汰與流傳。

陳芳生，字漱六，仁和（今屬杭州）人，生于崇禎壬午年（1642），卒年不詳。《捕蝗考》即收錄于他的《先憂集》中。陳芳生《捕蝗考》一書篇幅不大，但在清代十分流行，被收入《四庫全書》之中，四庫館臣對其評價是，該書選取史冊上記載的事跡、議論匯成一編，首先列出防治蝗災的十條措施，其次是前代捕蝗的方法，而明朝末年徐光啟的奏疏最為詳盡準確，就全文收錄，并附上陳龍正的話以及陳芳生的兩條自識。陳芳生的大意是在事情發生之前要預先消除，事情發生以后要竭力剪除，而責任在于地方官府實心經營，條分縷析，相當詳備。雖然卷帙不多，但對實用卻頗有裨益。[4]1073 《捕蝗考》也是唯一收錄在《四庫全書》中的捕蝗專書。直到民國初年編修《清史稿·藝文志》時，仍將此書收錄于《清史稿·藝文志》的“政書類”，“捕蝗考一卷。陳芳生撰。”[5]4311

前人對于《捕蝗考》的總體情況及版本進行了討論。①本文主要關注《捕蝗考》一書中所載的捕蝗、防治蝗災的經驗。《中國歷史大辭典》評價陳芳生《捕蝗考》為適應當時亟須整修水利、除蟲滅害而寫，涉及蝗蟲食性、生活史、除蝗史、除蝗法規等內容。[6]2432《捕蝗考》開列除蝗之策，可供地方官吏指導百姓處置蝗蟲，并收錄前代處置蝗災的辦法，因此地方官員常用此書作為治蝗工作的參考，其性質類似于捕蝗指導手冊。以下結合陳芳生《備蝗事宜》的措施，分析他如何傳承前代治蝗經驗并加以改進，并在此基礎上分析我國古代人地關系的演進。

一、了解蝗蟲習性，種植適宜作物

蝗蟲極喜溫暖干燥，有所謂“旱極而蝗”“久旱必有蝗”之說。《捕蝗考》提到，蝗蟲不吃芋頭、桑葉以及水中的菱角和芡實，也不吃綠豆、豌豆、豇豆、大麻、苘麻、芝麻和山藥；吳遵路推廣種植豌豆，百姓因此獲得顯著收益。[4]1073陳芳生注意到元代王禎《農書》中有關的蝗蟲食物習性的記載，并搜集了其他有益經驗，列舉了蝗蟲食譜之外的植物如豌豆、豇豆、芝麻等供民眾種植。此外，陳芳生還提出禾稻篩羅草灰之法，令蝗蟲避而不食：“用稈草灰、石灰等分細末篩羅禾稻之上，蝗即不食。”[4]1073

二、長竿掛衣逐蝗，制金聲砲驅蟲

《備蝗事宜》提到：“飛蝗見樹木成行或旌旗森列，每翔而不下。農家多用長竿，掛紅白衣裙群逐之，亦不下也。又畏金聲炮聲，聞之遠舉。鳥銃入鐵砂或稻米，擊其前行，前行驚奮，后者隨之去矣。”[4]1073陳芳生認為飛蝗見樹木成排、旌旗密集便會盤旋飛行而不降落，可以仿效農家百姓，用長竿掛上紅白顏色的衣裙來驅趕蝗蟲。另外，陳芳生還提出飛蝗害怕金屬和炮的聲音，一旦聽到就會遠遠飛走，提議用鳥銃裝上鐵砂或者稻米射擊它們以達到驅蟲效果。

三、挖掘蝗蟲蟲卵，減少蝗蟲繁殖

在蝗災未起或過后之時，《捕蝗考》提到了前代挖掘蟲卵的措施，如淳熙年間法令中規定的挖掘幼蟲以及事后消除蟲害，《元史·食貨志》提到每年十月，朝廷會命令州縣的正職官員中派出一人巡視境內發現有蝗蟲遺留蟲卵的地方，采取多種方法將其徹底清除。[4]1077陳芳生注意到宋元時期官府處置蝗災時，已經十分注重對蝗蟲卵的處置。他鼓勵農民在冬季農閑時去土地中掘除蝗蟲卵。此外，陳芳生認為，官府用糧食換取蟲卵的花費不值得吝惜，報酬應根據獲取難易程度分等級，且應考慮百姓的辛勞給予豐厚報酬，以鼓勵他們參與。他還建議官府用幾石糧食來換取一石蟲卵，使百姓樂于參與。[4]1077這是運用物質激勵的手段，官府以糧食換取百姓挖掘的蝗蟲卵，鼓勵農民在冬季農閑時自發清理蝗災隱患。

四、多種方式捕蟲，趁其不備殺之

陳芳生非常強調殺蝗蟲的方法，第一種方法是拍鞋法，他認為“蝗最難死，初生如蟻之時，用竹作搭，非惟擊之不死且易損壞”[4]1073，所以用舊皮鞋底或者草鞋、舊布鞋之類的物品，蹲在地上拍打它們，一拍即死。而且因為鞋底狹小，不會傷害到苗種。

第二種方法是在抄掠法，陳芳生認為可以在每天早上蝗蟲在草梢上吸食露水后，趁著他們身體沉重、無法飛躍時，用筲箕、栲栳之類的器具，從左右兩邊抄掠，然后將它們傾入布袋中，通過蒸煮、泡煮、焚燒等方式滅蝗。但不能簡單掩埋蝗蟲，否則隔夜后將有很多蝗蟲挖洞鉆出。

第三種方法是燒蝗法，陳芳生認為，如果蝗蟲在空曠的地上，可以在前方挖一個長寬適中的坑，兩邊用木板和門扇以八字形擺列連接起來。然后召集眾人，大聲呼喊，推門將蝗蟲驅趕進坑。同時，在對面坑口準備十幾把掃帚，看到蝗蟲跳躍上來時，就全部掃入坑中，覆蓋上干草并點火焚燒，再用土壓在上面，過夜后才能確保它們死亡。“蝗有在光地者，宜掘坑于前，長闊為佳，兩傍用板及門扇接連八字擺列，集眾發喊，推門捍逐入坑。又于對坑用掃帚十數把，見其跳躍而上者，盡行掃入，覆以干草，發火焚之。然其下終是不死，須以土壓之，過宿方死。”[4]1073

陳芳生還介紹了一種燒蝗蟲的辦法：“掘一坑，深廣約五尺，長倍之，下用干茅草，發火正炎，將袋中蝗傾入坑中。一經火氣，無能跳躍。”[4]1074這種方法具體而言即是挖一個深、寬約五尺，長度加倍的坑。在坑底用干茅草點火，當火勢正旺時，將布袋中的蝗蟲傾入坑中，蝗蟲就不能跳躍了。他還認為這就是《詩經》中所謂的“秉畀炎火”，認為自己所推行的辦法是符合古代經典記載的。[4]1074

五、協調各方力量，嚴格督促官員

滅蝗不光需要學習各類方法去消滅蝗蟲本身，也需要配合社會各方力量共同協調完成。陳芳生提出結合保甲制度進行滅蝗。嚴格監督保甲制度，讓百姓明白捕蝗是不可推卸的責任。另外他還強調關鍵的方法在于不惜動用常平倉、義倉的糧食來換取蝗蟲。即使不強制他們捕蝗，他們也會因為利益驅使而自發行動。同時提醒需要注意避免有人克扣糧食或勒索百姓。[4]1074陳芳生還提出了發布告示鼓勵民眾的辦法。他提出“附郭鄉村，即印刷捕蝗法，作手榜告示”[4]1074，即在城市周邊的鄉村，由官府印刷捕蝗的方法，以手榜的方式發布告示。陳芳生認為，獎勵的條件應該是每交來一斗蝗蟲，就可以換取一升米，不論是由婦人還是小孩帶來，都應立即進行兌換。[4]1074這樣的政策旨在鼓勵民眾積極參與捕蝗，以減輕蝗災對農作物的影響。如果是這樣的話，“回環數十里內者可盡”[4]1074，即城市周邊數十里內的蝗蟲都可以消滅掉。陳芳生的滅蝗策略比較完善，不僅涉及對蝗蟲的治理方式，而且還考慮到對百姓的治理。

此外，陳芳生還提到了前代朝廷在督促各地官吏捕蝗的要求，比如說唐代時朝廷便派使者考察州縣官員勤惰，有效應對連年蝗災，避免了大饑荒。[4]1077“明永樂元年，令吏部行文各處有司，春初差人巡視境內。遇有蝗蟲初生，設法捕撲，務要盡絕。如或坐視，致令滋蔓為患者，罪之。若布按二司官不行嚴督所屬巡視打捕者，亦罪之。”[4]1074他認為，防治蝗災必須要嚴格督促各地官員，使他們不敢懶惰瀆職。他提出讓朝廷下令，若地方官員在蝗災初期未能捕盡蝗蟲導致災害，將嚴懲并沒收其財產用于賑災，以此迫使官員更積極地滅蝗。[4]1077這種觀念雖然有些理想化，但顯示出陳芳生已經注意到了蝗災作為“天災”背后也有著“人禍”的因素，歷史上朝廷昏庸、官府腐敗的事例，常常會使蝗災的影響擴大，所以他特別強調治理蝗蟲時，需要加強對官員的監督。

《備蝗事宜》又引謝絳《論救蝗》作為論證監督官吏必要性的記載：“竊見比日蝗蟲亙野，坌入郛郭，而使者數出，府縣監捕驅逐，蹂踐田舍，民不聊生。”[4]1074可見陳芳生編寫此書時注意廣泛搜羅前代奏疏議論，汲取有益經驗。唐代姚崇認為庸儒拘泥于文字不知變通，事實上有時需違背常規而合于道義、反常規而適應權宜。歷史上蝗災若不及時撲滅會造成嚴重后果，危及民生。即使不能徹底撲滅，也比放任其成為更大禍患要好。[7]4384-4385明崇禎時徐光啟《除蝗疏》中即引用《新唐書·姚崇傳》的記載，力證應大力捕蝗不可姑息。陳芳生在《捕蝗考》的《前代捕蝗法》篇中又長篇引用徐光啟《除蝗疏》的記載。[4]1074徐光啟已經注意到了元明兩朝的相應措施，如元仁宗時期重申秋耕命令，利用秋耕消滅蝗蟲及其幼蟲，以提高次年莊稼收成；明永樂年間，朝廷要求各地官府春季巡視捕蝗，并設法規避蝗災，相關官員若失職將受罰；又如宣德、萬歷年間，朝廷也積極捕蝗，并采取措施調動饑民參與，以回報朝廷的賑濟之恩。[4]1074對于這些有益經驗，陳芳生都予以摘錄保存。

陳芳生在《前代捕蝗法》篇末提出：“蝗未作，修德以弭之；蝗既作，必捕殺以殄之。”[4]1077這就是說，在蝗蟲尚未興起的時候，就應當修養德行來消除蝗災的發生；當蝗災已經興起的時候，就必須捕殺蝗蟲，消滅它們。陳芳生認為，修德與捕蝗雖然做的事不同，但道理卻是一致的。陳芳生以調理元氣和手術為比喻，稱“疽已發于背而進以調元氣之說，曰吾何事乎刀針！吾知元氣未及調，而毒已內攻心肺死矣”[4]1077。可見他認為蝗災就像人背上的疽，如果已經發生了，就應該用刀割掉，而不是調理元氣，否則病人早就因為毒素攻入心肺而死了。他也據此批評唐人倪若水（倪泉）、盧懷慎的看法，認為他們沒有認識到消滅蝗災的迫切性。陳芳生提出：“蓋天下之禍易于漫衍者，必于初發治之，則為力易而所害不大，而鄙夫非禍將切身，必不肯竭力以從事。”[4]1078這就是說對于那些容易蔓延的災禍，一定要在剛剛興起的時候就加以治理，那么對付起來就容易，造成的危害也不大。對于官員，一定要督促他們，讓他們感知到迫切的危險，才能使他們盡力去處理蝗災。

可見中國傳統社會中有關捕蝗、防治蝗災的經驗具有明顯的傳承性，唐代的成功經驗，經明末徐光啟、清初陳芳生的繼承與發揚，到清中期編修《四庫全書》時得到官方的認可，并一直延續到清末，為我們展示了傳統社會中涉及國計民生的歷史經驗教訓是如何流傳和影響后人的。

本文以清初重要的治蝗著作《捕蝗考》為中心，梳理了陳芳生《捕蝗考》中有關蝗災治理和應對辦法中的歷史經驗，以此為案例揭示了我國古代歷史上人地關系演進的重要推動力，捕蝗、防災經驗的傳承體現了古人對于人地關系認識的不斷深化。

注釋：

①相關先行研究參見鄭天挺、吳澤、楊志玖主編的《中國歷史大辭典》下卷“《捕蝗考》”條，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32頁；白豪《陳芳生〈捕蝗考〉探析》，《農業考古》2018年第3期，第211-216頁；趙艷萍、曲靜《清代陳芳生〈捕蝗考〉版本考辨》，《中國農史》2021年第4期，第11-19頁。

參考文獻：

[1]鄧拓.中國救荒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39-44.

[2]（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校.小雅·大田[A]//毛詩傳箋（卷第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2018.

[3]（宋）蘇軾撰，（明）茅維編，孔凡禮點校.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A]//蘇軾文集（卷四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清）陳芳生撰，夏明方點校.捕蝗考[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

[5]（清）趙爾巽等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藝文志二·政書類[A]//清史稿（卷一百四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77.

[6]鄭天挺，吳澤，楊志玖主編.中國歷史大辭典（下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

[7]（宋）歐陽修，（宋）宋祁撰.姚崇傳[A]//新唐書（卷一百二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75.

作者簡介：

陳師霞，女，四川廣安人，四川省岳池縣龍孔小學校教師，研究方向：人文地理與歷史跨學科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