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為什么能?可從校歌尋找答案“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杰”培育“人杰”、成為“人杰”,是時代的迫切要求
西南聯大是極端年代下一個戲劇性的盛典,既是空前浩劫,又是風云際會,無數精彩的人物和故事閃耀其中。從張伯苓、梅貽琦、蔣夢麟、陳寅恪、聞一多、朱自清、吳大猷,到楊振寧、李政道、鄧稼先……眾多性格鮮明、魅力獨具的大師云集。
在民族危亡的戰爭環境下,西南聯大人承擔著對國家民族和文化的責任,“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憂”。馮友蘭曾說:“從表面上看,我們好像是不顧國難,躲入了‘象牙之塔’。其實我們都是懷著滿腔悲憤無處發泄。”
“我愿和我的祖國一起受苦”
1937年,武漢。因為抗戰局勢,國立長沙臨時大學決定搬往昆明。出發前,聞一多抽空回了一趟武漢老家。老友邀請他留在武漢,到教育部任職,他婉辭了。妻子驚道:“為什么不留下來?兵荒馬亂!我們好不容易才能團聚。”此時,聞一多已經有了4個孩子,最大的10歲。聞一多只能喃喃地說:“學校太困難了,太困難了……”臨走前,他叫醒兩個兒子,說:“我走了,將來,云南見吧。”話還沒說完,眼淚先掉了下來。
作家張曼菱曾在演講時即提及二三:
日本人占領東三省,打進北平以后,陳三立絕食、絕藥而亡。何也?“因為他覺得自己老了,不能去保衛祖國,國家淪陷,他不能承受如此恥辱,就絕食而亡。”不久,日本憲兵隊請陳寅恪去司令部做客。陳寅恪如果拒絕,肯定會遭到迫害,但他還不能死,因為“從史學上來幫助中國,這是我的責任”。在心力交瘁之下,他的右眼視網膜脫落,要留在北平做手術的話,就有可能被日本人挾持利用。他不愿意為日本人服務,決定跟著準備南遷的學校一起走,實際上等于放棄了自己的右眼。因為放棄治療,他一路顛沛流離,等到達昆明時,他的右眼失明,左眼也接近失明。
北平淪陷之際,劉文典因長子去世,未能隨清華大學南遷昆明。當時,日軍多次上門想讓劉文典附逆,勸說不成,便施以威嚇,兩次指派日本憲兵闖入劉家搜查。直氣得劉文典在家中找出一套袈裟,穿在身上,以示絕不貪富貴事敵寇,誓葆文士大義、民族大節。1938年初,劉文典喬裝后悄悄離開北平,轉道天津乘船抵香港、越南海防,一路顛沛流離,受盡苦楚,輾轉兩個多月,好不容易才進入云南境內。當劉文典抵達西南聯大所在地蒙自時,他已是衣衫襤褸,消瘦不堪,手中除了一根木棍和一個破包袱外,別無他物。當他拄著木棍一瘸一拐地步行十公里,一路打聽來到聯大分校駐地,抬眼看到院內旗桿上迎風飄揚的國旗時,不由激情難抑,立即扔掉手中之物,拍拍雙手整理衣衫,向國旗三鞠躬。
還有一位叫鄧以蜇的清華教授,雖滯留北方,八年間,從沒去日偽大學里教過課,靠在街頭賣自家古董苦苦支撐,賣完一件吃一段,吃一段又去賣,誓死不上課,決不向日本人低頭。兒子去往聯大前,鄧以蜇含淚叮囑:“你要好好讀科學,將來力圖報國!”兒子果然沒辜負父親的期許,后來成為“兩彈一星”元勛,這個人就是鄧稼先。
聯大化學系的教授們大都是20世紀30年代從歐美公費留學歸來的。他們帶著先進的科學知識、振興祖國的決心歸國。1934年赴美,到麻省理工學院從事科研工作的黃子卿就是一個例子。麻省理工學院化學系主任,以及芝加哥大學原子能研究所的領導人,都想留下風華正茂的黃子卿,并勸他說:“你的祖國正像一只破船在風雨中飄搖,哪里會有美國這樣好的研究條件?”黃先生回答道:“我愿和我的祖國一起受苦。”抗戰開始后,黃子卿隨校南遷,來到昆明,任教于西南聯大。他日常穿藍布長衫、布鞋,走路時儀態嚴肅,目不斜視;對待教學非常認真,生活卻很清苦。他每周教學工作量高達36小時,但每次回家因無錢坐車,要步行一個多小時。
西南聯大成立之初,教室每逢下雨就沒法上課,老師在講臺上無論多大聲,也抵不過雨打鐵皮屋頂的聲響。有一次,經濟學家陳岱孫上課,中途大雨如注,他索性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停課賞雨”四個字,學生們就靜靜地聽了一節課的雨。
后來,聯大遭遇財政赤字,連這樣的鐵皮屋頂都沒保住,只能卸下來轉賣,所有屋舍都改成茅草房。彼時,昆明通貨膨脹,拿北大校長蔣夢麟的話說:“物價一日三跳,有如脫韁野馬。”大教授們窮得叮當響。難怪當時昆明人都說:“如今只剩下三樣便宜貨,郵票、電影和教授。”這些名師早年何等優雅,如今個個破履爛衫,食不果腹。為了維持基本生活,聯大教授只能在無奈中“各顯神通”。費孝通曾在街上賣過大碗茶;吳大猷為妻子治病到菜市場撿牛骨……
物理學家趙忠堯在家生產肥皂;化學系的高崇熙善于種花,栽了一大片劍蘭拿到市集上賣;化工系謝明山研制出了“西曼”墨水,在昆明市場上居然暢銷一時……
即使如此窘迫,聽聞教育部打算從艱困的經費中,拿出部分錢補助困境中的教師,西南聯大校委會召開全校會議后,最終作出了一個決定:所有教師聯名拒絕政府的救濟!“全民族都為抗戰付出了巨大犧牲,還有許多的人民比我們還要艱難,我們有什么理由接受政府補助呢?還是讓這些補助用于抗戰吧。”周恩來入黨介紹人張申府曾夸贊說:“抗戰時,國人中最能感覺、關懷國家,忍受的苦難也比較多,不失為固窮的君子的,就有西南聯大的教授。”
盡管生活艱困,朝不保夕,大師們依舊激情不減,攻克重重困難。20世紀40年代,林語堂路過昆明,不禁感嘆:“物質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
聯大教師隊伍常年穩定在350人左右,正副教授占教師總數一半以上。其中有150多名學者留學歐美。他們雖來自不同的學校,有不同的學術風格、流派,卻有共同的價值追求和育人理想。雖然他們多數有留學歐美的經歷,倫理道德層面卻留有儒家文化色彩:忠誠教育,治學嚴謹,不茍且,不浮躁,教書育人,自敬其業,不憂不惑,皆是“學為人師,行為世范”之楷模。
陳寅恪到達聯大時,雙眼視力已接近于無。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每天依然準時到校上課,從不遲到。學生每一次見到他,都是大汗淋漓地走進教室。永遠用一塊黑布或者黃布把這節課所需要的圖書裝在里面,自己提。他講課時,由于視力實在太差了,很多次其實是面朝黑板的,而不是面朝學生,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還有如劉文典。1941年4月某日晨,日寇敵機來襲,劉文典位于昆明市龍翔街72號的寓所盡毀。所幸,全家及時“跑警報”,并無人員受傷。之后,劉文典舉家搬往官渡西莊六谷村,一住便是四年。此地遠離昆明城區,實為偏遠鄉村,荒涼到日寇都不屑來轟炸。每逢有課的日子,劉文典總是清晨4時多便動身,步行至西莊火車站,乘坐到昆明南站,下車后,再步行六七公里到學校。這條上課之路可謂漫漫而修遠,路上也曾多次遭遇空襲,但他經常說:“寧可被炸死,也絕不缺課。”
中國大學有史以來最豪華的教師陣容
正是在這些敬業大師的陪伴下,當時的聯大學子,簡直是幸福到了極點,用許淵沖的話形容:“一個國家的大師都集中這里,這是世界一流大學的前提。我們都是在聯大長大的。我們可以說,是吃聯大的奶長大的。”中國大學有史以來最豪華的陣容,鋪陳于前。
著名生物化學家鄒承魯日后回憶:“西南聯大的傳統就是:越是普通的課,越是有名的大師教。系主任就教普通化學。我上普通物理課,是吳有訓教;微積分課,是楊武之教。”北大哲學系教授黃枬森,回憶在聯大讀書時的課表:“國文老師是沈從文,英語老師是李賦寧,物理老師是吳有訓,中國通史老師是吳晗,公共倫理學老師是馮友蘭。我還選修了數論和《莊子》,老師分別是華羅庚和聞一多。”
而這些名震全國的教授,講課又百家爭鳴,各有風格。聞一多講楚辭,“痛飲酒熟讀《離騷》,方稱名士”,講唐詩,不蹈襲前人一語,講晚唐詩和后期印象派的畫一起講,用比較文學的方法講唐詩,當為第一人。錢鐘書先生名氣大,能夠化腐朽為神奇,有時并不直白地講出來,而是提示學生,要靠自己去體會。
陳寅恪上課夾一個包袱進來,從不看書,對各路材料歷歷如數家珍,古書段落信手拈來,原話一字不差。教歷史,上課第一天就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不僅學生聽,馮友蘭、吳宓等教授也來旁聽。
有意思的是,聯大還實行“自由教育”,有時候一門相同的課,兩三個教師同時擔任,各講各的,各有特色,“唱對臺戲”。聞一多與沈有鼎同講“易經”課,經常互相旁聽。沈有鼎去聽別人的課,坐在后面打瞌睡的樣子,講臺上教授在講課,講著講著他就站起來說:“你講錯了。”
劉文典是研究莊子的專家,講課也很有特點。有時他講課,吳宓跑去旁聽,劉文典閉目講課,每到得意處,便向后排張望,問道:“雨僧兄(吳宓字)以為如何啊?”吳宓就起立,恭敬地點頭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兩位名師一唱一和,全班哄堂大笑。
為講《月賦》一文,劉文典特意選在十五月圓之夜,當著一輪皓月開講:“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師生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學生問他怎樣才能把文章寫好,他說只要注意“觀世音菩薩”就行了:“‘觀’是要多多觀察生活;‘世’是要明白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講音韻;‘菩薩’是要有救苦救難、為廣大人民服務的菩薩心腸。”
在聯大,無論學什么,都必須先修中國史,打好做一個中國人的基礎。西南聯大學生易君博回憶:“在大學一年級,馮友蘭先生教《新原人》,就是他那幾本書,叫做‘貞元六書’,印象非常深刻。馮友蘭講中國哲學史是很多人沒法跟他相比的。雖然有點結巴,但是他的深度很強。他好像一個宋代的史學家給我們講授一樣。金岳霖先生也是大家都很崇尚的,他是超然無為的學者樣子。殷海光就非常崇拜金岳霖。殷海光把金岳霖的書扔到地上,說:‘聽到沒有?擲地有聲。’”
更難得的是,聯大的這些大儒名師們,還在研究學以致用。心理學家周先庚,就直接研究戰時心理學。他跑到部隊去,跟士兵交談,給他們做輔導。他的戰時心理學在全世界都是領先的。化學家曾昭掄寫了大量的軍事科普文章,教學生在打仗的陣地上要建廁所的話怎么清理,怎么凈化飲用水,毒氣有哪些,怎么防治。
曾昭掄還充分發揮專業特長,幫人開了一個肥皂廠,制造肥皂出售,算是教授中間的“富翁”了,每月家里總能吃上幾頓油葷。曾昭掄算得上是名門之后。他是晚清名臣曾國藩的曾孫;他的妻子俞大綱則是重慶政府兵工署署長、后來的軍政部次長俞大維的妹妹,同時也是曾國藩的曾外孫女、陳寅恪的表妹。此公實在是位奇人,在西南聯大,他是化學系開課門類最多的教師,包括有機工業化學、無機工業化學、國防化學、立體化學和糖化學。后來還有人回憶:“曾昭掄能文能武,文章下筆千言,有求必應,對軍事學也有特別研究。有一次公開演講,他推斷當時歐洲戰場盟軍登陸地點和時間,深得某盟軍軍事專家的推許。后來盟軍在歐洲開辟第二戰場,登陸的時間與將會開辟第二戰場,時間僅差兩天,而地點則完全相同。”
抗戰初期,教授物理的葉企孫冒著生命危險組織大學師生秘密生產TNT炸藥和無線電發報機,偷偷送往冀中的抗日部隊。來到昆明之后,葉企孫積極籌劃在西南聯大建立與戰事緊密相關的航空、無線電、金屬、農業和國情普查研究所,還在昆明建了一個風洞,研發驅逐機。
老師們重視野外實習,總想方設法,爭取學生有更多的野外實習機會。譬如1941年的暑假,馮景蘭、王恒升等人就帶領地質地理氣象學系的學生進行了一次規模較大的環昆明湖的地質旅行……
在教學方面,各位大師對學生的要求非常嚴格。對于必修課,學生考試不及格者不得補考,只能在下一年重修;而選修課如不及格,既不準重讀,也不準補考,只能另選別的課程以補足學分。對于一年級的學生,即使修夠了學分,在必修課中如有一門達不到70分以上者,不得升級。王希季,中國“火箭之父”。在聯大時,他有過“零分”的記錄:
在聯大四年,作為培養我工程學方面的基礎,我覺得是比較難得的。另外做人處世等方面,這些名師能給你作出表率。例如劉仙洲先生。劉先生教我的是機械學。有一次考試他出了一個題目,他在題目的后面要求準確到小數點后三位。那個時候我們沒有計算器、沒有計算機,有那個計算尺,計算尺是不可能準確到第三位的。我對這個準確到第三位并沒有注意。結果,我把這道題都算了,我這道題什么都對,就是沒有準確到第三位。劉先生給我這道題零分。
機械學的零分可是對我們很大的事。因為機械學是必修的,機械學之后才能學機械設計,機械設計之后,才可以學其他的東西。機械學不及格就等于你要多學一年,你的第二年就得再學。
這個事情對我的沖擊非常大,讓我認識到,做一件事情就必須把你做事情的要求,或者你的目標,要考慮得非常清楚,非常認真。不然的話,好像是對了,結果沒有達到最后的要求。我以后做工作要求自己必須嚴謹,就是從這個事情培養出來的。嚴師出高徒,它不只是知識的事情。
西南聯大在短短8年辦學時間內,僅物理系共培養出130名畢業生,其中包括謝玉章、黃授書、應崇福、楊約翰、楊振寧、黃昆、張守廉7名研究生。西南聯大的物理老師為學生開出的課程已基本與國外相同,并且教學內容反映了國際物理學的最新內容。楊振寧曾回憶道:“在昆明的這一段時期是我一生學物理的關鍵,因為扎實的根基,使我在1946年秋入芝加哥大學,可立即參加研究院的工作。”
說起來,楊振寧雖然是物理系畢業,在剛入學時,卻屬于化學系。西南聯大惡劣的“戰時”條件,同樣影響到了化學系的正常運行。當年化學實驗室的條件之差,仍然令今人無法想象:有機實驗,用做飯的炭爐子加熱;沒有自來水做冷凝水,就用兩個小鐵皮槽,一個放在實驗桌的架子上,一個放在桌上,打上一槽水,不斷地將水往上槽舀,保持冷凝水長流暢通;甚至分析化學實驗室沒有足夠的蒸餾水,學生只好把井水煮沸過濾代替蒸餾水。此外,日軍對昆明的不時空襲,對于化學系的影響也特別大,一放空襲警報,師生就得疏散到野外,半天上不了課。
盡管有諸多困難,西南聯大的知識精英們仍然“巧婦能為無米之炊”。
“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校長梅貽琦這句話,一針見血指出了西南聯大辦學關鍵。短短8年,聯大創造了教育史上的奇跡,為中國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科技、國防等各戰線培育出骨干力量:“兩彈一星功勛獎章”23位獲得者,8位出自聯大;2000年以來獲國家最高科技獎,科學家當中4位是聯大學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兩院院士中,聯大師生有171人,學生近百人。
拍案而起勇赴國難
西南聯大為什么能?可從校歌尋找答案:“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杰……”學校培育“人杰”、學子們成為“人杰”,是時代的迫切要求。
1938年7月29日,西南聯大第82次常務委員會會議決定,遵照上級命令自下半年起,在工學院添設“航空工程系”。這無疑是出于抗戰的需要,在日寇對昆明的轟炸中,西南聯大的師生也飽嘗了失去制空權的苦果,設立航空工程系自然也是著眼于發展中國的航空事業而服務的。
西南聯大還在電機和機械兩系中各增加一個班。在1940年的第158次常務委員會會議中,梅貽琦就指出:“教育部撥發本大學于二十八年度內增設機械、電機兩系各一班經費余款,并加撥增班學系建設費三萬元。”除了擴大招生規模,西南聯大還解決了教材、圖書、教學儀器等設備的緊缺問題,增設了軍事衛生工程、兵器學、軍用結構等科目,并根據相應科目編譯了相關教材和參考書,可以說是開設了一些與抗戰有直接關系的課程。
由于專業的關系,工學院學生在投筆從戎的聯大學生中更占有較大的比例。早在西南聯大尚在長沙未遷往昆明時,機械系主任莊前鼎教授就對學生們說:昆明現在還沒有工廠和實驗室進行實習,交輜學校(陸軍交通輜重學校)是大家學專業的一個地方,可以學習汽車和坦克的構造、修理和駕駛,學習一期大約6個月,期滿后可直接參加抗戰,并分配相應工作。后來,該系1938級、1939級除5人外,其他20余名學生全部去了陸軍交通輜重學校學習。
對于這段從軍經歷,從軍者楊德增日后回憶:“1937年9月正式開學受訓,每日上午有一小時汽車原理課程,然后分組到汽車工廠實習。每三人一組,發給修車工具一套,汽車引擎一臺,由學員自行拆解、清洗、檢查,然后重新裝配組合起來。”
1938年2月底,該期學員畢業,被分發部隊任職。清華學生除女學員外,其余學員均被分配到機械化部隊200師。楊德增在1939年1月間請假回昆明西南聯大復學,讀完規定的課程隨1940級畢業,他共在軍隊待了一年多的時間,用他所學的知識和技術服務了抗戰。
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無論是美國志愿航空隊,還是中國赴緬遠征軍,都十分需要軍中翻譯員。1943年11月17日,西南聯大召開會議,討論“本年度四年級學生,自下學期起全部征調,擔任戰地服務,以服務成績作為下學期畢業成績,并規定服務地區以云南、緬甸、印度各戰地為限,工作性質大部分為隨軍通譯”。聯大領導做出表率,積極讓自己的孩子參加培訓班或者服兵役。校長梅貽琦之子梅祖彥,雖剛升為機械系二年級,不符合征調條件,但仍然報名。
此外,北大校長蔣夢麟之子蔣仁淵,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之子馮鐘遼,志愿去參戰部隊當軍事譯員;聯大訓導長查良釗之子查瑞傳,任參戰汽車部隊駕駛兵;聯大哲學系學生熊秉明,父親是云南大學校長熊慶來,當時也棄學從軍。聯大學子陶渝生,是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陶孟和的公子,選擇與同學一起當軍事譯員。而南開校長張伯苓之子張錫祜,早在1931年就棄學投軍,考入中央航校第三期,1938年在淞滬會戰中犧牲,年僅25歲(詳見本刊2024年第10期《張伯苓“愛國三問”》)。
工學院航空工程系的大多數學生進入了空軍機械學校第11期高級機訓班,學習結束后大多被派往各機場及航空修理廠工作。航空系學生丁乘梁、田保棟、孫冀昌、宋載鎮4人被分配到成都第三飛機制造廠。日軍投降后,丁乘梁、孫冀昌和宋載鎮被編入第9地勤中隊赴華北地區接管日軍航空設施,在天津接收部分航空器材及一所修理廠。還有一批學生報名去國民黨輜重汽車第5團,想乘機學點技術。土木系26名學生除了4人外,其余的都去修飛機場。電機系的十余名學生則被分派到軍政部電信機械修造廠。
值得一提的還有考入中航公司的西南聯大航空工程系學子們,駝峰航線是艱難而險阻的必經之路,西南聯大學生架機無數次地飛越過駝峰航線,他們從空中運輸到前線的援華物資和出國參戰的遠征軍,他們維護了航線的暢通,為中國抗戰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他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每年均有飛機發生事故。有當事人回憶說:“我飛行期中即見到先后有三架飛機失蹤……”
總之,西南聯大學生被大規模征調后出現在各個戰場和各種工作場所,以他們的知識優勢和滿腔熱血為抗戰的勝利作出了應有的貢獻。
如今的云南師范大學校內巍然聳立著一塊“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的正面刻著:“聯大先后畢業學生二千余人,從軍旅者八百余人。”碑的背面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抗戰以來從軍學生題名”,上列西南聯大共計832位從軍學生的名單。因條件所限,這個名單并不完整。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中記載,在長沙臨時大學時期,校方記錄參加抗戰工作離校學生有295人,絕大多數未列入題名。綜合各方數字,在先后進入西南聯大求學的8000多人中,共有1100多人投筆從戎,約占全校總人數的14%,這個比例對其時任何一所學校來說都是很高的了。
參軍后做出成績者不乏其人。比如著名翻譯家許淵沖,1941年報名參軍做英文翻譯。一次,他翻譯的情報中說有一艘日本軍艦到達海防,準備登陸的士兵有若干人,飛機有若干架,進駐河內機場。機要秘書分析,日軍很可能會對昆明進行空襲,讓許淵沖火速將其譯成英文,專車送他轉交情報給陳納德。根據這份情報,陳納德和中國空軍總指揮毛邦初把地圖上的艦只、飛機數目作了相應的調整。
第二天,日機果然突襲昆明,但飛虎隊早有準備,不等敵機在市區投彈就進行攔截,將其紛紛擊落在滇池上空。自此,日機不敢再來昆明。陳納德給許淵沖頒發了鍍金的“飛虎章”,肯定獎勵他的工作。許淵沖服務到1942年,后回到聯大復學。為紀念二戰期間中國戰區的戰績,美國總統于1945年授給做出卓越功績的人員以銅質自由勛章,名單共有300余人,上至傅作義等高級將領,下至軍官、技術人員等。52名受獎的翻譯官中有西南聯大學生16人,代表聯大所有從事翻譯員工作的同學獲得了這項榮譽。
1939年至1942年,聯大掀起一股報考空軍飛行員的熱潮。當時,日寇占盡空中優勢,我國空軍飛行員犧牲者甚重。許多聯大學生踴躍報考,最后有12人被錄取。這批飛行員又先后到美國繼續接受各種飛行訓練,其中的聯大學子戴榮鉅在家書中感慨在美國受訓國家花費不菲,“平均每人(不失事)之教育費約美金十萬。如失事,賠償照算。如此數萬萬美金的貸借需要多少桶桐油、鎢砂、生絲、茶葉來抵還哪。”當時國民政府靠出口桐油、鎢砂、生絲、茶葉來換取美金。他自覺于心不忍,更加激發出責任感,“非努力奮發不可”。這12人還曾參加舉世聞名的飛越駝峰航線的運輸任務。最后犧牲者有5人,其中戴榮鉅于1944年6月在長沙與敵機作戰時殉國。
1942年2月,在聯大畢業后留校任教的24歲的穆旦應征入伍。穆旦被安排在杜聿明身邊做隨軍翻譯,后又做師長羅又倫的隨身翻譯,親歷了中國遠征軍與日軍殿后血戰以及堪稱人間地獄的“滇緬大撤退”。
另一位聯大外文系的學生繆弘,1943年入學,在1945年7月31日勝利的前夜,收復廣西平南附近丹竹機場的戰斗中向前勇敢沖鋒,被狙擊手擊中,犧牲時年僅19歲。西南聯大因抗戰犧牲的共有14位學生。
1946年,西南聯大“解散”后,三校相繼北返。聯大八年,前后8000余學子在此求學,僅有不到半數的人順利畢業。每顆鮮活的青春心靈,都不得不思索,在所謂大時代的何去何從。或是研究深造精進學術,或是拍案而起勇赴國難,都恰如曾就讀于西南聯大的女詩人鄭敏,在詩歌《西南聯大頌》中所描述的:“忍耐在歲月里也不曾發現自己過剩,我們唯有用成熟的勇敢抵抗歷史的冷酷。”
隱秘而光榮:鮮為人知的西南聯大地下黨
許多人也許并不知道,西南聯大這所誕生于抗日烽火之中的高等學府,同樣為中國革命孕育了珍貴“火種”。西南聯大的地下黨員,既要刻苦學習文化知識,又要隱秘開展革命活動,在中國革命史和青年運動史上寫下了光輝篇章。
“組成西南聯大的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不僅有優良的學術傳統,更有光榮的革命傳統。比如,北大是中國最早傳播馬列主義的主要陣地,也是中國共產黨在北方最早建立支部的單位。”長期研究西南聯大歷史的云南師范大學教授吳寶璋說。
西遷昆明后,西南聯大的地下黨員一度與組織失去聯系。“到1938年秋,西南聯大才重新開始建立黨組織。”吳寶璋說,1938年10月,被黨組織派到大后方開展工作的原北平崇德中學地下黨支部書記力易周在考入西南聯大后,與其他三名黨員共同成立西南聯大臨時黨支部,并擔任支部書記。自此之后,西南聯大黨組織逐漸發展壯大。
在西南聯大黨員人數最多的1940年,全校共有黨員83人。當時云南全省僅有247名黨員,西南聯大就占了三分之一。《北京大學校史》記載,當時,西南聯大黨組織是云南黨員人數最多、最集中、力量最強的地下黨組織。聯大地下黨組織團結廣大師生,在開展抗日愛國民主運動中發揮了核心作用。
被稱為中共“超級特工”的西南聯大學生熊向暉,1937年在長沙便受黨派遣從事地下工作,以超人的機智、果敢、堅韌,贏得胡宗南賞識,巧妙送出國民黨“閃擊延安”“西安軍事會議”等重要情報,毛澤東稱贊他“一個人可頂幾個師”。
畢業于西南聯大英語專業的地下黨員傅冬菊,是抗日名將傅作義的長女。1948年,平津戰役即將打響,黨組織派在天津《大公報》工作的傅冬菊回到父親身邊,最終為促成北平和平解放發揮了關鍵作用。
在“一二·一”慘案中壯烈犧牲的四烈士之一、西南聯大學生潘琰,直到她犧牲36年后,世人才發現,原來她也是一名共產黨員。1944年,29歲的地下黨員潘琰考入西南聯大師范學院。1945年12月1日,昆明爆發“一二·一”慘案,國民黨特務闖入西南聯大等學校,毆打、追殺學生。潘琰被手榴彈炸傷后,仍奮力搶救其他同學。暴徒用石塊猛擊她的頭部,還用鐵條猛刺她的腹部,待同學趕來救她時,她已奄奄一息。
潘琰犧牲時年僅30歲,臨終前她還用微弱的聲音叮囑同學:“同學們,團結呀!戰斗!戰斗!”
“當時組織要求地下黨員嚴格保密,潘琰的組織關系還沒轉來聯大,所以學校沒人知道她是黨員。因為在學校表現突出,西南聯大地下黨支部還曾準備發展她加入黨的外圍組織‘民主青年同盟’(簡稱‘民青’)。”云南師范大學西南聯大博物館副館長龍美光說。直到1981年2月,經中組部確認“潘琰同志是中共黨員”,她的黨員身份才被后人所知。
吳寶璋說,西南聯大辦學8年多,有15位師生為了爭取國家的獨立、民主獻出了寶貴生命,其中有10名是地下黨員。
西南聯大地下黨組織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個基層黨組織,但它又不是一個一般的基層黨組織。掀起了國內反內戰、爭民主高潮的“一二·一”運動就是在西南聯大黨組織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這也是中國青年運動史上繼五四運動、“一二·九”運動之后的第三個里程碑。
從1937年8月開始,到1946年7月31日停止辦學,西南聯大前后共存在8年零11個月,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段傳奇,形成了特有的“愛國、民主、科學”和“剛毅堅卓”的西南聯大精神。西南聯大雖然走進了歷史,卻留存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今天回望,西南聯大的愛國主義精神更具有特殊的時代意義。
(責編/陳小婷 責校/張超 來源/《西南聯大教育救國》,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著,云南美術出版社2022年1月第1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