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聚焦古希臘至20世紀西方社會創造性觀念的變化過程,并在此語境中審視音樂藝術領域的創造力概念所指。歷史事實證明,創造性觀念非一成不變,而是隨社會環境的變遷而不斷調整,并通過推動科技進步與藝術變革進一步促進社會發展。作為創造性觀念的衍生概念,音樂創造力也因此具有歷史可變性。理解音樂創造力的社會歷史性,重新厘定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音樂創造力概念,對當今音樂事業創新型發展具有啟發和引領作用。
一、創造力的神化觀念——藝術創造性的無意識發展階段
作為西方文明的發祥地,古希臘塑造了科學、哲學、政治和藝術的最初式樣。從這個意義上說,古希臘無疑是一個具有創造性的社會。但藝術中的創造性此時得不到承認,或者說,藝術的功能與創造性相背離。在柏拉圖等人看來,創造性預示著行動的自由,而藝術則是一種技術(technique),需要遵循規律和法則進行模仿,屬于“照章行事”而并不自由。他認為,所有的藝術都是對自然或生命的模仿,而自然是對永恒真理的模仿,因此藝術只能算“模仿的模仿”。藝術家的模仿必須真實而不摻雜個人因素,否則就是遠離永恒真理而走向誤導大眾的危險境地。同時,政治家視音樂為希臘民眾精神與性情的教育工具,因此音樂必須遵循政治家所制定的法則進行演奏,音樂與國家福祉、道德規范、政治法律緊密相連。
總之,創造力的神化觀念認為,創造的行為獨屬于神,人不具有創造這項能力或權利。在此觀念的影響下,藝術僅被視為一種為贊頌神而服務的模仿式技術,需要遵循既有的規律和法則,而不能創設新的規則。
二、創造力的類神化觀念——藝術創造性的意識萌發階段
文藝復興時期杰出藝術創作頻出,藝術家的創造被認為與神類似并獲得了尊崇。該觀念在啟蒙運動時期得以強化,并直接推動了藝術形式與風格的革新。
(一)文藝復興
這一時期的藝術、文學和科學領域涌現出的豐富成果彰顯了巨大的創造力。拉丁語單詞invenire開始頻繁用于表述科技和藝術領域的新事物,其用法已經類似于“創造”。藝術開始脫離工藝或技術的概念桎梏,藝術家的創作靈感得到重視,他們于是聲稱自己的創造與神類似。音樂理論家廷克托里斯強調作曲家都追求新奇性,因此他認為對作曲家的界定應當為“產生新歌的人”。藝術創作遍及市民生活的各處,當局也以邀請到藝術大師為其創作新作品為榮,例如1436年迪費為佛羅倫薩圓頂大教堂落成典禮創作了《近日玫瑰開放》(Nuper rosarum flores)。
由資本家和探險家引發的社會關系的劇變與新世界的發現,逐漸改變了人們的思維。藝術的主題開始從對神圣的描摹轉向世俗生活。尚松、牧歌等這類由“大膽自由心靈創造的藝術品”具有“典型性的真正的創造性”,原因在于它們真實描繪了人間情愛等世俗情感。藝術家自畫像和肖像畫的問世說明,人們對神創造的崇拜已經轉為對世俗創造者的認可。
文藝復興時期產生的巨大而豐饒的藝術寶藏,反映出創造意識萌發階段的藝術家們在思想上和行動上秉持的開放姿態,那是對于振興、傳播文化的樂觀精神和堅定信心,以及對于人類自身生命力量的全新探索。
(二)啟蒙運動
文藝復興之后,音樂領域的創造開啟了一個新的階段:作曲家開始探索新的音響,突破以往和聲結合的固有規定;蒙特威爾第提出作曲法的“第二常規”(seconda prattica);卡契尼在牧歌集《新音樂》(1602年)中宣告了以通奏低音單聲歌曲為標志的新風格的誕生——這些變化標志著創造新規則的時代已經到來。
啟蒙運動對理性的推崇似乎原本要阻礙藝術中天馬行空的創造行為:在這一時期的繪畫、建筑和音樂中,比例及和諧至關重要,這一點在巴赫的作品中體現無余。但文化思想的解放和社會環境的變化客觀上給予新事物和創造性以不可忽視的地位。作為理性的輔佐,“想象”或稱“想象力”(imagination)的概念開始萌生。在理性精神的推動下,每一種問題都被歸入自然科學領域或數學哲理領域,音樂因而被分為科學音響學類問題和理性理解類問題。同時,該時期的音樂家大部分也是音樂著述家,善于撰文闡述自己的作曲方法,所述內容通常與音樂哲學(音樂美學)相關。在這些論著中,藝術欣賞的標準、作曲家創作的“想象力”及其在創作過程中的體現等問題常常得到探討。該時期的藝術觀認為,音樂家應當具有創造性的才能,能夠借助對“想象力”的把握和運用將日新月異的科學知識轉化為其藝術創作的助力。作為音樂創作的直覺因素,“想象力”與理性反面的情感表達相契合。馬泰松在其《樂隊研究》(1721年)中聲稱:“音樂是憑感官感覺的藝術,既然不要求理性,那就屬于感情領域。”在這種推崇以“想象力”帶動音樂表情性的理論傾向下,純器樂音樂在表情方面的劣勢開始顯露。為了彌補這一弱點,兩種新的音樂形式逐漸占據主流:一方面,誕生于意大利的歌劇充當了表情達意的音樂角色,并且代表了一種新創造的戲劇性音樂風格;另一方面,執意拓展器樂音樂表現力的音樂家開始關注器樂音色的多樣性組合,于是,能夠“體現純器樂的最終理想”的交響樂形式被創造出來,并深刻影響了其后的音樂時期及其創作流派。至18世紀中葉,“想象力”獲得了與理性并駕齊驅的地位,音樂得以擺脫純理性的思考和計劃的局限,而恢復其內在的純粹的音樂感染力。音樂家憑借“想象力”以及直覺和敏銳的觀察所進行的創作雖然不完全符合“理性”的科學計劃過程,但正是這種“直接的由衷的音樂創意”逐漸建立起新的規則,并鑄就了這一時期的音樂特征。
社會成分的變更也影響著音樂風格和形式的創新。資產階級日益占領社會主導地位,并增加對藝術的贊助。于是這時期的音樂開始注重資產階級的品味,例如斯卡拉蒂(Guiseppe Scarlatti)在1681年將教堂奏鳴曲轉變為歌劇小交響樂序曲形式,到1730年,變為大型管弦樂隊為大量公眾觀眾演奏的交響樂。亨德爾的清唱劇《彌賽亞》雖然沿用圣經主題,但風格已全然相異于往日的教堂音樂。啟蒙運動時期,音樂在形式上的突破和風格上的創新昭示了創造性在音樂領域的勢不可擋,以及對充滿新意的未來的展望。
總之,創造力的類神化觀念影響了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時期。該觀念認為,人能夠造就新事物,因而具有近似于創造的能力。在此觀念的影響下,藝術脫離技術的概念限制而獲得其獨立意義,藝術家的創作獲得“與神類似”的認可,藝術創作的主題從對神的刻畫與歌頌轉為對世俗的關注。
三、創造力的人化觀念——藝術的創造性本質確立
19世紀,藝術領域的“天才”“想象力”“幻想力”等詞匯不遺余力地將藝術與創造直接關聯。科技領域的創新也最終促成了“創造力”概念的誕生。
法國大革命帶來的暴力和動蕩促使人們將藝術視作情感的安放之地。藝術的使命從對客觀世界的理性模仿轉變為內在情感的自發流露。工業化、機械化和城市化催化了藝術領域的浪漫主義運動。有才華的藝術家能夠與自然環境交流,并在創作中展現自然的靜謐和情感的豐富,這種才華在當時被稱為“天才”(genius)。“天才”一詞既指代某些人所具有的一種天賦力量,也指莎士比亞這種杰出人物。這種能力進一步與“想象力”結合,成為當時的藝術理論家解釋藝術創造現象的依托。至此,藝術的創造性本質得到了最大化的認可,“創作者”成為藝術家和詩人的同義詞。
黑格爾在《美學》(Aesthetics)第一卷中闡述了關于藝術家的“想象、天才和靈感”問題,即藝術家在創造作品時所表現出的構思和表達的才能從何而來,以及藝術家究竟如何創造藝術作品。黑格爾認為想象是關于藝術創造的一般的本領,具有創造性。實現藝術創造需要三個條件:首先是對現實世界中現實形象的觀照興趣和觀照能力,及牢固的記憶力;其次是理性內容和現實形象的融合能力;最后是將情感灌注進作品中,以此體現藝術家作為主體的自我特性。黑格爾在論述藝術創造才能時,即運用了“天才”概念:在藝術創造活動中呈現的普遍且穩定、高效的創造力稱之為“天才”。
漢斯立克在《論音樂的美》中談及音樂創作、音樂鑒賞問題時,提出“幻想力”這一命題:他認為,音樂的創造和審美都來源于“幻想力”,作曲家的音樂創造和聽眾的音樂接受都離不開“幻想力”,它是對音樂進行的一種有理性參與的純觀照活動,并且塑造了音樂作品的精神內涵。漢斯立克的論述側面承認了音樂接受的創造性,這相悖于古希臘以來認為藝術觀賞者的感覺是純粹被動產生,卻更加符合飛速發展中的音樂活動實際。
科技的進步給人們帶來了新的視角,科技與藝術逐漸碰撞融合(如攝影、建筑設計、科幻小說等)。于是,自文藝復興以來主要用于藝術和詩歌的“創造性”一詞,在19世紀末開始被應用于技術領域。科技與藝術的融合反向促進了純藝術的發展,受攝影成功避開現實主義并考慮光影的影響,印象派藝術家開創了一種將技術、風格、形式和色彩置于主題之上的方法。受其啟發,文學和音樂的部分藝術家也將創作的對象和結構抽象化,指向“形式主義”、技術和過程。對于他們而言,主題只是自我意志的表現媒介,而自我意志才是藝術創造力所要傳達的真正對象。
該時期的創造性觀念可以歸納為兩條主線:其中一條主導了藝術和文學觀點,那就是浪漫主義詩歌和藝術,它們關注于獨立創作天才的靈感、想象力和自我表達;另一條在現代科學和經濟學中發揮了更大的作用,它們關注的是獨創性、發明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全社會對于新事物的關注,終于催生了抽象名詞“創造力”(creativity)的出現,并標志著一種全新的概念:即創造不是自無中生有,而是歸納為一類現象、能力或特征,它強調新奇性,指向新事物的生產。可以說,大革命的座右銘“自由、平等、博愛”進一步將人類的創造力與神的創造力分離開來,從而更堅定地將其置于人類價值的領域。
總之,19世紀的創造性觀念認為,在高速發展的科技領域和抒發情感的藝術領域,人類的創造力都發揮著巨大價值。在此時,創造力已被視為一種以造就新奇性與新事物為主要特征的人類的生產能力,并促發了“創造力”這一抽象名詞的誕生。在此觀念的影響下,藝術的創造被理論家冠以“天才”“想象力”等形容,藝術的創造性本質得以確立,天馬行空的創造意識與行為獲得了最大限度的合理化,藝術因而得以不斷拓展風格、突破形式。
四、創造力的歷史性觀念——人類創造力的想象博物館
20世紀以來,文化的接受范圍擴大,人們看待藝術的方式也隨之變化,“藝術創造”的歷史邊界、地理范疇、階層領域不斷拓展,豐富了“人類創造力的想象博物館”。
隨著世界各地的交流日益豐富,西方人看待“文化”(culture)的方式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文化”范圍的擴展影響了人們對“藝術創造”概念的接受范圍限定。此前,西方人認為只有自己是“有文化”(cultured)的,而其他人則是野蠻的。而到本世紀初,“文化”一詞被西方人擴展到世界上所有其他社會。與此同時,西方的“高雅文化”(high-culture)也在發生變化:布拉克和畢加索等藝術家有意識地將非洲雕塑的文化意象融入立體主義,將日常物品融入拼貼畫中;格什文等作曲家將西方古典音樂形式與吉普賽人、非裔美國人等先前被貶謫的群體的流行音樂形式融合在一起。結果,越來越多的外來的、原始的、日常的或古老的東西被視為“藝術創造”(artistic creations)。到本世紀中葉,“原始藝術”(primitive art)就是“藝術”的新觀點已被大批受過教育的歐美人所接受。歷史學家、人類學家詹姆斯·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將其形容為“原始藝術”被允許進入“人類創造力的想象博物館”(the imaginary museum of human creativity)。這說明:創造力的概念具有歷史性,并且隨文化語境的變化而變化;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對創造力的定義范圍和接納程度在不斷拓寬。創造性范圍的人為拓寬,反映了人類的創造行為隨時代變遷而愈發豐富有力,體現了社會的快速發展和不同文化間的交流融合。對于創造力而言,并不是先存在一個抽象的概念界定而后出現創造性行為及其作品,而是由人類在實踐中應對千變萬化的事物時所體現出的新穎的構思與全新的處理能力,促成了當下社會文化環境中的創造性領域,由此推動了創造力概念范圍的擴展。因此,“創造力”既可以是一個預設的要求和規定,也可以是一種事后的評價與反思。
文藝復興之前,創造力通常局限于特定人群的活動領域。例如,在古希臘,婦女和奴隸的創造性工作幾乎不被重視,制作雕塑、陶器等手工藝品的人僅被視為熟練的工匠而沒有創造力;中世紀封建社會相對固定、等級森嚴的角色和地位也表明了一種非常有限的創造力概念,即只有特定的個人才能在特定的領域以特定的方式進行創造。這些限制在近幾個世紀慢慢解除。本世紀,女性逐漸獲得了進入傳統上屬于男性的領域的機會,并且在藝術、科技等創造性領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女性的崛起幫助改變了“什么類型的活動才屬于創造”的觀點,那些原本被視為沒有創造力的女性專屬活動,如陶器、編織、烹飪甚至育兒,如今也跨入了創造性活動行列。
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的“接受理論”(reception- theory)進一步加強了“創造力”這個詞的意義范圍,它強調了觀眾對作品的反應的作用。創作被理解為不是靜止的東西,而是依賴于對它的無限多樣的“解讀”,并在其中不斷發展。創造性主體的范圍得以擴展。
至此,“創造力”概念擁有了跨學科的理解和平等主義、多元文化觀念下的擴展:即創造力一般是指在人類努力的幾乎任何領域中提出一些新事物的現象;幾乎任何行業的任何人都可以具有創造力;創造力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不單是創作者,欣賞者和接受者也擁有對作品的創造權利;以及我們賦予這個詞的積極價值。自文藝復興以來,這種對創造力的理解一直在穩步增長,同樣地,我們對創造力的理解在這個時刻也在發生變化。
總之,20世紀至今的創造力歷史性觀念認為,創造力概念具有動態性,不同歷史時期對創造力的詮釋各有不同。創造一詞突破原先的階層閾限和職業范疇,被認為可以發生在任何文化領域和行業層次中。同時,不斷拓展的文化接受范圍增大了人們對藝術創造的認定維度。在此觀念的影響下,先前不被承認的藝術形式或內容也被納入“人類創造力的想象博物館”中,作為人類藝術創造的瑰寶而獲得保護與傳承。
對創造性觀念的歷史研究表明,人類的藝術創造受各階段不同的創造性觀念影響,而呈現不同的發展方向和速度。應當說,創造性觀念對藝術發展具有直接影響,而藝術創作的成果通常也會反向影響創造性觀念的更迭。正是因為文藝復興時期藝術佳作井噴,創造才被認為“不止于神”;也正是因為19世紀的藝術主題突破對自然的描摹而轉向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探索,藝術的創造性本質才獲得肯定。同時,一個時期的藝術創作不可避免地還要受到當下社會文化環境的影響。20世紀以來,人類學的視角為藝術創造力的歷史性開辟了全新思路,藝術創造的界定隨時空的變化而改變,藝術創造力概念不再局限于一個固定不變的永久性解讀。音樂創造力概念可衍生出多層次問題,涵蓋其表現形式、評估標準、生成模式、培養應用等具體問題,這些問題直接影響音樂事業如何快速高效地實現迎合當下社會價值觀的創新性發展。因此,對音樂創造力概念進行契合當下時代特征與現實發展的再解讀,是推動音樂事業邁向創新性發展路徑的一大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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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睿 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