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白話文運動時期的老舍小說創作

摘 要：晚清白話文運動為老舍提供了一個異于其他作家的對語言文字的觀察視角，這使老舍的小說在語言的通俗性方面，比其他五四時期的作家走得更遠，更接近市民的日常生活和口味。老舍的小說創作觀念旨在以一種更貼近民眾更溫和的方式進行思考，為白話文學的建設與發展做出巨大貢獻，這促使老舍成為通俗文學積極的發揚者和推進者。

關鍵詞：晚清白話文運動；老舍；通俗文學

清朝末年，隨著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發展，一大批新鮮事物涌入腐朽的封建社會，舊的文言詞匯難以與新事物及意識形態融合，社會亟須產生新的名詞和文體。同時，戊戌變法作為一項資產階級政治改良運動，需要以白話作為宣傳工具，擴大市民對其政治主張的支持，以對抗封建統治階級。隨后，在“詩界革命”“文界革命”與“小說界革命”的影響下，白話文運動興起。這為普及白話文，開啟民智作出了巨大貢獻，同時也為“五四”時期的白話文提供了借鑒，可以說是五四運動的先聲。在這種語言變革背景下生長起來的老舍，其文學創作語言、觀念及作品內容上不可避免地受到晚清白話文運動的影響。

“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家中，能夠像老舍一樣，對通俗文藝表現出如此熱情并保持到晚年，又能取得如此成就的作家屈指可數。正如葉圣陶剖析自己早期創作時說：“‘五四’前后提倡寫白話文，寫出來的其實是四不像：文言的成分還相當多；又攙雜些外國腔，是從當時那些生硬的翻譯文字學來的；再加上些舊小說中的古代口語和別地方人不能懂的蘇州方言。”^［1］與其他人不同，老舍在創作中能夠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向民眾闡明一定的道理。晚清白話文運動作為一項極為重要的影響因素，對老舍早期審美意識的積淀有著不可磨滅的作用。一、老舍與晚清白話文的淵源

晚清白話文運動作為帶有文化普及色彩的維新運動，其目的就是通過白話報刊將各種淺近的學問，用通行的俗話演出來^［2］，因其貼近下層群眾，關心民間生活，得到了市民階層及普通知識分子們較為廣泛的響應，影響深遠。

晚清時期民族危機不斷加深，維新運動屢受挫折，但白話文運動卻創造出豐富成果。作為“中國近代走向世界的第一人”，黃遵憲首先提出“言文一致”的主張，認為白話文運動必須創造出一種“語言與文字”合一的，能“適用于今，通行于俗”的新文體，作文章就要寫心中所想，不能一味追求風雅，為古人立言，而被其所定的規則所牽絆。隨后，另一維新派人士裘廷梁在“言文一致”的基礎上，提出“白話為維新之本”，主張“崇白話，廢文言”。

在黃遵憲、裘廷梁等人的號召下，白話報紙在全國范圍內得到創刊發行。據統計，1900到1911年的十余年間，就出現了一百多種白話報刊。此外，也有部分報紙雜志雖未完全使用白話，卻同樣對語言的通俗化起到了推動作用。例如，《蘇報》發表裘廷梁的《論白話為維新之本》闡明變文為白的緊迫性與必要性；澳門《知新報》發表陳榮袞的《論報章宜改用淺說》痛斥“手”“口”異國的文言古語害人不淺，這些報紙雜志都有力推動了白話文學的發展。

在白話報紙得到全國性推廣的同時，白話教科書、白話啟蒙讀本、白話小說以及白話字典的大量涌現，同樣為開啟民智作出了較大貢獻。作為白話文運動先鋒之一的陳榮袞曾言“大抵今日變法，以開民智為先，開民智莫如改革文言，不改文言，則四萬九千九百分之人日居于黑暗世界中，是謂陸沉”^［3］，白話文倡導者們認為，言文分離是造就如今國民愚昧的重要原因之一，想要實現變法革新，就必須解決這一問題。白話文書籍的大量涌現，使農工商賈婦人孺子擁有了學習讀書的機會，知識文化不再專屬于上層，這為后期啟蒙運動的發生提供了社會條件。

在浩浩蕩蕩的白話文浪潮下，出生于普通滿人家庭的老舍自小就擁有了接觸白話文的環境并獲得了一個特殊的視角來體驗文學的魅力。不同于其他作家自上而下的觀察，老舍是由社會的底層開始體味生活與文學的。父親的早逝使老舍的童年一直處于貧困之中，隨著年齡的增長，老舍有幸在宗月大師的資助下開始接受教育，并轉入新式學堂，學到許多新知識。面對國文、歷史、地理、筆算、體操以及唱歌等一系列課程，老舍最喜歡的仍舊是國文，并且極為喜愛小說。

當轉入小學后，老舍常常與好友羅常培去聽《小五義》，等到讀書認字后，則癡迷于《綠牡丹》之類的白話小說。沒有人能夠具體統計出老舍在這一時期看了多少通俗小說，但是從老舍后來的著述中可以看出，那必定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因為這些白話文作品的某些特征在他的文學創作中有著明顯的影響。直至老舍出國以后，老舍還曾寫信給白話文運動先鋒之一的胡適，提到自己曾讀過胡適的著作，也曾聽過他的演講，希望能在胡適閑暇時上門拜訪，請他看一看新寫的小說。

作為一個欣賞通俗文學，認可白話文學的知識分子，晚清白話文運動所造成的廣泛而持久的影響深深刻入了老舍的骨血之中，直至1924年老舍赴英國倫敦任教，這種影響依舊持續發揮作用。

二、老舍的通俗文學創作觀念

受白話文運動影響，老舍在創作中極為重視通俗文學作品，并在曾經閱讀的大量民間通俗作品的基礎上，創作了許多通俗文藝作品。

面對層出不窮的通俗文學，老舍指出：“舊文人喜用典故，新文人喜用新詞。二者都是沒能注意百姓的教育程度，而專為表現自己的本事。這一定是個錯誤。”^［4］這種觀點與晚清白話文運動下的文學創作理念不謀而合，白話文先鋒們認為文學作品的關鍵不在于用字用詞以及用典的高雅，因為“言”“文”分離的文學作品是無法符合大眾審美的，通俗文學的語言要能說能唱，爽朗痛快，在保持文意的同時，盡量使用現成的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語句，這樣既有利于大眾理解，又有利于說書人的記憶，例如民間流行的俏皮話、歇后語等，這些都是非常寶貴的文學創作資源。

除作品的語言字句外，老舍對于通俗文藝的故事情節方面也有著獨特的思考。就情節來說，老舍強調的是“舊瓶裝新酒”的寫作模式。他認為，“不管講什么故事，必須把故事放在個老套子中間”^［5］。這種觀點無疑是非常切合實際的。這也與清朝末年，由楊曼青、莊耀亭、尹箴明等人創辦的《北京新報》中開辟的“說聊齋”專欄的理念有著相同之處。“說聊齋”一欄同樣利用曾經的“老套子”，將原有小說轉換形式，重新加工，變原文為白話，隨報紙傳入千家萬戶。

雖然民間有許多人民群眾耳熟能詳的故事，但其所敘述的內容卻是大同小異，這證明這種有著固定套路的敘述模式是極為符合大眾審美并易于流傳的。至于如何在舊套子中充實內容，勾畫人物，則需要作者結合現實生活，注重對細節的描述，飽含真情實感地寫作。

老舍作為白話讀物的忠實讀者，與晚清白話文運動中的先驅們在文學創作中具有許多共通點。老舍認為“通俗文藝宜有輕松之處，增多生趣，活潑心思”^［6］，晚清白話文運動同樣要求文學作品的趣味性以及通俗易懂性。老舍自小的成長經歷以及接觸到的眾多白話文學作品使他比現代中國中的大多數作家都要了解百姓需要什么以及百姓們真正的生活，了解自民間生長出來的通俗文藝。正因如此，老舍對于通俗文學的創作有著獨到而又深刻的見解，這不僅對于當時的文學發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就是對于現在和將來也有著極大的借鑒價值。

三、白話文運動影響在老舍文學創作中的表現

作為人民藝術家，老舍始終致力以百姓自己的語言來闡明道理，不論是他的小說、散文、劇本還是其他文學作品，都體現著他的這一想法。這種通俗性和啟蒙性的合一，同晚清白話文運動一脈相承。

（一）通俗性

黃遵憲于1887年提出語言和文字合一的主張，隨后梁啟超、裘廷梁等人也都對語言文字雅俗之變做出一定的闡釋，明確提出由白話代替文言文，從而達到天下之農工商賈婦幼皆通文字的目的。在中國封建社會，高等教育大都被貴族和官員壟斷，庶人百姓大都只能使用一些日常交流用的簡單口語，與經史子集等文學作品完全割裂。晚清白話文運動希望能夠通過知識的普及來達到“智民”的目的，那么文學語言的通俗易懂就成為一個必須遵守的準則。

一直以來老舍都是通俗文藝積極的倡導者、組織者，不論是旅居國外期間，還是抗日戰爭期間或新中國成立后，他的作品都努力追求內容的通俗易懂以及語言文字的口語化。他曾明確表明，自小養成的文藝素養是極為重要的。五四時期，師范畢業的他已成了方家胡同小學的校長，自他出生至1918年自北京師范學校畢業前的這段時間中，他所受到的有關白話文的熏陶大都是源自晚清白話文運動的。

對于通俗文藝作品的評判標準，老舍認為：“通俗文藝里面不能太重視文藝性。不管是誰寫的，它的成敗都由聽眾的接受或拒絕而決定。”^［7］故其在文學創作中始終都追求言語的天然淳樸，明白曉暢。每當有新作完成，他都會主動交給好友朗讀，請他們批評指正。《駱駝祥子》作為老舍本人“最滿意”的作品，用字量卻少得驚人，據統計《駱駝祥子》一書中實有字數107360個，所使用過的字符數卻只有2413個，讀者只要認識621個常見字就能夠閱讀這本書中95%的內容，換句話說，只要擁有小學文化，就可以通讀這本名著，這種以普通百姓為隱含讀者的創作方式，與晚清白話文運動時期的文學創作具有相通之處。

當然，嚴格來說，用字的多少及難易程度與作品內容的雅俗并無必然聯系，簡單的字同樣可以寫出深奧的作品。但是老舍在作品語言及內容的呈現上仍舊力避高雅，在他的作品中極少能看到過于文雅的句子，反而像“嚼谷”“硬棒”“碎催”“土混混”“門臉”“出溜”“挺妥”“磁實”等這種北京市民階層常用的口語俗語比比皆是。老舍曾將自己的寫作稱為“販賣大白話”，所謂“販賣”其實是對白話的普遍運用、改革及發展。他認為，五四時期雖大力提倡新文學，但這些作品仍舊不夠民間化、通俗化，總帶著些知識分子的腔調，反而與晚清白話文運動下梁啟超所創造出的“新文體”具有共通之處。

19世紀90年代，梁啟超等人創造出一種新文體，這種文體服務于當時的改良運動，風靡全國，開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先河，影響了一代人。出生于1899年的老舍自小就受到這樣的熏陶，在之后的創作中，他也正是這樣帶著深厚的感情和俗白的語言去描繪他的平民世界的。當面對寒冷的天氣時，老舍筆下的市民們絕不會說出“天凝地閉”“寒風侵肌”這樣的詞語，而會說：“這個天，把屁眼都他媽的凍裂了，一勁的放氣！”^［8］

老舍作品中的文字、語言以及內容都具有著鮮明的通俗性特征，全面揭示著老舍的小說創作與民間通俗文學的深刻聯系，這與他青少年時期所接觸的白話小說、報刊以及評書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表現出其與白話文運動埋在骨血中的羈絆。

（二）啟蒙性

晚清白話文運動作為政治改良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帶有啟蒙色彩，作為白話文先鋒之一的白話道人曾言“創辦白話報刊的基本旨向仍在于啟蒙，不過啟蒙的對象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從知識階層轉向了下層民眾”，隨后許多報刊、小說都試圖利用淺近的語言試圖喚醒民眾思想上的變革，號召民眾奮起反抗，推動國家朝著現代化方向發展。相較于五四而言，這種啟蒙更加溫和，也更加易于百姓的接受。老舍生活的時代與其雖并不完全重合，但是二者在思想上的影響，啟迪大眾的追求，期盼國家富強的愿望卻是相通的。

無論是老舍筆下的《老張的哲學》《趙子曰》，還是《離婚》《貓城記》《駱駝祥子》《開市大吉》，抑或是《四世同堂》《茶館》《正紅旗下》等，都在不同的方面以一種溫和又易于讓大眾接受的方式踐行著思想啟蒙的主題。例如，《老張的哲學》中的趙姑母在傳統三綱五常的思維下愚昧地愛著侄女李靜，最終導致李靜抑郁而終；《二馬》中描述老馬在國外的經歷以及老北京“出老窩兒”式的性格，最后以馬威的出走作為結束；《駱駝祥子》中虎妞的難產以及祥子的起起落落；《開市大吉》中愚昧無知的病人等。這些情節與人物都緊扣市民的日常生活，通過一種簡單易懂的方式來闡述啟蒙的道理，其作品的隱含讀者并非知識分子，而是民眾。

值得一提的是，老舍作品中的啟蒙思想與五四時期的啟蒙思想仍存在著一定的偏差，這種細微的偏差與晚清白話文運動時期的啟蒙思想卻具有相通之處。作為啟蒙思想的集大成者，魯迅也曾在信中批評過老舍，他認為：“文壇，則刊物雜出，大都屬于‘小品’。此為林公語堂所提倡，蓋驟見宋人語錄，明人小品，所未前聞，遂以為寶，而其作品，則已遠不如前矣。如此下去，恐將與老舍半農，歸于一丘，其實，則真所謂‘是亦不可以已乎’者也。”^［9］魯迅認為，老舍作品中的啟蒙性，與那種直面黑暗，揭露社會的啟蒙文學有著很大的不同，沒有強烈的斗爭感，而與林語堂那一類幽默閑適小品具有一定類似性。身為啟蒙思想集大成者的魯迅會產生這樣的觀點，足以見出老舍之啟蒙思想與五四啟蒙思想之間確有差異。不同于五四時期側重于知識分子以及學生們的啟蒙與反抗，老舍的啟蒙更加偏向于下層，他希望能夠通過幽默的語言，簡單的故事引起民眾們的興趣，順帶闡明道理，這恰恰合乎晚清白話文運動時期的啟蒙特點，展示出晚清白話文運動與老舍之間深刻的羈絆。

四、結語

在晚清白話文運動的影響下，老舍的創作視野逐步轉向通俗文學領域，形成了自身鮮明的藝術風格和創作個性，并由此創作出一系列貼近市民生活，極具趣味性的通俗文學作品。他有關通俗文學創作觀念的論述也成為一份極為可貴的文學遺產，正如陶鈍所說的一樣：“我們把杰出曲藝理論家和曲藝作家的光榮稱號授予老舍先生，他是當之無愧的。”^［10］

參考文獻

［1］葉至善.中國現代作家選集·葉圣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244-245.

［2］陳獨秀.陳獨秀著作選：第1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23.

［3］陳子褒.教育遺議［M］.臺灣：文海出版社，1973：28.

［4］［5］［6］［7］老舍.老舍全集：第17卷［M］.修訂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151-152，160，134，151.

［8］老舍.駱駝祥子［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87.

［9］魯迅.魯迅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51.

［10］老舍曲藝文選［M］.北京：中國曲藝出版社，1982：序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