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希望

摘 要：魯迅與本雅明都對未來樂觀的許諾保持警惕，但同時又都持有某種希望。魯迅與本雅明的希望不針對未來，而針對現在。希望的動力來自對過去受難史的記憶。記憶者通過反復挖掘記憶，重新思考當下與過去的關系。在處理記憶與希望的方式上，魯迅和本雅明成了嚴格意義上的同時代人。

關鍵詞：魯迅；本雅明；記憶；希望

“希望”問題古已有之。西方文化將“希望”視為美德，認為其指向了對上帝的國終將降臨的信心。20世紀以來的西方思想家們賦予了“希望”問題以新的形式。其中，德國學者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通過彌賽亞（Messiah）表述“希望”問題，闡發其歷史哲學，形成了獨特的“希望”思想。

近代以來，中國面臨內憂外患的困局。“希望”在中國同樣成為一個亟待思考的問題。在當時的知識人中，魯迅對“希望”的思考最為深入復雜，并且展示出了與同時代西方思想家驚人的共振。魯迅的“希望”思想與本雅明有許多相近之處，二者要處理共同的主題。“希望”問題作為中介，溝通著兩位思想者，也促使今天的研究者繼續思考。

一、空虛與希望

1924年到1926年間，魯迅創作了23篇散文詩，成集《野草》，并在1927年為之題辭作序。在《〈野草〉題辭》中，魯迅對自身作出了一個悖論式的判斷：“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1］這段文字含糊地暗示著經驗的不可傳達以及人與人之間共通感的消逝。但無可置疑的是，魯迅依然冒著空虛的危險堅持寫作。對于作為詩人的魯迅而言，空虛究竟意味著什么？

在《野草》集的《希望》一詩中，魯迅寫到了過去的鐵與當下的平安，寫到過去血腥的歌聲突然空虛，而自己只有用希望的盾抗拒空虛的暗夜襲來。在詩篇的最后，魯迅引用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山陀爾（Petfi Sndor）的詩句：“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2］絕望、空虛與希望似乎構成了一個關于信念的差序結構。空虛與希望相對，但又不至于淪為絕望，而近乎對未來的懸置。在《這樣的戰士》中，魯迅描寫了一個戰士突入敵陣，卻發現四面沒有敵人，自己闖入的只是一個無物之陣。無物之陣帶來的既非希望，也非絕望。闖入其中的戰士既不能勝利，卻也不會戰敗，同樣陷于空虛的處境。在《影的告別》中，“睡到不知道什么時候”的人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影子對它下達了決絕的宣言：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嗚乎嗚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3］

“無地”不在天堂、不在地獄、不在黃金世界，甚至不在人間，它處于一個無法探尋的含混狀態，也可以成為空虛的一個注腳。影子最后同樣選擇了空虛，而“絕對不占你的心地”。空虛在《野草》集里如此集中地出現。但魯迅并不止步于空虛，也不曾徹底倒向悲觀與失敗。在魯迅的寫作中，空虛介于絕望與希望之間。首先它是一個必須面對的現實，其次它是一個注定的選擇。對魯迅而言，選擇空虛要勝過選擇絕望或希望。

魯迅一生都保持著高度的警覺與質疑意識。即便對理應完美的“黃金世界”，他也持有相當程度的不信任，因此要讓影子發出“我不愿去”的告白。在《歷史哲學論綱》的第九節，本雅明這樣闡述他熱愛的一幅繪畫：

保羅·克利（Paul Klee）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畫的是一個天使看上去正要從他入神地注視的事物旁離去。他凝視著前方，他的嘴微張，他的翅膀張開了。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他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堆積著尸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4］

這段闡述承載了如此之多的要素，幾乎可以看作是本雅明歷史哲學的縮影。歷史天使凝視著過去的災難與廢墟，而他凝視的瞬間就是當下的瞬間。但歷史天使最后被風暴吹走，這風暴是歷史的進步主義。對本雅明而言，相信未來毫無意義。歷史進步主義許諾了人的自由與解放，但它一方面遮蔽了過去的苦難；一方面忽略了當下的危機，也就不存在真正面向未來的可能。對于過去而言，一切的文明史都隱藏著野蠻與暴力，都是一座廢墟掩埋著另一座廢墟。歷史主義的信徒只會移情勝利者，而這只能使統治者受益。對于當下而言，未來的許諾無法解決讓人身處其中的緊急狀態。真正要緊的是當下的時刻。當歷史天使回頭凝望的瞬間，當下、過去與未來不再構成線性關系。本雅明從占星術中獲得靈感，將之描述成星叢關系。在星叢關系中，每一顆星都保持了自身的獨立，又與其他的星星形成了張力。在這樣一種神秘的敘述中，過去與當下達成了一個隱秘的協議，當下的人獲得了微弱的彌賽亞力量。^［5］當魯迅一面高呼“救救孩子”，一面呼吁要作為父輩“肩住黑暗的閘門”時，他所處的當下同樣凸顯出來，并與過去的歷史相互糾纏。當魯迅選擇空虛而非希望時，他選擇了當下微渺的可能性，而非未來無所保證的承諾。

二、希望的動力源泉

過去、當下與未來之間星叢般的關系可以用來回答一個關鍵問題：盡管魯迅與本雅明都對未來的承諾充滿質疑，為什么他們依然保持著一定程度上的希望？因為本雅明畢竟還相信當下存在著彌賽亞的救贖力量。而魯迅依然堅持過客式的前行，相信能夠“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6］。在希望與絕望辯證法式的關系中，魯迅依然保存著得救的希望，盡管是以“無所希望”的方式。魯迅和本雅明希望的動力從何而來？

其實魯迅并非全然拒斥未來的希望，早在日本留學時期，魯迅就接受了當時流行的自然科學的進化論思想，并寫下了《人之歷史》這樣宣傳進化論的文章。但是魯迅并未全盤接受進化論背后的線性時間觀，而是對過去、當下、未來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反思。在《文化偏至論》中，魯迅提出“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魯迅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因為在既往中蘊藏著指向未來的可能性。魯迅對黃金世界這一類的許諾充滿了不信任感，始終要追問“之后怎樣”的問題。對魯迅而言，希望是指向當下的，而非指向未來的。“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就是夢；但不要將來的夢，只要目前的夢。”而當下的希望來自對過去苦難的回顧。當狂人從二十四史中窺見滿滿的“吃人”時，“救救孩子”就成了一個迫在眉睫的任務。

在《〈野草〉題辭》中，魯迅為死去的生命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而野草“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在《淡淡的血痕》一詩中，魯迅暢想有叛逆的勇士“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過去的廢墟迫使魯迅成為勇士，為當下持守基本的信念。

本雅明同樣從過去的歷史中汲取力量。“歷史地描繪過去并不意味著‘按它本來的樣子’（蘭克）去認識它，而是意味著捕獲一種記憶，意味著當記憶在危險的關頭閃現出來時將其把握。”^［7］這種記憶是針對被壓迫與被奴役者的記憶，是他們的苦難史。過去的記憶為回頭的歷史天使賦能，支持祂將歷史的連續統一體炸裂。誠然，本雅明的星叢理論并不能完美地解釋魯迅關于希望的動力來源，但他們無疑都從記憶中汲取了力量。

當記憶為希望賦能時，讀者不能簡單將記憶理解為過去發生的“真實樣子”。事實上，記憶本身就無法被確證為一種絕對真實。在本雅明看來，記憶不是探索過去的工具，而是與被經驗之物之間的媒介。關注“真實記憶”是遠遠不夠的，它更像是土壤。本雅明將挖掘記憶類比為考古學。對于挖掘者來說，如果想呈現一份好的考古報告，他更需要的是翻動記憶、標注記憶，甚至記錄下那些在挖掘時被打破的地層。^［8］這意味著，一個人挖掘記憶、呈現記憶時，一定是經過反思的。“真實記憶”不能直接為記憶者所挖掘、呈現。

當魯迅反復寫到戰士，呼求心力，在回憶文章中寫下“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以后的”這樣的句子時，他展示出的正是記憶過程的復雜性。如果將痛與血看作原初的“真實記憶”，那么人事實上是無力真正直面傷痛的。魯迅對此有過一段極為糾纏的論述。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9］

這段文字當然可以被理解為魯迅的自我剖析與反省。但這種自我剖析本身正是靠記憶完成的。當“真實記憶”給人造成劇烈的創痛時，言說就必然發生在痛定之后。魯迅的自我質疑正是以此為起點：如何保證經過反思的記憶依然能夠保持“本味”，而不至于軟化為某種自我欺騙？誠然，人們可以通過反復挖掘記憶而實現自身的銳化，但這仍然需要解釋反復挖掘的動力來源于何處。

影像化的記憶的確能更大程度地引起人的反應，但僅僅滿足于這一層面的解釋是不夠的。如果單純強調影像化記憶的刺激，那就過高估計了人身上的動物性，似乎人可以通過近乎生理層面的刺激獲得某種倫理力量。如果這種倫理力量真實存在，它指向的不是過去，也不是當下，它是在當下與過去之間游走，這迫使記憶者重新思考當下與過去的關系。當下的記憶者一次又一次回到同一個問題上，這個問題是當下的問題，為記憶所賦能，又促使記憶者反復挖掘記憶。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過去與當下激烈碰撞，重構彼此的形式。就像有的研究者指出，“記憶”是動名詞形式的“記憶”（Eingedenken），而不是名詞形式的“記憶”（Gedachtnis）。“記憶”（Eingedenken）這個概念含蘊著對過去的追憶（Erinnerung）和重構。^［10］

三、同時代的希望

從處理記憶與希望的方式而言，魯迅與本雅明的確是同時代人。誠然，魯迅與本雅明生卒年月相近，但這并不能證明二人的同時代性。作為同時代人，他們首先要處理的是自身與時代的關系。

同時代人意味著不合時宜。他不是一個緊密地契合時代的人。但這也不意味著他能夠脫離時代，獨自生活在其他時代。“同時代性既附著于時代，同時又與時代保持距離。更確切地說，同時代是通過脫節或時代錯誤而附著于時代的那種聯系。”^［11］同時代人要保持對自身時代的凝視。

魯迅與本雅明身處不同語境，關心著不同問題。本雅明的思考始終關涉某種現代生活方式，例如，他認為現代技術與城市生活使震驚成為一種常規體驗，讓人的經驗變得匱乏。^［12］但很難想象魯迅會對城市生活有類似的思考。二者經驗與語境的差異集中在對耶穌受難這一事件的闡釋。

魯迅在《野草》集的《復仇（其二）》中將耶穌塑造成一個被民眾拋棄的先知，是被釘殺的人之子，最后沉入了無邊的大黑暗，以沉默與犧牲作為復仇。在魯迅筆下，耶穌受難被框定在啟蒙與復仇的框架之中。而在本雅明的論域中，耶穌受難關系到基督教內部的某種矛盾。但問題在于，救贖的力量是否意味著過去的苦難一筆勾銷？耶穌復活了，彌賽亞希望由此開始。但他的復活不能被視為必然的。事實上，他的門徒們多數也不相信他將會復活。因為一旦耶穌必然復活，那么他的死就失去了意義，而無意義的死無法構成救贖的力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痛苦是真實的、不可回避的。當他高呼“我的神，你為什么拋棄我”的時候，人類過往的一切罪行、一切痛苦都集中在他身上。彌賽亞的力量不在未來，而就在當下。“時間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彌賽亞（Messiah）側身步入的門洞。”^［13］

盡管身處的文化語境不同，但他們的共性在于，他們都與傳統和時代保持著某種緊張關系。對于魯迅而言，中國的傳統與現實大致上是對手關系，但當時所流行的思潮也不足以讓他信服。無論是科學主義、自由主義還是馬克思主義，魯迅都對它們持有一種反思審慎的目光。盡管魯迅寫作雜文時往往要充當“時代的眉目”，但在寫作《野草》集時，他更多展示出了作為一個詩人的復雜性。而本雅明則需要身處危急時刻，回應歷史進步主義以及自身所處的猶太教、基督教傳統。面對緊張的現實，他們都感知到了時代的黑暗。更重要的是，他們同時也把握到了時代的晦暗：晦暗不是黑暗，而是遙遠的光無法抵達當下，但卻仍然能為當下所感知。魯迅選擇肉薄空虛，以大心力洞見苦難。本雅明強調時代間的星叢關系與彌賽亞力量。他們都感知到了無法觸及的光。記憶就是時代的晦暗本身。記憶者一方面要保持對當下時代黑暗的凝視；另一方面要朝向永遠無法抵達的晦暗之光。記憶給予記憶者力量，讓記憶者將希望投擲于當下。因此，即使從一個極其嚴格的意義來講，本雅明與魯迅也是真正的同時代人。

四、結語

魯迅與本雅明對未來的許諾都保持著警惕與質疑，但同時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依然相信“救贖”——歷史的、政治的與革命的——的可能。魯迅和本雅明的希望不在未來，而在當下，依靠記憶賦能。記憶帶來某種倫理力量，迫使人帶著當下問題反復挖掘記憶，重新思考當下與過去的關系。盡管魯迅與本雅明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選擇了不同的戰斗策略與思考路徑，但他們都通過記憶獲得力量，把握時代的晦暗之處。從這一意義上講，魯迅與本雅明是真正的同時代人。

如果將“希望”視為當代中國一個開放性的問題，當下的思考者同樣需要處理自身與時代的關系。是否存在希望感、希望指向何處、希望的力量從哪里來？魯迅和本雅明從記憶中汲取力量，這樣的形式是否依然可能，其背后的倫理感在何種層面繼續生效，這些都是當下必須思考與回答的問題。

參考文獻

［1］［2］魯迅.野草［M］.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23：3，27.

［3］［6］［9］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69，207，207.

［4］［5］［7］［12］［13］［德］阿倫特.啟迪：本雅明文選［M］.張旭東，王斑，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270，266，267，190-192，276.

［8］［德］瓦爾特·本雅明.莫斯科日記·柏林紀事［M］.潘小松，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217.

［10］胡桑.本雅明的時間觀念與藝術作品中的記憶問題［J］.文藝爭鳴，2021（6）：110-116.

［11］［意］吉奧喬·阿甘本.何為同時代［J］.王立秋，譯.上海文化，2010（4）：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