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開始把目光投向海外,希望能通過“出海”獲得新增長。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策略與政策系教授傅強對這點感觸頗深,他同時是學校中文EMBA項目的學術主任,近幾年他越來越頻繁地注意到學生們對這件事的關注。疫情期間,這個EMBA項目就明確了目標—服務希望在全球拓展業務的華人企業家,學院還為此設立了“全球企業家獎學金”。
然而,在傅強眼里,如今準備“出海”的中國企業將面臨更多挑戰。每當談到企業出海,總有人會回看1980至1990年代的日本企業,彼時它們在全球范圍內收獲了廣闊市場。但與當時經濟自由化和全球化興起的環境相比,如今的環境更加復雜。想要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全球拓展生意,企業需要更謙卑的心態,做好更深地融入當地市場的準備。
在2024年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EMBA課程的開學典禮上,傅強曾這樣總結當今時代最重要的幾個關切,“科技進步帶來了機遇和挑戰,世界秩序與治理方式陡然轉折,當前歷史進程對華人的影響首當其沖。”
Yi:YiMagazine
F:傅強
Yi:就你接觸過的中國企業管理者來說,他們在疫情之后有什么突出的共性困惑?他們來到EMBA班的訴求和狀態,和過去相比是否有顯著不同?
F:事實上,我們EMBA項目的課程設置在疫情期間就主動做了轉型,明確以“幫助華人企業家實現全球夢想”為目標,服務有在全球拓展業務需求的企業家群體。這個轉型也是因為發現學生們對這方面特別關切,有越來越多的人希望在全球市場找到自己的定位或者突破口。不過,3年前學生們更多是想主動求變,最近幾年則是出于對現狀的焦慮,想要在高度不確定的環境中尋求突破。
Yi:EMBA班的一個愿景是“探索華人文明與世界共存的方式”。在如今的全球治理背景中,你對于這句話有什么新的認識?華人企業家與世界產生連接的方式有什么更新?
F:1990年代末期,我認為華人世界,特別是中國內地,和世界是“雙向奔赴”的狀態,中國的經濟和市場和世界迅速接軌,主動擁抱開放的世界。后來大家都看到了,中國經濟創造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奇跡,全球最大單一市場加入世界分工體系后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增長。那時候我感覺,世界對于華人文明的個性、獨特性看得更多,沒有太多考慮共性。
但當下的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然而我們發現,更多華人企業家還是習慣于運用自己過去的成功經驗,想把它們套用到不同市場,而對各地社會形態、心理和文化上的多樣性有所忽視。我們也希望能通過一些嘗試,讓華人企業家更多地理解世界的多元和多樣性。中國企業如果想在國際化的層面走得更遠,就必須認真思考如何成為它們想要拓展的市場,或者說社會生態中成為一分子,能夠落地生根,而不只是作為一個“外來戶”。
Yi:為什么說中國的“個性”當時更被接受?具體是什么個性曾經被接受,而現在需要被重新審視?
F:最近出海的中國企業經常會抱怨國外的員工“太懶”“星期天不回消息”等問題,其中一些提到想要改變當地人的工作方式。也有一些企業覺得海外的一些國家太小,無法復制在中國市場快速拓展的經驗,這實際顯示出他們對海外市場是準備不足 的。
首先,這些企業需要承認每個國家有自己不同的文化,有其合理性和淵源,我們需要尊重它,而不是把中國的邏輯復制過去。另外,他們還需要認識到每個國家有不同的經濟發展軌跡。以東南亞為例,在1990年代之前,有不少國家的經濟是強于中國的,因為它們和中國發展節奏不同,中國的經驗不一定能直接平移到其他國家。企業家需要保持謙卑的心態,善于觀察和思考。
至于我說現在要重新審視“個性”與“共性”的問題,重要出發點是最近幾年地緣政治和經濟增長等外部環境發生了變化。從前,中國人的勤奮給世界帶來很多福利,它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效率,全球人民都享受到了物美價廉的產品,這是中國給世界作出的巨大貢獻。但在現在的環境中,這種紅利是遞減的,各地都開始了存量競爭。
另一方面,勤勞確實是一種美德,但中國在全球范圍內已經明顯是一個經濟的“ 龐然大物”—在中國加入WTO時,中國經濟只占全球體量的4%,現在這個數字已經變成了17%。世界對于中國而言變得越來越小,必須在內需上多做文章才能給整個國家經濟提供更持續的動力。另外,由于中國國內儲蓄過高、消費不足所產生的勞動和產能外溢也會對其他國家產生沖擊,這也是曾經被全球贊許的“勤勞”現在得到不同態度的對待的原因。其中的關鍵原因是,中國的人口數量是龐大的,韓國人也是以工作時間長著稱,但他們的外溢規模相比中國較小。所以,中國經濟在尋求內部平衡的同時,也要探索如何與世界達成互惠互利的共存方式。從前我們以向外輸出產品為主,現在隨著環境的變化,我們發現很多中國企業需要把整體供應鏈移至海外,這時候,中國企業、中國人與世界的互動會更加緊密。也就是說,過去我們與其他國家僅以產品為紐帶,價值觀等文化沖突不明顯。而現在,這種沖突會更加直接,成為到海外的中國企業必須解決的問 題。
Yi:請幫我們梳理一下當下全球治理環境與過去相比有何不同。在當下的環境下,中國企業出海的策略有哪些可以參考過去日本、韓國等國家出海的經驗,有哪些不能?
F:1970年代后日本企業和供應鏈向海外拓展,與如今的中國企業出海所面對的環境有相似和不同之處。相似之處在于,當時的日本對于很多西方國家也是一個很“大”的國家,即生產力旺盛。當時日本的匯率被低估,貿易上面臨阻力,日本企業發現在國內發展空間有限,進而有了出海訴求。
但不一樣的是,無論日本企業還是西方企業,它們當時都處在全球化的一個新起點上。1970年代之前的幾十年里,全球各國的主流治理范式是大政府主義,也就是政府對經濟的監管和控制無處不在,主要訴求就是要保證社會公平,例如英國的福利社會、北歐的民主社會主義,等等。它對經濟活力起到了嚴重的限制作用,導致1970年代全球經濟遭遇了整整10 年的滯漲。人們因此開始反思政府和市場的邊界到底應該是什么,政府的職能能否被重新定義為服務性部門。
當大政府主義被丟進歷史的故紙堆之后,經濟自由化出現了,全球化其實就是它的結果,企業和市場有了更多空間發揮積極性,很自然地,企業到全球各地尋找市場、到成本更低的地方去生產。這種全球化讓全球經濟互聯互通,解決了一些效率的問題,但是公平問題再度出現—開始有國家尋求國內分配、提高稅負,對企業來說,成本增加,不再利于國際競爭,這也是必然的結果。
現在任何一個政府都在面臨一個權衡:從國際競爭、全球化中找增量,獲得紅利,還是通過國內分配實現公平?就像經濟學家丹尼·羅德里克(Dan iRodrik)所講的,全球治理的根本困境就在于經濟一體化,因為它會制約國內治理的政策空間。一個政府的國際競爭力增強的同時,可能就會忽略國內民眾的利益。全球貧富差距就是這么被拉大的,然后人民會對體制更加不滿。美國這些年民主和共和黨都無法連任的情況就是如此,誰在臺上都會被人民針對。各國的國內問題加劇后,向外就延伸為貿易摩擦。比如西方很多人認為是移民奪走了他們的福利,就有了民族主義重新抬頭的情況,甚至孤立主義出現,大家對多邊的國際秩序不再信任,不再愿意貢獻。國與國的關系從合作走向競爭,甚至走向對抗。全球化遭遇到一些瓶頸,很多國家的治理焦點又從國際回到了國內。
當今要出海的中國企業面臨的就是這樣一種境遇,和幾十年前出海的日韓、英美企業完全不同。當下,全球化和經濟自由化解決了一定程度的問題,但又創造了新的問題,現在進入了調整期。中國企業可能需要有所警惕,把出海的困難想得多一些。所以我想對出海的中國企業說的第一點就是,現在的世界已經不再是完全互聯互通的,這種屬性在未來可能會越來越強。所以企業需要在海外做到“區域閉環”,也就是在一個區域內生產、銷售,盡可能地融入當地經濟生態,為當地作貢獻、和當地人打成一片,落地生根。
第二點,幾十年前出海的日本企業做到了“雁行理論”中的兩層。第一層,日本企業帶動了很多海外市場產業的發展,比如帶動了泰國的汽車產業。第二層,日本的大企業帶了不少小企業出海謀出路,一起抱團取暖。這一點中國企業需要學習。坦白說,有一些中國企業現在在做相反的事情,以犧牲中小供應商利益為代價來保持自己的競爭力。我希望出海的中國企業還是要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些,不要過于看重眼前的發展焦慮,而是應該思考自己怎么做才能與他人互惠互利。
Yi:你在一次演講中提到,技術進步不應該是人文主義的陌路,而是應該幫助人類的價值煥發新生。在人工智能技術迅速發展的當下,你覺得需要做什么才能避免事情往你期望的反方向發展?
F:我還是認為技術不應該獨立于人類社會、凌駕于人類社會之上,而是應該為人服務,需要正確的價值觀引導。當下的人工智能技術一方面提高了工作效率,給了我們新的表達可能,但同時也帶來沖擊。現在關于這件事,問題多過答案。除了思考,我認為人需要更多地保持自己的良知。
最近,我關注到蘋果iPad Pro廣告《Crush》的爭議,片中有一臺液壓機將樂器、書籍和雕塑等物體壓扁,并最終露出一臺iPad。我覺得這對人文精神非常不尊重,好像技術可以摧毀一切。事實上,蘋果這家公司當初能成功,并不是因為喬布斯是最偉大的技術專家,而是因為他能發現人心里需要什么東西、人所推崇的價值應該如何用最合適的技術去實現。我覺得這才是正確的技術發展方向。
另外我想說,面對日新月異的技術,我們也不用太悲觀。我們的恐懼在于技術在帶來積極力量的同時,也可能帶來更大的破壞性。但我相信人對美好生活的愿望還是會占主導,因為畢竟是人在創造技術。多樣性的社會會有一定的自我矯正能力。
Yi:除了對技術的焦慮,現在社會中更常見的另一種焦慮聚焦于個人與組織的沖突。越來越多的員工抱怨老板“不放權”,以及整個管理系統在限制個人能力和個人成就。你如何看待這種現象的成因?在個體化迅速發展的今天,企業管理需做出哪些調整?
F:首先,老板“不放權”的一個導火索,可能是當前的經濟環境下,很多企業面臨比以前更嚴峻的挑戰,有些管理者會由于更強的不安全感加強對企業的控制,進而激化和員工的矛盾。過去,企業有增量時,他們更有可能放權給員工以獲取增長,但現在更多的是要內部控制、減少成本增長和浪費。但從員工的角度,如果報酬在降低,自由度還受限,就會更加不滿。
改革開放的40年里,企業是慢慢成熟的,這自然伴隨著管理的制度化,它的框架會限制個人自由;各類網絡平臺的興起,則給了個人更多獲取流量和話語權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企業在內部要有更多靈活的組織模式,給員工更多空間。另外,企業在利益分配機制上也要有所創新,蛋糕做大后,仔細想想主要的貢獻是源于平臺還是個人。獲得一個成型的解決方案,需要企業和員工共同的探索。
Yi:2024年即將過去,這一年發生的大事件里,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F:特朗普在美國總統大選中大勝,我之前確實沒想到,甚至認為哈里斯大勝是可能的。特朗普和他即將施行的管理政策會給經濟、整個社會價值觀和國際關系帶來什么,他主張的政策哪些會落實、落實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數,而且他的很多舉措看起來是相互矛盾的,很難說哪個因素會最終起作用。
所以我會告訴學生,不要相信當下任何人告訴你“未來經濟一定會發生什么”的結論。我現在無法在課堂上作太多關于未來的分析,對企業、政府,以及每一個普通人來說,這種不確定性都存在。
Yi:普通人應該做些什么來抵御這些未知的風險?
F:其實就是“系好安全帶”。未來半年有非常多的不確定性,市場風險非常高。普通人短期之內不要考慮風險過高的投資,因為沒有一件事是確定的,要把資產和各方面的安全當作首要考量。
其實2020年之后,所有人都在比拼韌性,這意味著即使最壞的事情發生,我也不會損傷太多—企業可能擔心全球供應鏈的某一環斷掉,所以要留存貨;個人也不能再過多考慮如何把投資回報率做高,而是要專注于不賠 錢。
Yi:最后,你對2025年有什么期待?
F:我就期待兩個字:平安。在全世界不確定性都在變強的情況下,我們都希望這個世界更加美好,所有人能夠平安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