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到散文,要去掉“形容詞”,要么不可能,要么瘋了。言下之意,那還是散文嗎?
然而,讀了陶靈的《川江廣記》,我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去掉“形容詞”的寫作。
《川江廣記》,這是百花文藝出版社繼《川江博物》之后新推出的又一本陶靈關于川江的散文集。
新文化運動以降,特別是近三十年以來,散文逐漸從“經典文人”手里解放出來,成為文學寫作的大類,也成為普通人寫作的大類。最大的原因就是,網絡普及,門檻降低,廣義的散文或散文式表達,成為了具有“方便法門”意義的“基本寫作”;這也跟所謂“碎片化”“快餐化”的流行文化時代是一致的。
深厚、優美、典雅的漢語被網絡污染在此不論。不過許多散文寫作者在浮躁的網絡背景下對語言的敏感力大大降弱,甚至分不清語言的優劣好壞。顯然,他們在寫作觀念上對散文語言存在著認識誤區,因此也帶來寫作實踐上的種種問題。常見的是,把花里胡哨當作語言優美有文采,把無節制的濫情當作抒發心聲,把無根的自言自語當作哲理,把流行的套話當作當然,因此導致了“形容詞”的狂歡與喧囂。
記得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說過:名詞具有不朽的魅力。他說的是詩,而優秀的散文又何嘗不是如此。
名詞,在這里是直指事物和對象本質的詞語。它反映的是事物的本真和原貌。它使語言具有硬度、力量和穿透力。當然,我們并不是將名詞作為唯一,也不是用詞語的排他性取代一切。因為,在中國古代的經典散文中,傳統語言的表達是極其豐富的,甚至漢賦類的寫作也有其華麗性。在現代文學中,魯迅先生既有《朝花夕拾》,又有《野草》,還有雜文。他的散文文本和語言特征鮮明,區別挺大,當然也是豐富多樣的。
但我還是要像約瑟夫·布羅茨基那樣強調名詞。因為名詞關系到真實、真相和真誠,關系到散文寫作的初心和根本。虛飾、虛偽、虛妄的“形容詞”則是多余的、無益的、有害的,應該去掉。
《川江廣記》跟《川江博物》一樣,具有個人書寫川江民間史的特點。也就是說,它既是長江特別是川江的自然史及風物史,又是川江的航運史及船工史,還是川江流域老百姓的生活史。既然為史,作者陶靈當然首先應該選擇名詞而不是“形容詞”。
《川江廣記》中,寫了“瓷瓦子”(瓷片)的種種故事。計有:侄兒給作者岳母燉雞時鍋里放瓷片的事;《本草綱目》和《神農本草經》中相關記載和說法;老船工冉白毛將瓷瓦子燒紅后丟在碗中水里“嗤”一下,然后喝下去治肚痛;父親把瓷瓦子搗碎喂雞助消化;張岱的《夜航船》寫到通過雞鴨腸肚給珍珠拋光的事;譚老伯吃捶打得極細的瓷瓦子粉粉和蘆竹根泡水喝治隔食病的經過。
經過分析我們看到,一是文章在“瓷瓦子”這個故事框架中,至少有8 個敘事點。“瓷瓦子”并非連貫成形、統一完整的故事,而是用“一物”將“細碎”的敘事點有機串聯起來,從而形成一個結構整體。一篇并不長的散文,有這么多敘事點,一個接一個,可是沒有什么專門的過渡段或明顯的過渡句之類,其中也沒有廢材爛料、贅言臃語,文字干凈,內容密實,閱讀暢快。
二是本文講的名詞,就《川江廣記》而言,應該是具有原創意義的詞,也是言說事物的第一性。這些歷史過程中存在的名詞,活在川江及川江流域的四鄉八野,但隨著川江的變化、人的變化、器物的變化和時間的流逝,有的已經沉沒需要打撈,有的正在消失需要搶救,有的產生歧義需要互證和考據。而這些與川江民間史緊密相關的名詞后面,是一連串緊緊跟隨著的詞語;詞語的后面,則是一段段故事、一個個人物及許多微小的細節、細胞。
或可這樣說,作者以川江名詞為核心,建構了他的散文表達系統。正是這些獨特的川江名詞及其建構,使《川江廣記》活了起來、立了起來,因此成為稀缺的、有關川江文化和歷史的書籍。這里還要指出,名詞并非單單指稱一個枯燥的概念,而是緊緊抓住對象本身的核心事實和有意義的事實,精心地將之內涵表達出來,絕不旁枝斜出,東拉西扯,更不言不及義。當然,這不是什么說明文或學術論文,而是具有民間史性質的散文。從《川江廣記》一篇篇文章中我們完全可以看到,這些來自生活又經過嚴格篩選的故事及敘事點,本身就蘊含著獨特性、生動性、形象性和可讀性。嚴格說,這種去掉“形容詞”的寫作,更難。這是一種天然去雕飾的真本事。
三是就《川江廣記》中的“瓷瓦子”及大部分文章的敘事態度來說,就是兩個字:不慌。作者猶如老船工行航,從從容容,不驚不詫,是深水靜流之態。我常看見這樣的散文寫作,按捺不住激情,急于顯擺炫技,如玻璃板上玩珠子,炫目而有聲響。自以為得意,實則不過是糊弄人的表面功夫罷了。
名詞具有不朽的魅力,而魅力不是簡單可以揭示的,更不是唾手可得的。在“瓷瓦子”這篇文章中,我們看到了“說不出道理”的情況,看到了猜度和質疑,看到了比較和聯系,最重要的是看到了川江流域的人真實的生活及民間智慧。也就是說,敘事上,看似簡單而非直線,其中的發現、挖掘和探究使文章具有了豐富性、復雜性,并產生了特殊的趣味。
名詞也有一個走向問題,即名詞帶領身后的詞往哪個方向走。《川江廣記》中的一個個名詞也當然面臨著走向問題(逸聞趣事、掌故傳奇、民歌俚語使很多作者產生迷惑、失去方向;還有的逮到一點就跑)。看看這一串名字:“門斗灰”“船底苔”“壁錢幕”“糊米水”“竹籌”“懸魚”“盤灘”“滾木”“竹米”等等,在我們看來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所幸,《川江廣記》沒有走偏。
如《糊米水》,由煮燜鍋飯寫到炕出鍋巴,由煳鍋巴寫到糊米水,再寫到用大米、豌豆、胡豆、麥子等五谷雜糧一起炒,呈焦黃狀時摻水熬開喝,主健胃消食。姑媽在作者小時候就經常給他喝,治好了他隔食、拉稀的毛病。而后,寫到了牛得了腸胃炎也給它喝兌醋的糊米水;傳說中用糊米水調黃酒;制雪茄煙用糊米水淋煙葉助發酵;岳母在特殊的困難年代用糊米水治拉肚子的事——五谷雜糧還沒熬,岳母就狼吞虎咽“干吃”了。事實、人物、動物構成了川江普通人家生活的歷史。
《竹米》開頭寫“開花結果”不一定都是好事,主體寫竹子開花結籽枯死的事實與古籍、志書的記載,也扯出“竹子開花,馬上搬家”(恐有饑荒)的民間傳說,結尾寫“竹子開花之年,再不見顛沛流離的景象。是好事”。知識、趣味和時代特點的融合自然。再如《滾木》一篇。滾木即原木棒,也叫滑木。它是古人修橋拉大石板的重要工具,也是工匠及勞動者智慧的手段。同時,古人修路搬物也同樣使用滾木。作者還從長江寫到了黃河,聯想并探究“旱地行船”的歷史。
在一篇篇文章中,作者陶靈牢牢把握住了為文的方向和趣味的方向,珍惜歷史而不是玩味“落后”,服膺智慧而不是“舔癰嗜痂”,讓許多零碎的“老料濕材”產生了價值意義,也產生了光芒。因此,《川江廣記》是價值之作,品味之作。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