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小事

某天黃昏，爺爺外出，奶奶在家休息，我獨自下樓，走出爺爺單位的大門，門前有一個人工池塘和一座沒有欄桿的拱橋。

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個秋天，我剛剛四歲，穿著一件夾克和一雙新皮鞋。我來來回回在橋邊走，搖搖晃晃，一下子掉到水里了。

我的視線瞬間模糊，一口一口地喝水，撲騰著，然而我不會游泳，只能往下沉。耳朵里是一種半睡半醒之間聽到的聲音，咕隆咕隆，沉悶嘈雜，又近，又遙遠，肚子很飽。我的夾克衫還有一點浮力，我懸在水中，前所未有的漂浮感令我并不驚慌了，四肢輕松得仿佛不存在一般。這時，我感到格外平靜、愜意，就像放學回家的路上目睹夕陽一樣。夕陽是那么平靜，周天的云彩熄滅后，順其自然就是深夜。夜深人靜，小孩子都會安然入睡，我也不例外。

等我徹底恢復清醒已經是三天之后了，經過了高燒昏迷、輸液喂藥，還喝了幾瓶營養液。

我被一位叔叔救了。那位叔叔其實就是路過，看到水里似乎有什么物體在動。剎那間，他聯想到小孩子落水，立馬跳下去把我從水里拎起來。再遲幾分鐘，我可能就要跟這個世界拜拜了。

爺爺奶奶帶著禮物登門拜謝了那位救命恩人。他推辭說：“應該的，應該的。”在爺爺奶奶的堅持下，他才留下一瓶酒。

他到我家吃感謝飯，笑著說：“當時還以為是一條大魚呢，又一想哪有那么大的魚，壞了壞了，可能是誰家的小娃娃淹水里了。”

我努力回憶他的樣子，但我那時太小，全然不記得他的面容模樣了，只記得他有一張喝過酒通紅的臉和他們說過的話。五六歲之后，我就回到父母身邊。

幾十年后，爺爺奶奶的墓前草木已深。有一天，我問家人：“小時候救我的那位叔叔呢？”

父親說：“他去世了，聽說身體不太好，才50多歲……”

我“嗯”了一聲，默然。一個平凡的大人，救了一個平凡的小孩。他做了好事，單位的人也都說他是個好人，但他并沒有長命百歲。

多謝他，我與死神擦肩而過，得以長大并擁有自己的人生。

回想起來，淹沒在水里的我呼吸漸停，向水底沉去，最后殘余的意識隱約覺察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衣領。

我寫下他，對他已經沒有意義。因為這一切他都不知道，因為他已不在人間。我寫下他，僅對我有意義，這算是我童年最大的一件事。

我的童年大事，在龐大的世界里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位叔叔沒有復雜高深的思想，就是基于最樸素的善念。全世界的文學故事，千百年來都秉持著勸善的原則。就因為這種溫熱的善，才組成生命本身的意義。

（編輯" 張建" 445718228@qq.com，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