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立法的不斷完善,懲罰性賠償制度已在知識產權領域全面覆蓋。理論層面,懲罰性賠償不同于傳統的侵權損害賠償,其更加側重于對故意或者惡意侵權行為的懲罰和威懾。實踐層面,在該機制設立后的數年內,法院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概率極低。對其原因進行分析發現,除法官主觀原因以外,客觀上規范指引不清晰是主要問題所在。由此,對現有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案例進行剖析,厘清其適用的法律依據和構成要件,并對其主觀構成要件“故意”和客觀構成要件“情節嚴重”進行歸納總結,發現實踐中存在大量主客觀要件交叉的情況。而實踐不應過分割裂主觀和客觀要件,應當靈活結合司法解釋適用懲罰性賠償。
關鍵詞:懲罰性賠償;知識產權侵權;適用要件
一、問題的提出
創新驅動發展,知識產權保護為創新保駕護航。而由于知識產權客體無形性的特點,其保護難度相較于有形財產要高。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市場環境對知識產權的保護需求也在發生著改變。當前,我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正從弱保護階段逐漸向強保護階段過渡。在“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環境下,國家發布相關政策文件,明確提出要在知識產權領域全面覆蓋懲罰性賠償,并且加強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減少知識產權侵權現象的發生。近幾年,隨著知識產權侵權數量的劇增,惡意侵權的現象偶有發生,造成的損失、影響巨大。為打擊、遏制惡意侵權的行為發生,理論界和實務界呼吁在知識產權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以改善知識產權惡意侵權現狀。
懲罰性賠償的側重點不在于普通民事賠償的“填平性”,而在于其具有懲罰、威懾、教育等多重功能。在知識產權立法層面,懲罰性賠償制度已經全面建立。與此同時,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以下簡稱《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和相關指導性案例,在前述法律的基礎上,以司法解釋的方式出臺懲罰性賠償的實踐指引標準。
“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實施”,在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自 2014 年實施,但實踐效果不佳。雖然立法層面懲罰性賠償制度已全面覆蓋知識產權領域,但在司法實踐中,仍然存在適用率較低、適用難的問題。對于懲罰性賠償能否適用以及如何適用,實踐中仍然存在不清晰之處。鑒于此,本文通過對知識產權領域司法實踐案件進行分析,剖析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中存在的問題及原因,以期使懲罰性賠償在知識產權司法裁判中得以適當運用。
二、現狀分析:知識產權侵權及懲罰性賠償的實踐適用
(一)知識產權侵權案件司法現狀
近幾年來,隨著市場的不斷發展、競爭的加劇,知識產權的不規范使用導致侵權案例頻發。筆者通過公開的裁判文書數據庫進行檢索,檢索條件中案由選擇“知識產權權屬、侵權糾紛”“不正當競爭糾紛”,篩選日期從2014年5月1日至2023年7月5日,共檢索得到1,831,681件侵權案件。
首先,關于知識產權侵權案件數量的分析。從數量上來看,知識產權侵權案件數量除2021年有略微下滑的情況,總體呈現出每年遞增的上升趨勢。除開2020年受疫情的影響,每年增長率在10%左右。在2019年,年審結案件已經突破30萬件。
其次,關于知識產權侵權案件的地域分布和審級分布。從地域分布來看,廣東省、北京市、浙江省的案件數量在全國相對靠前,分別達到了341,154件、213,903件、137,593件,占比分別為22.34%、14.01%、9.01%。該現象產生的原因在于,一方面,這三個地區的經濟相對較為發達,市場較為活躍;另一方面,專門法院的設置,比如在北京、廣州設有知識產權法院,亦為知識產權侵權案件的審理提供了專門的途徑。從審級分布來看,統計結果中有54.88%的案件由基層人民法院審理,35.04%的案件由中級人民法院審理。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在2022年4月22日發布的關于知識產權案件管轄的司法解釋,專業技術強的案件集中由中級人民法院管轄。
最后,關于知識產權侵權案件的判賠金額。從人民法院判決賠償的金額來看,約有75.46%的案件賠償金額不足10萬元。總體賠償金額較低的原因為,其一,知識產權的無形性特質導致侵權損失或獲利難以計算。其二,法官自由裁量時通常較為謹慎、保守,因而在沒有準確計算金額的情況下,自由裁量的金額通常偏低。
(二)知識產權侵權適用懲罰性賠償司法現狀
在前述知識產權侵權案件檢索結果的基礎上,增加“懲罰性賠償”的檢索式,共搜索得到10389個案件。需要說明的是,這10389個案件并非全部都是法院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案件,只是在檢索過程中,判決書中涵蓋“懲罰性賠償”的關鍵字,主要涉及原告請求法院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情形。通過梳理、篩選,這 10389 個案件中,最終法院支持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案件共計37件,在涉及懲罰性賠償案件中占比約為0.3%,在整個知識產權侵權案件中占比僅為0.002%。
自懲罰性賠償制度進入知識產權領域以來,有案件當事人嘗試請求人民法院適用懲罰性賠償,但此類案件數量在侵權案件中占比約為0.6%。在當事人申請適用懲罰性賠償整體案件屈指可數的情況下,最終獲得法院支持的案例更是少之又少。
從司法實踐的現狀來看,前述適用案例數量偏少的主要原因在于:第一,法官對于適用懲罰性賠償的主客觀理解不一,思想上更加傾向于法定賠償。相對于懲罰性賠償復雜且嚴格的主客觀適用標準,法定賠償的適用具有“稀薄的說理義務”,在懲罰性賠償適用標準不明確的情況下,法官可以通過法定賠償繞開懲罰性賠償,并根據侵權行為人的情節對裁判金額加以適當傾斜,以免因錯誤適用懲罰性賠償而被追究責任,因此,法官更愿意選擇自由裁量度較大的法定賠償。第二,在知識產權侵權案件中,懲罰性賠償金額的準確計算存在較大不確定空間。在《著作權法》《商標法》《專利法》中,明確規定的計算方式為基礎金額×適用倍數,但基礎金額和適用倍數的確定都存在一定障礙?;A金額的確定依賴于權利人的損失、侵權人違法所得或者因侵權所獲利,實踐中往往存在前述情況都無法估計的情形。另,根據《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規定,該計算責任在于原告。實踐中,原告多存在舉證困難的情況,無法舉證則無法準確計算基礎金額,也便有了被法官拒絕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可能。適用倍數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在實踐中需要法官根據案情自由裁量,因此也存在適用困難。
從進一步的統計結果來看:首先,適用懲罰性賠償涉及地區分布與知識產權侵權案件地區分布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在知識產權侵權案件頻發的地區,惡意侵權案件發生的可能性相對較大;同時,在經濟發達地區,潛在的利益相對較高,驅使惡意侵權行為發生。其次,從案件涉及的類型來看,懲罰性賠償相對集中適用于商標侵權及不正當糾紛。一方面,在知識產權領域,《商標法》是最早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法律規范;另一方面,在互聯網時代,快捷的銷售方式導致知名商品銷售數量、金額與傳統線下銷售相比,有較大提升,因而商標侵權產生的后果就更加嚴重。再次,關于懲罰性賠償的適用倍數,有部分法院采用了酌定的方法,并沒有嚴格確定的倍數,而大部分法院將適用倍數集中在2—3倍。原因在于法院的裁判不能超過原告的訴請,一旦頂格適用5倍,很容易導致最終金額超過原告的請求,因此大部分法院將適用倍數控制在了2-3倍之間。同時,也有法院采用了“1.5倍”這類非整數的倍數。最后,統計出的37件適用懲罰性賠償案件的平均判賠金額為1218萬元,相對于一般侵權案件,判賠金額翻倍。此外,大多數被告是公司主體,但也不乏個人承擔懲罰性賠償的案例。
三、要件解構:知識產權侵權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條件
關于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適用的構成要件,由原則性規定和具體細化性規定構成。原則性規定的依據來源于《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具體細化規定的依據來源于各部門法中:《著作權法》第五十四條、《專利法》第七十一條、《商標法》第六十三條、《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七條、《種子法》第七十二條,以及《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從上述法律淵源來看,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條件分為兩個部分:一是主觀層面,需要具備《民法典》《著作權法》《專利法》《種子法》《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規定的侵權故意,或者《商標法》《反不正當競爭法》規定的侵權人惡意;二是客觀層面,即侵權人的侵權行為達到了情節嚴重的程度。針對客觀構成要件,前述法律規范規定不存在分歧,都要求侵權情節嚴重,但對于主觀構成要件的規定出現了分歧。
從字面解釋來看,“故意”和“惡意”明顯不同。在理論學界,有學者觀點認為,從語義上看,“惡意”的程度比“故意”更高,主觀過錯更加嚴重、惡劣;亦有學者認為,“惡意”從法律上來看,接近于“間接故意”的含義,其嚴重程度介于“過失”與“故意”之間。司法實踐過程中,法官大多都按照“惡意”的程度進行認定,但法律并未對“惡意”進行具體規定,司法適用較為混亂。《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第三條中,明確了“故意”的具體六種情形,并特別說明了“故意”和“惡意”具有相同的意義。鑒于此,筆者將搜尋的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案件通過列舉的形式予以歸納、明晰。
(一)司法實踐中關于主觀要件的認定
在實踐中應當區分“故意”和“惡意”。首先,在知識產權侵權中,侵權行為很難被認定為主觀善意,侵權人應當知道涉案知識產權。其次,筆者贊同“惡意比故意具有更大的主觀錯誤”。由此,懲罰性賠償和普通賠償的區別需要體現在主觀過錯的程度不同,否則一旦懲罰性賠償適用的主觀標準降低,將會造成懲罰性賠償的濫用。在實踐裁判過程中,面對當事人請求適用懲罰性賠償,部分法官的態度是消極、保守的,從而導致不敢用、不會用的現象較為明顯。從前述37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案件中,可以發現司法認定中存在共性情形,現將適用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歸納為以下幾點:
1. 被告經過原告通知、警告后的持續侵權行為
權利人的通知警告,表明侵權人已經知曉或者應當知曉自己在實施侵權行為,因此不能援引善意侵權作為抗辯。如果權利人在接到相關通知后,不管不顧、仍然繼續實施侵權行為,則可以認定行為人具有主觀上的故意。此處的通知包括但不限于:律師函、通知書、往來函件等,主要是從權利人角度出發,發出的文件。不包括司法行政機構發出的判決書、裁定書、調解書、處罰決定書等,理由在于此類文書發出后侵權狀態相對固定,如果行為人仍持續侵權,則可能構成客觀要件中的重復侵權、拒不履行保全裁定等情形。
實踐案例中,發出的通知主要表現為警告函。在(2017)粵民終2347號案件中,原告發現被告在大型活動中實施侵權行為后,曾向其寄送過律師函,要求被告停止侵權行為,但被告在知悉其舉辦的活動涉嫌侵權的情況下,未與原告進行溝通協商,繼續舉辦涉案活動,法院據此認定被告具有侵權的惡意。在(2018)滬 0115 民初 53351 號案件中,被告早在2011年已因出口西班牙的產品涉嫌侵權而被原告發函警告,并最終與原告簽署和解協議,被告承諾今后不會從事任何可能侵犯或妨礙原告所擁有的工業產權的活動,但時隔幾年之后,被告被再次發現生產銷售侵犯原告注冊商標專用權的產品,雖然無法得之在前述和解協議之后侵權行為是否仍然持續,但后續原告又發現被告重復侵權,法院認定此種情形符合“被告經過原告通知、警告后的持續侵權行為”。
法院的認定思路在于,侵權人在接到通知或者警告后,已經處于“明知”狀態,即此時侵權人主觀上不可能是善意的;若此時還不停止侵權行為,侵權人的主觀心態即“明知”+“故意”。需要注意的是,利害關系人的通知或者警告,如律師函等形式,并不具有認定侵權的法律效力,但如果權利人已起訴過侵權人并獲得勝訴生效判決,則可認定侵權人自接到通知之時起,構成重復侵權,因而可以當然認定侵權行為人有較大的主觀惡意。
2.原告與被告之間有過特定職務關系
實踐中,一旦侵權人與利害關系人存在特定的職務關系,比如侵權人是公司的董事、監事、高管或者相關員工等,這意味著侵權人大概率能夠接觸到涉案商標,對于權利人的商標權具有清楚的認知,且比其他第三人更了解相關商標權的信息,此時發生侵權行為,難以認定其為正當。
在(2019)最高法知民終562號案件中,被告二、三、四曾是原告的員工,并與原告簽訂《勞動合同》《商業保密、競業限制協議》《商業技術保密協議》,作為研發人員,明知原告技術秘密而擅自披露,法院據此認定被告與原告有特定職務關系。在(2022)遼02民終6587號案件中,被告一曾為原告的管理人員,利用自己了解的該公司的信息,與被告二共同實施侵犯原告的知識產權,由此,法院認定被告與原告之間存在特定的職務關系。
《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第三條中提到的特定關系包括:法定代表人、管理人、實際控制人。此類人員作為公司核心成員,知曉公司運行情況和核心技術,同時基于職務關系亦相對容易獲得相關知識產權。如果基于上述職務背景發生知識產權侵權,可以推定行為人主觀上明知其實施的行為可能侵害相關利益人的合法權益,并且該“明知”具有更高程度的故意,即惡意。筆者以為,《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設立此條的目的在于規制公司內部人員,因此特別提到了法定代表人、管理人、實際控制人。但其實公司核心技術員工,即勞動關系也屬于此類情形之一,不應當列舉到第三款合作關系之中,而放在第二款更為適宜。
3.原告與被告之間存在過特定合作關系
一旦侵權行為人與權利人之間有特定的合作關系,即能夠通過合作的渠道接觸到相關知識產權,并對有關知識產權進一步了解。同時需要有證據證明侵權行為人接觸過相關知識產權,這樣即可表明侵權人對于權利人的知識產權的認知達到相對較高的程度。此時,若侵權行為人實施侵權行為,可以推定其主觀上具有侵權的故意。
在(2017)蘇民終1297號案件中,原告與被告曾經友好合作過近十年。而后被告先是更改其企業名稱,使之與原告近似,在原告發現后要求其更改未果,進而終止與其合作協議關系。按照原協議,協議終止后,被告應當妥善處置相關庫存產品。被告不僅沒有遵守協議約定,還在沒有原告許可的情況下繼續銷售原告相關產品,導致消費者混淆。法院對于該行為是否屬于主觀惡意的認定因素主要在于原告與被告先前的合作關系長達數年,被告有理由充分了解原告的知識產權,在此合作關系的基礎上,被告侵犯原告的知識產權,比其他第三方更為容易,消費者基于對二者前期合作關系的信任,更易相信被告,從而導致消費者混淆。在(2018)京73民終2132號案件中,被告利用購買2臺正品取得Bamp;D公司授權書參與招標之機,向招標單位提供27臺被訴侵權產品,法院審理認為此行為屬于借助合作關系謀取不當經濟利益、主觀侵權惡意明顯。另外,授權關系也屬于合作關系的一種,法院在(2019)蘇民終95號案件中釋明,被告曾獲得過原告商標授權,其實施的商標侵權行為受到雙方合作關系的一定影響,授權關系能夠表明其主觀惡意較大。
《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第三條第三款歸納特定的合作關系包括:勞動、勞務、合作、許可、經銷、代理、代表等關系,但筆者認為此處的勞動、勞務可以劃分到第二款中,理由不再贅述。與此同時,第四款提到了磋商關系。筆者認為磋商關系亦可以歸類到此處“特定的合作關系”,不必單獨設置。原因在于此處“特定合作關系”包括但不限于已經達成的合作,如許可、代理等,亦包括為促成合作達成而進行的磋商。由此,沒有必要進行重復設置。
4.被告實施盜版、假冒知識產權行為
盜版和假冒行為主要體現在競爭關系中。當侵權行為人實施盜版或者假冒行為,可以推定其對相關知識產權有一定了解和認識,并且這種認知已經達到了一定高度,否則不存在盜版和假冒的基礎。此種情形主要可以推斷出侵權行為人對于相關知識產權知名度已有一定了解,若侵權行為嚴重,還可能構成刑事犯罪。侵權行為人明知涉案知識產權歸屬于他的情況下,對其進行盜版、假冒,不僅會直接侵害他人知識產權,還會損害他人的商業聲譽,造成不良影響,所以將此種行為下侵權人的主觀狀態認定為惡意。
盜版的行為可能涉嫌犯罪,在(2015)豫法知民終字第143號案件中,被告正在進行包裝、生產、裝運、銷售的標注有“創星及圖、濟麥22、河南泉星創世紀種業有限公司、凈含量:15kg”等字樣的小麥種子1820袋,2013年10月1日,鄢陵縣公安局通過偵查決定對被告所涉假冒注冊商標案的產品進行扣押。
假冒的行為主要涉及不正當競爭。在(2015)滬知民初字第731號案件中,被告作為同樣經營大型超市的競爭者,明知涉案商標存在的情況下,仍然將“大潤發”作為企業字號,并在經營宣傳中單獨、突出使用“大潤發”字樣。在(2015)京知民初字第1677號案件中,原告發現被告在其天貓網站上銷售的“羊絨線”產品上突出使用了涉案商標中的顯著要素,即“鄂爾多斯”中文文字。在(2020)粵73民終2442號案件中,被告在與原告達成和解后,并未履行協議,而是繼續實施假冒涉案注冊商標的侵權行為,銷售數額巨大。在(2020)渝 01民終192號案件中,鎮山關火鍋城申請的注冊商標為繁體商標“鎮山關”和“麒麟關”,但實際中更多使用了字形與“鎮三關”商標更相近的簡體“鎮山關”商標,且在重慶方言中,鎮三關和鎮山關讀音相同,其混淆的故意明顯。
在統計的案件中,絕大多數法官在認定侵權行為人主觀惡意程度時,都將涉案知識產權的知名度作為認定標準。該知名度不必然要求達到馳名商標的程度,只需要涉案知識產權有一定知名度即可,可以是地區性的知名度,比如(2016)京73民初277號案件涉及“新華字典”、(2018)京民申4666號案件涉及“FILA”等知名商標。在此情形下,其他人對具有一定知名度的知識產權有避讓的義務。以商標權為例,如果涉案商標屬于知名商標,比如小米、華為等,發生侵權行為,則可以認定侵權行為人有惡意攀附的嫌疑,由此推定出侵權行為人主觀上具有較大惡意。
(二)司法實踐中關于客觀要件的認定
如前所述,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要件在于侵權行為人的主觀滿足“故意”或者“惡意”、客觀滿足“情節嚴重”。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案件裁判對此都進行了區分,實踐中存在部分案件并未直接描述具體嚴重情節的例子。根據《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第四條以及現有裁判案例,筆者將司法裁判中對于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客觀條件進行了歸納。
1.被告被行政處罰或者法院裁判承擔責任后重復侵權
侵權行為人已經被司法行政機關確定侵權后,仍然不及時悔改、停止侵權、重復侵權,則會對權利人造成二次損害,應當對這樣的行為進行一定懲罰,避免權利人合法權益再次受到侵害。
實踐中的表現相對具體,即主要是市場監督管理局的行政處罰和人民法院的司法判決。行政處罰的例子比如:被告在其生產的燈具上使用原告的標識,同時其生產的燈具商品曾因質量不合格被行政機關處罰;被告出資成立的正邦公司于2015-2017年先后三次被行政部門查獲侵害“adidas”系列商標權的鞋幫產品,并被處以行政處罰,累計侵權產品數量高達17000余雙;被告實際控制的小賣部古墩路店于2015年11月6日因銷售假冒五糧液白酒被予以行政處罰,于2018年6月25日經核準注銷;被告于2020年1月17日、2021年7月25日分別被瑞安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認定侵權后,仍繼續實施侵權行為;被告應當對其所使用標識存在侵權可能性有合理預判。在先有行政判決,但其仍持續實施侵權行為,未進行合理避讓,生產并向境內外銷售侵權產品。在先司法判決的例子比如:被告在前案已被法院認定兩款型號產品侵犯格力公司相同專利權的情況下,仍繼續大量生產銷售本案八款型號被訴侵權產品。
此種情形區別于主觀要件里面經過權利人通知后的持續侵權。權利人通知,只是表明權利人在積極維權,并不能在客觀上確定侵權狀態。司法行政機關作出處罰后,即可以將相關侵權事實固定下來。接受完司法行政處罰,即表明行為人自身清晰認知到侵權事實。此時如若行為人再次侵權,客觀上屬于重復侵權,相較于第一次侵權,重復侵權之情節更為嚴重。這不僅給權利人帶來“二次傷害”,同時亦看出行為人“屢教不改”的態度和影響惡劣的后果。因而在重復侵權的情況下,應當給予行為人相應的懲罰。
2.被告以侵害知識產權為業
以侵害知識產權為業屬于情節嚴重的表現之一??陀^上顯示出侵權行為人對于涉及的知識產權有詳細的了解,并且熟知其行為的性質。侵權行為人在已知涉案知識產權的基礎上,仍然有組織、有規模地成立公司,以建立產業鏈的方式對權利人的知識產權進行侵害,可見侵權所能獲得的利益巨大,進而反映出侵權行為人的侵權行為嚴重。相對于自然人而言,這樣有組織的侵害行為會出現在單位中。
在(2021)粵73民終6209號案件中,被告成立之初即主要以原告的注冊商標為模仿對象,委托朵瀾公司、有望公司、領云公司生產的商品均有原告的注冊商標,且從被告的銷售流水來看,僅拼多多一個網店的銷售金額就高達700萬元,數量高達十萬多個,成為其非法獲利的主要渠道,侵權利潤成為權利人利潤的主要來源。
雖然《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第四條表明“以侵害知識產權為業”屬于客觀情節嚴重,但并未給出判斷的具體標準。對于“以侵害知識產權為業”的客觀認定,一般而言,人民法院會結合各方面因素進行考量,比如侵權行為人實際的經營模式、經營規模、經營時間、涉及范圍,從而認定其是否屬于以侵害知識產權為業的情形。但筆者認為,法院考量的核心因素在于公司的營業利潤。此種情形的行為人多為商事主體,從其侵害知識產權的獲利占公司總收入的比例可以進行判斷。雖然沒有具體占比,但如果侵害知識產權所獲利潤超過公司總利潤的50%,即可推定為該公司成立目的之一在于侵害知識產權,屬于“以侵害知識產權為業”的情節嚴重情形。
3.被告捏造、破壞或者隱藏侵權證據
當有證據證明侵權行為人涉嫌侵害他人商標權時,侵權行為人應立即采取停止侵權等補救措施,若侵權行為人不僅不采取相應措施進行補救,還反其道而行之,將現有證據進行毀滅,則無疑增加了權利人的證明難度。再如,被告未按照法院要求提交相關財務信息,導致原告損失難以計算。人民法院以此推定被告的行為阻礙了法院查清案件相關事實,從而應當認定其構成情節嚴重。
一般實踐而言,與本案有關的證據主要是生產資料和事實。比如(2018)魯04民初字第432號案件中,被告公司在法院要求下仍不提供賬簿、資料,編造虛假的生產、銷售事實。同樣,在(2018)京民初127號案件中,原告依法提出申請,要求被告提供其財務賬簿等資料,用以確定被告因被控侵權行為所獲利益,但被告并未提交與此有關的任何證據。
從侵權人的角度,如果偽造、編造相關證據,導致侵權事實無法認定,間接說明其侵權行為成立。從權利人的角度,如果法院已經確定被告侵犯相關知識產權,庭審進行到賠償額計算時,由于知識產權的無形性,客觀上原告難以收集其損失或者被告侵權獲利的相關證據,需要被告提供其相關財務證據予以證明。這樣客觀證據占有的地位不對等,往往證明侵權獲利的關鍵性證據在侵權人手中。由此,一旦被告捏造、破壞或者隱藏侵權證據,即會導致賠償金額無法計算。在確定被告侵權的前提下,被告的捏造、破壞或者隱藏侵權證據行為直接表現出被告不愿承擔侵權后果,特別是在人民法院為了查清案件事實責令被告提供相關財務證據,被告拒不提供時。
4.被告拒不履行保全裁定
行為保全和懲罰性賠償制度都是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要手段。拒不履行行為保全裁定的行為是對知識產權保護的蔑視,同時也是對司法權威的挑戰,其行為較普通侵權更為惡劣。
實踐中,行為保全禁令的發出,是在立案后、審判前的階段。在人民法院下達保全裁定后,被告收到該裁定理論上應當按照裁定的內容執行。如若被告對于行為保全裁定不管不顧,不僅是對法律的挑戰,亦是對人民法院的權威的挑戰。在(2019)蘇05知初351號案件中,在法院作出行為保全禁令后,至開庭時近一年的時間內,阿里巴巴1688網站批發平臺仍有侵權產品銷售,而該產品保質期僅為9個月。另一起案件也是相同的表現,被告在本案行為保全裁定作出后仍繼續組織實施侵權行為。
如果被告對于行為保全裁定有異議,可以通過上訴的手段進行救濟。與前述“被告被行政處罰或者法院裁判承擔責任后重復侵權”情形類似,被告拒不執行法院保全裁定也是表明其嚴重缺失對法律的敬畏之心,屬于侵權情節嚴重。
5.被告獲利或者原告受損巨大
侵權獲利直接關系到權利人的經濟損失,如果侵權獲利巨大或者權利人損失巨大,一方面表明涉案商標市場價值高昂,在市場中具有良好的經濟效應;另一方面則說明侵權行為人破壞市場正常秩序,非法獲利數額巨大,對市場產生不良影響。如果能夠大概估算出獲利或者損失數額,人民法院會酌情考慮相關情節。由此,應當將此種情形列入情節嚴重的考量范圍之內。但針對“巨大”,并沒有相關的解釋,多少金額屬于巨大?此處給人民法院留下了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
根據實踐案例統計巨大的情形包括:在(2019)蘇民終1316號案件中,法院認為涉案金額31,392,786元屬于巨大;(2019)蘇05知初643號案件中,法院認為被告營收從358.88萬元躍升過億萬元屬于巨大;(2020)粵03民初7080號案件中,被告銷售侵權商品的金額已達135,014,380.19元,其商標侵權獲利12,467,227.87元;(2021)浙01民初886號案件中,產品展示圖中使用“華為”“圖片”標志僅涉案侵權產品銷售額累計已達9,173,730.64元。
從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所有涉案標的來看,金額范圍從1.6萬元到7,600萬元之間,但對于金額巨大沒有一個統一的衡量標準。相對而言,涉案當事人或者涉案知識產權知名度越高,則侵權能夠獲得較大利潤的可能性就越大。判賠金額在1000萬元以上的案件中,涉及小米、華為、格力電器、阿迪達斯、國信證券等知名品牌。而對于此類高收益的侵權行為,事后更應當予以嚴厲的懲罰。一方面是彌補權利人因侵權而遭受的損失;可另一方面是為了預防此類侵權行為的再次發生。而對于具體金額巨大的確定,筆者認為可以不設定一個具體的數字,而是看侵權利潤的倍數,即侵權獲利除以單價而得到的數值。
6.被告侵權行為可能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利益或者人身健康
國家對于某些特殊產品管控較為嚴格,如食品類、藥品類等,這些產品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如果這些領域出現假冒偽劣產品,很可能危害人體健康甚至危及國家安全。由此,在特殊種類的商品侵權中,如果危及國家安全、公共利益或者人身健康,即應當予以嚴厲處罰。因此類侵權行為損害的不僅是權利人的合法權益,還涉嫌危害公共安全以及公眾利益。
在(2021)浙民終294號案件中,涉案商品是母嬰產品。法院在考慮適用懲罰性賠償時,明確母嬰產品是直接關乎人體健康的產品,被告的侵權行為不僅對涉案商標權造成損害,同時也直接危害到相關不特定公眾的身體健康,情節較為嚴重。由此,涉及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利益或者人身健康的侵權行為在客觀上屬于情節嚴重,應當給予其相應的懲罰性賠償。
7.被告侵權時間長、侵權范圍廣
互聯網時代,法院對于侵權情節嚴重的認定還可以體現在侵權時間和侵權范圍上。侵權范圍廣的主要表現形式為互聯網銷售,侵權人利用常見的一些互聯網平臺,如淘寶、天貓、京東、美團等進行銷售,利用互聯網傳播的廣泛性和快速性拓寬獲利的渠道。與前述第5種情形類似,對于“時間長”“范圍廣”也缺乏一個判斷標準。
針對侵權范圍廣的認定,有法院將涉案產品跨越多個省市、通過多種渠道、利用多種手段歸屬于侵權范圍廣;也有法院認為涉案網站宣傳中的直營店、加盟店已達140余家屬于侵權范圍廣的范疇;還有法院認為批量化傳播無人直播行為并提供無人直播設備當屬侵權范圍廣。
針對侵權時間長的認定,有法院認為兩年持續侵權屬于侵權時間長;有法院認為六十三個月的時間屬于侵權時間長;也有法院認定的侵權時間長達十年以上。
實踐中,有法院認為5年時間屬于侵權時間較長,也有法院認為2年、3年時間即可達到侵權時間長的標準。筆者認為,針對侵權時間較長的標準,可以參照民事訴訟的訴訟時效,即以3年為界。原因在于:在權利救濟上,民事訴訟的保障給予權利人3年的時間,表明在3年內,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侵權人實施侵權行為?;诖耍梢詤⒖?年的訴訟時效將時間長的標準設置為3年,并對其進行限制。侵權時間的起算點,應當是證據上客觀表明侵權行為發生之日或者權利人知道侵權行為發生之日。而侵權時間計算的終止,一般到起訴之日。如若在審理階段侵權狀態仍然持續,則需要根據實際情況計算到實際侵權之日。關于“侵權范圍廣”的界定,相對來講較為寬泛。由于互聯網的廣泛傳播,侵權地點極易多達數個,一般認為超過3個即可構成“范圍廣”的要件。
四、結語
懲罰性賠償制度引入知識產權領域已有近10年,其立法目的在于打擊惡意侵權行為、完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隨著立法文件不斷完善、更新,懲罰性賠償制度已“全覆蓋”知識產權領域。但從實踐的情況來看,效果實在不佳。除了法官的主觀因素以外,客觀上適用標準和指引亦不明晰,這導致實踐中對于主觀惡意和客觀情節嚴重缺乏相對應的判斷標準。
當下,《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給予了一個相對具體的參考標準,但不應過分割裂主觀和客觀要件,因為實踐的具體情形往往存在主客觀要件交叉的情況。整體而言,主觀要件的核心要素“故意”可以歸納為“明知”,即經過警告(重復侵權)、存在特殊關系(職務、合作)、盜版和假冒;客觀要件的核心要素“情節嚴重”可以歸納為“后果”,即損失或者獲利巨大、影響巨大(時間長、范圍廣)、危害巨大。
未來,沒有必要完全割裂主觀要件和客觀要件。靈活結合《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進行判定,有助于準確把握和適用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
The Application of Punitive Damages in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ringement and the Deconstruction of Elements
Abstract: With the continuous improvement of legislation, the punitive damages system has been fully covered in the field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At the theoretical level, punitive damages are different from traditional tort damages, which focus more on punishing and deterring intentional or malicious infringement. At the practical level, the probability of courts applying punitive damages in the years following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mechanism is extremely low. An analysis of the reasons for this reveals that, in addition to the subjective reasons of the judges, the lack of clarity of the objective guidelines is the main problem. Thus, the existing cases of punitive damages were analysed to clarify the legal basis for their application and to identify the constituent elements, and the subjective constituent element \"intentional\" and objective constituent element \"seriousness of the circumstances\" were summarised, and it was found that there were a large number of cases where the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elements were crossed in practice. The practice should not be overly split between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elements. In practice, the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elements should not be overly fragmented and should be applied flexibly in conjunction with judicial interpretations.
Keywords: Punitive Damages;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ringement; Applicable Elements